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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和汤弥生

2017-04-19阿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资料室

阿袁

是否有一种新的爱情模式可容许三人共存?哲学系女教授姬元的自由生活里忽然“闯入”了一对夫妻——女友小喻和她的教授丈夫汤弥生,荷尔蒙的迷梦在图书馆散发着油墨味的空气里发酵着、幻灭着。

姬元在认识汤弥生之前,是先认识汤弥生老婆的。

汤弥生的老婆,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姬元去借书,她刚分到师大来,住在青年教工樓里。青年教工楼在师大的西北面,本来就偏僻阴暗,而她的房间,还是109,最西北角落的一个房间,姬元把它称作“西北偏北”。我房间,阴森森的,适合租给希区柯克拍惊悚电影,不适合单身女人住。她对女友苏冯堇说。苏冯堇博士毕业后,去了阳光灿烂的海南,听了姬元的描绘,倒是很向往这种阴暗。你不知道,海南的阳光,正午从头顶直照下来,铺天盖地的,像打碎的玻璃,让人晕,甚至痛呢。

姬元不相信阳光能把人照痛。她现在就坐在阳光下,资料室南面一扇大窗户旁的阅览桌前,懒洋洋的,翻看杂志。其实资料室的杂志和书都是可以借回家看的,只要到资料员那儿简单登记一下。在家看书,自由得很,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可以躺在床上看,可以坐在马桶上看,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看,许多老师都这样,所以还回来的书,上面会有各种各样可疑的气味。姬元的嗅觉很好,对那些隐约在书间的气味,基本都能准确辨析,然后追本溯源。有一次,姬元在翻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时,闻到一股油哈喇味,一看书后的借书卡,原来之前借这本书的是孟姚教授,姬元不禁莞尔,听说孟姚教授最爱吃花生米,尤其是油哈喇了的花生米,一边看书,一边吃花生米,其间还要抿两口老酒。姬元虽然分到哲学系不久,但她对孟姚教授的印象不错,老头平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貌甚丑悴。但一到课堂上,就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哲学的光芒,仿佛泥菩萨镀了金身一般。姬元这学期系里没有给她排课,系主任让她先听听其他老师的课,学习学习。学习的结果之一,就是姬元对孟姚借过的书里的油哈喇味,不怎么嫌弃了,至少没有嫌弃到“不忍卒读”的地步,皱皱眉,能继续看。这算是她爱屋及乌的一种方式。但另一些气味,就让她十分不堪了,比如一次她在翻克尔凯郭尔的《非此即彼》时,突然闻出一丝臭脚丫子的气味,她屏息去看借书卡,是系里一位叫周树榆老师刚借过的。姬元不喜欢周树榆老师,其实姬元甚至还不怎么认识周树榆呢,周树榆自然更不认识新来的姬元,他们只是在系里开会时泛泛见过,但见过之后姬元就不喜欢他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周树榆老师长了鼻毛,其实人人都长鼻毛的,包括姬元喜欢的孟姚教授,但别人的鼻毛长在鼻子里面,可周树榆的鼻毛长到鼻子眼儿外面来了,这感觉简直像露阴,让姬元看了恶心。于是《非此即彼》姬元就没法看了,不但不看了,还趁资料员一个不注意,把它扔到了书架的顶层。这叫“束之高阁”,姬元在电话里对苏冯堇说,我真是闹不明白,周树榆在家看书是用脚丫子翻页的吗?不然,书里怎么会有臭脚丫子的味儿?

姬元后来就自备香水上资料室了,毒药香水,前男友老三送的,老三穷,又悭吝,交往两年也就只送过她这一回像样的礼物,其他的,不是从愚子路地摊上淘来的二手书,就是从学校小花园里偷摘的花花草草。香水她一直没怎么用,因为珍贵,也因为嫌香味过于浓郁。分手后她本来要扔的,但她一向有拖沓的习惯,所以华丽的香水瓶还在某个箱子里,她把它翻找了出来,正好物尽其用了——也有想糟践它的恶意。每本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姬元在翻开前,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喷上一通香水。于是小小的资料室,被姬元搞得香气氤氲。系主任老傅说,小喻,你这儿现在不像资料室,倒像闺阁了。

小喻就是汤弥生的老婆。

不过那时姬元还不知道汤弥生这个人。汤弥生当时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做访学。

小喻觉得老傅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批评她。资料室嘛,本来应该有资料室的味儿,也就是书味儿。搞得像闺阁,那就不伦不类了。可这不能怪小喻的,小喻自己也冤枉呢。她在资料室种的木芙蓉,这些天正开花呢,花香清淡,本来和书香是能相得益彰的。结果被姬元浓郁的毒药香水一冲,一点味儿都闻不出来了。也就是说,小喻的木芙蓉这一季算是白开花了,也白香了。系主任老傅本来很喜欢鸟语花香的意境的——资料室窗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椴树,长得枝繁叶茂,里面藏了许多小鸟,人坐在阅览室,也能听到椴树上的鸟鸣啁啾。老傅因此还很应景地写了一幅字:“鸟语花香下读书”。草体,龙飞凤舞的,就挂在资料室的墙上。老傅的书法很好,尤其是米芾体,学得几乎可以乱真了。他有时会抽空来资料室坐一会儿,就坐在窗前的那个位置上,听一听鸟语,闻一闻花香,翻一翻《哲学研究》,再半虚了眼,欣赏欣赏自己写的那幅字,觉得实在美得不行。

可现在老傅的位置被姬元占了。那本来是老傅的专座,哲学系的老师都知道的。老傅来了,自然老傅坐;老傅没来,那个位置就空着,虚席以待。就算老傅出门开会去了,几天不来,小喻也会每天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把它揩得一尘不染。哲学系资料室小,只有一张阅览桌,六把阅览椅,但小喻每天揩拭的,也就是阅览桌和那一张阅览椅子,其他五张椅子,就要隔上一两天了,所以上面多少还是有些灰尘的。反正老师们也不怎么待在阅览室的,来了,也就是借借还还,临时性地坐上几分钟,然后就走了。哲学系几乎清一色是男老师,还都是苏格拉底那种有点邋遢不修边幅的男老师,压根儿看不见椅子上的灰尘,就是看见了,也不在乎。反正他们的裤子本来也是灰扑扑的,再沾上一些灰,也不过是物以类聚罢了。

没有谁会坐那张窗下的椅子,就算新来的老师不知情,无意间坐了,小喻也会不客气地说,某某老师,你坐那儿,正好挡住了我木芙蓉的光。

某某老师于是就换个位置坐了。

这话对姬元却不管用,姬元打第一天到资料室,就一屁股坐在了老傅的那个位置上,小喻说她挡了木芙蓉的光,她就挪一挪椅子,继续看自己的书,看几行,觉得不对劲,抬头,发现小喻还在盯着她,原来自己的身子还挡住了木芙蓉的几片叶子,姬元站起身,干脆去移木芙蓉花盆了,这下,木芙蓉完全在阳光下了。

小喻没话说了。

小喻虽然没话说,但脸色就很不好了,可姬元不看她的脸色,她虽然刚来,只是一个助教,可也不会看系资料员的脸色。别说资料员了,就是系主任,她如果不高兴,也同样是不睬的。姬元的天性里,本来就没有看人脸色的东西,再加上后天哲学的修养,使她更加我行我素。她喜欢窗下的这个位置,倒不是因为小喻把它擦干净了,干净不干净的,对姬元而言,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这方面,她和哲学系其他男老师几乎是一样的。她只是喜欢阳光,那个位置的阳光最充分,差不多从早照到晚。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对苏冯堇说,为什么热带的植物更鲜艳?热带的瓜果更香甜?就因为日照时间更长。我住在那么阴暗潮湿的地方,又没有男朋友,只能到资料室来采阳补阴了。

她和苏冯堇说话,一向这么胡言乱语的。

姬元甚至像学生时代那样,用上了占座的形式。她把坐垫一直放在那把椅子上,不带回宿舍,水杯呢,也不带回去,看的书呢,也不放回书架,在正看着的那一页上,折一下,合上,第二天,又过来打开继续看。

老傅的座位,现在成姬元的了。

小喻很气愤,气愤姬元喧宾夺主,也气愤姬元给书喷香水,把小喻的木芙蓉花香都给遮掩了。

搞得系主任老傅都没法到资料室来“鸟语花香下读书”了。

你为什么要给书喷香水呢?小喻蹙了眉,问姬元。

孟姚教授正好也在,他过来还书。听了小喻的问话,在一边插嘴说,姬元老师这是讲究呢,古人读书不是要焚香沐手更衣吗?资料室条件不好,沐手更衣弄不了,只能洒洒香水,算焚香了。是不是?姬元老师。

姬元笑,她喜欢孟姚教授,所以就算孟姚的话里有讽刺的意思,她也不在意。

小喻一开始就不喜欢姬元,姬元不知道。这倒不是姬元粗糙,姬元是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不是姬元迟钝,姬元聪明着呢,学哲学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聪明呢?姬元没有感觉到小喻对她的情绪,是因为姬元对小喻的忽略,也就是说,她对小喻视而不见了,她虽然每天到资料室来,每天和小喻一起斜对面坐上几小时,却从来没有好好注意一回小喻。小喻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和姬元没什么关系。姬元只看她的书,或只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她是一个经常恍惚的女人,有时恍惚是因为陷入了一种纯哲学的思考,比如,我是谁?我是姬元。可姬元又是谁?这样循环往复,入了八卦阵一样出不来。而有时,姬元恍惚是因为陷入了一种文学情境,像普鲁斯特那样,在窗前的阳光下,追忆逝水年华了。姬元三十岁了,有三十个华年可以追忆,当然,追忆最多的,还是和老三谈恋爱的那两年,姬元的人生里,也就那两年有点儿“华年”的意思。她和老三是同门师兄妹,她当时二十七岁,老三大两岁,二十九岁,都瓜熟蒂落,情欲蓬勃。老三喜欢一边和她谈形而上的哲学,又一边和她做形而下的事情。她那时其实也不反感和老三形而下的,应该说,非常沉迷于和老三形而下,这让苏冯堇觉得不可理喻,老三这个男人,在苏冯堇看来,实在乏善可陈,长得不怎么样不说,还小气,很无耻的小气,三个人出去吃饭,就数他吃得最多,吃完了,嘴一抹,他能很坦荡地坐在那儿,等姬元埋单,或者等苏冯堇埋。苏冯堇气不过,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姬元说,你倒贴他呀?但姬元不生气,她喜欢他这种蔑视人情世故的方式,这种在苏冯堇看来很无耻很猥琐的行为,在姬元看来,却是不媚于世的超凡脱俗,甚至是一种反社会伦理的行为思想,和行为艺术一样。要不是有一天在他的宿舍撞上他和另一个师妹形而下,她是不会和他分手的,至少不会因为他吃饭不埋单而分手。事实上,他们分手后,她还是常常想念他,尤其想念他一边眉飞色舞地谈尼采,一边在她身上“纵横捭阖”的样子,那样子,真是性感。姬元甚至有时会这样想,自己到底还是俗了,俗得和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不然怎么就不能原谅老三和师妹形而下呢?说到底,那不也是蔑视社会伦理规范的行为嘛,为什么她能欣赏他前一种蔑视,而不能欣赏他后一种蔑视呢?

老三之前,姬元是有过男人的,老三之后,姬元也有过男人,应该说,那些男人的形象都比老三美好,但不知为什么,姬元就是找不到感觉,不论精神上的感觉,还是身体上的感觉,都没有。她和老三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庄生“栩栩然”化蝶的迷乱,但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就进入不了那种状态,她总是特别清醒,简直感觉自己在袖手旁观一样。

男女的事情是最說不清楚的,比哲学理论还要复杂神秘,姬元觉得。

反正对她而言,老三那一套,很管用。

姬元后来甚至都不能听到或看到尼采的书,一听到尼采,或一看尼采的书,她就会想到老三,然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就有反应。

哲学系资料室自然有很多尼采的书,在书架的最后一排,她一般不去那儿。但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不及的状况,比如那天有老师来还《权利意志》,小喻收了之后“啪”地扔在姬元面前的阅览桌上,姬元一抬头,又恍惚了。

所以,小喻不喜欢姬元,姬元不知道,姬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回,姬元的乡下小姨来了,她给姬元带了一只芦花母鸡,和几十个那芦花母鸡下的圆溜溜的蛋。

姬元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她没有厨房,也没有煤气灶,住青年教工楼的老师们,大多都在走廊里支了煤气灶的,所以一到饭点,走廊里就会传来嘈嘈切切的声音和很浓郁的饭菜气味,这也是姬元为什么总上系资料室待着的另一个原因。但姬元吃食堂,她嫌自己做饭麻烦,又是买又是洗又是做,就为那十几二十分钟的感官享受,有点犯不上。姬元倒也不是不重视感官享受,她其实是很好吃的一个女人,面对美味佳肴时,能由衷地生出幸福感,但她懒,按苏冯堇的说法,属于四体不勤的那一类人。苏冯堇和姬元读博时同居三年,知道姬元所有的毛病,有时她会用盗跖骂孔子的那几句话骂姬元:“尔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姬元欣然接受前两句的骂,但后两句,她无论如何就不肯接受了,觉得这是诬蔑,因为她不是擅生是非的人,事实上,她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有挑拨离间或惹是生非的习惯。女人间种种的微妙曲折,姬元都不懂得,或者说,都不屑于懂,她像男人一样粗枝大叶,也像男人一样懒。

姬元把那只芦花鸡和芦花鸡下的几十只鸡蛋通通都给了小喻。她刚到师大不久,不认识什么人,比较起来,也就算和小喻相处时间长了。而且,小喻有厨房。

小喻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没想到姬元对她这么好。土鸡有多贵,小喻是知道的,菜市场卖二十几块一斤呢,那还不是真正的土鸡,是圈养大了之后,再放养一两个月,就当土鸡卖了。还有土鸡蛋,那些蛋贩子,把小一点的鸡蛋挑出来,拿到老师宿舍区来当所谓的土鸡蛋卖呢,许多老师不会辨别,傻乎乎地花双倍的价钱买。隔壁外文系的周敏老师,就总买这种鸡蛋,还矫揉造作地对小喻说,我只吃得惯土鸡蛋呢。小喻最看不惯她的矫情。读书多的女人总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蠢着呢。

小喻从不上这种当,她过日子精细,有丰富的日常生活经验。去伪存真去芜荐菁的本事,和那些老教授勘别书籍版本的才能有得一比。那些生活之物,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真赝和好歹了。姬元送她的那只芦花鸡,鸡冠鲜红,脚掌金黄,黑白相间的羽毛,溜光水滑。还有鸡蛋,个个粉嘟嘟的,通明透亮,光泽鉴人,像初开过面的新娘子一样,小喻看了满心欢喜。而且,她一个资料员,在系里的地位,可以说是最低的——那些老师,虽然对她的态度个个都很好,但那是表面现象,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面上一套,面下另一套,她知道他们在心里还是看不起她的。哪个老师会给她送东西呢?还是这么好的东西?

