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辙
2017-04-18林红宾
林红宾
沃振家赶马车是吃大锅饭末了几年的事情。
那时,沃振家看不起本队的车把式,觉得他没筋倒骨熊里瓜唧的,比比二队的计春发,简直差大发了。人家计春发,右手挥动长鞭,“啪”地一声,格外响亮,威震山川。他赶集给牲口镶蹄子,或是上烟台拉买卖,托他捎东西的人无不巴结他敬颂他。他便一心想赶车。他眼热这个差事,就跟计春发吐露了这层意思。
计春发性格直爽,快人快语,说老沃你根本不适合干这个角色,你要量比量比自己,盖房子能当梁用还是能当椽子用,如果只能当椽子偏要去当大梁,那就压趴了。我这是打了个比方。你个头矮,胳膊根又不硬实,浑身没筋力,这就镇不住刁骡子。你跟人斗,可以强词夺理,明争明讲,能辩个高下;你跟哑巴牲口较量,既要用鞭子头戗住它,又要与它心理沟通,只有这样,它才听你驱使,不然的话,你想稳稳当当驾驭?门儿没有!
沃振家却不服气,说一个老婆一样饭食,一个汉子一种活计,赶马车同样如此,你有你的一套赶法,我有我的一套章程,不见得就赶不好。他像个蚊蚋似地缠着队长,非要这个差事不可。
队长是他的堂叔弟,深知这位老哥的秉性。这老哥确实是个属驴的,听哄不听戗,顺着老摩挲,甭管驮多少东西,走起来一溜溜的,倘若戗着毛,即便不驮东西也非尥蹄撒野不可,不颠掉驮子不算完事。他说话没深没浅,拿着抬扛打仗像哈碗面似的,是满疃妇孺皆知的“土”。队长几经斟酌,就给了他个遂心令,将原来的车把式撤了,让他取而代之。
计春玉和沃振家是从小光着腚轧合大的伙伴,时常凑在一起打刺嘎逗乐子。这阵子,计春玉见沃振家赶马车了,少不了要窝囊他,说你呀夭生是个矮子,偏又姓沃,就没听人家背后地里叫你老倭瓜么?计春发说得不假,你赶车不是这块材料,是兔子拉犁,一百个不如一头驴。叫我看哪,快趁早拉倒吧,不如死心塌地蹲勾在庄稼地里料理五谷还凑合着是个景。
沃振家听了好腌臜,顶撞道,你知道个驴喇叭吧,让你囔嗓怪话一个顶好几个,要是让你赶马车,可真没戏了。
真让计春发说准了,沃振家熊里瓜唧的,胳膊软丢荡的,跑到一个不见人的山沟里练了一上午鞭子,胳膊甩酸了,那长鞭老甩不响,充其量像放了个响屁。甭看牲口不会说话,可它们心里满道行,比人还乖哩。两只大眼睛直忽闪,左顾右盼的,目光里充满蔑视之意,暗自揣摩怎样对付主人。沃振家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套车,驾辕的骡子欺他是个雏儿,故意刁难他,站在那里徉徉不睬无动于衷,还不时地嘟嘟打着响鼻,那神态无疑是对他嗤之以鼻。他咬紧牙关抽了这畜生一鞭子,辕骡并未觉出痛,只当是挠了痒痒。他又站好架式抽了它两鞭子,辕骡抖抖鬃,眼神挺温柔,上嘴皮向上翻了翻,露出一口长牙,分明在嘲笑他。在场的人见状皆大笑不止。他知己知彼,深知在这种场合下不便硬戗,立马改变态度,缓和口气,一手攥辔头,一手抚其脊梁,口喊号令,稍、稍、驾、驾!他弓腿劈胯,双臂着力,向后推着,使出的劲儿远比辕骡大得多。辕骡见主人跟他平起平坐,以礼相待,这才退到车杆之间。他赶忙给它套上挽具。剩下个拉梢子的骡子就好对付了,他一手扯缰绳,一手持挽具,几乎不费周折地给套上了。
