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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跤手

2017-04-19常小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头大哥儿子

常小琥

早年,京城小市民的理想是:练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今,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摔跤手”为了养家糊口,只能货与黑老大了。

他现在很怕遇见熟人,特别是对他很好的熟人。有时候,身边如果围满了这样的人,反而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他想把这个经验告诉自己的儿子,可是那孩子太小了。他希望他明白,令你不断成长、不断强壮的力量,往往来自给你带来羞耻感的对手。在他还是个业余体校的摔跤班学员时,他的身边站着父亲和哥哥,可是没有谁会告诉他什么道理。他只知道人心要齐。

说起“怕”这个字,他觉得非常有趣,因为这辈子像是一直在和它做游戏,像是儿时和哥哥玩“跳山羊”的游戏,有时候他会骑在上面,有时候会被压在下面。他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在荒僻的半步桥南,迎面走过来的队伍里,有个脏小子扔给他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接住后,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认清那是一只人手,下面连着五厘米长的腕子。他知道他被那个字拿住过,他讨厌被任何东西拿住。如今他早已过了避讳谈论这些的年纪,他是这样看的。当然,偶尔他会用“打鼓”两个字来替代。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久到他以为自己这面鼓是不是可以收起来了。可是在时隔多年以后,他穿戴干净,再次进入那栋枣红色矮楼的顶层,站在阴黑的走廊尽头,那间烟气熏鼻的办公房里,再次和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目光交错时,他意识到之前有点高看自己了。

屋门照旧是敞开的,照旧被一把木椅卡住,他进去前用脚蹬开,然后闭着嘴,脸上挤出层层笑意,朝屋里扫视一圈,看看谁在谁不在。大强跟在他身后,小心把椅子摆正,把门掩好。那些人歪在沙发里,脖子上戴着金黄色的马鞭链,和他从前一样。也是和从前一样,他们站起来喊他“猛哥”,拉他喝茶,向他吹嘘新学的绊子。但是从前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他知道这次是来办正事的,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再者有些人其实刚刚见过不久。他转身去瞧和他一起来的大强,这家伙穿着碎花衬衫,高高瘦瘦,小脸又尖又白,看上去像是一只蜥蜴。他让大强和那个人玩一下,大强瞬间贴上去,借着劲使了个离腰勾子,把对方别在胯下。这时有个留着花白络腮胡的人拍了拍他肩膀,要把他往尽里面的单间里带。

“你还是一点没变,我看得出来。”

这个白胡子其实在说,没有必要让大强和自己人在这里动手。

他掸了掸身上的黑色T恤,没有作任何的解释。

在那间四白落地的房间里,他专心致志地站着,依然没有什么表示。

一块四四方方的黄花梨大板,纹路如沙如焰,上面摆着一套色泽纯正的紫砂茶具,将他与这里的主人隔开。

大哥招呼他坐,他就坐,然后低头看着脚下的球鞋,听大哥一通忙活。

“近来,好吗?”大哥问得很简短,让他想起了一些同样很短的画面。“你喝岩茶还是普洱?”

他没有想好回答哪个问题,心还提着,大哥已经把茶盅放到他的面前。

“人家给我从云南背回来的白茶,你尝尝看。”

他点了一点头,双手捧起来,匆忙咽下。

“有点苦吧?”大哥问到他心里去了。

可是他不想提这些,或者拣几个能聊下去的话使两个人亲近起来,他到这里可不是作选择题来的。

他想知道具体的时间,却又不好刻意去看挂在身后的钟。

“哥,很感谢你还能见我。”他终于朝对面看了过去,大方地望着这里的主人,那张国字脸、粗重的双眉、那严肃而又飘忽不定的眼神,都令他感到无比熟悉。能够再次坐在这里,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他觉得这样很好。

“不要对我讲这些。”大哥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提起茶壶,将里面的水浇在一个含着铜钱的三脚金蟾背上。随后他顿了一下,看着他,以大哥固有的方式。两个人都需要一些时间,去想象彼此这几年都经历过些什么。“猛子,让我想一想,公司里还有哪些岗位正缺人。”

这话让他有些为难。大哥以前也是这样,在他身上浇点水,然后指望他变个颜色出来。

“你还能开车吗?”大哥很慎重地问他,他觉察得到,大哥的目光变了。

“就算我敢开,您还敢坐吗?”他挠了挠光亮的脑壳,略有歉意地笑起来。“也就摔摔跤还行,等什么时候,公司在这上面用得着我,我保证随叫随到。”

大哥侧着头,看他的眼神更加明确,他们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他感觉到了玻璃窗外的夕阳,愈加晃眼。

趁大哥再次倒茶的空当,他迅速扭头,瞄了一眼挂钟。

“我这岁数,不论是什么比赛,也都打不动了。可毕竟学过这么多年,又舍不得放下。”他下意识地摸着鼓起的肚子,嘴里继续嘟囔。

“这些我知道,没人想过让你放下。”

“至于别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他不慌不忙的,尽量使语气听上去不是在假客气,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說,你想让公司安排你在观众面前表演?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见我的?”

“我是听说,咱们会有一些开幕仪式的场面,或者是在度假村里的演出,如果能用得上我……”

他开始注意到大哥的反应,开始掂量自己的要求是否哪里不妥,甚至觉得他们来讨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个错误。这叫个什么问题?

“行了,猛子,你不用说了。”大哥很快又回到大哥的样子,这反而是一种体谅他的态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说他该走了,大哥让那个白胡子送送他。

对方陪他和大强走到院子里,叫一个小孩调来了辆黑色的奥迪车。他说回去的路并不长,不用这样,可是没有人听。

车从胡同里开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变得非常拥挤,尽是放学的孩子和电动摩托,贴着他们的车身,忽前忽后。

白胡子告诉他们,自从那次出事以后,大哥的司机就在不断换人,直到现在。

“他希望身边有一个又能踏实开车,关键时候又能帮他独当一面的人,就像以前那样。”司机说完自己先笑了,“这可不容易。”

他没有搭话,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同样一动不动的枯树干和斑驳的院墙,他感觉车子已经很久没再开动过了。

“这次你和大哥见面,是谁先提出来的?”司机索性把车钥匙拔了下来。大强在后座放下正在玩的手机,同时朝后视镜上望了一眼。

“什么意思?”他拧着眉头,扭头看着司机。

“没事。”对方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伸起来去掰后视镜。大强继续玩起手机。“你知道吗?以前我们遇到棘手的麻烦事,都会先想到你。每个人都学会了说,这事得找猛哥。因为谁都清楚你办事有分寸,不会惹出麻烦。那时你可真厉害。”

他将双臂紧紧地交叉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最远处的路况。

“准备走了。”

司机点点头,重新打着车。

“你现在怎么了?”