投桃报李,这个做人的道理小喻是懂的。小喻不懂哲学,她虽然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听惯了老师学生们说苏格拉底说柏拉图说黑格尔,但那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懂的,但她懂人情世故。她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她,更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好,别人只要对她好一点,她就想着要对别人更好。

她于是请姬元上她家吃饭,很郑重其事的。

姬元和小喻就这样交往了起来。姬元和小喻交往,多少还有些实用主义的,因为依赖上了小喻的厨房,姬元没想到,小喻做饭的手艺这么好,好到了宗白华所言的“绚烂之极歸于平淡”的美学境界。芦花鸡只是清蒸,配一小碟蘸料——也不知她在蘸料里搞了什么名堂,看着是极普通的,不过是李锦记的生抽、小米椒、葱姜蒜,要说特别的,可能就是加了点白芝麻,但吃到口里,味道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姬元又说不上来了,反正好吃,好吃到不行。花蛤也是素炒,只加了一截绿一截白的葱段和切得细细的嫩黄的姜丝,还有一盘青紫色的秋葵,凉拌。简简单单的三个菜,就把姬元收服了。

姬元读博期间,经常吃苏冯堇做的菜。苏冯堇做菜,完全是花拳绣腿的学院派,一招一式,很讲究理论依据的,都按菜谱来,只要有菜谱,她什么都能做,川菜、粤菜、湘菜,没有不会的,她甚至还会做意大利面和日本寿司。在米白色盘子边上摆上几片香菜叶子和胡萝卜或白萝卜雕刻的花,有时还会是真的花,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华丽极了。但吃到口里,那就一点儿也不华丽了——像卸了装后的女戏子,在台上光芒四射,下台一看,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让人大失所望。而小喻的菜完全不同,小喻的菜,可以用苏东坡对陶渊明诗歌的八字评语来评价: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也可以用李白的两句诗歌来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反正就是美,不是那种描眉画眼面子上的美,而是那种骨子里的风流美艳。

于是姬元的胃先爱上了小喻,这是男人爱上女人的方式,也就是说,姬元像一个男人一样,爱上了小喻。

小喻呢,现在也是喜欢姬元的,她喜欢姬元是从芦花鸡和芦花鸡蛋开始的,这有点庸俗,但庸俗的表面下有不庸俗的东西,一种有象征意味的东西,一种可以上升到哲学意蕴的东西,这不是故弄玄虚之说,因为姬元送的芦花鸡及芦花鸡蛋,对小喻而言,已经不只是芦花鸡和芦花鸡蛋了,小喻在那里领略了更丰富的内涵,除了女人之间的友谊,还有生命尊严之类的,什么东西一旦关系到生命,那么,这就是哲学命题了。小喻如果是个知识分子,她甚至可以因此写上几篇论文的,《论芦花鸡及芦花鸡蛋的象征意味》,或者《论芦花鸡及芦花鸡蛋的哲学意蕴》,当然,小喻不算是知识分子,在这博士博士后都成捆成堆的大学,她的大专学历,差不多就是文盲了。所以,小喻是不可能就姬元的行为作一个文学或哲学意味的分析的。

小喻现在是总请姬元上她家吃饭的,反正姬元一周除了听几节课外,其他的时间,基本都在资料室待着,小喻问一句,姬,去我那儿吃——小喻称姬元为姬,这是表示亲密了,按说小喻应该称呼姬元为姬老师的,哲学系其他老师她都是这样称呼的,但小喻不太愿意这样称呼姬元,一开始是因为姬元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惹恼了她,她不服气叫姬元老师,虽然“老师”的称呼在校园里其实是很普通的称呼,普通得和食堂里的“师傅一样,但小喻还是很珍惜很看重的,因为哲学系老师们没有谁叫她“喻老师”的,大家都叫她小喻——小喻,帮我找本书;小喻,这一期的《世界哲学》放哪儿了?仿佛她是大观园里的小厮一样,可以随便使唤。偶尔有研究生到资料室来写论文,他们会叫小喻为“喻老师”,这时候小喻的神情就特别庄重,她会神情庄重地对那些学生好,比对哲学系的老师们还要好几分。她真的很喜欢“喻老师”这个称呼、这个身份呢!

所以,小喻对称呼一向是很矜持的,有时可以矜持到吝啬的程度。当然,她现在不叫姬元为“姬老师”而叫“姬”,是另外一种意思了,她想表示她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小喻希望她和姬元能建立起友谊的,那种类似于闺蜜的关系。之前她对哲学系一个叫孙卓然的女老师——在姬元来之前,那是哲学系唯一的女老师——存过这种想法的,孙卓然老师年龄也不大,四十出头而已,修养很好,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尤其对小喻,特别客气,这种特别的客气一度让小喻误会了,以为那是好呢,所以小喻有点受宠若惊地也忙不迭地表示她的好。孙卓然总看《求是》,于是每一期的《求是》一来,小喻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抽屉里,以免被别的老师先借走了。她还送过孙卓然一盆已经半开了的茉莉花,小喻的花草养得很好呢。她还给孙卓然做过一罐子泡椒藕丁,小喻的泡菜也是做得很好的。这些,孙卓然都很客气地收下了,但孙卓然从没有为小喻做过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就是说,孙卓然一直在“非礼”小喻呢,这让小喻觉得屈辱。孙卓然原来不想和她走近,不想和一个资料员做朋友呢,她的客气,不过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已,带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意味。明白过来了的小喻,后来对孙卓然就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冷淡,小喻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但姬元和孙卓然不一样,她没有刻意和小喻保持距离,也没有以和小喻的友谊为羞。当小喻说,姬,去我那儿吃?姬元立刻笑嘻嘻答应了。她喜欢到小喻家蹭饭,事实上,她现在隔三岔五地,就上小喻家蹭一顿呢。小喻有时上菜市场,就让姬元帮她看着资料室,反正来资料室的老师也不多,来了,姬元就替小喻打掩护,说上洗手间了,说上学校邮局取杂志了。老师们过来也不过借借还还几本书,姬元完全可以越俎代庖,她现在对资料室的业务也熟练得很。到了下班时间,姬元把资料室的门一锁,就上小喻家了。

姬元也不白吃。她经常买东西过来,这也是小喻喜欢上姬元的另一个原因。小喻还从来没遇到过像姬元这么没有经济打算的女人,她会给小喻买“卡拉多”的提拉米苏,一百多块一小盒呢;会给小喻买水果,不是平常的苹果或香蕉,而是几十块一斤的车厘子。这都不是小喻平常会买的东西,不是买不起,而是她不这样过日子的。小喻过日子是很仔细的,不乱花钱。但姬元买来了,小喻还是很喜欢。小喻虽然读书不多,可那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的高级情感也是有的。

不过,姬元最经常买的,还是“阮阿姨”家的烤猪蹄,用来做下酒菜。姬元会喝酒,白酒可以喝三两,米酒可以喝半斤,小喻做的米酒里,会加枸杞,红艳艳的,姬元觉得比日本的清酒还要好喝、还要好看。

小喻也能喝一点,是跟汤弥生学的,汤弥生在家时,如果心情好,或者菜合适,会建议一起喝一盅。有时小喻也会建议。小喻喜欢看喝了酒的汤弥生,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孟浪,他平时是一本正经的,但几盅酒之后,眼睑就红了,搽了胭脂一样。言语和动作也会变得轻浮起来。小喻喜欢轻浮的汤弥生,这种时候她觉得和汤弥生关系更亲近,或者说这种时候他们才像夫妇了,而多数时候小喻觉得他们是不像夫妇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教授,而她是恭谨小心的资料员——她在外是资料员,在家竟然也是资料员,这么一想,小喻就觉得万分委屈了。

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时没有这样的委屈。姬元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不谙人情世故的好,她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这种不放眼里,一开始小喻以为是傲,但和姬元交往之后,她知道这不是傲,而是自得其乐。小喻对傲是有所认识的,哲学系是有许多傲的老师,有的是真傲,像孟姚,骨子里有着老子天下第一的狂狷。有的是伪傲,像周树榆,对了普通师生,摆出一副鼻孔朝上的嘴脸,而对了领导,他的鼻孔就朝下了——也不知道他在家照不照镜子?他鼻孔朝上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的。

可姬元对谁都一样,不卑不亢,不媚不凌,这让小喻很折服。小喻自己是做不到这个的,她在系主任面前,总忍不住卑。对小喻而言,不亢很容易,但不卑却很难。即使表面她矜持自重,可有时软弱是从内部发生的,她自己也拿自己没办法。不过,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都这样的。她见过系主任老傅在院长面前的样子,那说话的声气及态度,也有妇人式的软糯呢。可不要软糯吗?小喻在老傅的屋檐下,老傅不也在院长的屋檐下?所以,小喻其实是理解自己的,也理解老傅。但理解归理解,她对不这样做的姬元,还是由衷地佩服。

两个女人,就这样好上了。

汤弥生是半年后从法国回来的,那个时候,姬元和小喻,已经厮混得相当熟了。熟到什么程度呢?姬元不仅会在小喻家吃饭,也会在小喻家洗澡,还会在小喻家睡觉——有时姬元因为多喝了一盅米酒,看着有了酩酊之意,而外面的夜,又深了,小喻就说,姬,别回了,就在我家书房睡呗。

姬元也不推辞,就在小喻家睡了。小喻家的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床,沙发床两边,都是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文史哲什么都有,连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都有,汤弥生看书的“脾胃”还真是杂——书房里的书,应该都是汤弥生的吧?姬元随便抽一本,看上半页或几行,然后就睡着了。

姬元最喜欢的,是在小喻家醒来的时刻。事实上,姬元之所以会留在小喻家过夜,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寸一寸地往姬元的脸上挪,姬元眯了眼,四仰八叉的,躺在小喻家香喷喷的被子里,觉得很快乐,身体快乐,精神也快乐。这时候姬元就觉得人生真是美好,真是美好!她愿意与乌龟、槐树一样,活上千年万年呢,而在“西北偏北”醒来,姬元就没有这样乐观了。“西北偏北”的窗外,从来没有明亮的时候,阴雨天,自然是暗的,就算天晴,也一样是暗的。窗外有几棵大樟树,茂密得很,把她房间遮蔽得暗无天日。大白天她也是要开灯的,灯是白炽灯,石灰似的浮白,让她觉得人生惨淡和凄凉,凄凉到不想活了。三十岁的姬元,对人生的看法,是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有时乐观得不行,有时又悲观得不行。姬元还是愿意自己处于乐观的状态里。

可汤弥生回来了,姬元就不好再在小喻家吃饭了,也不好在小喻家洗澡了,更不好在小喻家睡觉了。

这样疏远了一段日子,小喻先忍不住了,她已经习惯了和姬元老师的友谊。虽然她和姬元在一起,有点儿酒肉朋友的意思——她们在一起,总是吃饭和喝酒,很少有精神交流的,小喻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和别人谈自己精神生活的女人,她更擅长的,是说说家长里短——家长就是汤弥生,里短就是系里的人事。小喻是很爱和姬元说汤弥生的,汤弥生爱吃什么,汤弥生不爱吃什么,汤弥生总是如何如何。姬元觉得好笑,汤弥生如何如何关她什么事呢?不关的。但姬元能理解小喻如此频繁地说起汤弥生。汤弥生远在法国呢,小喻见不着,只好用说来表达思念之情了,也是聊胜于无的一种权宜之计。而且,姬元也理解她那种“文过饰非”之说法,毕竟距离产生美嘛。夫妇在一起时,可能看到的都是各自的丑,等到分开了,想起的又都是各自美的部分。这是审美的基本原理了。姬元通通能理解的。所以,小喻再怎么夸汤弥生,姬元也只是笑笑,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当然,笑笑也不是完全认同的意思,只是“姑妄听之”罢了。比如小喻说汤弥生长得如何如何英俊,这个姬元就不敢苟同,姬元虽然还没见过汤弥生呢,可汤弥生的照片是见过的,小喻家里到处都是,甚至资料室里小喻的电脑桌面上,放的也是一张汤弥生和小喻的合影,两人十分亲密地依偎着,笑靥如花——是小喻笑靥如花,而汤弥生的表情,是很嚴肃的,眉头还微蹙着,完全是标准的哲学教授的样子。长相绝对是谈不上英俊的,当然也不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院男人。但这个姬元也是理解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喻那么爱汤弥生,把汤弥生夸成“西施”,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除了家长,小喻也和姬元说里短的。里也就是哲学系。系里某某老师的夫人是两面派呢,在外面莺声燕语,在家却是一只河东母狮:某某老师的年轻夫人是续弦呢,他已经结过三次婚,前妻和前前妻都是学校的,一个在学校财务处,另一个在医务所,两个女人见了面,还“相敬如宾”呢。姬元对这个听得津津有味,她新来,对系里老师们的私生活,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但女人——即使是姬元这样的女人,天性里也一样有这种格调不高的爱好。虽然她自己不怎么谈,她向来属于姑妄听之的那种女人。按苏冯堇的说法,是有点阴险的女人。她和苏冯堇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苏冯堇谈,姬元听。但苏冯堇和小喻不一样,小喻说身边的人,苏冯堇说的,一般是哲学的人事,她会说苏格拉底的恶妻,说尼采混乱的性生活,什么嫖妓呀通奸呀和妹妹乱伦呀,苏冯堇不喜欢尼采,每次谈起尼采时都作咬牙切齿状——苏冯堇是很喜欢咬牙切齿的,因为她的牙齿好看,曾被导师称赞为“齿如瓠犀”。瓠犀的意思,姬元原来不清楚的,以为和犀牛有关呢,等查了词典,才知道瓠就是“葫芦”,瓠犀不过就是葫芦的籽,葫芦的籽有什么好看呢?相比之下,还不如庄子对盗跖牙齿的形容——“齿如齐贝”来得美呢。

哲学系很小,也就二十来个老师,这二十来个老师的私生活,还不是个个都有谈论的价值,有的老师,很乏味的,人长得规矩,生活也规矩,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于是多数时候,姬元和小喻还是不说话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说话,按说是有些奇怪的,会有些不自在,她们总要没话找话说的。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没有这种不自在,她们各做各的事,姬元意态闲适地看她的书,或恍惚她的恍惚,小喻意态闲适地绣她的十字绣。她一直在绣一幅叫“花开富贵”的牡丹花图,上面已经绣了十几朵牡丹,姹紫嫣红的,好看得很。姬元不明白绣十字绣有什么意思,又不是从前的妇人,吃饱了不用劳动,也不用学习,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所以才一边思春一边绣花,用绣花来掩饰思春。小喻呢,也不明白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黑字嘛,日复一日坐那儿看,不嫌厌烦?她们真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是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女人,但这不妨碍她们的好,小喻喜欢和姬元在一起的时光,姬元那种自得其乐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没有高低的随便,她和汤弥生之间都没有那种随便呢,即使在他们做床笫之事的时候,她对他都有一种小心逢迎呢——她总是忍不住想取悦他。

她和姬元偶尔会一起逛菜市场。小喻也喜欢菜市场的姬元,无知得很,可爱得很,什么都不懂,稍微生僻一点儿的蔬菜,她就不认得了。凉麻菜不认得,苦苣菜不认得,马齿苋也不认得,小喻一样一样教她认,几乎是学校老师带学生的作派了。小喻是好为人师的。小喻不单教姬元认识各种蔬菜,还教她挑菜,什么样的花蛤是活的,什么样的花蛤是死的,什么样的黄瓜最嫩,什么样的藕最粉——挑藕还要分做法呢,不同的做法需要不同的藕,素炒要挑嫩藕,炖汤要挑老藕,凉拌呢,就要不老不嫩的。姬元听得云里雾里的,菜市场的学问原来这么大,听上去竟然也不比哲学简单呢。

有一回她们在菜市场碰到了孙卓然,孙卓然当时低了头在挑紫皮荸荠,没看见她们的。小喻故意也走到荸荠摊子前,一边挑荸荠一边娓娓地教育姬元,于是孙卓然看见小喻和姬元了。小喻那天的心情就非常好,她就是要孙卓然看见她和姬元老师亲密无间的友谊,她小喻虽然只是个资料员,也是可以和老师做朋友的,而且还不是那种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那种可以一起上菜市场的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

可汤弥生一回来,小喻和姬元就没法做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了。

她们的关系又像回到了从前,是老师和资料员的关系,姬元是去资料室看书借书的老师,小喻是资料室负责借书还书的资料员。

可小喻已经习惯了有姬元老师友谊的生活了,她不能失去它了。

于是一个月之后,当小喻感觉和汤弥生那种“小别胜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她又在某一个周末开始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了。

当然,她先征求了汤弥生的意见的。汤弥生当时不置可否,小喻以为他“可”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流模式,只要汤弥生不明确表态,小喻通通就当他是“可”的。他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在家庭生活方面,他—般都由小喻作主的。

但姬元那天出现在他们家饭桌的时候,汤弥生的表情还是错愕了的,好像他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事实上,他真是不知道的,虽然之前小喻好像问过他的,但他当时没好好听呢,小喻什么都喜欢征询他的意见,中午吃山药炖排骨汤,还是莲藕炖排骨汤?院墙边是种丝瓜呢还是种虞美人呢?丝瓜好吃,丝瓜藤好看,盛开的丝瓜花,也和虞美人的样子差不多。要不还是种丝瓜?汤弥生对这类问题是有些不耐烦的,他看不出回答这类问题的意义,所以就经常置若罔闻了。

饭间汤弥生的态度就有些不热情。他和姬元老师还是陌生人呢,这样一家人似的团团坐在一起吃饭实在让人有几分尴尬。所以他以最敷衍的方式和姬元寒暄过后,就不说话了,只低头吃自己的饭,一边还手不释卷地看着书。这动作倒也不全是因为姬元的在场,姬元不在时汤弥生常常也是这样的,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或一边吃饭,一边思想。有时看入迷了或思想入迷了,会好半天不动筷子。姬元不在时,汤弥生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喻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因此对汤弥生生出更多的爱意和敬意,小喻自己不读书,但她喜欢看汤弥生读书,男人读书或皱了眉头思想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但有姬元在,汤弥生再这个样子,小喻就怕姬元觉得被怠慢了。姬元是她请来的,是她的朋友,她有责任照顾姬元的感受。于是就比平时更殷勤几分地招呼姬元了。

