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溪:青衫的水袖
2017-04-18彭澎
彭澎
梵净,我愿意随你这大地的一袭青衫,随你青衫的水袖悠然甩过,便让水袖随风悠然飘绕,慢慢还原成清幽孟溪。山在这边,水在那边,有阳光,也有雨水,一路穿插,飞旋,在我们来来去去的日程里面,时时与我们如影相随。我愿意在这样的境地里,慢慢走进眼前的小镇。烈阳让高天上的梵净山擋去大半,我们让开,留给我们酷暑里一片清凉,重重山影掩映的黔东重镇孟溪,以万峰捧月、一马平川的姿容,也就慢慢显露在我们眼前。
我知道,孟溪是有历史的,素有梵净府城之称的孟溪,还有黔东五大集镇之一的称谓。孟溪开场,不经间地算过,已有九百年的历史。肇始于北宋,之后,史书便时有载录,可圈可点之处,也实在不少,谱系井然,脉络清晰。一个化外之地,拥有如此境界、如此殊荣者,在贵州,实不多见,就不能不让外来者为之惊愕,为之感慨。
宋徽宗政和元年,中央政府便在此设立孟溪龙泉葛长官司,开启了黔东的一方文明。之后的明穆宗隆庆三年,属地里的乌罗司城毁于战火,遂迁移至孟溪黑堡城。岁月沧桑,风点苔痕,巍然司城如今虽则残垣一地,断壁纵横,但置身其间,峰峦叠嶂,前后左右,你依然能感受得到,这大城曾经的风云际会,曾经的剑雨风刀,曾经的光芒与辉煌。
时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孟溪成为周边一个通衢大道,上至湖广,下接川渝。顺治十五年,孟溪始设“递铺”,并不平整的官道上,随眼可见为官府传递公文的邮使。顺治二十五年四月,镇上开明士绅杨通坤、杨光辉两人,捐祖业“鬼山坡”之荒山,开设孟溪场。也是这一年,黎沛、蔡延龄创办孟溪第一所学堂,名为义学,肇启文化之先。清光绪元年,戴明扬、张汉候等创造“松茂书院”于孟溪南屏山下,孟溪文化之繁茂,自此风生水起,态呈百端。民国二十一年,孟溪镇街始见规模,有了孟溪镇的称谓。江西会馆、四川会馆等等陆续兴建,行商坐贾,不再仅仅限于乡人,俨然州县城垣。
夏日黔东阳光很烈,我早先感受过,即使躲坐在屋檐下面,一线一线的汗水,也会时不时从毛孔里渗出来,湿了一臂一手。时刻正是如此的节点,不消说,我们在孟溪,此时已经躲过火焰一般的光芒,全然一副避暑的所为。清凉纵是清凉,只是过后,心里不免潮涌一片遗憾,心下翻腾一个念想:没有炽热的黔东,毕竟不太像黔东。却倒也是,原本的炽热之身,却清凉四起之态,一步一步朝你走来的,候你在其间的,竟然是如此的温静。你就少了些免受酷暑的庆幸,当然也少了一些别样经受的慨然。我便是在如此的情状里,走进这片镇街,目之所及,看到的街市也实在过于宽阔,从街口进入,便也感觉到,和西北有些县城的规模,实在不相上下,全然不像一个乡镇的建制,而有了城池的轮廓。
镇里给我们一个资料,说现在孟溪小城镇规划,以一个中心两个园区三条大道贯穿的,具体一些说来,便是火车站前仓储中心,梵净山大道物流园区、安山至寨院工业园区,以及梵净山大道、火车站前平行大道、河滨大道,作为整体发展格局。资料上还说,近年来,全镇已建成城镇面积达到三平方公里,城镇人口达到三万人左右。基本形成“内部成网、外部成环、节点相通、层次分明”的城区道路主骨架。数据背后,我看到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对乡土的热爱与敬奉。
贵州有八十多个县城,但像孟溪这样如此大样、规划格局的镇子,真还少见。路道宽,六车道,站在街的这头看过去,尽眼的地方,物件已然小去一半。夜里,镇里还专门搭台,为我们表演了一场茶灯晚会,一展茶灯之乡的文化浩瀚,无论丰富唱腔,还是清亮扮相,连同繁茂的茶灯背景,与平时里看到的花灯,有着相通的东西,更多的,则是迥然。晚会结束,表演者随着回家的路,走向各个村落,他们手持茶灯的身影,眼睛望酸,也还没走出长长的街市。规划也好,街是街,巷是巷,不像我老家的县城,孩子搭建的积木一般,不管前,不管后,不落空地凑在一起。便有种种想法汇聚:就建筑规模、文化底蕴而言,在贵州的乡镇中间,当为前列者。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头京古城,头京原名投经,在孟溪东南方向,八公里处,时今,从行政区域上说,称头京村。地名的意思,我问了当地的老人,语焉不详。从镇上到村子的路,全部水泥铺就,因为修说,变了原来的老道,沿山横行。在头京村口,老远的地方,就看得见高危的贞洁牌坊。循泥石山道走近,牌坊已然做过修复,太过新崭,同行的镇长孙晨辉介绍说,修复工作是前些时候做的,接下来,要做的,是将它复旧,尽力还原初貌。牌坊建于清朝宣统元年,是清廷为旌表谭姓雷氏祖婆“坚守贞洁,养二子成才”而修建。牌坊高约十米,宽在六七米之间,牌坊横额,有“旌表节孝”四个榜书大字。牌坊早先有四柱三门,六面石墓,石墓前后两面共二十二块石料,镶嵌其间,刻有圣旨及相关图案,惜乎牌坊在“文革”中受损严重,眼前所见,与原初已大相径庭。