他将自己这一侧的窗户关严。

“你说什么?”

“你现在怎么了?”司机的车跟得很紧,起步和刹车却异常平稳,就像他讲话的语气,很难让人注意到有任何变化。“公司不欠任何弟兄的。”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捏起拳头,目光却依然对着前方,不曾动过。

行进在缓慢的车流中,头上澄澈的天色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忧愁的少年。

“那次大哥也很难办,他用了所有的办法,帮你减刑。”司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起转向灯,朝右手边瞄了一眼后,开始慢慢拐弯。换是他以前开车的时候,从没有这样守规矩。“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回来帮他的话,这样的见面其实对谁都不好。对不对,你不是最懂得处理这种问题的吗?”

周围的车灯全部亮起来,眼花缭乱的,他用手朝车头的一边指了指。

“停吧。”

“还没到呢。”

“停吧,我还要接孩子,我想自己过去。”

开车门的那一刻,冷风从外面灌进来,他意识到自己穿得有些少了,意识到儿子可能在等自己。他埋怨起自己为何不早下车,直接走过来。

他从大强关好的车窗上,看到一个显得心灰意冷的男人。

“差点忘了。”司机从操作台的斗柜里,拽出一个带拉链的黑色手提袋,搁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大哥给你的。”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看向不远处,那扇铁亮的校门,他耽搁得已经够久了。

“谢了。”他弯腰拿起手提袋,用力摔上车门。

他没有立即迈开步子,而是等车开走以后,转身看着大强。他上下打量起他的脸,他的衣服,他让他先回家,他的老婆一定在等他。大强不肯动换,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自己过去”。当大强刚刚走远,他又把他喊了回来,并且要把手提袋塞到他手里,可是大强撒手不接。

“先放你那儿。”

“你不先数数?”大强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觉得,得有十万吧。”他很正经地说。

“我操。”大强瞪大眼睛,咧起嘴笑,“那你丫拿着花去吧。”

他抬起腿作势要蹬大强,令周围过往的学生和家长边躲边看。

对于出事那天的整个经过,他从未和任何人再提起过,那不是避讳,而是真的有些模糊了。再说这几年大家都有了改变,他能够感觉得到。所以他对司机站在自己和大哥中间,说的那些话,没有作出回应,因为外人更不会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司机并不全是瞎说,以前不管多晚,不管他和他的女人睡没睡,大哥都会亲自打来电话。也许是去人多眼杂的三里屯,也许是无处藏身的紫竹桥下,他不知道对方会来多少人,不知道身边能带多少弟兄,他只负责把自己特制的那把大片刀组装好,放进后备厢里。无数个场面证明,不论双方纠缠得多厉害,只要他拎着那个大家伙站出来,事情就算结束了。他不会让场面失控。

只有那一次出了乱子。关于那件事,他和许多人一样也只是听说,公司要从附近乡镇的农民手里,抢下当地一个市场的管理权。那天下午他忘记因为什么,他动手打了他的儿子,打得他嗷嗷乱叫,打得他几乎听不见大哥的电话。至于现场的枪声从何处响起,大哥怎么钻进车里,大强又是如何朝后备厢爬过去的,以及到底谁先喊的“撞死他”,都一概在他记忆中被稀释了。到头来他只记得一张脸,一张他永远不会再见到的陌生的脸。他只是把眼睛露出方向盘的时候,才隔着摇摇欲坠的前挡玻璃,瞄到他一瞬间而已。

他不想让已经走远的记忆回来干扰自己,尤其是即将再次见到儿子之前,这可是他出来后第一次见儿子。

当他走在清冷的操场上,远远便望见老师把他儿子推到一楼门厅的正中央,等大人来领。那小子看上去还算结实,眼睛黑黑亮亮的,头发也不错,除了个头比从前大了两号之外,似乎没有多余的变化。老师起先是站在孩子身后的,直到看见一个秃头胖子,像不倒翁一样越摇越近,不由自主地弯下腰问,“这个人是你爸吗?”

他低下头仔细看他,看额头,看眉毛、鼻梁、耳垂,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所以那个问题听上去更像是一根刺在扎他。老师有理由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我从没在学校里见过你?为什么你这儿子看上去对你是如此陌生?

“他是。”孩子努力地回答着,如同在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抽查。

“你都这么大了,还要大人接?”

他走到儿子身旁,伸出胳膊来轻轻掐住他的脖颈,孩子仰起脸望着他看。这让他很高兴。儿子似乎淡忘了小时候是怎么挨揍的,他觉得这也许是他坐牢引发的唯一一件好事。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攥着儿子的手,在那条叫作半步桥的横街上,一起回家。落日映耀下,他们共同看到,靛青色的水泥路,如同一面深沉的湖水。风吹过来的时候,他记起哥哥讲过晚上总会传来的镣铐声,记起这儿曾有一栋“王八楼”,里面押着许多犯人。他们脚上因为紧束的镣铐,每次抬腿只能走动半步,也就是这个地名的由来。只是他沒有像哥哥那样,把这些话告诉儿子,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开始思考,身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作为要承担责任。他以前可不会这样。

他们走进一条斜向的夹道里,一侧是报国寺的外墙,另外那侧是已经拆走一半的杂院。父子俩走过豆青色的车皮,走过紫色的门,走过栗色的木板和米色的被单,他们走在灰沉的轮廓里,走在纷乱的色块中,他感觉自己把儿子领进了一个又一个的补丁里。他松开了手,问他饿不饿,儿子说不饿。那一刻他从儿子的眼神中,触到了不应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他觉得这他妈的都是他的功劳。

他带儿子进了一家干净的饭馆,菜谱还没翻开,孩子就说要吃水煮鱼。他说你妈不让你吃辣的。孩子说,就因为妈从不让吃,这次才想破个例。他听了没话可说,直接让老板去做。鱼端上来的时候,儿子并不动筷子,只是朝桌上傻看。他想如果这孩子再大一些就好了,他可以再叫一瓶酒,他们可以一起喝完一瓶酒,或者是两瓶。

他瞥见角落处坐着一桌人,也就是司机所说的,那些称赞他会办事的人。他想起从前带着他们一起做过的事,以及教给他们的那些办法。他想把这些事告诉儿子,然后补充两句像样的道理。但他还是太小了,他无法理解,也不该去理解那些道理。不过他依然在想,想着去和儿子说些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瞅着对方走过来,有想聊两句的意思。他又扭头对着儿子,这小子动几筷子就吃不下了,卷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吞着水。那些人坐下后,他叫老板放下两个碗,那些人说猛哥太客气了。结果他拿起漏勺,一遍遍把浮在油上的辣椒舀了出来,倒在碗里。听见儿子不住地咳嗽着,他用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后脑勺。那孩子被水呛到了。