这夫妇俩的微妙情绪,姬元其实都没有感受到。前面说了,姬元是个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可以是个很粗枝大叶的女人,细腻起来时密不透风,粗心起来时疏可走马。姬元当时的注意力或情感,都在那只清蒸鸡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依赖上小喻家的厨房了。她之前是吃惯了食堂的,再之前吃惯了苏冯堇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人的脾胃,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吃过了小喻做的饭菜,姬元的脾胃,就觉得食堂的菜难以下咽了,就怀念小喻做的饭菜了,可怀念也没办法,汤弥生回来了,她只能吃食堂了。毕竟小喻是人家汤弥生的老婆,不是她姬元的老婆,她乘虚而入地吃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错了,以后不要再惦记了。她这么对自己的脾胃说,是安抚,也是告诫,她以为从此要和小喻的饭菜分手呢。可没想到,小喻一个月后又邀请她了,坐在小喻家的饭桌前,姬元一时简直生出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激动,她当时真是没顾上小喻以及汤弥生的,也就是说,她那时对清蒸雞,是密不透风——清蒸鸡的清秀样子,以及它周折唇齿间的美感,无不让姬元全神贯注。而对小喻及汤弥生,则疏可走马,汤弥生的怠慢也罢,小喻的殷勤也罢,她其实都没有注意到的,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她和清蒸鸡的芬芳世界里,好像饭桌上只有她,和那只鸡。

这就是姬元的好,小喻觉得,没有多数女人的捏怪。汤弥生不看她,只看书;她也不看汤弥生,只看鸡。这主客两人主不像主,客不像客,完全不按礼数来,小喻看着好笑,但好笑归好笑,却也不以为忤的,不仅不忤,还有几分欣赏呢,搞哲学的男女,怎么可能拘泥于礼呢。小喻自己虽说是个俗人,但对不俗,也是懂的。毕竟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看多了呢,哲学系没有别的,有的是这样的猪。

而且,对小喻而言,姬元还有一好,那一好,小喻就有点说不出口,因为太刻薄了——那就是,姬元长得不怎么样,怎么个不怎么样呢?打个比方说,如果姬元是篇毕业论文,要用“优、良、中、及格、不及格”来打成绩的话,估计姬元也就是得个“中”,那还是教授手下留情;要是教授严厉一点,打“及格”也可以的。倒不是姬元的眉眼没长好,仔细了看,姬元的眉眼还是尚可的,眉很长,眼也不小。但姬元皮肤不好,太黑了。这尚可的眉眼,长在一张太黑的皮上,就不显了。就像一朵黑牡丹开在夜里,等于没开一样。黑是要用白来反衬的,这黑眉和黑眼,要是长在一张雪白的肌肤上,那就有“眉若远黛,瞳若点漆”的审美效果——这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美人的话——但长在姬元脸上,远黛就不是远黛了,点漆也不是点漆了,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小喻是姬元,小喻就搽粉了。一白遮三丑,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白的女人,是美的;不白的女人,是不美的,这是审美常识,但这个常识姬元似乎不懂,所以姬元不搽粉,不仅不搽粉,还总坐在太阳下。小喻不明白姬元为什么那么喜欢晒太阳,女人又不是植物,需要和太阳发生光合作用。植物光合作用后,叶会更绿,花会更红。可女人晒太阳的结果,就是把皮肤晒黑了,晒粗了。小喻是不喜欢晒太阳的,即使春秋天,太阳并不毒,小喻出门,也要撑把小阳伞的。小喻喜欢自己撑了小阳伞在外面袅袅娉娉走的样子,觉得很淑女。

还有姬元的嘴,也是硬伤。姬元的嘴,太大了。女人的嘴,是不能大的,一大,就不雅,就不美,所以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也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中文系某美人的话,孟姚喜欢用文言文夸赞美人,好像他不是哲学系的教授,而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搞古典文学的教授——他自夸文史哲通搞呢。孟姚教授这个人,从来不懂谦虚的。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傅特别不喜欢孟姚,嫌他狂。可姬元的嘴,不是樱桃,而是蟠桃,王母娘娘园子里种的蟠桃,人吃一个,就饱了。蟠桃姬元口,泡桐卓然腰。小喻把孟姚教授的诗一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改得真是绝,孙卓然的腰,总是挺得笔直,泡桐一样。女人的腰,应该是婀娜的,怎么可以挺得那么直呢?女人读书多了,就笨了,就不会做女人了。

但这样好,这样小喻才很笃定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呢,才很笃定地继续发展她和姬元的友谊呢。

可有些事情,有些被萨特称为“偶然的爱情”的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几个月后。

这出乎小喻的意料,甚至都出乎姬元和汤弥生的意料。

是突然发生的,在资料室。当时是周末,小喻在家里绣十字绣,她那幅《花开富贵》就差最后半朵牡丹了,她想这个周末完成它,然后再开始绣抱枕,绣样已经找好了,是两朵并蒂莲,紧簇簇地挨在一起,像两个耳鬓厮磨的男女。汤弥生呢,本来在书房写论文,但他写着写着,不想写了,说出去走走,这是经常的事儿,写论文和看书,脑子容易累,眼睛也容易累,需要时不时起来走动走动。有时汤弥生就在家里走,从书房走到院子,再从院子走回到书房,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几趟之后,又重新坐下做事情了。有时呢,汤弥生就会嫌这么走局促了,要走到外面去,在教工宿舍周边绕上两圈。但在教工宿舍走,有个问题,那就是容易遇到人,许多教授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时候,也和汤弥生一样,喜欢到楼下来走走。遇到了就要停下来,说几句话,有的教授,话多,那就不止说几句,有可能要说上一节课,像孟姚。汤弥生烦,有时就干脆走得更远些,走到教学区,教学区那边树多,尤其是图书馆后面,有一大片樟树,汤弥生是很喜欢樟树的,喜欢米粒儿大小的黄绿色樟树花开得繁密的样子,也喜欢它们落在青砖小径上的散淡样子,樟树花不论花开花落,在汤弥生看來,都有一种抱朴守拙的自然之美。汤弥生喜欢自然之美,反对矫饰之美。就算没有花开花落,汤弥生也喜欢。这喜欢就带几分任性了,汤弥生虽然搞哲学,是个很有逻辑很理性的人,但偶尔,也会像中文系的教授那样不讲理性。反正人的感情,即使是对树的感情,本来也没有什么理性可讲。他喜欢樟树花,说樟树花自然而然,他不喜欢荚莲,难道荚莲不自然吗?荚莲也自然得很嘛,虽然花的颜色有些艳,花的气味有些妖冶,可那又不是女人搽的抹的胭脂和香水,荚莲是低等生物,不会像高等生物人类那样矫饰自己,颜色和香,都是天生的。所以汤弥生的理性,其实是有点不严谨的,是经常会受到感性的破坏的。感性一如他身子里的野物,时不时要出来撒撒野。那天的汤弥生就是这种状态。他在没有开花的樟树下走着,身心愉悦得很,看什么都入眼,包括某棵樟树下的一对恋人。那对恋人坐在樟树下的木椅上,应该说,是男生坐在木椅上,而女生横坐在男生的腿上,双手勾着男生的脖子。汤弥生看不见女生的脸,只看见女生的满头黑发,凌乱地散在男生的胸前。画面是有些情色的,但如果只是情色到这种程度,就还好,如今的学生开放,校园里这样搂搂抱抱的恋人是不少见的。但这对恋人显然有更过分的行为,汤弥生瞥见男生搂在女生腰间的一只手,是在女生衣裳里面的,手被衣裳遮住了,所以它的位置就不确定,有可能在腰间,也有可能在别的什么位置——在别的位置的可能性是更大的,以汤弥生作为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来想象。这种情况下,汤弥生本来应该生出义愤的,他是老师,一个教育者,有义愤的责任。和老傅一样。老傅就经常义正词严地谴责那些行为,说有伤风雅,有伤伦常。什么是伦常?孙卓然会挑了眉故意问。老傅说话的时候,孙卓然老师是很喜欢插嘴的,她知道老傅喜欢她插嘴呢,尤其在这种话题上。老傅果然很高兴,说,什么是伦常?那就是,应该夜里做的事情,就不能白天做;应该在房间里做的事情,就不能跑到房间外来做。老傅关于白天夜里以及房间里房间外的理论在哲学系是很流行的,大家经常拿它来打趣,乐此不疲。某某,你在白天做了夜晚的事了?某某,你在房间外做了房间里的事了?但汤弥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法国待了两年,司空见惯了这种事情,觉得老傅的这个理论很可笑。什么白天夜里?什么房间里房间外?如果当初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不在大白天和孔子的母亲颜徵在房间外野合,能生出孔子?能有中国伟大的儒家文化?没有儒家文化,能有儒家那一大套伦理纲常?所以汤弥生看到学生坐在樟树下有伤风雅,就没有生出义愤,而是生出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身体本来有点发热,再加上这新生出的东西,让他觉得更燥热了,他于是不想继续走了,而是到哪儿坐一坐,静一静自己的身心。正好他走路的地方离哲学系的资料室不远,他就想到资料室去,查点东西,他有资料室的钥匙的。

他没想到姬元也在那儿。姬元也有资料室的钥匙。

事情发生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之一是汤弥生先看见了那对行为不雅的恋人,让汤弥生的身体状态有些蠢蠢欲动,像春天惊蛰的蛇,咝咝咝地吐着蛇芯子。条件之二呢,是一本书,一个叫罗杰斯的英国历史学家写的书,书名是《行为糟糕的哲学家》。汤弥生正在写一篇文章,是闲文,他一个师弟约的稿,师弟在杂志社做编辑,最初约他写萨特——你不是刚从巴黎高等师范回来吗?应该对萨特很有感觉的。写一写萨特和波伏瓦的事情,再写一写萨特和波伏瓦之外的那些女人的事情,这对你不是小菜一碟?汤弥生本来不想写,这不是哲学,而是哲学的旁门左道了。但师弟说,如今杂志——特别是哲学杂志,不搞点旁门左道,那是活不了的。哲学杂志活不了啦,你们这些在大学搞哲学的教授到哪儿发论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你就当作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哲学杂志,等于救哲学家,等于救哲学,那不知胜造多少级浮屠呢。师弟油腔滑调。哲学总是把男人的性格往两个方向塑造,要么特别深沉,要么特别贫。汤弥生当然不同意师弟这种皮毛的比喻,但救哲学的说法还是让他觉得受用,他于是半推半就地写了一篇文章,用亦庄亦谐的语言和态度,也谈萨特的哲学,也谈萨特和波伏瓦那种创造性的具有先锋意味的男女关系,类似于哲学随笔。没想到,那篇随笔文章一出来,大受读者的青睐,师弟于是让汤弥生再接再厉,干脆写一个系列,系列名称就叫“哲学家们的哲学和性爱”——汤弥生不同意用“性爱”两个字,嫌过于形而下了,但师弟巧舌如簧,说,性爱怎么了?形而下怎么了?没有形而下,就没有形而上,你一个哲学系的教授,难不成还没有这样的认识和境界?“哲学与性爱”,多好!既有形而上,又有形而下,两个一组合,那就是干将莫邪剑呢,无人能抵挡的。他于是又一次半推半就了。性爱就性爱吧,虽然直接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坦荡和天真自然,如植物的花朵,不遮不掩,把自己的性器官无邪地裸露出来,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最低级的生命形式,往往也是最高级的,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不同。他自己也这么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于是,在萨特之后,他又写了罗素,写了卢梭,接下来准备写尼采了。师弟说,你这样一个一个写过去,很快就能把自己写得大红大紫了。汤弥生倒不要把自己写红写紫,他只是喜欢写这样的文章,有意思,比写纯学术论文有意思多了。

汤弥生从书架拿了《行为糟糕的哲学家》后没有走,而是在姬元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本来不是汤弥生的作风,汤弥生其实是不习惯和女人单独相处的,但这天他一反常态,不但在姬元的边上坐了下来,而且还和姬元谈起了他正在写的文章。这些文章汤弥生之前从来没有和其他老师谈过的,因为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哲学系的老师,要在《哲学研究》和《哲学动态》这样的权威杂志上发表的专业论文,才有和同行谈论的意义。而《尼采的哲学和性爱》算什么呢?充其量只能是哲学的花边,孟姚甚至会说它是哲学的私处——孟姚说话,是十分毒舌的,有一剑封喉的言语爱好。要是他和孟姚谈这个,那是找死。当然,孟姚对人一剑封喉时还算是有兴致呢,算是给面子呢,也有可能他压根儿一声不吭,翻一翻白眼就完了。孟姚这个人,虽然有时话多,但那是遇上了投机的人或事,一旦话不投机,孟姚是半句也不肯开口的。要是和系主任老傅谈呢,估计老傅又会生出义愤,就如看见学生在房间外有伤风雅一样,会认为他写这样的文章,也是有伤风雅。学生们有伤风雅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是被教育者,而他作为一个教育者,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也这样有伤风雅,就不对了。老傅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正和批评他。汤弥生完全能想象他们的反应,所以汤弥生从来不会和系里的同事谈这些文章。

但姬元不一样,姬元是新来的老师,应该还没有这种学术上的势利,姬元又是女人,虽然也是个搞哲学的同行,可汤弥生在心理上还是不会把她当成男人那样来防范,所以就很放松地和姬元谈起了他写的那些文章,以及他正准备写的尼采。和一个女老师谈那种话题,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宜的,甚至是有些轻浮的。但汤弥生那时就处在这轻浮的状态里——虽然多数时间里,汤弥生是庄重的,但那个下午汤弥生不想庄重,就想轻浮。他用很轻浮的语气口若悬河地谈着尼采的哲学和性生活,甚至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一边还大段大段地读着《行为糟糕的哲学家》里关于尼采的部分。

姬元受不了。尼采招魂一样,把老三招来了,老三一来,姬元的样子就有些凌乱和湿润了,像下了一场雨水之后的花草,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草腥氣。这草腥气汤弥生一下子就嗅出来了,他是过来人,对这个还是懂的。懂了的汤弥生就有些不能自持了,之前他已经被樟树下搂抱的两个学生弄得春心荡漾了,而姬元的样子,让他更荡漾了。他于是不看手里的书了,没法看,就算装模作样,都装不下去了,他转脸看姬元——这是他从法国男人那儿学来的,法国男人是很会看女人的,总能看着看着,就可以把女人看到床上去。真是太有才了。比中国男人不知高明了多少段位,中国男人喜欢用庸俗的物质表达爱情,像汪曾祺《鸡毛》里的金昌焕,看中了某个女人,还没有说过话呢,先巴巴地送上一个金戒指。《色戒》里的易先生,虽然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这方面也一样老实,要送给自己相好的女人一个鸽蛋般大小的钻戒。可法国男人什么也不用送,只深情地凝视女人就可以了,这方法又经济,又有格调,汤弥生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回国之后也要找机会这样实践一回的。姬元就是他实践的第一个对象。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姬元,姬元果然被他凝视得心慌意乱了,不知所措间,竟伸手去翻汤弥生面前的书,却不小心把书弄到地上去了。她赶紧弯腰去捡,他也弯腰,就看见了她的胸——他之前就看见了的,她穿一件紧身灰蓝色毛衣,把胸的轮廓很密实地勾勒了出来,但那是隔了衣裳看,还有文明的屏障,在那屏障面前,她还是姬元,他还是汤弥生。可没隔衣裳看姬元的胸——她一弯腰,V字领就像落地窗一样,把姬元的胸,风景般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汤弥生的眼皮底下,汤弥生一下子血脉偾张,他不是汤弥生了,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哲学教授,而只是男人,一个陷在惊涛骇浪般情欲中的雄性动物了。而面前的姬元,在汤弥生这儿,也不是姬元了,也不是同事了,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散发出强烈性气味的雌性动物。他弯腰伸手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去捡书的,却被眼面前的风景弄得神魂颠倒,伸出的手,在半道上,鬼使神差般伸向了姬元,他自己也吓一跳呢,但他管不了自己的手了,他的手,任性得很,不管不顾地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姬元呢——假如姬元那个时候还有一丁点儿意识的话,应该站起来,用一个大学老师的理智,或者女人三贞九烈的传统,去猛掴汤弥生一个耳刮子,或许能把汤弥生的魂魄掴回来,但姬元那一刻没有了大学老师的理智,也没有女人的三贞九烈,也就是说,她没有掴汤弥生的耳刮子,而是略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那扭动,可以理解为挣扎,也可理解为女人身体的本能反应。这反应,汤弥生认为差不多是一种迎合了,带有期待意味的迎合。这时候,就算不考虑自己的身体需要,单就男人的风度来说——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别了,中国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对女性才尊重;而西方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正相反,是“发乎情不止乎礼”,不止于礼才是对女性尊重。从法国访学回来的汤弥生,对男人风度的理解,自然是法国化了的,所以汤弥生认为,就算为了男人风度,他也不能停下自己的动作了。如果停下了,对姬元而言,有点儿像羞辱,甚至不人道了。当然,对自己而言,就更不人道了。所以,为了伟大的人道主义,汤弥生就很有男人风度的表现了。

整个人文楼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就在资料室的地上——资料室的地面,是旧木板,因为上了年头,暗红色的老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斑斑驳驳的,像老女人的脸。不过,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老女人的脸,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爽。小喻每天都拖一遍呢。小喻本来爱干净,加上老傅又因为这个经常表扬她,让她对拖资料室的地就更加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了。你把资料室弄得和家一样干净和温馨呢,老傅总这么说。这也不是老傅乱表扬一通,而是哲学系的资料室真是有几分居家的气质的,地板干净不说,还养了不少花草呢,还有小喻坐在那儿娴静地绣花呢。当然,周末小喻就在家里绣花了,而汤弥生和姬元,那个时候正躺在小喻拖得干干净净的资料室的地板上,近乎酣畅淋漓地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性爱。当汤弥生和姬元双双冲向快乐巅峰的时刻,小喻也正落下她最后一针——她绣了一年多的《花开富贵》,终于大功告成了!