饲养员靳大伯在一边看沃振家套车,不免想起一则笑话,就对在场的人说:北山里的地多是石堰子梯田,很窄,像圈折子似地圈到山顶,耧种时地头短,走不几步就要窝回头来。有家主儿赶着毛驴上山耕地,让儿子在前头牵着。每逢到了地头,儿子总是说爹咱回吧?爹随口答应就拖起犁转回身插在地里继续耕。到了地头还是这么一套。这一天爹有急事出门了,儿子单独套驴耕地,到了地头任凭他怎么挣撇绳,怎么吆喝,毛驴翻眦着大眼就是不动弹。儿子恍然大悟,说爹咱回吧?那驴真地调转身子,原来它把这话当成号令了。这也是耍巧嘴的人变着法儿糟蹋北山里的人。
人们听了无不开怀大笑,都说沃振家为套车差点把骡子叫爹了。
马车装上东西上了路,沃振家就神气展扬了,坐在车上,猴捧灯似地抱着鞭子,哼着小调儿。两头骡子本来走得挺好的,他却嫌慢了,也想在人前露两手耍耍威风,站在车上甩动长鞭抽打它们。两头骡子不免心头火起,又蹦又踢,扬脖嘶叫,表示反抗。沃振家不慎失去重心,一头栽下车来,额上碰了个大疙瘩。
这事偏偏让计春玉看见,就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沃振家呀沃振家,
拿着鞭子瞎抡打,
惹得骡子火儿发,
把他掀在车底下,
头上碰了个大疙瘩,
这一来,更像一个老倭瓜!
沃振家听了哭笑不得,说计春玉你他妈纯粹是怪古驴吃高粱秸能在肚子里立刻编出席来。
有时马车拉满载了,车上没场坐了,沃振家就擎着长鞭在马车里侧徒步而行。他步儿小不跟趟儿,死逼着他蹽开四棱步栽栽歪歪地赶路。
计春玉觉得沃振家这几步走好滑稽,又给他编了一则顺口溜:
老倭瓜,老倭瓜,
走起道来直蹦跶,
活像一只大公鸭,
急着下河捞鱼虾。
沃振家冲计春玉骂道,操,你他妈以为我爱这么走么?牲口步儿大,我的步儿小,不这么栽栽歪歪地走不跟趟呀。
馬车停下来歇憩时,辕骡和梢骤总会不安分地尥蹄挪步,或是相互取闹,就把绠索襻拉乱了,如不及时校正,起身行走势必勒胯绊腿,每每这时,沃振家心有余悸极其谨慎地用鞭杆按住绠索,一边训斥一边校正,那样儿真像儿童手持香火战战哆嗦地点燃爆竹,即便如此防范,也难免挨踢。他真想狠狠地惩罚这两个不解人意的畜生,怎奈鞭子头上的功夫太差,戗不住它们,还不如好好哄着它们凑和着吃上碗饭,这么想着就没有火气了,心里倒觉熨贴。
总有让他露不出脸的时候。
有一次他和计春发到石场拉石头,他的车还没装满,辕骡就不耐烦了,几番刨蹄仲脖想走,人们由不得它,该怎么装就怎么装,气得辕骡两眼直翻眦。当沃振家松闸欲走时,辕骤却耍蛮不动弹,在主人再三吆喝催促下才慢悠悠地迈步。出石场有一段不长的小陡坡,骡子们使把劲儿满可以上去,辕骡本来有情绪,拉到半坡就耍熊往后退,沃振家不敢怠慢,赶忙用石头搡住车轱辘,尔后再扬鞭催骡奋力爬坡,结果仍未奏效,急得沃振家抓耳挠腮没咒念了,这当儿如果把两头骡子叫爹,它们能一鼓作气拉上去,他绝对叫。
这刁骡子欺人太甚,计春发在一边看得手痒痒,索性来了个越俎代庖,上前一把推开沃振家,猛地一甩长鞭,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石场的空气倏地打了一个颤抖,同时,两头骡子骤然一惊,耳朵直竖竖,两只大眼睛斜斜地瞅着这位多管闲事的人。它们深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好个计春发,不愧是个老把式,左手松开闸,右手持鞭。嘴里发出号令:衣衣衣,衣衣衣!两头骡子精神抖擞,劲头迸发,竭力爬坡。傍到坡顶,计春发恰到好处地连甩三个鞭花,情景更加壮观,但见梢骡低头抻绠,辕骡刨蹄猛拉,斗志何等激越!转眼工夫爬上了小坡,人们无不喝彩。
计春发对沃振家说,我早就说过你的鞭子头功夫不行,镇不住刁骡子,现在你信服不信服?