“以后你妈不让你做什么,你要把话听进去。”

有人张嘴问他合伙开保安公司的事。

“能起照么?”他看着儿子的鼻子和嘴浸在杯子里,看着他不断胀起的肚皮。

“这不用猛哥费心,你只要同意,就有干股拿。到时候上到人头数,下到伙食费、制衣费、保险,那点意思一到,还不是你说了算。”

“你说的那点意思,是两箱中华烟,还是两箱冬虫夏草?再说喝兵血的事,我很久没干过了。”

“当年猛哥带五十号人,随便去哪个高尔夫球场、夜总会兜一圈,连汗都不用出,就有钱分。我们都爱跟你出工,什么消防斧、铁榔头、棒球棍,碰都不用碰。”另一个人还在争取。

他不知道儿子听没听懂,这些话是在讲什么。

“执照不是我的,以后谁还用得着跟我谈,我到时候举着合同都没人搭理。”

“猛哥,你是流氓哎,怎么做生意比正常人还较死理。你的名字不比执照……”

另外一伙人进了店里,入座之前,要先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其中两个,他知道刚在望京砸过一间酒吧,警察正在调监控。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

“你他妈屁股够沉的,不知道起来叫人是吗?”他朝儿子后背拍了一下。

孩子的眼睛望着屋顶,和脸一起僵着不动,身子却开始打哆嗦。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带他离开,他希望儿子知道,他只能这样做。

他住在那一排尚未扒平的杂院里,七平米的砖房,囤满了一摞摞的牙签筒、餐巾纸、一次性筷子和发泡餐盒,屋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充溢着软性塑料的味道。他告诉儿子,以后他会在市场的固定摊位里,卖餐饮用品,这是他可以告诉儿子的。儿子对这份工作非常感兴趣,他问他爸是不是要当老板了,妈知道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四下环顾着,感觉这些东西摆在屋里,至少看起来还很干净。

那几天大强会一早开车来接他们,将东西装上车,然后往市场里来回送。他儿子是三个人里干劲最足的。那家市场面积不小,由三个钢铝结构的大棚连接而成,他的摊位处在临近中心的位置,算是非常不错了。但是他没有生意。

身边卖手机、卖玩具,甚至卖玉石的,都有人光顾,但是他没有。

在这里的人,很多都受过他的关照,他们知道该怎么哄着他,这曾是他们经营买卖的一部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在他面前,坐下来聊每天的流水,他换了一种方式,成为他们买卖的一部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他觉得,这令把摊位摆在中间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作检讨的傻瓜,被无视、被围观的傻瓜。所有人看到他都会想到自己做败了是什么样子。

“做买卖都是这样,要先养一阵子。”大强跟他念叨着,“大哥把最好的位置给了你,要有点耐心。”

“是租的。”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他将帽檐朝后面一扯,扭头看了看在钢丝床上打盹的儿子。他在睡梦中挠着脸,他被蚊子咬了。“这片儿像样的饭馆太少了,而且都有了固定的货源,谁会找我进东西。养,养他妈了个逼!”

“哥,事在人为。”

“你看看。”他摘下帽子,把脑袋伸给大强,用指尖按在头皮上面,“瞅见了么?”

那上面生出一块豌豆大小的空地,大强的眼睛聚了半天光才看清楚。

“鬼剃头,见过吗?”他来回胡噜着头皮,“我这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至于,不至于。”大强眯起眼睛,跟着笑了笑,然后回头看向钢丝床,“哥,难的时候,想想儿子。”

那几天他和儿子有时守在摊位上,有时会开着大强的车,去给远处的某家饭馆送餐巾纸,送打包盒。算起来对方要的那点东西,还抵不上来回的油钱。有时候碰见要看样品的,甚至谈都没谈就被送出来了。对此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唯一叫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本该他独自面对的处境,全部被儿子看在眼里。他们要在这段日子里互相陪伴,形影不离。他其实希望有更多的空闲,教他抻筋压腿,教他徒手基本功,哪怕只是知道“炮锤”和“通背”这么个词,只知道一些基础的反应意识,这是他想留在儿子心里的。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将八卦掌的历代传人倒背如流了。可实际上大部分的时间,父子俩只能用在分拣和数清那些白到令人茫然的一次性工具上。或者叠在钢丝床上,一起喂蚊子。

他感到头顶上的秃斑,越長越多,而且好几个有指甲盖大了。

在早上洗脸的时候,对着镜子中挂满水珠的脑袋,他会越看越认不出自己。

好在十里河或者高碑店那边,偶尔会有某个古玩城和中式文化街开业,他可以和大强攒一拨人过去,夹在抖空竹和杂技的中间,飘一跤,然后看观众反响,再添一段“武相声”,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天桥里的“耍中幡”。当他在台子上穿起磨旧的土布褡裢,露出两条红到发亮的膀子,当他可以玩出螳螂手和钻头撕裆的套路,他感到通身自在。他忘了摘下帽子时,身边人看他的眼神。他的体型没有完全走样,加上步法扎实,又设计了几个漂亮的表演性动作,所以很受欢迎。知根知底的搭子,会吃准他的力互相揪拿,抢腰套胯,在他逼上身背步扦腿的同时,没有扒腰或者后滑步,而是借势佯装反倒。外行等的就是这个彩,他们要玩命喊出“漂亮”两个字,证明自己真懂。

他会定身立在台上,一个拱手后,气如洪钟地放声大笑。他会看见儿子坐在大强的腿上,一双小手兴奋地拼力鼓掌。他会觉得这辈子值了。

因为这阵掌声,他主动提出要用额头接住十米来高、几十斤重的杆伞盖旗。他舞不出伸臂托塔的花样,或者在下巴和肩上交替接幡,也亮不出“封侯挂印”和“太公钓鱼”的动作。直到他腰腿乏力,直到他青筋叠暴,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停飘动的绣字和铃铛上,咬牙苦撑。他是为他儿子一人在表演,他想让他知道,他老子能做些什么。当观众没有响起掌声,以及主持人在用话筒旁敲侧击地“好了好了”时,他会在心里说,“操你妈不想看别看!”