头京古城在我看来,叫做古寨还要妥贴一些。背倚的青山,宛若蜿蜒青龙横卧,顺势将整个寨子搂抱于怀。寨子面前,是一川平畴,水田里面,稻禾清朗,映衬着寨前虬枝横溢的百年香樟,这宏阔之地,如果没有村民新修屋宇的遮掩,于整个寨子言,无疑四处多是浩然气象,而少去如今的窄仄。整个城池建于清朝咸丰同治年间,是孟溪农民起义领袖包茅仙为抗击清军而筑建。分外城与内城,外城墙高三点二米,宽零点六米,内墙与外墙间隔一点五米,略低于外墙。外墙御兵匪,内墙则作报警和接应。兼顾军屯之功,状如工事的村落建得固若金汤,防御与民用,各得其所。城池以青石浆砌,为正方形,周长约一点二公里。城墙、封头墙、街道和排水沟渠,一应俱全,百余年过去,所有功能均无障碍,畅通如初。据说,城内原有两进式四合天井八处,现存六处。天井分上厅和下厅,为三至六间,上下天井两侧,则均有厢房。当时,有桶子屋二十多个,戏楼一个,围子四十多个,钟池一个,皆依山而建,扇面铺开。整石做成的大门前面,有石狮坐守,愈显气势恢宏,威严有加。整个工程精工细凿,极具明清简约精巧风范。内城大巷套小巷,交错纵横,一应为青石板铺就。内城里各家各户,自成格局,又各各相连,曲径通幽处,便是巷道人家。巷子两侧,有高大的风火墙,墙体坚韧,挡风驱火,防盗御敌,深巷、高墙、宅院,三者互为依托,融铸一体。内外城墙间,每每呼应,有家居之能,更有战备之功。
游走其間,你不能不为之慨叹,为百年前的先人们,竟有如此匠心独运之慧眼,而自愧不如。深谋,且兼远虑,就是用今天的眼光看去,依然并不过时,不输当下。右侧,有陡坡上下,一湾溪水环寨而逝,水清澈,时不时会汹涌奔涌于岩壁之上,流弹一般,激荡起一波水花,敛收,回旋,随波逐流,再急急远去。白练飞扬,涟漪四起,回应着,时不时,也会兀自飞落,溅在溪涧边的草叶,或者老树伸出的根脉上,空气间便多了一分清远之意。这一湾溪水,实在绝美,如今成了我们寻幽问远之处,在早先时候,它所担负的,还可称为护城河,河边,俨然还有船桅,有渡口,阻遏外敌的功用,超过平时村人来往的出行。
物华天宝,便也人杰地灵,从头京走出,载入史册者,有谭礼裕、谭明之等多人,《铜仁府志》里,均有谭氏父子传记,据载:谭礼裕字芳亭,号节轩,七岁能诗,九岁应童子试,名播乡里,乡试以第一名中举。同郡名士沈薁堂以女妻之。道光甲辰年,沈薁堂任合肥知府,请礼裕佐治,期年,合肥大治,沈考核为卓异第一,诏赐四品服留任。其间,节轩与合肥名士酬唱应和,著有《淞渔诗词集》。辛亥年八月,太平军进安徽,九月陷合肥,节轩流离转徙于两江,甲寅秋七月,得参军事,筹谋收复六安、合肥、三河等处,因功,保荐为蓝翎赏四品衔。丁巳八月,病死军中,葬于蒋坝。其子谭明之,克绍箕裘,亦有令名。”
飞花碎玉,景深一层一层地叠加,我们竟自前行。乱云散落,安歇在远远近近的稻田和村舍。风要不停地吹,好把万千的浮浅与慌乱,隔离开来,让我们这群平日里生活在尘世中的俗人,享受一下世外的清幽。在外面悠游一天,我们回到孟溪小镇,樟树的香漫无边际,从梵净山深处流下来的河水,缘着小镇环绕,顾自流向远处,河水依然清澈,只是两列的房屋危然陡立,毕竟逼窄了窗口间的次第,但把眼光看得远些,便觉着这一切,已然算得大好事情。是细雨洗过的朗清,四下里我捅你掇,逼空而至,涤荡过前人的雨雾,罩过来,轻闲着,贴在我们的脸上,轻轻围绕。再一点一点地推开,仿佛身子也涤荡清楚,我们的心思,清明着,净洁着,走在路上的过程,自然也是真切的,安然的,少了人前的惑,少了旧日里的躁。
抬眼四望,雾有些薄,还不曾散开,在远处的山间,一缕一缕地绕缠,轻曼悠然,止不住,会落在田畴间起落的白鹭,或是野鹤身上。坝子是宽展的,一眼望过去,并不好纵眼望尽,得在中途看到一些过渡的屋檐,作些许停留,再徐徐铺开,才能看尽山崖边齐整的村舍,和拳头一般大小的人影。我们的此刻,是靠近孟溪镇街的一处村野。世界是安然的,只是薄雾还在大地间游荡,飘渺,把这片山罩下了,再移到另外一片山去,一点一点,并不错过一处。有那样的时刻,天地是静穆的,我们是缄默的。惠风清浅,会时不时吹斜面前的河柳,清和着溪涧里的涟漪。捧一杯梵净清茶,静坐在这清浅世界的某个屋檐或是田埂,仿佛世界也就停留在茶香之间,不再为诸多的杂念所侵扰。走在还没来不及变成一堆钢筋混凝土房屋的田野间,渚清沙白,禾丰木秀,便生生托出些梵山净水的世外之境、天人之域,让你止不住把步子停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