那本《行为糟糕的哲学家》一直压在姬元的身下,把姬元的背都硌紫了一大块,像野堇花朵的文身。

其实在汤弥生和姬元之间发生这种“偶然的爱情”,除了上面那两个条件之外,也还是有些其他条件的,比如小喻给了姬元资料室的钥匙,这条件等于是小喻给他们两个创造的,如果姬元没有资料室的钥匙,她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资料室,也就不可能和汤弥生躺在资料室的地板上做那种事情了。

还有,如果小喻不是那么频繁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不让姬元和汤弥生由疏远的客气的同事关系演变成有点儿随便的同事关系,汤弥生那天下午就是再蠢蠢欲动,估计也只是自己蠢蠢欲动一番而已,不可能贸然把手放到一个女同事的身上,他也不是衣冠禽兽。就算去法国访学把自己的道德水准访低了,可他之前已经做了三十几年的中国人呢,中国人即使不擅长别的,但在压抑自己身体欲望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全世界估计任何一个民族,这方面也不能和中国人相媲美。所以,小喻在这件事上,也是有责任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她撮合了汤弥生和姬元——有一回,姬元在小喻家待得有点晚了,她主动提出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姬元住的“西北偏北”,实在太偏僻,一个女人——就算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独自走回去,也是危险的。夜里乌漆抹黑的,哪看得清女人长得不好看?只要是个女人,就危险呢!小喻之后这么对汤弥生说,这么说实在是有点儿阴损的,但小喻说得好心好意。汤弥生当时有些不愿意,晚上他不喜欢出门的,尤其在用柚木木桶很舒服地泡了脚之后,他很不愿意又穿上皮鞋出门。但他还是很勉强地送了。既然小喻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既然姬元也没有客气,他就只能送了,作为男人,这点风度总是要的。汤弥生现在是很讲究男人风度的。两人走到九号楼拐角处,突然有个黑东西从垃圾箱蹿出来,姬元吓得本能地往汤弥生身边一躲,汤弥生也本能地用手去护,两人于是就有了一次小小的身体接触。当然,身体接触也就发生了几秒,两人又迅速分开了。不过是只野猫,这边的宿舍楼离三食堂不远,总有许多野狗野猫在这一带活动的。姬元让汤弥生送的原因,也是这个。姬元倒不怕男人的,也不怕鬼,也不怕野猫,但她怕野狗,怕得要命。野狗在黑暗里目光炯炯的样子,总是能吓得她魂飞魄散。

他们还一起站在屋廊下抽过几回烟。姬元是抽烟的,这也是小喻不怎么会把姬元当女人来防范的原因,抽烟的女人还是女人吗?姬元那个黄不拉叽的大卡其布包里,总是乱七八糟地装了许多东西,有书,有水杯,也有烟和打火机。小喻第一次见时真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哪个女人的包里会放烟和打火机呢?女人的包不都是用来放胭脂口红之类的化妆品的吗?就是校園里十分朴素的女老师的讲义包里,也放那些的。小喻就见过孙卓然课间时从讲义包里掏出粉盒在洗手间补妆呢。当时小喻还奇怪,孙卓然课间补什么妆呢?不过是对了一群学生,有那个必要吗?后来想想,说不定也有必要的,哲学系的学生,基本清一色是男生,虽然那些男生的身份是学生,那又怎样呢?孙卓然也可能把他们当男人看呢。大学里不也有师生恋吗?师生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像鲁迅和许广平那样;也可以发生在男学生和女老师之间的,网上不就流传着南方某大学的女老师,和自己的男学生搞不伦之恋吗?从照片上看,那个女教授的长相,和孙卓然真有几分像的,都是方脸,都个子高大。也就是说,这种长相的女人,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的。当然,这么理解孙卓然的课间补妆,有些心理阴暗了,但小喻自从和孙卓然的关系恶劣之后,就喜欢这么阴暗地理解孙卓然的一切言行举止的。

但姬元的包里却有打火机和烟。小苏烟,价格不菲的。姬元的衣裳不怎么样,总是牛仔裤线衫之类的,简朴寒酸得像校园里的学生,倒是舍得买好烟。小喻经常给汤弥生买烟,对烟是很懂的。不过,小喻虽然很贤良地给汤弥生买烟,但其实是不理解抽烟这种行为的。又花钱,又对身体不好。一包蓝芙蓉,三十多块,可以买一条一斤多的鳜鱼了,可以买一斤半排骨了。当然,她不能这样换算给汤弥生听,怕他觉得她庸俗。她只是用抽烟对身体不好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试探性地建议汤弥生戒烟,但汤弥生不戒,说他思考时需要抽烟,抽烟能让他保持思想活跃,能让他写出文章。这倒也是,汤弥生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一般在写文章时才抽。写不下去时抽一支,写完了一篇文章也抽一支。既然抽烟和思考和写文章这么崇高的事情有关,小喻也就不好再作经济的打算了。

可姬元抽烟似乎与思考无关,与写文章无关,她总是在吃完了饭——特别是吃到心满意足时,到包里去掏烟和打火机。姬元说,这是锦上添花呢。要命的是,她自己添一朵,也给汤弥生添一朵。小喻赶紧说,姬,你自己抽吧,弥生不抽的。但汤弥生却伸手接了。小喻就有些讪讪的。汤弥生就是这样,有时对她很好,有时呢又会在外人面前这样拂她的面子。好在是姬元,小喻不是太介意。她知道姬元是无心的,而且,她在姬元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作为一个女人的优越感。姬元虽然是哲学博士,虽然是大学老师,可她没有男人,她都三十岁了,比小喻还要大上两个月呢,还是孤家寡人。而小喻,已经和汤弥生结婚七年了,是有过七年花好月圆的婚姻生活的女人。单这一点——这一点也是女人致命的一点,姬元就不如小喻了。这也是小喻喜欢姬元的另一个隐秘理由。男人嘛,都像小孩子,你这样说,他偏要那样做。她这么在姬元面前自我解嘲。这句话仔细听,是能听出小喻的显摆的,她在没有男人的姬元面前显摆她的男人经验呢。就像一个熟读过《红楼梦》的人,在一个没读过《红楼梦》的人面前很显摆地谈《红楼梦》呢。不过姬元什么也听不出来,眯了眼抽烟的姬元又在疏可走马呢。饭厅小,通风也不好,小喻于是让他们去外面的廊檐。这下汤弥生倒是很听话地和姬元去了。两人站在廊檐下抽烟的背影,在小喻看来,就像两个男人。或者,像两个女人,因为姬元当时是把汤弥生当成苏冯堇的,她原来总是和苏冯堇一起抽烟,她一支,苏冯堇一支,腾云驾雾的。苏冯堇是玩儿,一会儿假装波伏娃,一会儿假装妓女。但姬元实在看不出她装的波伏娃和妓女有什么区别,都眯了眼,微昂了头,夹香烟的手指弯曲成兰花,看上去也高雅,也下作。

总之,因为小喻,汤弥生和姬元是有过一些接触的。虽然这种接触,完全没有性别意味。他只是把她当同事,当哲学系的后辈;她呢,只是把他当前辈,当女朋友小喻的老公。即使那个夜里他送她时,两人因为野猫而突然有了几秒钟的身体接触,那接触也非常纯洁,没有在他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在她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她当时毛发顿竖惊魂不定完全是因为那只突然从垃圾箱里蹿出来的野猫。可以说,那个夜里他对她身心的影响,还不如那只野猫的。

但量变会引起质变的,这是哲学规律。他们到底还是从普通的同事关系变成了男女关系。

接下来的一周,姬元没有去小喻家,也没有去资料室,也没有去系里——系里周二的例会她都没有来,小喻问系主任老傅,姬元是不是请假了?但老傅也不知道。这不正常了。姬元自从分到师大来,还没有连着一周不上资料室的呢。

小喻给姬元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却没人接。她下班后又绕到青年教工楼去找姬元,她怕姬元生了病什么的,一个女人,形单影只地自己住着,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的。她站在又阴暗又破败的走廊里,一时对姬元简直生出了可怜之意。她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叫着姬元。但没人应。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怎么回事呀?她问汤弥生,她真有点担心姬元了。毕竟她们是朋友呢。可汤弥生只低头看自己的书,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周末汤弥生去了资料室。当然一开始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去图书馆那边的樟树林。我出去走走。他临出门时站在玄关那儿一边低头穿鞋一边对小喻说,小喻正坐在客厅里绣并蒂莲呢,听见他招呼,很甜蜜地抬起头,用近乎敬爱的眼神目送了他。汤弥生这一回在樟树下没有看到有伤风雅的恋人,但他的身子还是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像热锅里的芝麻一样,总噼噼啪啪地响。通常他要绕樟树林走上两圈的,若天气好,就走三圈,可这回他还没走完一圈时,他就不行了。他运用强大的意志力,勉强自己走完了一圈,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转身风驰电掣般往人文楼走,果然,姬元在资料室!

他们疾风暴雨般地缠在了一起,一个星期的断无消息,足以把他的欲念撩拨到最高昂的状态。他像一个战士,金戈铁马,长驱直入。而她是迫不及待的投诚者。两人齐心协力,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挺进。她的身体真是矫健,黝黑结实得像野兽。他没想到,她是这么有力气,她双腿紧紧地环绕住他后背,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体里送,像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这也激发了他。他也拼命地冲撞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又凶狠,又粗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爱惜,仿佛他身子下面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他想肆意破坏的东西。他多年没有这样尽兴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的,他和小喻,一般都是循规蹈矩的,像写学术文章,引言、正文、结语,都是有套路的。他偶尔兴致来了,想在言语或动作上创新一下,她就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对小喻而言,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努力了,要不是想取悦他,她怎么可能由他在她身上做那些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她是有家教的女人,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她把自己当牺牲者,当祭祀时的三牲,把自己奉献在祭台上,让汤弥生享用,这是多大的敬爱?但汤弥生不领情,竟然觉得食不甘味,觉得扫兴。搞半天,是他一个人自吟自唱呢,这和自慰也差不多——或许还不如自慰,自慰至少没有外人在,不至于这么难堪。男女一起做这种事,其实是要互相鼓励互相怂恿的,所谓鸾凤和鸣,所谓琴瑟和谐,就是这意思。鸾鸣了,凤也要鸣,一起关关雎鸠的,才美,才酣畅。如果鸞鸣了,凤却闭着嘴,这算什么呢?后来他也就意味索然了。反正他们结婚多年,是老夫老妻,对性的热情早已过去了。他甚至悲观地以为,那种在性生活里曾经体验过的如痴如醉,已经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了。没想到,凤没去!姬元这只凤,完全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矜持,鸣得比他还响亮还欢实呢。这真是好,好到不行了。

姬元真是不管的,她完全陷在一种温故知新般的情欲里。汤弥生那种完全反学院的直接方式,那种一边谈哲学一边做爱的方式,和老三真是异曲同工了。她本来以为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呢,以为和老三分手后,从此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呢,没想到,竟然不期然间又遇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汤弥生,也野蛮,也文明。既茹毛饮血,又精烹细脍;既刀耕火种,又精耕细作。没有循序渐进,亦没有起承转合,是石破天惊,是电光石火,是六月飞雪,是平地惊雷——姬元最喜欢于无声处听惊雷了,那是世间的传奇,是哲学真正的精神。所以汤弥生那天鸿蒙初辟般突然出手,没有遭到姬元一丁点儿的抵抗——哪怕是为了女人的体面,做做样子的抵抗都没有,而是亦步亦趋的热烈迎合,这并不是姬元天生淫荡,而是姬元正好吃这一套呢,就如给正饥饿着的猫一条鱼,或给正饥饿着的狗一根肉骨头,你能指望猫和狗拒绝鱼和肉骨头吗?你又能怪猫和狗没有操守吗?不能的,人家不过是生物自然,一如花开,一如蝶舞,一如金圣叹点评李逵那般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有何不可呢?可以的。但如果男人对她温文尔雅,对她讲礼义廉耻,她倒没情没绪了。她在这方面,是犯小人不犯君子的,她不是那种要三媒六聘,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才同入洞房的女人,她虽然受过多年的文明教化,但最后,她却反文明教化了,精神反,身体也反。

汤弥生也一样,从法国回来的汤弥生正好也热爱自然呢。这真是一拍即合,两个自然在资料室一遇上,那就是一曲铿锵激越的《敕勒川》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资料室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天苍苍,也没有风吹草低,只有书,一排排的哲学书,人类最文明最反自然的见证,但他们这个时候,只把它们当敕勒川那漫山遍野的野草了。

两个男女可谓旗鼓相当。姬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这种事情了,自从和老三分手后,她就把感官快乐转移到别的部位了,比如嘴,她一向是好吃的,而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好吃,已经把吃当作生之意义了。想一想,这种感官的快乐可能更可靠吧?因为人的身体,是会衰老的,且各个部位的衰老时间不一样,有的快,有的慢。听苏冯堇说,男人五十岁之后就基本做不动了,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那纯粹是一个舞台动作,带有表演意味的,是张爱玲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有美学的意义,没有实际的可能。女人呢,也差不多,更年期之后,性生活方式可能就只剩下意淫了,或者连意淫也没有。但人的嘴是不老的,或者说老得不那么彻底,吃不动硬的,还可以吃软的,像《红楼梦》里的贾母那样,吃甜烂之物,看和听热闹的戏文——老了的贾母,嘴、眼睛和耳朵也还是不太老的,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但再荣华富贵,她也不可能作弄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致来。中国的老头子会这样,但中国的老太太不会这样的。所以,姬元把感官快乐转移到这些方面,是现实无奈,也是未雨绸缪。她以为她绸缪得很好呢,以为很成功地实现了乾坤大挪移呢,没想到,根本没挪移走,它还在那儿呢,甚至比原来更凶猛更厉害了。

姬元带着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急切喜悦,和汤弥生抵死纠缠。身体的快乐在此刻是压倒一切的!它高于精神!不,此刻姬元根本没有精神,只有身体。什么伦理?什么道德?此时通通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整整一个星期,她蓬头垢面地蜷缩在自己那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像闭关修行者,几乎不睡,也几乎不吃,半辟谷的状态。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虚飘飘的,连走路都不稳了,可一照镜子,人却精神得很,简直容光焕发。这真是不可理喻!她不去资料室,也不去小喻家,小喻敲门她也不应,好像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怎么狡辩,那也是“非”吧?和一个有妇之夫做出那种事,而且那个妇,还是自己的朋友,简直是“非上加非”,如果有一点良心,如果那一点良心没有被野狗吃了,她至少要知错能改。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她知道她不会改的,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与其说是为了惩前,不如说是为了惩后——她是没法毖后的,她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她和汤弥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他们虽然没有约定什么,在那之后汤弥生也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汤弥生,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就算他精神不来,他身体也要来的,人其实是拗不过自己身体的。果然,他来了!

姬元真是没想到汤弥生可以这样,他看上去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学院男人,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却原来也有不君子的一面,真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他也没想到姬元可以这样,看上去明明是个乏味的学院女人,一点儿也没有风骚女人的符号特征——在他的理论经验里,那种女人的符号性是很鲜明的,眼风、体态、说话的声气,都应该有很高的辨识度的。可姬元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么久,他都没有认出来。他真是眼拙,或者,她真是风雷暗蓄!