沃振家说我怎么不信服,这些畜生可刁啦,人不戗它它戗人,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早不惯它们这份熊毛病啦。
队上为了抓收入,就让沃振家随计春发上烟台搞运输。在烟台,马车联成帮,骡马欢叫鞭儿响,挺气派挺热闹的。有一次,沃振家与许多车把式赶着马车往海港拉沙。沙场上有一段暄沙路,装满载从那儿经过相当困难,车把式们都知道沃振家的鞭子不煞实,估计他非在那儿颇费周折不可,就跟他打赌,说老沃你要是能顺利通过,我们每人输给你20块钱,要是在那儿打磨磨,你就认输领我们到酒馆啜上一顿,怎么样?
沃振家说你们以为我是个瘸腿鳖,让你们瞅在湾里爬不出来了,这个赌我敢打,你们趁早准备好钱吧。
沃振家很快装满了车,对车老板们说,装这些行不行?
伙伴们说行啊,你别烀烂猪头烀不烂嘴,是赢是输马上就见分晓。
沃振家将鞭子一抖,嘴里疾呼,衣衣衣!衣衣衣!与此同时,右手指缝里夹着一个钉子,朝梢骡尾巴根上猛戳一下,旋即又在辕骡尾巴根上猛戳一下,两头骡子猝不及防,痛疼难忍,玩命地拽拉,眨眼工夫顺利通过。伙伴们惊愕不已,又只得认输。
计春发也被弄懵了,一瞥眼见两头骡子尾巴根上出血了,便茅塞顿开,苦苦一笑,这拙人自有拙办法哩。
数日后,计春玉从计春发嘴里得知这码事,就信口胡诌:
倭瓜赶车有妙法,
不用鞭抽用钉扎,
扎得骡子变龙驹,
一下子蹿出一丈八。
沃振家说不管白猫黑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不管我施出什么手段,能当上赢家就行。
往港上拉沙是个好买卖,汽车、拖拉机、马车踊跃参与,沙场上熙熙攘攘的,公路上車水马龙的,公路就显得窄了,汽车碰坏马车的事儿屡见不鲜。司机见没出人命,只撞坏牲口或是马车,就采用私了的方式,塞给车把式一些钱,尔后分道扬镳,甚至不打不成交,到后来还成了朋友。沃振家每每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就涌动着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日他奶奶,要是能专干这不可告人的勾当,倒是挺发财的。
后来,随着土地分户经营,集体就散排了。马车没法分,只好折价卖给了沃振家,价格自然便宜。沃振家觉得马车使费大,就托计春发卖给了别人,他从中捞了一笔钱,买回一辆驴大车,套上毛驴到烟台砖场往建筑工地拉砖。那时他儿子沃萌富已经上小学了,假期里常坐着驴大车跟父亲到烟台市里玩。毛驴拉着车叮呱叮呱地走着,爷儿俩趁机聊着天儿。
沃振家说儿啊你看这条公路像什么?
沃萌富说像一条灰带子铺向远方。
沃振家嗯了一声,说像是像,但不怎么确切。
那你说它像什么?沃萌富定定地望着父亲。
依我看哪,它像条大动脉,电视里不常这么讲嘛。咱卖了马车换驴车,老在这条公路上奔波。有大动脉在,血液就流畅,就有咱的吃喝,要是离开公路,咱就完戏了,要死逼着回家蹲勾在地里种庄稼。
沃萌富说我长大了绝不在家种庄稼,也要像你一样,在公路上想法挣钱花。
儿子这么小就有了经济意识,思想又是这等新潮,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社会在发展,一代更比一代强。沃振家望着儿子心里美滋滋的。
当天下午,沃振家装上了砖,送往市南郊建筑工地,行至一个急转弯处,被两辆相向而行的货车夹在中间。沃振家见右面那辆汽车离他最近,灵机一动,索性将毛驴使劲一拥,只听得喀嚓一声,把毛驴的一只蹄子压掉了,把个毛驴痛得浑身觳觫两眼冒泪。
司机赶紧刹车下来,见此惨状傻眼了,说大叔没撞坏你就是万幸,撞坏牲口我情愿包赔损失。你看我们是不是去报警?