下场的时候他有些后怕。他看见儿子鼓掌的手停了下来,在脸前合十着没有放下的样子,像在为他祈祷。这副表情,以前他只对他妈妈流露过。

关于石婧,他始终坚信,能够娶到她,是足够回味一生的荣誉。他喜欢去想象,去调取那些画面,最初两人彼此承认的那些画面。现在会有人说,你女人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了,或者她始终都让你过不安生,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们不了解这样一个拿过本科文凭的女人,这样一个穿着收腰白衬衫坐在公司前台的女人,这样一个喜欢看韩剧、喜欢喝咖啡、嘴里干干净净的女人,对于他来说有多么强烈的吸引力。

她嫁给了他,不管多长时间,她嫁给了他,还为他生了儿子。是的,她从未心甘情愿,她恨自己被他骗了,她要去追求说走就走的旅行,她要和他抢儿子。他那次获刑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生活会就此改变。他无法不同意,她为此作了充足的准备。他其实很想告诉她,她的样子,她的声音,还有她给他生下的儿子,始终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理由。可他没有机会对她讲起这些,而且也没有必要。

现在机会来了,石婧把他叫到一家韩式咖啡厅里。他感到很意外,他没想到她还有什么话,是和他在一家咖啡厅里,在一张桌子前,可以谈的。

她挑了一个临近窗子的座位,提前坐在那里等他。

深褐色的圆木桌上除了放着一杯满是奶精的咖啡,还有好几碟免费小食,她一个接着一个,吃得相当起劲。

“我对你够可以吧。”她感觉到他在面前坐下,眼皮轻轻一抬,嘴里仍然继续吭哧吭哧嚼着那些油炸制品,“说好了一个星期。”

“到今天,有十天了。”

他打量起她。她依然穿着白色的衬衫,这令她干瘪的身体,以及深色的文胸轮廓,都格外明显。她的脸上缺少血色,颧骨耸立,这令他想起她生儿子时医院下的那张病危通知书,她每年要犯四十多次的盆腔炎,以及他常要买给她吃的阿奇霉素。腹部坠胀、头痛寒战以及经期过多淤血的后遗症,迫使她再不可能拥有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了。在失去他的日子里,她需要自己去医院开病假条,自己撑起一个家庭,并且使一切运转正常。

“什么时候让他回来?”她也在看他,尤其是那顶黑帽子。他反戴在头上,看上去像个傻子。

“随时可以。”他对她表现得格外平静,讲道理,他并不是故意要这样。他只是觉得,是自己搞砸了她的一生,而不是别人說的那样。有没有她,他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他非常肯定。

“你儿子很听话,没有吃辣的,没有哭。我也没有掰他的腿,他还是太小了。”

“果然是父子情深。”碟子里全吃干净以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喝了一大口咖啡,“不过你对我可够操蛋的。”

他听了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本以为她对他产生了某种改观。

“你手里有钱,不想着儿子,反而全给了大强。不是她老婆送回到我手上,此刻我还被蒙在鼓里!我倒要问,大强改口管你叫爹了?”

在咖啡馆见面的意义,他大概想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桌前,想起还什么都没有点。

“我出来后,住的地方,在市场的摊位费,包括进货的钱,都是大强垫上的。大哥给我那点现金,不还给他我给谁?”

他想到这个女人居然张手收了那一手提袋的钱,肚子里有点窝火。

“你倒大方,他给你垫了多少,能有十万块?这数够你儿子在区少年宫的音乐班上,请最好的考级老师一对一教学了,你跟我装什么装。”

女人迅速从皮包里掏出一盒烟,一盒万宝路。

“十万?”他完全蒙了。

“当初嫁你,算我眼瞎,连带着把他们俩撮合成了,我还埋怨自己,拉亲姐们儿下水,结果你看人家那日子过的。”

她猛吸了一口,紧接着站起身,把窗户拉开,脸伸到外面将烟吐出去。

他扭头看向前台,想想还是别点东西了。

女人坐了回来,瞪他一眼,随后抬起胳膊用力在自己面前扇。

“这东西我都戒了,你倒抽起来了。”

“戒?你还说从此不打你儿子了,你办得到吗?”

他没有应声,揭伤疤是娘儿们才干的事情,况且他也不想作任何辩解。他本想摘下帽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脑袋,但是他忍住了。

“操他妈的。”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只会这样。

“注意到没有,你现在问他问题,他敢答吗?”

他跟着她转起眼睛回想,六神无主的样子,像是一条走失的狗。

“他不敢,因为不管回答你什么,得到的都是一顿暴打。”石婧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两股烟后,得意地笑了笑。“你丫不会忘了当初是怎么打他的吧,不会忘了当初是怎么打我的吧?摔跤手。”

服务员端端正正地走过来,告诉他们这里是禁烟区。他说知道了,但是她夹着烟头,往唇间一塞,完全无动于衷。他起身向服务员保证,这会是最后一根烟。

“号里对我这种人唯一的帮助就是,令我可以认清自己。”他两只手抱住膝盖,看她再度打开烟盒,点起火,扭头朝窗户吐烟。他觉得自己仿佛说什么都已不再重要。“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想到在这个岁数,你会跟我讲这种话。”

石婧把烟灰弹到咖啡杯的托盘上,再接着抽,她看上去无比焦虑。

“可我不是来听你念经的。”她把烟彻底掐灭,双眼睁圆,“你老实说,你现在靠什么吃饭,还像以前一样,靠铲事儿,拼缝儿挣钱?”

“我计划和人开个保安公司,或者做要账的生意。”他凭着第一反应回答。

“这种话你进去前就糊弄我不止一次了,你他妈讲话等于放屁知道么。”

他无可奈何地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想知道她的话有没有被别人听见。

“给你一句忠告吧,我儿子身边有没有你根本不重要。但是为了他的生活,他的未来,你必须搞到钱,这个很重要。这也是你出狱以后,还能见到他,还能和我在一张桌子上谈话的唯一理由。”

他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我的儿子,会是一个优秀的音乐家、歌手,会是出色的艺术家。他不能是流氓,不能和你一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明白。”他的手掌在脸上不停地搓着,同时来回重复地答应她。

儿子见他在左腿缠上了咖啡色的弹性绷带,见他架起了双拐,儿子忧心忡忡地咽着口水。他很认真地问起儿子,是不是只拄一个拐会更像那么回事。他甩掉了右臂下的那个,把棒球帽照旧往脑袋上一扣,告诉儿子他们要去见爷爷,见大伯,并且提醒他,你要使劲搀着我,尤其当我们进屋的时候。

那片地区正面临大规模的动迁工程,他们走进哗闹的崇效胡同,满眼全是宣传搬迁政策的液晶屏、蓝蓝绿绿的动员口号、指标分配的价格表和第几分指的箭头标牌。人们因此备受鼓舞,精神饱满,连这条枯槁的胡同,也仿佛处在农历新年的气氛里。父子俩越走越像刚被丢进水池的鱼,急迫地东看西看。儿子站在他的身后,站在一棵粗壮的柏树下,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领着儿子的手,忘了要拄拐,忘了那条裹着绷带的左腿。他的儿子有些跟不上趟了,看着已经松散的绷带,他半哭着喊他。他怕他忘了,他是要搀着他进屋的。

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迈入一间狭小的牛肉面馆,可是里面却空无一人。因为内部的墙皮和地面已全被扒掉,所以四周散发着一股石灰粉味。儿子继续搀着他,穿过一条窄道。他们看见里屋有个戴黑框眼镜的长发男人,以及电视屏幕对面,横放在床上的深色棉被。屋里的味道变成了更加难忍的潮臭味。

他让儿子对着床被,对着长发男人,叫爷爷,叫大伯,儿子照做了。

他吃力地拄着拐,朝床上探着身子,他看到了一张空洞的脸,和满头白发。

“爸,我猛子,看您来了。”他抬了抬帽檐,想让老人看清自己的脸,“您瞧瞧我,认得吗?”