他们都窃喜这样的彼此发现,茫茫人海,错过是很容易的,但他们没错过,这是命运的眷顾了。既然是命运,那么他们这种,“偶然的爱情”,就有“必然的爱情”意味了。

他们的约会开始是在资料室。其实根本没有约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一到周六下午的某个时间点,书房里的汤弥生就坐不住了,就会起来对小喻说,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很正常,小喻没多想,总用无比敬爱的眼神目送夫君出门,然后就低头继续绣她的并蒂莲。姬元一个人,不用和谁交代,早早地就去了资料室,坐在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心乱如麻地等汤弥生。这一点,姬元和其他女人也不一样,其他女人总要男人等的,还要让男人等上很长时间,“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是女人的面子,也是女人的手段,女人都懂这种矜持之道的。要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男人才会百般珍惜你。苏冯堇语重心长地教育姬元。苏冯堇其实比姬元还小,但若论做女人,却比姬元老练多了。但姬元朽木不可雕,总也学不会,她和老三约会,多数时候也是她等老三,有时还等不到,他有事了,什么事呢?睡过了头,或者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去了,忘了和姬元约会的事。苏冯堇听了都气得吐血呢,但姬元不气,反觉得老三身上有—种落拓不羁的魅力,男人对女人过于小心的样子,姬元从来就不喜欢。姬元对男人的审美,也是别具一格的,她欣赏傲慢的男人,即使傲慢到粗鲁和狂妄的程度,在姬元看来,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性感。

他们在资料室的约会是比较酣畅的。周末的人文楼一般没有人,而哲学系的资料室,因为在人文楼的角落里,更加没有人来。所以,汤弥生和姬元基本可以“野渡无人舟自横”般地进行。但有一次,就在他们野渡得十分自由自在的时候,竟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门外的人很执着,一直敲了几十下,好像知道有人在里面,他们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躺在地板上,后来敲门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琢磨了许久,猜可能是谁,周末有谁会来资料室呢?系里的老师按说不会的,因为他们知道资料室周末不开门,也应该不是人文楼看大门的夏老头,听脚步声不是,夏老头身体不好,又总穿一双拖鞋,走路总是有气无力拖拖沓沓的。会不会是小喻呢?更不可能的。小喻在家绣花呢,再说,就算是小喻来了,她有钥匙呢,用不着敲门的。或许只是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多管闲事地瞎敲一气吧?

但这事发生后他们就不去资料室了,去哪儿呢?本来应该去姬元宿舍的,姬元一个人住,汤弥生过去,不正好?但汤弥生不乐意,他有自己的顾虑,他一个结了婚的教授,老往单身宿舍跑,不合适。姬元其实也不喜欢汤弥生来她的房间,她是喜阳的生物,不喜阴,在阴暗的“西北偏北”,她感觉自己有些蔫,不像在阳光灿烂的地方有激情。两人又一次一拍即合了。他们于是去野外,这个对姬元很容易,姬元孤家寡人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但对汤弥生,有点难度了。因为去野外要用车,他家的车总停在他家楼下,不见了,小喻是要问起的。但这点难度汤彌生还是能克服的。他说他要去西山,西山不是有座寺庙吗?庙里的住持,对禅宗很有造诣的。而他最近,也想搞点这方面的研究,想写一两篇这方面的论文,所以需要和住持坐而论禅。小喻自然很支持,只要是与学术相关的事情,小喻总是很支持的。不过,节外生枝的是,小喻说想和他一起去,她保证不打扰他们论禅的,她就是去看看山,可能的话,再吃吃斋饭,听说斋饭又好吃,又健康。汤弥生略微惊慌了一下,就断然拒绝了。他说住持这个人,性格很乖僻的,说不定不喜欢他带家眷去。小喻也就作罢了。

他们没有去西山,在半道上就停了车。姬元看见了路边的一个湖,还有湖边的芦苇,激动得不行,大叫,停,停!有湖,有湖!汤弥生觉得好笑,那哪是湖呀?不过是一个池塘罢了。北方长大的姬元,真是没见过水的世面呢,以为那就是湖呢。湖就湖吧,无所谓的。他们于是手牵了手去看湖,像恋人那样,他们是头一次像恋人呢。他们虽然也好了这么久,肌肤相亲那么多次,但那种好法,不是恋人的好法,而是奸夫淫妇的好法——他们对那种角色,已经驾轻就熟了,但对新的角色,还是有些生涩,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汤弥生,简直觉得不好意思呢。这感觉真是奇特,他们之间什么都做过了,按说是最亲密的男女关系了,怎么牵牵手还会不好意思呢?这有点不应该,简直说不过去呢。汤弥生于是更加握紧了姬元的手,以此来赎罪似的。南方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毒了,但姬元什么也不遮,就那么裸晒着,这有点像法国女人了。法国女人也是这个样子的,不怕晒。大夏天,也是小背心、牛仔裤,披一头金发,大步流星地走在阳光下的校园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既自然而然又流光溢彩的美。汤弥生每每看得心荡神驰。不过,那种心荡神驰,与肉体无关,是纯精神的,就如看凡·高的画,虽然也热烈,却是一种很缥缈的热烈,隔了千山万水的,完全可望而不可即。可姬元不一样,姬元就在他的身边,他只要愿意,可以百般亲近,这真是好。姬元的脸,什么也没搽,这也好。小喻是喜欢涂脂抹粉的,脸的部分,总是雪白,而脖子那儿又是黄的——小喻习惯俭省,想必不舍得用多了粉吧?可是这样一来,白是白,黄是黄,泾渭分明的,加上鲜艳的红唇,是日本艺妓那样的假面效果——汤弥生从来不喜欢看日本艺妓的,他实在不理解日本男人的审美,明明那么假的一张脸,像画皮一样惊悚吓人,怎么还会觉得美觉得性感呢?

而姬元的白衬衣、牛仔裤,以及全身上下一以贯之的黍色肌肤,在汤弥生看来,有一种山清水秀的自然美,她就像生长在外面的一株生物,与天上的行云,与地上的流水,与水边的褐色芦苇,以及栖在芦苇上的从没见过的灰绿色昆虫,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好像它们是一家子,是嫡亲。不像小喻,小喻和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或者说是完全反自然的姿态,出来要撑阳伞,要穿高跟鞋,走起路来,是三寸金莲的细步——也是奇怪,他现在老拿姬元和小喻比。

那天他们自然也做了,和以往一样,很激烈很酣畅的——这是当然,他们煞费苦心地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但也和以往不一样,这一回,头上不是资料室那糊了旧报纸的天花板,而是蓝蓝的天,身下不是斑驳生硬的木板,而是软软的湿润的青草,远处有风,虽然是江南的微风,至少有《敕勒川》的那个意思了。整个过程的之中和之后,那微风轻拂肌肤的感觉,妙不可言,更妙不可言的是,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还有经过的车辆,如果速度稍微慢一点,是大概能看出他们在做什么的,这真是刺激,一种在道貌岸然的学院生活里完全不可能体验到的刺激。

而且,这一回,还有和以往更不同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在激烈酣畅之后,汤弥生的手,还在姬元的身上,这是没有过的,从没有过。以往,事情一结束,汤弥生立刻就和姬元分开的,一了百了似的,两人前一分钟还如胶似漆呢,后一分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意尽言止罢了,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写文章这样,男女之事亦这样。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止,不自觉的,他的手一直在姬元的身上盘桓,几乎有缱绻的意味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之后他对自己这一行为所意味着的情感可能进行了分析,结果吓一跳,难道他爱上姬元了吗?

他们其实没有谈过恋爱的,汤弥生没有说过他爱姬元,姬元也没有说过她爱汤弥生,他们好得最颠倒的时候也不过是说“我想你”“想死你了”。汤弥生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因为觉得这句话是忠实的,既忠实于自己,也忠实于姬元。他是真的想姬元,一种身体上的周期性想念。至于爱情,谁说得清?好在姬元也不问他。小喻是喜欢问的,每回都是用欲取之先予之的方式,我爱你,弥生,你爱我吗?仿佛爱情是一种人情世故是一种礼尚往来。他说爱。既然女人都问了,也只能说爱吧?但他内心是颇不以为然的,甚至有些蔑视。

这么说,好像他不爱小喻似的,那倒也不是。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反正男女结婚多年之后,情感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吧?

但他爱不爱姬元呢?他真不知道了。

自那次西山之行后,他们对野合就有点上瘾了。尤其是汤弥生,他说这样才能真正地放浪形骸,天人合一。这一点,姬元其实也赞同。怎么说呢,在外面做那种事情,确实不一样,有一种完全解放了的自由感觉。人仿佛成了一朵野花,成了一只野狗,一只野狗会有道德的困惑吗?会有礼义廉耻的痛苦吗?没有的,当然没有的,自由、平等、博爱,这是法国的人权宣言,代表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可野狗早就实现了这样的高级形式,它们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更是博爱的——一只野狗不会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会的。一只公狗不会想“长命”地和一只母狗好,它今天和这只好,明天又和那只好;母狗呢,也一样,它从不干预公狗的这种博爱行为,也从不知道忌妒,它克服了人类这种狭隘自私的情感。这么说来,人其实还不如野狗呢,人家有一种无知无邪浑然天成的境界。所以,像野狗一样,在外面做,至少在某个方面,是返璞归真,是去芜存菁,是风花雪月,是回归自然,是把三寸金莲解放成天足,绝对具有李贽“绝假还真”的文化意义。

这种生物退化论自然是异端邪说。但汤弥生和姬元不以为邪,反以为正,两人走火入魔般的志同道合,一起齐心协力且义无反顾地做着狗男女。哲学是他们的尚方宝剑,有了它,两人能言之凿凿,有恃无恐。没有苟且,只有率真;没有堕落,只有升华。哲学可以把一切点石成金!狼狈为奸又怎么样?沆瀣一气又怎么样?在哲学的阐释下,也是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

再说,在高校找一份阳春白雪的爱情相对容易——高校的男女,都会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一套,你蒹葭苍苍,我也蒹葭苍苍,你白露为霜,我也白露为霜,哪怕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了,大家都还能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地“在水一方”。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姬元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水这边来。更不会“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和子没名没分地偕臧在蔓草里。整个师大,这种傻事,估计也只有姬元做得出来。

所以汤弥生觉得姬元的傻弥足珍贵,是的,在高校找一份可以狼狈为奸可以沆瀣一气的爱情是多么难,找一个可以在蔓草里偕臧的女人那是难上加难,汤弥生知道的。可汤弥生运气好,竟然找着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是宋人守株待兔般找着的,这是命运的眷顾了。

柏拉图说,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給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人类于是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一旦找着了,就会沉浸在重新结合的快乐中不能自拔。

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有一次,他们在蔓草里偕臧过之后,汤弥生不谈尼采,开始谈柏拉图了。姬元吓一跳,这个问题太敏感太严重了,他是在求爱吗?或者,想确认他们之间关系的性质?一时间姬元不知怎么说了。她如果回答“是”的话,那小喻呢?她已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去想小喻了,仿佛没有小喻这个人。但小喻一直固执地在那儿呢,几乎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哲学到底也没有把姬元修炼到真正不管不顾的程度。

姬元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她不能说“是”,那样对小喻不道德,虽然在和有妇之夫汤弥生偕臧之后,再来谈道德不道德的话题有些可笑和荒诞。但和汤弥生偕臧是一回事,取小喻而代之是另一回事。在姬元的逻辑里,前者是一种消极的不道德,因为是主观无意;而后者呢,是一种积极的不道德,包含着主观上的故意,是一种近乎处心积虑的不道德了,两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汤弥生的这句话,在姬元听来,就是要去旧纳新的暗示了。可姬元从来没想过要去小喻这个“旧”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汤弥生的“新”,她和汤弥生好,一开始是身不由己,身体老马识途般让她追忆起老三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是把汤弥生当老三来爱的。后来呢,因为汤弥生的表现比起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毕竟是在巴黎高等师范待过两年的人,所以无论谈尼采,还是干别的,终究比老三还是技高一筹的,于是,姬元和汤弥生真好上了,带有弄假成真的意味——男女之好,原来可以弄假成真的。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想过取小喻而代之。这是一种不道德的道德坚持,相当于庄子的“盗亦有道”。但姬元也不能说“不是”,因为那样对自己不道德。在姬元的道德认识里,“真”是道德的第一要素,如果她说“不是”,那是在弄虚作假了,对自己弄虚作假——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和汤弥生好上了,好到珠联璧合,好到丝丝入扣,不是他的另一半又是什么?

可身体上的珠联璧合丝丝入扣就是爱情吗?

“我是你的另一半吗?”姬元后来以反问的方式来处理汤弥生这个问题了,这本来不是姬元的风格,姬元一向很直接很干脆的,一般不这样推三阻四——或者说计较的。苏冯堇原来教育她,说爱情就如赌梭哈,你不能先把底牌亮给对方看,一亮,就输了。你要捂紧自己的牌,然后想方设法去偷看别人的牌,这样,才能进退自如立于不败之地。她建议姬元去看《倾城之恋》,你要向白流苏和范柳原学习,学习人家是怎么谈恋爱的。姬元不以为然,谈恋爱如果谈得那么庸俗的话,那就已经不是谈恋爱了,而是两个小市民在那儿互相精刮地算计利害呢,差不多是做生意了——还是小生意。姬元不屑这样的。爱或者不爱,姬元每回都是明志般先表白的。但这一回,当汤弥生问她,你是我的另一半吗?她不回答,反问汤弥生——这不是捂住自己牌,且要看对方牌的意思,姬元不是那么狡猾有心机的女人,她只是疑惑,她和汤弥生的关系,到底算怎么回事呢?他们这样开始的一对狗男女,也可以变成柏拉图那样形而上的爱情吗?

谁说柏拉图的爱情是形而上的?世人都误读了柏拉图,至少误读了柏拉图的这则爱情寓言,一个人一生寻找另一半,是寻找身体的另一半,是身体意义上的完形填空。身体的完整才是生命的完整。我们不要轻视身体,身体是有自己的方向感的,它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哲学一直以来不就是要解决“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三大问题吗?可那么多伟大的哲学家研究一生到如今也没办法解决呢,可哲学不能解决的问题,身体却能简单地自行其是。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一个圆?是不是柏拉图寓言里的那个双头四手四脚的人?汤弥生屈身弓背,把姬元圆圆地搂了,两个人真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球。

姬元喜欢这时候的汤弥生,诡辩的汤弥生,有一种哲学的性感,让姬元不由自主地想屈服于他。总是这样。他们现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原来他们一周会一次,中间没有任何联系的。后来就不够了,汤弥生觉得不够,姬元也觉得不够,不说杯水车薪那么严重,至少食不果腹。怎么办呢?去野外偕臧也只能是周末借口去西山和住持论禅才可以,非周末的时候,汤弥生只要没课,一般都是在家的。汤弥生的行踪,小喻是掌握得很清楚的,小喻没事总爱给汤弥生打电话的,弥生,你在哪儿呢?很温柔的语气,是关怀备至的意思。除了书房,他最多也就是下楼去走一走,可下楼走一走,有什么用呢?有一回,他走到图书馆后面樟树下的时候,远远看见姬元了,姬元坐在木椅子上看书,他立刻想起以前看到的那对有伤风雅的学生,一时间他冲动地想过去,当然没有,这是校园呢,学生可以有伤风雅,但教授不可以在校园的公共场所有伤风雅,他毕竟还没疯,所以只是望梅止渴般看了几眼姬元,就走开了。

但小喻帮他们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姬元已经很久没有上小喻家了,也不上资料室了,小喻不明所以,以为姬元也在嫌弃她呢,和孙卓然一样。这让小喻很受伤害,她没想到姬元也是这么个势利小人。难道不只婚姻要门当户对,友谊也要门当户对吗?她一个资料员,就只能和另一个资料员做朋友?虽然人文学院的社交圈子,也有条不成文的法则般,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老师总和老师在一起,教务员总和教务员在一起。可小喻不想遵循这样的法则。她也看不上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教辅人员呢,整日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小喻不是麻雀,是鸿鹄,心高气傲,志存高远,所以才能嫁教授汤弥生呢。可是,她在孙卓然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在姬元这儿又碰了一鼻子灰,尤其是姬元这儿,让小喻不甘心。她们一度走得那么近,近到了闺蜜的程度,怎么能说远就远呢?小喻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而且,她也不想让孙卓然看她的笑话,她和姬元的近,小喻是有意让孙卓然反复看见了的,不仅孙卓然,整个哲学系,甚至整个人文学院的老师和教辅人员都见证了她和姬元老师的深刻友谊,如同见证她和汤弥生的伟大爱情一样。所以,她是不能不和姬元好下去的,小喻是好面子的女人。面子上的美好生活,比真正的美好生活更重要,或者说,对小喻而言,面子上的美好生活,就是真正的美好生活。于是,在某个周五的傍晚,她主动去“西北偏北”找姬元了,这当然委屈,但小喻是习惯委曲求全的。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她要做东坡肉、卤水白鱼和地衣羹。地衣羹是时令菜,她做的地衣羹是一绝呢,用鸡汤调味,加葱白,加牛肉丝,加芫荽,汤弥生喜欢得不得了,估计姬元也会喜欢的。