沃振家长叹一声,哭脸悲悲地说,要是报警恐怕你一时半落走不了,扣下你的驾驶证你再要可就费老讲究了,现时都讲承包讲效益,这工夫金贵耽误不起呀。
司机握着沃振家的手直摇,哎哟我的好大叔你真是一个少有的开通人,你说怎么办吧?
沃振家说,刀疮药再有效,总不如不割好。这驴蹄子既然压断了,就接不上了,这头毛驴也就不能用了,咱俩都倒霉,你给我几个钱,帮扶我再买头毛驴吧。
那赶情好。司机从衣兜里掏出8张“伟人头”,大叔你看够不够?
沃振家接过钞票,说如今这钱太暄了,买这样的毛驴恐怕……
司机未等他说完,又掏出两张“伟人头”塞在沃振家手里,说行啊大叔,我给你整起来。
沃振家心里一阵窃喜,脸上依旧佯作凄楚,摆摆手,你快走吧,千万别再冒失啊。
司机朝他一拱手,驾车而去。
刚才的情景,沃萌富看得十分真切,他佩服老爸有心计。这一打儿钞票来得多么容易。
当下,沃振家拦了一个熟人的马车,将车和断蹄驴拉回家。他把毛驴杀了,卖了好几百块钱,又添了二百块,买回一头驴。这么一捣鼓,他干赚八百块钱,还白吃了一套驴下货。
不出一个月,沃振家故伎重演,那头毛驴难逃厄运,让一辆大头车撞伤了前膀子,司机怕事态闹大,就给了他六百块钱。他怕乡亲们说闲话,将毛驴在当地处理了。
计春玉上烟台卖水果,知道了这码事,前后一联系,就破译了沃振家的发财之谜,又给他谄了一首顺口溜:
老倭瓜,不像话,
专让汽车把驴压,
干赚一笔赔驴钱,
还能捞着驴汤哈。
沃振家听了嘿嘿一笑,说计春玉你他妈净扯淡,我这可是靠勤劳致富。
计春玉说老沃我劝告你,自古以来歪歪道不发家。你这是在阎王爷腚底下抠搜小钱花,万一有个失手岔脚的可就毁了!
沃振家狡辩道,你别听他们胡咧咧,我哪会那么干,现在的人见不得别人致富,见人家挣了几个钱就害气,就瞎估摸。
计春玉末了说,我送你两句话吧,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真让计春玉说准了,沃振家后来果然出事了。那夭他套上一头老驴往工地送砖,经过那段弯路,碰巧又逢两错车,把他和驴大车挤在公路右边。他见机会又来了,使劲推驴,老叫驴上来了犟脾气,竭力挣脱,反将主人蹭向汽车,司机来不及刹车,只听得沃振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司机慌忙一看,我的妈,车老板的一只脚让车压去了一半。沃振家在那里杀猪般地呻吟,老叫驴却在扬脖长叫,啊啊啊欧啊欧……这畜生分明在幸灾乐祸,你存心不良,没害我倒害了你自己,看你还敢不敢啦?司机是个好人,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怎奈无法复原,落了个终生残废。经官方处理,司机单位一次性付给他两万元。打那以后,沃振家就呆在家里。
计春玉少不了要取笑他,怎么样啊老沃,你还记得我在烟台跟你说的话吧?