“别费力了,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长发男人调低音量,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帆布夹克。

老人向他摇着头。

他儿子认真地看着电视,里面用VCD机反复放着同一幕京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看得很认真。

“吃瓜子。”大伯对小孩搁下一个果红色的饼干盒。

他把拐往墙上一放,要坐儿子的位子,他哄他去外面的屋子等着。

“其实你不用带上儿子,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什么意思。”等小孩离开后,哥哥直视着他,缓慢地眨着眼睛,“你的户口早就不在这里了。”

他把两条腿摆好,眼睛盯着雪花乱闪的电视机屏幕,一言不发。

“五百万,两个八十平的两居指标,合两万一平米吧,除去装修和伺候老爷子的钱,你看我还能剩多少。而且这给我的只是一张纸,三年内我们还要找地方租房。”哥哥手指一按,关掉电视,屋里变得更暗了,“你有儿子,我也有闺女,否则我不会等你找上门来。不会对你的情况,坐视不管。”

“我不是来跟你抢指标和拆迁款的。”

“你也抢不了啊,我已经找房管局,找拆迁办的人问过了。”哥哥用手指顶了顶眼镜框,“这片儿的政策和天坛、自新路的一样,你可以去看外面贴出来的公示。这次是‘棚改,开发商说了不算,你没见在路面执勤的都是特勤人员吗,不是你们这种……”

哥哥没有再说下去,看他低下头,扑哧笑了出来。

“你别在我这里笑,别当着老爷子的面笑。”长发男人非常冷静,“猛子,我不像别人,我不怕你。”

他不知道該说什么,只好把脸别了过去,朝过道尽头那间光秃秃的外屋看,他想起那间屋子连把椅子都没有,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做什么,他看不见他。

哥哥敲出来一根烟,递给他,他摇头没接。

“多亏你有远见,提前办了分户。可后来是你自己迁走的,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会儿,我刚有了那小子,是的,我搬出去了,后来你把我们那间偏房拆了。”他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越来越麻,舌头越说越大,只有叹口气才能继续讲下去,“知道咱家要拆的时候,我记得石婧跟我指手画脚过,我打得她满嘴冒血。但是你我清楚,那间偏房是她娘家人亲手给她盖的,那是她的房子。”

“那是因为我托了房管局的关系,我可以扩建成更大的面积。再说既然拆了,法律上你们就没有所有权了。”哥哥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兄弟俩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的气息,“我问过律师。”

“操。”他的手指顶起帽子,挠了挠头。

“猛子,做过噩梦吗?”

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隔壁老孙,家里四个儿子,老头每天光着屁股在当街晃荡。你看看咱爸。”

他看到酒柜的玻璃拉门上,浮现着两个浅绿色的身影。他记起小时候兄弟俩是怎么蹲在一起,围看父亲做酒柜的。现在也是一样,他们说着话,围着老人。

“你进去这几年,家里从不过春节,因为人不全。就为我拆偏房这事,老头跟我动过两次手,直到有一天他不认识你了,他把一切全忘了。”哥哥哼哼了两声,像是在呓语,“你去当街提我的名字,去问问这片儿的孝子是谁。老头的裤裆始终干净,他随时可以吃上十几串羊肉,随时可以看《捉放曹》。你现在来跟我聊房子,你不寒碜吗?”

他不想再听下去,把帽子正了正,他想站起来离开。

“这个岁数,就别再玩儿了,腿折了不好恢复。”

哥哥瞄了一眼他的腿,这倒是提醒了他,他赶紧去摸身边的拐。

“记不记得,以前在体校捅了娄子,我们总是共同面对。”哥哥忽然流露出了柔软的笑意,这令他的脸紧紧地贴在方形镜片上,“有回咱们被一个年纪大的家伙收拾了,他在后面攥住你的头皮和耳朵,把你的脸掀起来,挡在我身前。我拿他没有办法。”

“没有那么回事,你只是在一旁看着,你没有参与进来。”他缓慢地支撑着拐杖,站立起来,“从此我不再和你并肩作战。”

哥哥没有为自己辩解,这一点他们很相像。

“你老婆的自建房,政策上统一补助七万,这个钱我不会差你。”他们站在里外屋之间的过道上,褊狭的树影和光影在两个人头顶晃耀着,“我正在和拆迁办扯皮,我想给你磕出个一居来,为了你的儿子。如果办不到,你也不要怨我。”

哥哥回过身子,看了看那张床被。

“我就不送你了。”

父子俩顺着滨河公园,一路从西向南,沿护城河边,漫步回家。

在杏黄色的日暮下,他拎着拐杖头,儿子抬着尾,两个人的步调格外一致。

儿子对着河水里一个浮在水草上的脏兮兮的足球看了起来,不走了。

他倚着铁栏杆,看着儿子,也想站一会儿。

“你妈说以后你会是一个音乐家,你喜欢音乐?”

“以前挺喜欢的,现在特怕她提起这事。”儿子趴在生了锈的栏杆上,“你知道怕的滋味吗?”

他沉默了半分钟,因为他想把儿子的问题,回答得圆整一些。从前他不会搭理他,但是现在不同,他觉得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他想在儿子身上留下一些自己的印记。刚才老爷子躺在床上,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五年前在顺义一个村子的市场门口,黄天暑热的,格外安静,以至于你只能听见天上的鸟叫声。”

现在重新讲起这些,他依然不能做到平心静气,何况是面对自己的儿子。

他记得当天他们把事情想得非常简单,以至于负责开车的是大强,坐在副驾驶玩手机的是他。那条马路,一望到头,地是刚填好的碎石路面。他们带了三十多人,按照大哥说的,五辆车提前停在村口。

“我当时的工作,很简单,自己带车过去,只要和大强按住市场里的保安,别让他们叫唤起来就可以了。”

大强慢悠悠地开着车子,那是一辆新款的雪佛兰科鲁兹,黑色的。

“那辆车,是我打着接送你的幌子,你妈才点头买的。”

走到中途,他记得他让大强停车,他要去后备厢把刀取出来。他忘了大强说过什么,总之他们没有停车,他们跟在车队后面不慌不忙地走着。

“忽然我们听到一记枪声,闷响闷响的,眨眼间周围的人全跑光了。车头前方,在白晃晃的太阳光下,走过来两个傻逼。”