地衣羹姬元从来没吃过,作为北方人,姬元连地衣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小喻这样一细腻描绘,姬元就能充分想象地衣羹的色香味了。周五傍晚时的姬元是最软弱的,胃软弱,其他方面也软弱,几乎没有抵御感官诱惑的力量。当然,诱惑肯定不止来自地衣羹,也隐晦且强烈地来自别处,她其实是感觉到了的。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去小喻家的,她至少要坚守一种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但她还是跟着小喻去了,没办法,这时候的姬元,残垣颓壁般腐败,就连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也做不到了。

汤弥生那时正在书房看电影,下午五点之后的汤弥生,一般就不做和专业有关的正经事情了。这是他在法国访学期间养成的习惯。他刚去法国时,也像所有的中国学者一样,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导师Baptiste,一个十分英俊的法国男人,有一天,用微带揶揄的表情和语气对他说,汤,生命里不仅只有工作,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Baptiste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汤弥生大多做不了,比如每年在樱花盛开的三月,和他的日本太太去京都看樱花泡温泉,比如周末去巴黎歌剧院看歌剧,或者坐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习的,比如在下午五点之后,坐在廊下看书喝啤酒,或抬头看院子里的树,或者把窗帘拉下看电影。那天汤弥生看的是一部法国电影,叫《刺猬的優雅》,改编自一个女哲学教授写的同名小说。写一个女门房,又肥又丑又邋遢,消闲之物却是胡塞尔、黑格尔、托尔斯泰、小津安二郎。最荒诞的是,一个又有钱又有风度的男人,却爱上了这个又老又肥又邋遢的女门房。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便是女哲学教授,最后写的也还是个通俗的灰姑娘故事。女人的故事只有一个,你不能指望读到其他,汤弥生看得兴味索然。他隐约听到外面的开门声,然后是橐橐橐的声音,声音有些复沓,好像不止小喻一个人,会是谁呢?但他懒得起身,又继续看那部无聊的电影了。就当是缅怀法国了。他在法国访学的两年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总是思念祖国,以及小喻做的饭菜,但回来后又常常会想起法国的寂寞日子。那些日子像天空下旁逸斜出的孤零零的树枝,有一种审美的意义。橐橐橐的声音进了厨房,小喻开始做晚饭了,想必没有人来。

等到饭桌上见到姬元,汤弥生惊喜交加。怎么回事?他用眼神询问姬元,但姬元的眼神不接他的茬,只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倒是小喻解释了几句,说姬元从来没吃过地衣羹呢,所以叫她过来尝尝新。小喻的情绪有点亢奋,声音便显得尖细了,她平日说话声还是很温柔的,有一种因风柳絮的绵软,这是有意压低的结果,但一亢奋起来,她就忘记压低了,声音一下子就变得绣花针一样尖细,很刺耳。汤弥生这时候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嫌弃。不知为什么,小喻这样说话的声音,会让汤弥生想起《红楼梦》里的赵姨娘,那个大观园里最令人生厌的女人,这是莫名其妙的联想,汤弥生也没听过赵姨娘说话呢,但他总觉得赵姨娘如果说话,就是这种声音的。

饭后汤弥生等着姬元到她的包里找烟,他想借机单独和姬元到黑暗的廊檐下待会儿,哪怕只是偷偷地拉一下手也好。一周没有见面了,这乍一见,他整个人都乱蓬蓬的。但姬元似乎不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她一直跟着小喻,小喻到厨房,她也到厨房,小喻到客厅,她也到客厅,好像她是冲小喻才来的。汤弥生在书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抓耳挠腮的,却也拿姬元没辙。

好在之后小喻又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汤弥生就等着这最后的机会呢,时间已经非常晚,将近十二点了,他觉得姬元是有意待这么晚的,虽然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听到她告辞过一次的,“我走了”,声音不是那么坚决,小喻一挽留,她就又不走了。两个女人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像分手之后又和好的情人。她们的谈话时断时续,多数时候都在议论孙卓然,确切地说,是小喻在议论,她说孙卓然新买的那条裙子有些老气横秋,颜色也暗,黑黢黢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穿黑黢黢的衣裳的——小喻每回说到孙卓然,都喜欢用“上了年纪的女人”。孙卓然灿然大笑,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这样笑的,会生皱纹。酒桌上男老师们谈到男男女女的话题,孙卓然插了几句嘴。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还真放得开。汤弥生不喜欢小喻这么背后议论别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每当小喻低声低气地和他说一些系里的是非,他总生出一种与“戚戚”为伍之不堪。再说,孙卓然老师不过四十出头,也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成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他实在憎厌,很想这么质问一句小喻的,当然不会,懒得。婚姻生活都是这样的吧?她姑妄言之,他姑妄听之,或者不听。他这种时候,总是保持苏格拉底的风度的,当初苏格拉底赫赫有名的恶妻克桑蒂贝,在对苏格拉底絮絮叨叨的时候,苏格拉底也是这样处理的,这是男人的智慧,是大师风范,千古扬名的,当然,扬苏格拉底的美名,也扬克桑蒂贝的恶名。小喻比克桑蒂贝总好一些,至少小喻不会对他咆哮,也不会当了学生的面将一盆水兜头往他身上泼下来。所以,听小喻的“戚戚”,可以说是为人夫的某种义务。他是搞哲学的,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也要体现出一种哲学的通达。哲学嘛,本来就是无所不在的。可以无限大,大到天地宇宙;可以无限小,小到妇人的“戚戚”。姬元难道也在用哲学的态度对待小喻的“戚戚”吗?在小喻说孙卓然的时候,他一点儿也听不见姬元的声音,连嗯嗯哦哦也没有。她一直微笑着听吗?汤弥生现在很熟悉姬元那种心不在焉的笑。小喻后来又开始谈她的颜色理论了,她绣十字绣,因此自诩对颜色颇有专业研究,清色如何如何,浊色又如何如何,至于颜色的搭配,名堂就更多了,什么葱绿配桃红,银白配浅紫,俨然在推心置腹地教导姬元怎么搭配衣裳呢。汤弥生觉得好笑。她真把自己当导师了。小喻自己是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的,红的绿的黄的,在灰色哲学系,真是花蝴蝶一样。一只春天的花蝴蝶。孟姚就这么赞美过小喻的,至少小喻把它当赞美向汤弥生转述的——小喻很喜欢在汤弥生面前转述别人对她的赞美。十分迂回曲折地转述。谁谁谁说她皮肤好呢,芙蓉花儿一样。好什么呀,天天在厨房烟熏火燎的——不过,她以前的皮肤真是芙蓉花呢,粉红细白,吹弹得破。现在是不行了,谁谁谁说她的院子打理得好呢,不但姹紫嫣红,而且错落有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像隔壁周敏家的院子,堆满了杂物,那个乱——小喻在自褒的同时,还不忘她贬,这种一石二鸟或数鸟的手法,她熟谙得很,玩起来得心应手。但汤弥生听多了,就忍不住反感,但反感也不说什么,这是他对她的一贯态度。

姬元再一次告辞时小喻没有再挽留。天哪!都这么晚了吗?小喻说,想必她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电视上方的挂钟,那也是幅圆形的十字绣,黑色的时针和红色的分针镶在几朵金色的百合旁边,华丽得很。你等等,让弥生送送你。他仍然坐着没动,假装出伏案读书的样子。小喻过来了,推开虚掩的门,很小心地问,弥生,你送送姬元?他这才蹙蹙眉,很不情愿似的,站了起来。

教师宿舍区这个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外面几乎没有人。白色的路灯圆圆的,有许多蛾虫飞舞。灯光周边的树叶,绿得发亮,油油的,像舞台上的女子,有一种流光溢彩之美。他觉得夜晚的树叶比白天好看多了。难怪有灯下美人一说。

他们一前一后地疾走着,赶路似的,两人都不作声。走到“西北偏北”附近,他突然往楼后面绕,她心照不宣地跟着。楼后面没有路灯,只有几十株密实的樟树,樟树后面是师大的围墙,围墙外还是密实的樟树,不过那已经不是师大的樟树了,而是民俗研究所的。这儿白天都罕有人至的,何况乌漆抹黑的夜晚。他转身一把抱住她,几乎是穷凶极恶的,她也一样穷凶极恶地附和他。经过整个夜晚的延宕,这时候两人都被延宕出了一种不可扼制的汹涌澎湃的激情。他们贴着树站着,这一回不是偕臧在蔓草里,而是偕臧在树干上了,像两只站着的树獭,疾风骤雨般地做了起来——他们也只能疾风骤雨,小喻还在家等着呢。

但回家后小喻还是很狐疑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久?他不耐烦地说,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身上果然有很重的烟味——他早就想到了小喻会有这么一问的,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抽了半支烟。

姬元又开始出入小喻家了。一般是周二晚上。周二是系里的例会,会后小喻喜欢当了孙卓然和其他老师的面说,姬,去我家?

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喻,姬元也还是有罪恶感的。爱情是无罪的,汤弥生劝慰她。他現在很自然地把他们的关系定义为爱情了。可他们是爱情吗?只是情欲吧?姬元怀疑。情欲不是爱情吗?你能说查泰莱夫人康妮和园丁梅勒斯之间不是爱情?你能说《夫妇们》里的皮特和福克茜之间不是爱情?他们可能是更纯粹更纯洁更高尚的爱情。因为他们喜欢的,只是他们彼此本身,没有附加任何现实的因素。所以劳伦斯最后让康妮和梅勒斯结了婚,厄普代克最后也让皮特和福克茜结了婚,这不是故事里通俗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不是为了安慰浅薄的读者而有意设置的那种俗滥套路,而是对情欲的致敬,是为情欲——一直以来声名狼藉的情欲——平反昭雪。这是十分伟大的认识,其伟大的意义,不亚于我们老庄和李贽。因为它合乎人性,宣扬了一种健康和正常的爱情观。当然,把婚姻当爱情的归宿,这是劳伦斯和厄普代克的历史局限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人,即使是伟大的人,在有些认识上,也还是受囿于历史的。

姬元被说服了。姬元其实喜欢自己被汤弥生说服。屈服原来是很幸福的,尤其对姬元这种在精神上一向独立的女人,偶尔的屈服,简直会让人生出一种“氓之蚩蚩”的痴傻般愉悦。生命一如回到了初始,无知无识,无思无辩,只像微风中摇曳的树叶,像水波中荡漾的花瓣,有一种听之任之左右流之的旖旎和简单。

汤弥生现在色胆包天,有时姬元刚走进厨房盛饭,他也尾随进来了,从后面贴着姬元,搂一下抱一下,或隔了衣裳蜻蜓点水般摸一下,不过几秒钟,有什么意思呢?可汤弥生乐此不疲。他甚至用上了柏格森的绵延时间理论,几秒钟不是几秒钟了,它可以绵延,一秒可以绵延成两秒,两秒可以绵延成三秒,三秒呢,就可以绵延成无穷秒了。所以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说法呢。姬元嗤之以鼻,他们这种在厨房和廊檐下偷偷摸摸的把戏也能算金风玉露?可就算不是,又怎样呢?姬元其实不在乎。姬元现在和汤弥生一样,对这种厨房和廊檐下搂一下摸一下的狎昵也极其贪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快乐——小喻就在边上呢,随时可能过来的,所以他们的快乐,有一触即发的危险,也正因为危险,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男女之事于是变得无比刺激了,简直有拼死吃河豚的残酷之美,非常罪,亦非常美。

而且,在廊檐下和厨房之后,还有樟树下的疾风骤雨等着他们呢,那是曲终奏雅,或奏俗——有一次事后,汤弥生说,我们这是曲终奏雅。姬元修正他说,什么奏雅?奏俗差不多。好吧,那就奏俗。你喜欢奏俗,对不对?对不对?汤弥生用身子抵着姬元问。

对,我喜欢奏俗。姬元鹦鹉学舌般地说。

把一个机智的哲学女人变成鹦鹉,让汤弥生很有男人的成就感。

而那段时间小喻做菜特别用心,这让姬元觉得惭愧。姬元以为,小喻是想用这个来修复和巩固她和自己的友谊了。

姬元做梦也没想到,小喻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姬元告辞时,外面正下着雨,小喻说,别走了,就在书房睡呗。

姬元听了有点意外。虽然汤弥生在法国时,小喻是经常这么说的。可现在汤弥生都回来了,她再挽留姬元睡她家书房,合适吗?

姬元尴尬地笑笑,还是要走。

汤弥生说,雨这么大,怎么走?

雨真的很大,是瓢泼大雨。

姬元只好又坐下来,等雨变小。

和以往一样,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小喻娴静地绣着十字绣——至少看着十分娴静,她的并蒂莲已经完成了一朵,现在开始绣另一朵了。另一朵是青色,姬元觉得奇怪,莲有青色的吗?北方的姬元从没见过青色的莲,也或许有的,不然,李白为什么号“青莲居士”呢?再说,小喻绣的莲,明显是象征,象征了她和汤弥生呢,那朵粉莲是她,而那朵青莲是汤弥生。姬元心烦意乱,外面的雨一直哗啦哗啦的,一点也没有小的意思,看来,樟树下的“曲终奏俗”要泡汤了。

姬元把书一合,起身要走,她不想等了。

小喻又说,别走了,就在书房睡呗。

汤弥生没说话,却暗暗朝她点点头。

她竟然真没走,她知道这不对,很不对,但她像喝了迷魂汤,不知不觉就由他们夫妇摆布了。

汤弥生是半夜时分爬到她身上的。她刚迷迷糊糊地有几分睡意,之前她一直辗转反侧的,很小心地辗转,怕发出声音,让小喻听见了,以为她失眠。老姑娘是不能失眠的,和小喻成为朋友之后,姬元才懂得这个道理。有一回她和小喻在院里的走廊上迎面碰到中文系的老姑娘齐鲁,小喻用手肘碰碰姬元,小声说,你看,你看。看什么?看齊鲁的黑眼圈。齐鲁的黑眼圈有什么好看的?姬元不明其意。小喻说,齐鲁没睡好。没睡好?没睡好又怎么了?读书人的睡眠有几个是好的?姬元还是不明白。小喻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神秘有些猥琐,反问姬元,你说齐鲁为什么没睡好?姬元这才反应过来,小喻是说齐鲁夜里想男人想得睡不着呢。之后她对自己的黑眼圈就有些留意了,好在姬元皮肤黑,即便有了黑眼圈,也不太容易被人看出来。

雨后来停了,窗外亮亮的,雨后的天空竟然有月光。

沙发床有些窄,他们局促地做着。姬元紧张,她一直试图推开汤弥生,有一下,差点把汤弥生推下去,她吓一跳,又赶紧拽住他。整个过程他们都屏息,当然没有办法谈尼采或其他哲学家了,就连汤弥生喘息的声音,在夜里听来,也是惊雷般的特效。还有身下的沙发床,总一下一下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姬元恨不得用身体去稳住沙发床,她一动不动,几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可就是这极其艰苦的状态,姬元也觉得好——是另一种好,不是野合时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放纵之好,而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收敛和幽微之好。

完事后姬元示意汤弥生赶紧走。斜对面的房间无声无息,小喻想必还在做着她的并蒂莲美梦,姬元于心不忍了,每回都这样,在事情之中的时候姬元是顾不上小喻的,她自顾还无暇呢,管不了别人,但事情之后,姬元就想完璧归赵了,甚至还想对小喻负荆请罪。她憎厌自己的假惺惺。但没办法,她的感情就这样。这让她重新思考关于虚伪这个道德命题,发现虚伪原来在某种情况下并不是虚伪,而只是矛盾,一种情感无法统一的矛盾而已。良知有时会在身体之后,所以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说,物质决定意识。

但汤弥生不走。

姬元急了,万一小喻醒了,怎么办?

