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的茶事春秋
2017-04-18周翔
周翔
从普洱市向西北走323国道经景谷县城到民乐镇,有180多公里,开车大约要花4个多小时。现在正是云南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也是唐望最空闲的季节,他告诉我们:“平常冬天只需要处理下羊粪,将它们埋到茶树地里就没什么事儿了。”我们见到唐望时,他刚从凤庆找冬蜜回来。因为做茶的关系,他要不停地试喝许多新茶,难免伤胃,而冬天的蜂蜜是采高山上药材的花酿成,养胃的效果特别好。
高速路在山峰和平坝间蜿蜒,路过成片的甘蔗林、梯田及疏疏落落的村舍。虽是冬季,却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在路边:小小的淡紫,热烈的大红,最常见的是金光菊。明黄的颜色在翠绿中格外显眼。唐望在2000年第一次到民乐镇,时隔十几年,这路上的风景并无多大变化。普洱地区森林覆盖率高,林业虽是景谷县的支柱产业之一,但是砍伐掉的森林重新种植,不到几年便又蔚然成林。
民樂镇只有一条800多米长的街道,两边的房屋大都低矮。唐望来到民乐镇,一开始也不是为了种茶,是和哥哥来开铜矿的。然而无论是大学毕业后当会计,还是自己当起了铜矿小老板,他始终不开心,觉得过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那时候的唐望满脑子想的,是像一个文人一样归隐山林,读书种花。2004年时他一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做事,不出门,埋头写作。然而写出来的,全是迷茫和苦闷。这种精神危机持续了大约两年。2006年6月,他的朋友李三因尿毒症去世,留下了他伤心的老父亲李叔。唐望的母亲那时候也因尿毒症一直在治疗中。唐望和李叔,成了两个心有戚戚焉的人。“有一天,李叔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山里种茶吧。于是我就和李叔上了山。”那是2006年7月。
茶山在离民乐镇18公里远的秧塔社,骑摩托车要40分钟。山路坑坑洼洼,摩托车是当地居民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唐望从李叔的侄子手里买下了70亩荒地,在上面种了24亩的景谷大白茶和6亩的紫芽茶。此外,他还包下了李叔另一个侄子山宝的两亩茶园,里面的茶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是当年山宝的爷爷亲手种下的。
虽然不被周围茶农理解,但唐望从一开始就坚持种有机茶,不喷农药也不施化肥。因为不用化肥而用纯天然的羊粪,在种茶之初就多了一项工作:养羊。他们养了四五十只羊,挖了一个大池子,将一年的羊粪收集起来,平常往里面洒淘米水、火灰,冬天就把羊粪摊在太阳底下暴晒,通过紫外线将细菌、虫卵杀死。“晒了翻,翻了晒,差不多要晒一个月。晒干后装在袋子里,抬到地里,挖个坑埋进去。”因为羊粪特别脏,这项工作往往请不到帮手,只能自己动手。然而如此辛苦,有机茶的产量却无法和普通茶树比。但唐望没动摇过这念头,在他看来,有机茶不仅是为了好喝,更重要的是对环境的人文关怀:“西方人提倡有机农业,不是仅仅为了味觉上更好的体验,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在参与一场大的环保运动。”
埋完羊粪便可回家过年,而第二年开春后回到茶山上,便要开始采茶制茶了。最开始的几年,新种的茶树还在生长阶段,茶叶不多,唐望和李叔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亩古茶树身上。云南是普洱的故乡,当地的景谷大白茶都被茶农用来制普洱茶,他们一开始便也学做普洱。好在山宝从前正是当地有名的制茶师傅,虽然后来因生活不如意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他清醒的时候却能教给唐望不少手艺。
从古茶树上采摘一芽两叶,将它们放在萎凋室中,待脱水40%左右时,用铁锅杀青。所谓杀青就是要用高温杀死茶叶中的氧化酶,让茶叶不能够发酵。从制作工艺上讲,普洱与绿茶相似,只是普洱属于后发酵茶,普洱杀青的温度一般在80摄氏度左右,人的手可以直接伸入茶叶中翻搅。茶叶中的氧化酶不会被完全杀死,从而留下了变化的空间,因此当地的老话说,普洱是活的。