儿子不再对河里的足球感兴趣,他眼都不眨地望着他。

他需要从记忆里,拣出他认为有必要的话,告诉儿子,这对他来说太难了。

“一个端着一支锯短了的双管猎枪,走在远处,卷发。他身前是个光头,手握长刀的。”他有些语无伦次,“那条路两边什么也没有,我们的车根本没地方躲。”

他记起他的大哥穿着一件该死的名牌西服,站在路牙上。光头立刻锁定了目标,抡起右臂朝他砍了下去。血迹从他大腿根的西裤上,一路淌到脚面。

“我命令大强,加速撞过去。结果他把手刹一拉说,猛哥,我不敢。”他看着儿子的脸色,觉得不该把过程说得过于细致,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他不会总是这样。他会想,除了这些,还能告诉儿子些什么呢?他以后懂得的会远比自己多。“然后我弯身系紧鞋带,让大强滚到后座。”

印象里,就在这个时候,大哥朝车内爬了进来,他说有一个弟兄,已经被那把猎枪把脑袋崩了。

整条路上,只有他这辆崭新的科鲁兹还停着,不进不退。

“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后来大哥否认曾说过让他撞死对方的话,他觉得大哥根本没必要否认,那不重要。“光头那双倒三角眼发狂地瞪着我,在我面前,用刀反复砍着车头和挡风玻璃。”

回想起来,正是那張极度扭曲的脸,和他那同样扭曲的车头,令他失去了仅存的一点犹豫。

那一下他感到了强烈的顿挫感,他才知道人被撞后不像电影画面一样飞出去,或者压在挡风玻璃上。那个光头的身体死死卡进他们的车头底下,令前车轮离地,失去了制动能力。大强在后座像猴子一样叫唤着,让他注意端枪的那个卷毛。

他把车从光头身上倒了回去,卷毛没有开枪,显然他认为距离还不够近。挡风玻璃被刀砍出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纹,在阳光的直射下,令他无法看清对方。他把头低到方向盘下面,一只手使劲按住大哥的肩膀,同时凭借记忆中的方向,再度朝卷毛撞过去。卷毛朝车的正脸放了一枪,随着近在耳边的巨响之后,整个车的前挡风玻璃完全碎裂,玻璃碴掉进了他的脖领子里。他知道这事没得干了,大强告诉他左边有路,他只能往左拐。他知道这事没有完。

“后来不少人见到我都问,我撞过去的时候到底怕不怕。”他忽然想起一起来的弟兄,事发后装成过路人,回到现场,报警,他不由自主地乐出了声,“他们怕挨枪子,我他妈也怕。但是儿子你知道吗,问题的关键不在这上面。关键在于,要适应它的存在,学会和它共处,不要让这个字把你拿住。你和我不同,你有的是时间把自己,把这件事想清楚。”

天色变暗了,风顺着河面吹过来,儿子在瑟瑟抖动中,眯起眼睛。

“我这辈子就像是一头驴,总在不停地打转,偶然发现能走得更远一些,原来只是被人家套上了大一点的磨盘。你将来会是一匹马,一匹漂亮的马,只需要尽情地奔跑。”他把自己戴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在儿子头上。“我们回家吧。”

他之所以知道那件事没有完,并非当时的直觉,而是后来大强告诉他的,卷毛在找他。不仅如此,对方还放出风声,“我知道你,知道你的老婆和孩子在哪里上班、上学。”这曾经是他用来威胁仇家的套话。

大强劝他先把摊位退了,找个地方躲一躲,可他不肯。

“哥,那次我是 了,可这次不会。”大强从未如此认真地和他讲过话,“想想你儿子。”

“你再替我跟大哥递个话,有没有来钱快的活儿,匀我一个,我也能尽快把那十万块还给你。”他拍了拍大强的胸口,以此表示感谢,“他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石婧打来电话,告诉他儿子在她那里过得很好。

他没有答话,他知道这个女人还要说什么,他们彼此清楚对方的心事和处境。

“如果我之前说过什么话刺激到你了,我收回。”她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激动,他不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还是担心他。“猛子,听人劝,吃饱饭。”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谢谢你。”他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大家都好,还是先别联系了。”

再次回到那栋枣红色的矮楼里,没有熟人,没有黄花梨大板,也没有茶喝。上次开车送他的司机,招待他在另一个单间坐下,屋里除了椅子,只有一个台式机,放在白色的办公桌上面。

“我们又见面了。”白胡子把一个文件夹摊开在他面前,并且将显示器转过来对着他,“这是我们卧进去的人拍出来的。南郊那片两三百户民房,都拆完了,就剩下几个不讲道理的货。你看这家还在一楼屋顶上围出院子,盖起了二层。”

“听大强说,咱们之前拆过一户横的了。”他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尤其是显示器上看不到的事情。他不想再遭遇像上次那样的麻烦。

“是的,那家人也很狂,院里养了八只藏獒,撵得大强他们鞋都跑丢了。”白胡子说着说着又笑了,“我坐在车里,看他们丫从Z形到H形,跑出了各种路线,操!”

司机笑完后,冷眼看着他。

“这户本家只有一个老头,在门口放了两口棺材,一口给自己留着,另一个,”司机不再看他,而是扭头仔细望着电脑,“另一个留给进他屋的人。”

“你们能拔走别人是他们丫 逼,站我门口试试,我操你妈的,撸不死你!”

他把棒球帽抬了抬,瞪大眼睛,臉差点贴到屏幕上。司机用鼠标轻轻一点,画面定住了,也没有了声音。

“那是什么?”

“来福枪。”司机平静地望着他,“听到声音了吗?咔咔的,他们说那是真的。用不用再回看一下?”

“不必了。”他把帽子重新压低,稍稍有些回过神。

“操他妈的,那地方别说手机,连对讲机都没信号,被刨得像坟地一样。把他在二楼的违建算上,一共是四百平,公司拿出两个三居,两个两居,再加一百万,老逼硬是不换。怎么可能留那么一个跟炮楼似的杵在那里,没法交代啊。”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好事。”他乐了,却是一脸铁青。

“你以为公司想啃这块骨头?我们是有营业资质,手续齐全的啊,弄得像黑帮火并一样。再说大哥就是这片儿生人的,消息传出去,会被戳后脊梁。”司机表现出远比他更加沉稳和周详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必不可缺。“这件事只有你能解决,老规矩,不要流血,不要失控,动静和风险降到最低。”

“来福枪哎!怎么降到最低?”他一边翻着文件夹看,一边唠叨着。

“大哥始终是信任你的,不要让他失望。上次……”

“上次是我办事出格,连累了公司。”他不想再听见这个人谈以前的事情。

司机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很大度地不再讲下去。

“公司会配足人马和车队给你,包括防弹背心和防割手套,都是警用的,大强你也可以带过去。”