沃振家脸儿一红,净扯淡,这是天灾人祸。
这时,沃萌富已是二十出头岁了,长成小伙子了,在家呆够了,正好从老爸手里接过驴大车,到烟台自谋生计。
沃萌富在砖场拉了几天砖,成天价又是装车又是卸车,反反复复,没有穷尽,累得酥了骨头麻了筋,两腿死拖死拉,仿佛绑上了沙布袋。这活计如同磨不断的锁链,腻烦死人了。
毛驴更是个累赘,除一天三顿添草上料外,半宿起来还要给它加偏食,伺候老人也不过这么耐心呗。他真想掯待它,可还要靠它混吃喝,只好没好气地照料它。
赶驴大车根本不是小伙子干的活儿,这驴大车太笨拙太原始了,与日益发达的交通工具相比,与改革开放蒸蒸日上的大好形势相比,显得太寒碜,太不合辙了,难怪那些红男绿女见了他都倍感兴趣,直勾勾地望着他和毛驴,好像他是从外星球上来的。
那次沃萌富从建筑工地放空回来,毛驴叮呱叮呱地走着,他怀抱鞭儿坐在车上。正走着,迎面走来几个浑小子,长发,衣服搭肩,裤子簌簏。为首的说,你们看这玩艺多像马戏团的狗拉车猴扬鞭。众小子跟腚帮爪地说,是挺像的,你老大真会端量。其中一个小子纠正说,那个节目叫猴跑羊。
沃萌富听出这伙浑小子在辱骂他,那火儿腾地烧到头顶,抢白几句!
老大狞笑一声,你小子是外来的和尚欺庙主,皮子发紧想叫哥儿们给你松一松是吧?好吧,就给你按摩按摩吧。说罢一挥手,弟兄们给我上!
众小子好像一群豺狗围将上来。
沃萌富面无惧色,跳下驴大车厉声怒斥,你们以为我是一只小雀跺跺脚就吓飞了?我要是怕你们这些虾皮蟹盖,我就不是父母搓揉的。这几天我就感到厌烦,就想找个茬兒撒撒野,想不到今天碰上你们了!他打仗开性,先下手为强,朝老大蒙头一鞭,老大尖叫一声,胳膊上就有了一道血杠子,又是一声脆响,另一个小子惶遽逃蹿。再看沃萌富,两眼冒火,愈战愈勇,大有发殡不怕殡大之势。此乃遗传基因所致。
老大一拱手,兄弟息怒,我有话说。
沃萌富悻悻地收起长鞭,有屁快放,别误老子赶车!
老大说刚才是见面礼,你的鞭功确实厉害,尤其你临危不惧,智勇过人,令我等佩服,不打不相识,走,到前面聚一聚。
沃萌富见盛情难却就去了。当下,觥筹交错,放量畅饮,彼此相敬,感情倍增,沃萌富觉得老大这伙人挺讲江湖义气,就与他们称兄道弟密不可分了。
打那以后,沃萌富卖了毛驴和大车,找个地场打零工,得便就与这伙浑小子呆在一起。他脑瓜灵活,学什么特快,正好老大一伙有几辆摩托车,他很快学会了,而且练得技术娴熟,游刃有余,时常给弟兄们做特技表演。
他能一手驾车,身子倾斜一边,从地上捡起钢镚来。他能驾车从壕沟上凌空跃过。他能在长长的独木桥上驾车从容而过。他说他要参加国际摩托车大赛。
他从一名土里土气的毛驴车小老板儿出落成一名潇洒的“骑士”。
这一日,沃萌富骑着一辆“大野狼”来到市南郊风,来到那段弯路,触景生情,一下子想起那年老爸让汽车压掉驴蹄子的一幕,不免为之心动。这当儿,兴许前方发生事故,汽车拥挤,开得不快。他计上心来,前后一瞅,见有一辆挂着外地车牌的高级轿车。他撵上去故意蹭了轿车前轮一下,这一蹭不要紧,他连人带车摔出老远。他滚了几个轱辘竟然没有摔坏,爬起来抢上前揪住司机,随之扇了一巴掌,吼道,你他妈眼珠子夹腚沟去啦,不看见超出黄杠了么!
司机自知理亏,又碰上这么个不像人样的“皮子”,就苦苦央告,兄弟你高抬贵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沃萌富佯装头晕目眩的样子说,你八成把我撞成脑震荡了,你快把我送到医院去吧。
司机说小兄弟,你能保住一条命,就是咱俩的造化,我急着赶路,你摔得也不太重,这事就不必报警,咱俩私了了吧。
沃萌富捂着头说那你给我多少钱?
司机从座底下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打儿钞票。小兄弟不瞒你说,我只剩下这两千元啦,你看要多少?
沃萌富说你他妈没个屌数,我住住院修修车,这点钱能够么?