她知道。汤弥生说。

她知道?知道什么?姬元一时没听懂。每回这种事之后,姬元的反应就有些迟钝的。

她知道我们的事。

姬元惊得毛骨悚然。

事情实在太吊诡了,吊诡到姬元不能和苏冯堇讨论。汤弥生这个人,苏冯堇是知道的。打他们两个人第一回在资料室的书架后偕臧,姬元就忍不住在电话里和苏冯堇讲了,一开始是提纲挈领地讲,后来在苏冯堇的热烈追问下,又加上了细枝末节——这倒不是苏冯堇没有教养,而是她们是可以深入地谈论彼此私密生活的关系。当然,比较起来,还是苏冯堇谈得多,因为她的私密生活更丰富,且花样纷繁,而姬元就相对匮乏和单调,谈来谈去,也就两个人,一个老三,一个汤弥生,至于其他的男友,姬元基本当他们没有过。苏冯堇批评她,说她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就历史虚无主义,姬元偏执,还是有所言有所不言。而且,言汤弥生和言以往老三的方式和内容还差不多,这等于老生常谈了。当然,即便是老生常谈,苏冯堇也还是愿意听。聊胜于无嘛。总比一直谈哲学或听姬元谈小喻做的菜强——有段时间,姬元总谈小喻做的各种菜,什么地衣羹,什么芙蓉鱼,姬元讲得津津有味,但苏冯堇听得十分无聊,两个女人在电话里谈做菜,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看菜谱呢。三十岁的女人,在清心寡欲的时候,不是不可以谈谈哲学,或其他,但无论如何不能谈做菜,尤其不能投入感情地谈,那是彻底的庸俗化倾向,是堕落为家庭妇女的铁证,苏冯堇说,人家唐朝白了头的宫女,坐在宫里纳凉的时候,还“闲话说玄宗”呢。她们好歹是风华正茂,总不能连那些失宠的老宫女还不如。

苏冯堇教育姬元。苏冯堇在姬元面前,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姬元有时能察觉出来,有时也察觉不出来——就算察觉了,姬元也不和苏冯堇计较,姬元不是个气量狭小的女人。当然,姬元对苏冯堇有时也会生出一种女人之间的微妙情绪,比如当苏冯堇又在电话那头炫耀般谈她多姿多彩的性爱时,电话这头的姬元,嘴角边就会浮现出一种夜航船似的不以为然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姬元总觉得苏冯堇的性爱生活,有点儿像苏冯堇做的那些菜,都属于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性质。

当然,多数时候,她们是没有芥蒂的闺蜜,她们没有保留地分享各自的秘密,然后再真心实意地为彼此出谋划策。

所以,姬元虽然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这事告诉了苏冯堇,她需要苏冯堇帮她分析和判断,她自己混乱得要命,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汤弥生说小喻已经知道了,可如果小喻知道了,她怎么还能请姬元到她家吃饭?还亲手给姬元斟酒?还意态娴静地一边绣花一边和姬元闲聊?还挽留姬元睡她家书房?而汤弥生,明明知道小喻知道了,竟然还敢帮着小喻挽留姬元,然后半夜摸到她房里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夫妇俩都疯了吗?

苏冯堇听得激动万分。她虽然爱情经验丰富,可也没有经验过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情。这对夫妇怎么了?小喻后来是不是在菜里或酒里下毒呀?女人都喜欢下毒的,比如潘金莲,就在武大郎的药里下砒霜;还有《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的艾米丽,也给情人下了砒霜。不过砒霜是剧毒,人服了会七窍流血的,但听说有些毒是慢毒,像亚硝酸盐,每次放上0.1克,人吃时,是一丁点儿也觉察不出来的,但时间一长,就渐渐乏力、心悸,然后衰竭,然后小命呜呼。苏冯堇问姬元现在是不是有乏力的症状,是不是心悸?不然她为什么知道这事之后不骂姬元不打姬元反而请姬元吃饭?没有逻辑的。高校里的女人再有修养,也不可能有修养成这个样子。她要姬元赶紧上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赶紧,不然可能就晚了,亚硝酸盐在身体里的量,只要累积超过3克,就致命的。可姬元一点儿也没有乏力的症状,不但不乏力,而且感觉力气充沛得很。那会不会放了激素?人吃了,会亢奋,然后出现回光返照般的生命力。姬元觉得苏冯堇想象力过于丰富了。生活也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怎么可能出现下毒这样的离奇情节呢?那小喻的行为怎么理解?不能理解的女人都是十分可怕的。苏冯堇要姬元赶紧离开那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夫妇像十字坡卖人肉包子的张青和孙二娘吗?要把你生生剁了做包子馅!

混乱的姬元请假去了马来西亚。她一直想去马来西亚的。因为某个师妹曾经告诉她,说那儿阳光明艳,人像蜗牛一样懒散和缓慢。而且,那儿有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人吃了那种美食之后,就不想死,只想生了。师妹去马来西亚之前是想轻生的。学哲学的女人,如果没有男朋友,是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的。结果,她没死成,马六甲一家小店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救了她,那是冰火两重天的体验,犹如但丁的《神曲》,一下子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师妹说。咖喱鸡和冰沙的组合,竟然成了但丁的《神曲》,姬元觉得奇妙。看来以感官对抗感官,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方法,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方法。《樱桃的滋味》里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樱桃活下来的。《芭贝特的盛宴》里的那群基督徒,也是因为芭贝特的盛宴才懂得了生之美妙。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美食才是哲学,才是宗教,才是醍醐般的神谕。姬元虽没想过轻生,但以她现在的状态,也需要去师妹极力吹嘘的那个地方待几天。

她住在一家叫“宋河客栈”的小旅店。客栈在马六甲有名的红房子斜对面,临河,有露台。她盘腿坐在露台的竹沙发上,隔了栏杆看下面河里来往的船,船上的人,以及河对岸坐在太阳伞下喝咖啡的游客,所有的人和物,都飘浮不定的,像明信片里的风景。

客栈老板的笑容也是,是东南亚男人典型的笑,谦卑又客气,远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其实,待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体验死的一种方式。死亡无非也是这样,你活着,跟没活,是一样的。没有谁认识你,没有谁在意你。你来,你走,你又来,你又走,不比树上的一片树叶,或桌上的一只蚂蚁,更引人注意。

白天之后,是夜晚;夜晚之后,又是白天。但这一个白天,或这一个夜晚,和另一个白天另一个夜晚并没有区别。人活一辈子,说起来,其实也就是活了一天一夜。

那么,这一天一夜的人生,她有必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被师妹吹得天花乱坠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在姬元吃来,也就那样,姬元甚至觉得它还没有小喻做的清蒸鸡好吃。

她突然想念小喻了。

他们三个人,现在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小喻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娴静,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姬元的性情里,本来有一种我行我素的简慢,现在倒是变得察言观色起来,小喻刚要欠身帮她添茶倒水,她就赶紧自己倒了,手忙脚乱的,把水打翻了,又赶紧用纸巾去抹。小喻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喜欢这个样子的姬元。略微有点紧张不安,感觉才更像一个客人。汤弥生在她们中间,极力不偏不倚——其实他还是有所偏倚的,他现在偏倚小喻,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他总是对小喻不耐烦,虽然他从不说小喻什么,尤其当了外人的面。但小喻知道他对她不满呢。她也知道他不满的原因所在。隔壁的周敏评上了副教授,他阴郁了好几天,周敏的老公请客,再三请他,他也不去。楼上的陈凌子夫妇,都是搞化工的,经常一起合作写论文,合作申报国家课题,两口子在小区里,天仙配一样比翼双飞,也让汤弥生不高兴。可小喻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专科生,一个哲学系资料员,不可能评上副教授,也不可能和老公一起申报国家课题。不单这些,即使女人最基本最基本的,生儿育女,她也没做到。这其实不能全怨她的,当初他们好上的时候,她是能怀孕的,她怀过。那时两人还没结婚呢,他研究生刚毕业,分到系里来,她也刚到哲学系。系主任老傅有意撮合他们,她自然是愿意的,但他的态度有些不清不楚,仿佛愿意,又仿佛不愿意,模棱两可的。她主动往他宿舍跑,给他送这个那个的,资料室新来的杂志,或自己做的小菜,他从不拒绝,但也从不主动。她不急,慢慢等,文火煨肥羊,慢工出细活,她几乎用一种手艺人的耐心,等着他。她知道,有些事情女人是可以主动的,而有些事情女人无论如何是不能主动的。她是小地方来的女人,有着小地方女人的保守。男人其实计较这个的,在心里计较。女人如果一开始在某件事上主动了,那么男人就会看轻你。小喻没有别的自尊自矜的手段,没有女人的花容月貌,也没有孙卓然那样的博士身份,只有靠做女人的矜贵,来获得汤弥生的敬重。所以,当汤弥生第一次向她求欢——那天是他的生日,她为他精心做了一桌菜,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不太好,几盏酒之后,就有酩酊之意了,她坐在边上,面若桃花地继续帮他斟酒。他喝一杯,她斟一杯;他喝一杯,她又斟一杯,斟得满满的。他后来就抱住她了。她终于等到了,一时间像范进中举般喜极而泣。但一边泣,一边还是坚定地把他推开了。女人就是这样做的。都要半推半就。你醉了,弥生。她柔情似水地叫他名字。她之前一直叫他汤老师的。但打那个历史性的晚上开始,她就叫他弥生了。你醉了,弥生。这么叫,让她觉得无比幸福。弥生,弥生,弥生,她要这么叫上一辈子。我没醉,没醉。遭到拒绝的汤弥生更加有力地抱住了小喻,小喻就更加用力地推开他。他再抱,她再推,推到后来,当然是小喻输了。我力气小,她后来娇滴滴地对汤弥生说。那个晚上之后,他们就成了夫妇——只能做夫妇了,因为小喻怀了孕,就是没怀,他们也是要做夫妇的。男女都那个了,不做夫妇怎么可以?小喻是个传统的女人,而汤弥生,那时也理解且尊重小喻的传统。但汤弥生那时还不想要小孩,他要读博,还要做博土后,还要去国外访学呢。小喻当然支持,他们是夫妇了,是荣辱与共的夫妇,汤弥生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汤弥生的前程,就是她的前程。在三个半月之后,她果断地去了妇产科做人流手术——从B超里已经能看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了——当然人流是汤弥生陪她去的,汤弥生见证了她伟大又痛苦的牺牲。来日方长,从医院出来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他劝她。她也以为来日方长,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汤弥生二十八岁,她二十三岁,他们以为生孩子就如树上长果子一样容易,春天一来,下场雨,花谢之后,果子就结了。但后来她再也怀不上了,怎么也怀不上,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她急得不行,西药中药各式各样的偏方用了个遍,她甚至还让汤弥生查了《本草纲目》,里面让夫妻各喝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因为“取其资始发育万物之意”,他们照做了,都没用。没关系,汤弥生安慰她。但她知道他是有关系的。他这个人,心事重,什么都不爱和她说的。或许只是不爱和她说吧?换了别的女人,一个学历专业和他差不多的,做他的妻子,他会不会话多一点?因为有共同语言。这些年,他的风头越来越好,而她,也愈加习惯看他脸色了。所以,姬元的事一出,她痛苦,但痛苦的同时,莫名其妙的,她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她隐隐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期待这事发生呢。这有点龌龊了。但人活在世上,有几个能干净得像林黛玉呢?质本洁来还洁去。那要死得早,在十几岁桃花般的青春年纪就夭折。不然,就洁不成,迟早要陷在泥淖中。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终归都贪恋那泥淖中的安稳和欢乐。姬元不是这样吗?汤弥生也是,她也是,大家都一样,都在肮脏的泥淖里,谁也不比谁更干净!

姬元现在和小喻在一起的时候更多。小喻做什么都喜欢叫上姬元,买菜叫,逛街叫,散步也叫。仿佛她们的友谊又回到了汤弥生回来前的状态,不,比那时更密切,她们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的。一离,小喻就会心神不宁地找姬元,她喜欢让姬元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姬元本来是更愿意独处的,但现在独处不成了,怕小喻多心。

她们一起买菜或逛街的时候,总是姬元埋单。姬元是习惯埋单的,一到收银台,姬元就会条件反射般去掏钱包。她和苏冯堇在一起时也这样。苏冯堇特别喜欢她这样,苏冯堇说,如果你是男的,我就嫁你了。当然,她和苏冯堇之间的经济往来,大致还是平衡的。姬元付了这一回,苏冯堇就付下一回,反正两个女人,一个是北方的豪爽,什么都不计较;一个是南方的细致,什么都计较,但计较也是有良心的计较,不让自己吃亏,也不让朋友吃亏——至少不让朋友吃太多亏。小喻最初也和苏冯堇一样,是有分寸的算计,比如在菜市场姬元买了水果,其他小喻就坚持自己付了,哪怕姬元的钱已经掏了出来,甚至都已经到了小贩的手上,小喻也要不依不饶地从小贩的手上夺回来,小喻也是个认真的女人。有时她们出去吃饭——小喻其实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不经济不说,也不卫生,但也有在外面吃的时候,这一般是姬元建议。姬元偶尔会心血来潮,突然想吃“凤祥春”的蒸鱼头了,或者“千百味”的槟榔鸭了,兴致一来,就不管不顾了。当然得由姬元埋单,谁建议谁请客,这是规矩。但两三次之后,小喻也会抢着埋一次。她心里有数的。

可现在小喻不争不抢了,全都由姬元买。她心安理得地站在边上,让姬元买水果,让姬元买卤菜,让姬元买时鲜蔬菜。有一回,甚至让姬元给她买了一瓶资生堂的精华液——埋单时小喻在包里左翻右翻地翻了好半天,终于把钱包翻了出来,结果钱包里的钱不够,那瓶精华液要好几百块呢,姬元只得上前帮她付了,她以为至少这个钱小喻是会还她的,但小喻没还,之后也绝口不再提这个事,不知是有意不提的,还是忘记了。

姬元的经济,渐渐捉襟见肘起来。她是讲师,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三千多块。有时还没到发薪水的日子,她已经囊空如洗了。她也不能向父母伸手,她父母的经济条件倒是可以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就她一个宝贝女儿。但姬元三十岁了,本应该是反哺父母的年纪,总不好让父母继续哺她,甚至还捎带着哺汤弥生和小喻,那就太不像话了。她只得到苏冯堇那儿周转,周转了两次,苏冯堇就问了,怎么回事?以苏冯堇对姬元的了解,她不会过得这样拮据的。姬元虽然不会打算,但也没有挥霍的恶习,不至于生计都成问题。姬元于是说了小喻这新养成的毛病——她一直忍着不说,因为实在不喜欢就这种经济上的小事情和朋友在背后嘀嘀咕咕,但最后,还是没忍住。

小喻有意使唤她的事,她也不喜欢。她们一起从菜市场回来,所有的东西,小喻都让姬元提,她就捏一个绣花小钱包,走在前面,而提着大包小包的姬元在后面跟着走。那感觉,好像她是主子,而姬元是她的女佣一样。其实原来重的东西也是姬元提的,小喻个子相对娇小,又穿高跟鞋,拎了稍微重一点的塑料袋就走得歪歪斜斜的。但原来姬元提重物的时候,小喻在一边,会表现出过意不去的样子。走一段路,小喻就会不安地问上一句:要不我来提吧?这当然是客套,因为姬元从来没让她提过的。可现在小喻客套都不客套了,从头到尾,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要不我来提吧?

厨房里的活,小喻原来也不让姬元插手的。姬元有时想帮忙,洗洗菜,或剥个蒜什么的,象征性地劳动一下。小喻那也不让,小喻会说,去去去,别添亂,你到客厅去看书。但现在小喻不让姬元在客厅看书了,时不时地就在厨房里叫一句:姬,你过来。姬元过去了,也不见得有事情,只是让她站在一边看她做菜。

汤弥生有时也会过来,没人搭理他。他讪讪地在小喻身边站一会儿,又出去了。

这些事情,苏冯堇听得义愤填膺。她在电话那头,几乎大喊大叫了,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姬元,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让汤弥生离婚,娶你,要么你离开汤弥生。这样不清不白地和他们鬼混下去,只有你吃亏。

姬元不喜欢苏冯堇“吃亏”的这种说法,男女在一起,又不是做生意,说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她也知道这不正常。打从马来西亚回来,她就没打算过正常的生活。有的人,天生就注定过不了正常生活的。像波伏娃。一辈子,不是人妻,也不是人母,只是萨特的“海狸”——汤弥生现在和姬元亲密时总叫姬元为“海狸”的。你是我的海狸,我的漂亮母海狸。姬元知道汤弥生这么叫的用心,他不想和姬元结婚呢,波伏娃不就是一辈子也没有向萨特要婚姻吗?