他对着手上的文件夹里其中一页盯了半天,似乎完全没有在听司机讲什么。

“你有什么实际的困难么?”司机看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安。

“没有。”他仰起脸,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片帽檐,“什么困难也没有。”

当天的风有些大,他亲自开着一辆没牌的依维柯客车,慢慢往目的地晃悠。城管早上便在村口设了卡,禁止一切车辆和人通行。这让他很不高兴,因为这根本就是打草惊蛇,没有这么办事的。

大强坐在副驾驶座上,默默无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报话机响了一通后,这小子也没有去拿,还是他一手攥着方向盘,一手去够机器,向公司汇报情况。

“再等十分钟,看看情况。”司机发出了明确的指示,仿佛他看得见一切。

在附近扮成买菜和捡破烂的村民陆续回来,报话机里告诉他老头一个人提着枪站在二楼上,正往这边看。他回答说,不用再等了,一大早又是设卡,又是无牌车守着,傻逼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今天就是要办他。大强,下车。”

他把车门一摔,看见大强在后面通身僵直,像是半身不遂一样跟着他。

“你丫这什么路数?”

“哥,我强直性脊柱炎犯了。”他咧着嘴,口水直往外滑。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直到反应过来后,才让车里的人快把他架回去。

大强不肯上车。

“我操你妈的,老头的枪打死你,我怎么跟你媳妇交代?”他用报话机将情况告诉那边,并且说明自己准备独自强攻。“你丫这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说我就换别人来了。”

他拽了拽帽檐,开始沿一条曲里拐弯的土道,走出去小半站地的距离。直到在一片芜杂的废墟和荒草之中站定,他面前正好是一堆鼓起来的山包,一米高的土坡上面,又长了半米的野蒿子,所以在直线距离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他又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朝侧面迈了几步,像拉磨盘一样绕过去半圈后,他终于发现这儿还有一栋房子没拆。

那栋房子远望上去更像是一座难以接近的孤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还有人住。本家在一楼房檐上插着钢筋铁栅栏,院墙是新抹了水泥石灰的,看不见砖缝。二楼上面是用青瓦搭的平顶,总共有三米高,下面是一片筛好的细沙。风吹起来的时候,满眼如同黄土漫天,那幅凄凉景象,勾起了他入狱时才有的心情。

他回头瞅了瞅依维柯客车停的地方,后面不远处还有救护车和消防车。他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腿开始朝炮楼行进。和以前带着兄弟蹬梯子,靠人多势众攻坚合围不同,这次他只想解决好问题,而且没有别的结果,必须完成任务。

整个靠近的过程是如此安静,以至于当他听见老头撸梭子的“咔咔”声时,心里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那动静比电脑里传出来的要更加冰冷,他第一反应就是卷毛又回到了脑子里。

再次看到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后脑勺开始呲呲冒凉气。

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露出里面贴身穿的那件红边白底的旧褡裢。

他沉着晃着两条裸露的臂膀,朝老头所在的二楼院子走上去。

所幸老头没有开枪,更没有叫唤一句话。他用眼睛代替枪口,凝视着那个肉墩子一样的中年人,越走越近。

他那件褡裢是白丝线狗牙纹的老物件,可以看出年头的。他把自己的衣服和头上的棒球帽随手扔在老头眼皮子下面,露出像金钱豹似的斑秃。

“怎么着爷们儿,过过汗儿吧。”他语气里带着戏谑的成分,脸上半笑不笑。

老头的嘴瘪了,低着眼皮,松手把枪扔在地上。他满面红光,白须又密又长,由脸颊处顺下来,在风中从容不迫地飘动着,那神情很像习武之人津津乐道的“长江大侠”。很多年前,他哥哥曾在父亲的厂区里,见过一个头戴白帽的伯伯,哥哥欺负对方上了年纪,手使蛮力,试图一把推倒人家。结果戴白帽的借力发力,缩拢身骨,瞬间一弹,他哥哥便跌出三五米远。他在一旁长了记性,知道什么样的人不好惹。

老头解开身上那件蓝色工装的黑纽扣,侧对着他,紧盯着他走起的三点步,那是进攻前的基本步法。老头只是将上衣甩掉,露出通红的臂膀,却并没有挪动身体,他的站位和姿势显得无懈可击。

这令他有些难办,他甚至担心老头不会动手,但是他至少把枪扔了,他知道这次不会再出乱子。

他决定先发制人,这对于不了解对方底细的人来说,有些吃亏。

出于速战速决的需要,他使出了拿臂胯崩这样的快攻套路,这一点对于爆发力和气力上存在优势的他来说,更加得心应手。他的双手像吸盘一样紧紧抓覆着老头的双臂,再一把抢过来横在胸前。老頭终于使劲了,紧接着他试图在下身背部扦腿的同时,立即甩脸,崩抖,他知道就算老头是行家,以他的速度和力道,这个年纪也只能像倒栽葱一样,空滑翻倒。他觉得这就行了,点到为止。

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刚接臂的那一刻,老头的反应犹如打雷纫针一样,趁他后滑步的空隙,立即揪住他的小袖,同时脚上擦着地面反刮他前腿。

“脆!”他下意识地抽出支撑脚,一脑门子冷汗之后,心里叫了声好。

他险些栽在老头的偷袭上,他知道没有摔倒,是因为本能的小心,以及体力的问题。如果是平时套招,他一定会摔在这个绊子上;如果是比赛,他会丢掉很多分数。只需要眨眼之间,胜负的天平就可以调换关系。一旦输掉的是他,那他不会再有脸拆人家的房子,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老头看起来很平静,他的身上不仅没有发热,甚至连大气都没有喘出来一口。因为上了岁数,人会懂得如何珍惜自己的气力。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眯起,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

老头在靠近他。他能感觉到血在往上涌,脑袋里嗡嗡的。

直到距离合适,他立刻按住老头的脖颈,他再次尝试先发制人,他不习惯等。老头太聪明了,根本不和他硬碰硬,而是迅速贴了上来,死死缠住自己。

在露台之上,风和沙子不停地刮着,两个人在空旷的废墟里,犹如互相扶持的舞者。纠缠中,他的右脚跟踩到了枪,很招人烦的枪。

他继续抢先用双臂拿好老头,然后腿伸进老头裆下一缠,老头身子一沉,坠坐下来,令他发力不得,逼他改招。借着老头坠腿之力,他变得也快,两只手臂从上面猛一裹拉,下面的缠腿再开始用力往上挑高,这样会令老头的身体呈垂直向下的立勾姿势,大头朝下,压住他的身体。