司机犹豫了一下,为了息事宁人,就说我全都给你,这回行吧?
沃萌富接过钱,说你就这么多,不行也没办法,你走吧,花多花少我认了。
司机赶紧钻进车溜之大吉了。
沃萌富装好钱,找场修摩托车去了。他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比老爸强多了,这钞票来得比老爸用驴诈钱还容易。值得称道的是,毛驴压坏了不能拉车,要去再买一头,这摩托车呢,碰坏了可以再修理,可以照样这么鼓捣,敢说一辆破摩托顶得上一群老驴呢。
沃萌富称这种勾当为“干杯”。
事隔不久,沃萌富又跟一辆外地大货车“干杯”了。这回他撞得不轻,满脸撞出血怪吓人的。幸亏后面保驾的小兄弟骑车而至,不然的话,他非吃大亏不可。司机吓坏了,想付些钱一走了事。他刚送完货回来,皮包里有好几打钞票。他不会来事儿,居然全部亮了出来。正在讨价还价之际,沃萌富一把夺过钱包,骂唧唧地说,你他妈把我撞成这个样子,还有脸争执,你要是把我送到医院住下,这点钱还不够哩!
司机说小兄弟,我那是五六千元哪,这一趟我算白忙活啦,你给我留下几个当盘缠吧。
沃萌富对伙伴说,八成我的脊椎骨断了,怎么直不起腰了,这钱咱不要了,快去报警吧。
司机一听慌了,小兄弟就这样吧,这些钱你全留着吧,我走啦说罢赶紧开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沃萌富不用像他老爸那样拦熟人的车拉回毛驴和大车,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脸,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拿出大哥大呼唤,你是黑豹吗?我是“恶狼杠八”,对呀,是“恶狼杠八”,你速派车到黄石岔接我,我刚和客人“干杯”啦,对呀,“感情”不错,好哇,我等着。
不到吸一支烟的工夫,一辆大头车就开来了,将沃萌富和另一个小兄弟连人带车拉走了。
就这样,沃萌富很快发迹了,回家开着小轿车,手拿大哥大,拦腰系着大钱包,俨然一位小阔佬。但他身上留下好多伤疤,尤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活像一条花脸狼。
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沃萌富究竟怎么发了,后来让靳大伯的大女婿把这个谜解开了。他说那天过午他从烟台开着小车回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个骑摩托的小子一路跟踪而来,在转弯处险些与他相撞,倘若他不是个老开車的,这回非出事不可。他觉得这小子有些面熟,等他再靠近小车时,才看出他是沃萌富。他猛地开了一程,停下来对跟上来的沃萌富说,你不是沃振家大哥的儿子沃萌富么?你想干什么?沃萌富也认出了这位亲戚,显得好尴尬,谎称找个朋友认错人了,就调转车头回去了。他说他好几遭看见沃萌富跟人家撞车,趁机跟人家索要钱财。
乡亲们恍然大悟,皆面露蔑意,彼此心照不宣。
单说这一天,沃萌富在南郊弯路上又想与一辆小车“干杯”,司机猜出了他居心不良,几番躲避,终未脱身。他深知车速快,这小子不敢撞,只有在减速时他才伺机下手。司机技术精湛,决计教训这个浑小子。他来到一个急转弯处,故意放慢速度,不出所料,沃萌富将车把一扭,司机也把方向盘麻利地向左一打,正好车轮相撞,但见沃萌富连人带车飞向空中,尔后坠落在陡峭的坡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司机换档提速,加大油门,利箭一般开向远方……
沃振家哭儿哭得肝肠寸断,他后悔没听计春玉的话,如果当初他和儿子留在村里安分守己种庄稼,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这倒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
计春玉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棋,为此,正儿八经地编了一段顺口溜:
前有车,后有辙,
老子咋做儿咋学。
“倭瓜”推驴撞汽车,
把脚压去大半截,
“恶狼”敢于车撞车,
摔在坡下把命绝。
心辙弯弯连双祸,
心辙邪邪多罪孽!
乡亲们都夸这段顺口溜编得押韵顺口。通俗易懂,寓意深刻,是劝世警人的好材料,足可辈辈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