姬元真没向汤弥生要过婚姻的。她不热衷婚姻,和许多女人那样,把婚姻当作女人的人生追求。当然她也不反对婚姻,她不会和波伏娃一样,为了追求女人的独立性,和萨特签下一生不婚的协议。虽然在某个片刻,和汤弥生好得如胶似漆好得难舍难分的片刻,她也生出过要和汤弥生结婚,然后“长命无绝衰”的念头,但她会及时地打住自己。她不是那种可以扛着爱情的旗帜,然后理直气壮地去鸠占鹊巢的女人。打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讲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之后,许多“小三”都喜欢利用这句话的,尤其现在,它几乎泛滥成灾了,成了所有“小三”的光辉旗号。姬元不想这样。她还是要把“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坚持到底的。再说,也不是汤弥生主观上不想和她结婚,而是客观上结不了。他告诉姬元,在小喻刚发现他们的事情的时候,他提过离婚的。他以为小喻也要离的,她自尊心那么强,一向又持冰清玉洁的婚姻观。每回看到文艺作品里的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背叛婚姻,她都会用她赵姨娘一样的尖细声音,激愤地抨击。她骂过安娜,骂过胡兰成,甚至还骂过鲁迅和许广平。这样的小喻,在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之后,怎么可能不离婚?但没想到,小喻不离。女人心,真是比哲学深奥。那怎么办?他问小喻。小喻不说,只是低头绣她的花,一直绣。他半夜两点起来,她还坐在客厅绣花。他觉得有点瘆人。很紧张地听着她的动静,怕她一时想不开,爬到这栋楼的楼顶上去,做鸟人。师大有过这种前车之鉴的。美术系罗野教授的老婆,就因为罗野和一个学生在外姘居,有一天当着罗野的面,很骁勇地从他家十楼的窗户飞了出去,白白的脑浆和暗红的血,溅得一楼人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一楼人家夫妇俩,都是生物系的教授,本来很热爱园艺的,院子一直被打理得花红叶绿,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夫妇俩的院子就荒芜了。不单他们的院子荒芜了,就是那院子周围,很长一段时间,也都冷清得很。而目睹这个的罗野,从此就成了废人,每天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再也不见当初风流倜傥的神采。女人是不惜用自毁来他毁的危险生物。汤弥生知道。但小喻一动没动,就那么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绣了一夜的花。早上还和以往一样,给他准备了早餐:一碗鸡蛋西红柿面条,几个萝卜丝虾仁蒸饺,一小碟腌黄瓜。最不可思议的,是周二在系里的例会之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对姬元说,姬,去我家?

小喻这种哀而不怨的古典态度让汤弥生大为感动。他真没想到小喻有这样忍辱负重的传统美德,他一直是反传统的,没想到,传统是这样的美好。他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度量,几乎是海纳百川了。什么叫作好女人?这就叫了!什么叫作好妻子?这就叫了!人生得妻如此,他还夫复何求?再求,就不知好歹了!就狼心狗肺了!

他对小喻,几乎萌发出爱情了,这差不多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对小喻生出这样的情感。

他发誓要一生一世对小喻好!要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然,后面这些新生的感情,他没有对姬元说。他只是说他不能和小喻离婚,这和爱情无关,和良知有关,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你能吗?你能吗?他问姬元。

姬元不能。姬元心软,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捻死的。她和小喻上菜市场,买了活鱼活鸡回来,总是小喻宰杀的,小喻手起刀落,麻利得很。姬元這时候就躲得远远的,完全是“君子远庖厨”的态度。因为这个,苏冯堇原来嘲笑她虚伪:不能杀,不能看,却能吃,还吃得津津有味。但她理解自己的虚伪,这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退一步的人性。这样的姬元,怎么可能让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

姬元有时想想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呢?退而求其次的道德,退而求其次的人性。自己不是一直追求洒脱不羁的自由吗?一种阳光下的诗意人生?怎么不知不觉就沦落到了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而汤弥生,却怂恿她甘于这样的处境。他把这样的状态描绘成一种惊世骇俗的爱情形式。世上最庸俗最乏味不过的事情,就是一男一女的婚姻。所以波伏娃,就是以反婚姻的姿态,来实现她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的,实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绝对自信的。只有懦弱的女人才需要婚姻的保护,像小喻和罗野的妻子那一类的女性,失去了婚姻,就失去了生命意义。而波伏娃和姬元这样的女性,生命没有寄生性,不是纠缠的藤,而是自生自长的树,有向下自由伸展的根,以及向天空自由伸展的树枝,呈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美。不需要婚姻的女性是真正自信强大的女性,不需要婚姻的爱情才是真正健康的爱情——还有健康的性,婚姻和性,从来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两个男女,之前再干柴烈火,一旦结婚,性就变得了无生趣,一如霜打的茄子,又暗哑,又没味。而没有婚姻桎梏下的性,却是原野中的花草,永远生机勃勃芬芳诱人。

汤弥生是在暗示他和小喻的性生活没意思吗?他和姬元,这方面一直很好的。他们也只剩下这个好了。然而也不是像汤弥生形容的那样,“原野中的花草生机勃勃芬芳诱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周末的西山之行早就取消了,当汤弥生又一次提出要到西山去和住持论禅,小喻轻声说,别在外面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但汤弥生懂,不去了。还有夜里那疾风骤雨的“曲终奏俗”,也没有了。当汤弥生有一天从书房出来送姬元,小喻跟在他身后,又蹙了眉,轻声说,别在外面了。汤弥生于是就不送姬元了——他现在对小喻,差不多是言听计从的。

他们于是只剩下书房黑暗中的局促的好。虽然这好,也让姬元欲罢不能。但分明不是“原野中的花草”了,甚至不是院子里的花草,最多只能算是室内盆栽了——被扭曲的奇形怪状的盆栽。姬元最喜欢广袤,最痛恨狭小,结果却陷在狭小里;最喜欢阳光,最痛恨黑暗,结果却陷在黑暗里。这是命运的悖论吗?

但汤弥生说,他们可能创造了一种理想的男女生活形态。自有人类以来,就在这方面一直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探索和试验:人猿时期的混婚,石器时代的群婚,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以色列和美国还出现了群居公社。一男一女的配偶制只是探索的结果之一,虽然较普及,但也未必适合所有人。拿一种形态,让所有人套,是荒唐可笑的,和削足适履一样荒唐可笑。美好的男女关系应该是多元的,是个性化的,是充分尊重个人自由选择的。这个世界发展的终极目标,不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吗?共产主义的核心是什么?不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吗?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美妙的互补关系,各扬其所长,各避其所短。姬元可以听汤弥生谈尼采,可以和汤弥生在蔓草里偕臧,还可以在偕臧之后一起腾云驾雾地抽烟。但即使这样,汤弥生也不能想象只和姬元两个人生活,因为生活——尤其是精致的生活,是像他的法国导师Baptiste所说的,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汤弥生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不仅有尼采和蔓草里的偕臧,还应该有芬芳扑鼻的厨房,应该有窗明几净的居室,应该有姹紫嫣红的院子,而后面这些,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

所以,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比两个人好。即使是姬元,也需要小喻呢。姬元不会做饭,又好吃,没有小喻,怎么解决——不是简陋的,而是美妙地解决自己的脾胃呢。

你能想象我们两个人的婚姻生活吗?

姬元不能想象。她和汤弥生都四体不勤,只习惯脑力劳动,谁负责那些体力劳动呢?

只有小喻。小喻能以挑花绣朵的耐心和能力,把繁杂的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种“房间里的天使”,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地当他们“房间里的天使”。

这不是天作之合吗?他们三个人的天作之合!

这是汤弥生的诡辩,姬元知道的,但知道也没用,诡辩的汤弥生,还是会散发出一种哲学的性感。姬元曾对苏冯堇说,如果她生在春秋时代,可能会爱上庄子的,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时那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辩论,姬元每一回读了都心旌摇荡不能自持;也可能爱上“余岂好辩哉”的孟子,也可能爱上“白马非马”的公孙龙,也可能爱上因诡辩术而被毒死的苏格拉底。你这个荡妇,苏冯堇笑骂她。但姬元没办法,姬元在充满机智的诡辩男人面前,真是没有一点办法的。既然没有办法,那就由它好了,姬元懒散,不喜欢过分管束自己。再说,又何必过分管束呢?人生苦短,倏忽不见。倏忽就不见了的东西,再做古正经的,就可笑和愚妄了。伍尔芙说,英国路边的任何一颗小石子儿,都比莎士比亚活得更长久。所以,姬元干脆随波逐流了。她袖手旁观般地看着自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看着小辈无伤大雅地胡闹着;又像醉眠芍药的湘云,脑子尚清楚,只是身体娇娜不胜。她等着自己酒醒——总会醒的吧?

其实不过是芝麻粒儿的小事,突然让姬元厌倦了。

那天他们三个人出去吃饭,是汤弥生的主意。他说已经入秋了,天气也凉快了,他们要不要去“荷塘小院”吃锅泥鳅汤?喝壶冬酒?听说“荷塘小院”的泥鳅汤和冬酒特别补,加了各种中药材。小喻是有点不愿意的,家里有菜,何必去外面呢?但她不习惯扫汤弥生的兴。姬元呢,只要有好吃的,怎么着都行。

“荷塘小院”在郊区,有点远,他们打算喝酒呢,所以只能打车去。姬元坐副驾驶座,汤弥生和小喻坐后面。姬元没有不高兴,这是应该的。

席间也没发生太不愉快的事。菜是小喻和汤弥生商量着点的,以泥鳅汤锅为主,再点了四碟凉拌小菜,藕片、菱角、蕨根粉丝、萝卜皮。点完之后,汤弥生转脸问姬元,还要什么?姬元没在“荷塘小院”吃过,也不知这儿什么菜做得好,看到图片上的东坡肉,红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一样好看,就想点一个。汤弥生刚在点菜单上写了“东坡”两个字,小喻说一句,多腻呀,大晚上的,吃这个东西。汤弥生停下了,看一眼姬元,又看一眼小喻,小喻正用湿餐巾,仔细地揩自己的手指。是吗?汤弥生讪讪地,又把“東坡”两个字涂掉了。

这也没什么,晚上吃这种东西,是有点腻。

冬酒的入口味很好,甘醇绵软,喝起来,有点像米酒,姬元不觉间多喝了几杯,没想到,这酒后劲大,出来时,姬元的步子就有些摇晃。楼梯有点陡,尤其中间拐弯的地方,有一格,间距很大,姬元下楼时,没留意,一脚踩了个空,差点摔了下去。要不是边上正好有个伙计扶住了她,她可能真摔下去了。汤弥生没看见,他和小喻走在前面,小喻也喝了不少,她皮肤白,两杯下去,就面若桃花了。汤弥生一直劝她别喝了,你醉了,他对小喻说。我没醉,没——醉,小喻细音袅袅,是酒后女人特有的妩媚声音。姬元知道小喻没醉呢。小喻的酒量,其实比姬元好。

外面有风,把汤弥生胳膊下的衣衫吹得飘飘欲举,像一面旗帜,那是小喻的桃红色绸外衫,喝了酒的小喻觉得热,在包间里就把它脱了。出来时汤弥生要小喻穿上,小喻不穿,桃红色的衣衫于是就搭在汤弥生的胳膊上了。汤弥生自己穿—件葱绿色衬衫,葱绿配桃红,倒是好看。

姬元在后面,第一次很认真地端详汤弥生和小喻走在一起的样子。

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并蒂莲的美。

回来的路上姬元吐了,吐得稀里哗啦。泥鳅腥,加了姜也没用,风一吹,倒灌进喉咙,胃就受不住了。她蹲在路边,在包里掏了好半天纸巾,也没掏出来,干脆就用自己的袖子揩了嘴。她是一个人走回来的,汤弥生和小喻要她上车,她不肯。我想走走,吹吹风。她兀自往江边走了。汤弥生想过去拉住姬元的,刚追两步,小喻在身后,弱弱地叫了一声,弥生。的士司机也不耐烦了,走不走?走不走?他们于是就走了。

这时候天光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灯在远处,萤火虫一样影影绰绰地照着。江边还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经过姬元身边时,有意放慢了脚步,转脸打量姬元半天。或许他以为姬元是“站江的”。所谓“站江的”,和“站街的”是一个意思,都是指流莺。但“站江的”流莺比“站街的”流莺更老,都是些韶华已逝形容憔悴的下岗女工,借着夜色掩饰,浓妆艳抹了涂得像女鬼似的,到乌漆抹黑的江边做老头的生意。但姬元看着似乎不像。这个女人穿牛仔裤、旅游鞋,还挎个大包包。这不是“站江的”行头,“站江的”都穿高跟鞋,穿裹紧了屁股的皮短裙,哪怕大冬天,也一样。老男人疑惑地看看姬元,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走了。

八月的江风在夜里,已经有了寒意。姬元薄衣单衫,一个人,在江边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走着,直到把自己走得全身冰凉。

其实汤弥生对小喻一直很好的,姬元从来没有介意过——或许,她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没有介意?

反正,一向疏可走马的姬元,这一回密不透风了。

她到底做不成波伏娃了,没有谁能做波伏娃的,没有人。

那又怎样?至少她忠实于自己了——她一向是忠实于自己的。

这么一想,姬元的胃,那种因为泥鳅的腥所带来的不适,一下子就没有了。

两个月后姬元就调到海南去了,是苏冯堇帮她联系的学校,也是师大,也是哲学系。她去找老傅,按苏冯堇教她的说辞,男朋友在海南呢,她要过去和他比翼双飞。不然,别人就和他比翼了。老傅一听,比她还紧张,立马就在调动报告上签字了。不容易,姬元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又是女博士,皮肤还那么黑,要找一个相当的男人把自己嫁了,是很不容易的。他做领导的,可要知艰识苦,体恤民情。老傅上了年纪,这些年不喜欢做学问,只喜欢做些保媒拉纤的事。他之前也帮姬元介绍过男朋友的,是个化工系的老师,也是博士。可惜姬元没兴趣。他还恼火呢,以为姬元眼界高,嫌对方秃顶了。他在家里和老婆嘀咕,秃顶算什么毛病,知识分子嘛,有几个不秃顶的?老傅自己也秃顶,所以对姬元嫌弃秃顶的男人很生气。没想到,原来姬元是有男朋友了。老傅这下子释怀了,释怀之后,就生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善意,一种老年人的善意,老年人都喜欢看花好月圆的,也喜欢做功德——老傅把姬元调动的事,当功德做呢。但师大人事处不放,姬元才毕业两年,还没有满合同上五年的服务期呢,怎么能走呢?政策不允许的。老傅又出面帮忙斡旋,亲自到学校管人事的副校长那儿去做说服工作。老姑娘的问题,是大问题,关系到和谐社会的建设呢。一个社会和谐不和谐,取决于老姑娘的数量,数量大了,社会就不容易安定团结。同样道理,一个学校和谐不和谐,也取决于老姑娘的数量,数量大了,学校也不容易安定团结。所以,老姑娘嘛,和害群之马差不多,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副校长被老傅逗乐了。一个电话打到人事处,姬元的问题就解决了。当然会解决,老傅和副校长的父亲,是同学呢。副校长在私下里,是叫他傅伯伯的。

中国人的政策嘛,就如女人的腰,柔韧性很好的。老傅得意扬扬,在家里对老婆说。这种私房话,只能和老婆说说的。老傅说话,也讲究伦常的,有些话应该在家里说,有些话应该在外面说,不能乱了伦常。

苏冯堇说,你们系主任真好。

姬元也觉得老傅好,她之前一直是喜欢孟姚的,不喜欢老傅,嫌老傅庸俗。没想到,庸俗却也有庸俗的好。

有一年姬元去广州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遇到孙卓然了。那已经是七八年后了。两个女人都不是那种热烈的人,但曾经同事过,见面了还是要寒暄几句的。她们就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大堂的枝形水晶灯,明晃晃的,把酒店照耀得金碧辉煌,灯光下的人,一个个像镀了金一样,好看得很。你怎么样?孙卓然问姬元。挺好的。姬元说。你怎么样?姬元问孙卓然。也挺好的。孙卓然说。她们聊了几句老傅,聊了几句孟姚,甚至还聊了几句周树榆,然后孙卓然就微微地侧过了身子,这是要走的意思了,姬元想。但姬元还站在那儿继续和她寒暄着。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孙卓然,隐隐生出了某种恋恋不舍之意。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为什么会舍不得和孙卓然分手呢?要不,一起喝个茶?姬元建议。但孙卓然说,她已经有约了——也不说另找个时间,研讨会还有两天呢,如果孙卓然愿意,她们完全可以另找个时间喝茶的。姬元有些尴尬,不知再说什么了。两个女人又在大堂里清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客气地分手了。

自始至终,孙卓然也没说起汤弥生。

标题书法 常金海

原载《十月》2017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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