那个力非常大,他必须咬牙把老头往外扔,并且摘开缠腿,否则对方如果继续犟劲下坠,那么全部的压力都会汇集到他的那条腿上。

好像是借着风势一样,两个人被一股力往外推着。他感觉老头变轻了,他感觉自己往外送的那个过程,像是在放纸风筝。

老头一个倒栽葱,被他摔出了露台,直接掉进楼下的那堆细沙坑里。

埋伏好的弟兄们想把他架起来,老头坠地不起,他们便像拽死狗一样,把他拖进客车里。

头戴钢盔、手拿大锤的城管们如同黑色的蚁群,扑到院墙上,即刻开工。

有个穿浅色汗衫,胳肢窝下夹公文包的乡书记站过来。这次事情办得非常干净,没有流血,没有“燃烧弹”,没有反动口号。救护人员和消防水枪都没有派上用场,他们说猛哥出面就是如此。书记要敬他一支烟,然后对着他身上的褡裢,还有铜钱大的坑坑点点的脑袋,看了又看。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帽子落在炮楼上了,他告诉支书,烟早戒了。

他回到车里,仔细看了看老头的脸,他要知道他的精神状况。

大强用一只手按住老头的后脖颈,不让他起身。

“你丫病又好了?我衣服和帽子落炮楼了,赶紧取回来。”

他打发走大强后,轻轻地用胳膊揽住老头的脖子,两个人似乎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一样。他让老头直起腰,脸可以正对着车窗外,他的那栋老房子。

“再看一眼吧。”

他推算老头玩儿跤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但是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还在对那把来福枪心有余悸。

“我祖上三代都住这里,可最后还是没守住,没想过会有这么快。”老头一本正经的样子,越看却越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爷们儿,我是个明理的人,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你把我放了,明儿我就把那个杂种操的崩死。”

没用太长时间,那栋不顶用的炮楼便开始摇摇欲坠,开始像煮飞了的鸡蛋一样,融解在野蒿子丛中,空留一片浩渺的白烟浮在半空。

他就是要让老头亲眼看完整个过程。

“房子如果还在,你说什么都可以,可是现在房子没了。”

他觉得其实没必要再劝他什么,但他还是有话想跟老头聊聊的。在车里,这样的氛围很奇怪。

“你的衣服和帽子,应该拿不回来了。”老头瞅了瞅他的脑袋壳。

他扭头看着外面,大强两手空空地朝车头这边小跑着。

“就穿着它吧,挺好的。”老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褡裢。

“再有二十分钟,搬家公司会装好车,你要亲自开车把老东西送到新家里。”司机在报话机里传达下一步指示。“猛子,这次很好。”

一辆银灰色的中型集装箱车停到那里,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大强坐进来,问他谁来开车。

他仍然盯着老头,没有回答。

“你不用担心,村里的人会帮你指认好东西。你家里的电视机、冰箱、空调、洗衣机,一件都不会少。”

“杂种操的,我锅里还做着鱼呢,我一口都他妈没吃上。”

老头用手掌在嘴上抹了一把,两道银色的长眉像倒放的匕首。

他直起身子,靠着座椅,冲老头露出笑容。对于拿下老头的那两招,他很得意。

按照公司的安排,他跟着拆迁公司的车,一起开到新小区里。

他们一起坐上电梯,他亲手指给老头看,他那门对门的两套三居室。至于那套两居,在另一栋楼里。至于那一百万,他真的不知道在哪儿,也许会打到老头的存折里吧,就和这件事完成后,公司会把那笔酬劳打给石婧一样。

老头木然地站在新房里,一言不发。

那些家具和电器被搬家公司一件不落地摆在屋子里,老头也一概不看。

他在客厅和卧室里转了转,不停地开关这里的好几扇门。他有些羡慕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头,他一直想留给儿子一套这样的房子,对此他感到心里很不平衡。

“收队吧。”他听见司机在说话。

他站在老头身后,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或许他们可以在跤场聊上几句,或许他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一些没听过的新绊子。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們根本不会碰面。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他想。

“你在缠我腿的时候,如果我迅速紧底手,然后上步蹲桩,卡腰,你的那条腿未必还能收回来。”老头把神收了回来,转过身,算是送送他,“那样的话韧带就会很容易断开,你也不可能站在这儿,跟我讲什么道理。”

“您看得明白,留步吧。”他不想再见到他。

后来他过了几天没有儿子的日子,他开始想那个小子了,那真难熬。

他觉得还不如一直就不见他的好,他知道以后很难再见到他。不用石婧说他也知道,那很危险。

他给大强打电话,想知道卷毛在哪儿,他不喜欢对手躲在暗处,不喜欢被威胁。

“猛哥,”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这令他感到惊讶,“是我。”

是大强的媳妇,当初他们的婚礼是他和石婧帮忙张罗的,他们坐的是主桌。

“那十万块钱,用不着你还,是我和大强给嫂子的。”听上去那是一个有些尖厉的声音,与当初黏着他要听故事的小妹妹相比,判若两人,“应该的。”

他没有言语,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不想说任何话。

“大强要替公司去一趟外地,要去很久。”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想把电话挂了。

“猛哥。”对方好像是被什么逼着表态一样,音调变来变去的。

“妹妹,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他挂掉了电话,他后悔打这个电话,更后悔打电话却没问到卷毛的下落。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见到卷毛。他不再去经营那个摊位,不再去做摔跤表演。他开始在热闹的街面上溜达,他希望被卷毛的人看到。他在几乎每一个拐角处都放上了能用得上的家伙,他想让卷毛知道他等他。有一次在报亭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靠近他。他故作从容地朝胡同深处走去,他想把对方引到一个不至于吃亏的地方。当他走到墙根下面,抄起预先备好的铁榔头转过身时,他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但是他的手和腿都在抖着,他知道那不是打鼓,是彻彻底底地怕,即使他连个卷毛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觉得半步桥这个地方有点妨他,但是他又无法离开这里。

而且随着时间很快过去,他没有等到卷毛,没有等到任何动静。

唯一的消息,是那个老头带着一床被褥,又回到了那片废墟和杂草丛中,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固执地守在那里,在他被扒光了的祖宅空地里,独自睡下。

这令他想到了自己老去后的日子,只是他不敢肯定自己那时是否会像老头这样有种。

石婧打电话告诉他,儿子会转学到南京或者青岛,然后念到中学的时候,她希望他去韩国上学。他知道他需要挣更多的钱,他记得她说过的话,这要比他能够见到儿子更加有意义。

他想知道如何去挣更多的钱,如何能等到那个卷毛出现。这成了他之后漫长的生活中,无法回避的两个问题。他需要解决掉这些问题,就像众所周知的那样,猛哥是最有办法的。但是他无法判断解决之后,儿子是离他更近,还是更远了。

标题书法 黄 瑞

原载《上海文学》2017年第3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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