杀青完成后,便要开始揉捻。“秧塔这个地区普洱有个特点,就是‘二道揉。先是重手揉完以后,在太阳下摊晾半小时,再用轻手收揉。茶叶揉完后会粘连在一起,就要抖一抖,叫‘解块。”看似简单的揉捻是个实实在在的技术活,从前,揉茶师傅一个月的收入是12块大洋,和县长的收入差不多。如今工业时代,揉捻可以用机器,但是唐望做茶还保持着原始的手工揉捻。
之后便要将茶叶摊开在当地称为“掌子”的竹席面,拿到太阳底下去暴晒。晒茶结束后的工序是“拣茶”,被拣出来的茶叶称为“老黄片”,制茶人将它们留下,干活时候常常泡上一大缸子来喝。味道虽苦涩,却健康。唐望笑着解释:“‘粗茶淡饭里的粗茶,说的就是这个。”
接下来的“拼配”,则是因人而异的一道工序,传统的普洱做法会把春茶和秋茶拼配在一起,两者搭配,形成综合的口感,“我以前觉得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就不好,应该表里如一”。现在随着对普洱特性的了解,他逐渐明白了这种传统手艺背后的道理。“一方面,如果春茶都被买走了,秋茶就没人要了,生态就不循环了;另一方面,春茶的内含物质丰富,但是它不经泡,几泡过后就没味了。夏茶、秋茶里的咖啡因含量会高些,喝着比较苦涩;而普洱的苦、涩是必要的基础,否则放一段时间可能就没有味道了。所以拼配可以综合口感,使它有香、有回甘,然后又能够陈化,可以放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普洱是一个丰富多变的茶,如果按照岩茶的手艺来做,它就不会那么多变化了。这种变化是普洱的特性。”
最开始在山上种茶、做茶的一两年,唐望和李叔在茶山上搭了一个木棚,成年累月住在山上。山里没有电,热水也要靠自己烧,食物则是当地老乡们上山时带进来。木棚极为简陋,冬天时候透风,他们只能包着头睡觉。一年多下来,唐望累病了,身体几乎垮掉,2007年12月,他到昆明住院修养。
一个月后身体有所好转,唐望便出了院,回到了茶山。但不出几个月,李叔却因为脑瘤去世了。疾病和李叔的去世,对他们共同经营的茶园是一个打击。而按照唐望的说法,那段时间也让他更严肃地对待种茶。“最初我是抱着玩的心态,就想弄一片茶园,像一个文人一样,喝茶写作。但后来就发现玩不动了,总在投钱没有产出,茶种得一塌糊涂,周围的茶农都嘲笑我们,我心里就会激发一种斗志。李叔去世后,他的大儿子老憨哥跟我说,要种茶我们就好好地种,靠这个来生存。”
就这样,老憨哥夫妇成了唐望的帮手;再加上拥有那两片古茶树园的山宝。2007年时他在网上开了博客,记录自己的种茶生活。通过网络他慢慢地认识了一批外面的朋友,甚至还有朋友不远千里来云南,看他做茶,教他做茶。新种的茶树逐年生长变化着,慢慢到了可以采摘鲜叶的程度;同样变化的,还有唐望的心态——从以前文人“玩票”般的想法慢慢转向一个“真正的茶农”。
唐望开始尝试不单单做普洱,他想要通过亲身实践,去了解每种茶的特点,摸索制作技艺。“这是一个接近和了解自然的过程,让茶的天性得到最好的发挥。我觉得一个茶人追求的就应该是这个,在制茶过程中去感知自然,顺应自然,就像面对一个孩子,你要去发现他的天性,去引导他,培育他。”
唐望一开始尝试的,就是适合景谷大白茶特性的白茶种类。这种茶叶颜色浓绿,叶质厚软,因为氨基酸含量达到3.84%,是云南大叶茶种中最高,因此味道甘甜鲜爽。尽管它是加工普洱茶的上乘品种,但新茶叶做出来的普洱口感不如老茶树叶那般醇厚回甘,于是索性用它来做白茶。白茶的加工工序最为简单,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茶叶本身的滋味。
3月下旬正是春茶萌发时,这时候采摘的茶叶分两种,一种是只采芽头,用来做白毫银针。这是白茶中最顶级的一种;另一种则是采一芽一叶,做出来的白茶,唐望起了个名字叫“绿牡丹”。
白毫银针是根根芽头,上面附着顺滑的茸毛;绿牡丹则有舒展的绿色叶片。然而,10月份采摘秋天的一芽一叶,以同样的工艺做出茶叶,却不似绿牡丹的一抹绿意,而是一面银白、一面漆黑。为何会有如此区别?跟春茶和秋茶的内含物质不同有关,但更具体的原因,唐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清。这秋天的白茶也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月光白”,最早是台湾茶人在云南新制的品种。从前有传说,这茶叶是在月光下做成的。唐望哈哈大笑,说这倒并不真实,但有一点,月光白绝对不能在阳光下晒干,否则叶子会变成红色,味道也变酸了。从口感上讲,绿牡丹偏甜柔,月光白则更醇香。
春茶做完,便到了5月底,景谷地区进入了雨季,这时候唐望便开始做他的得意之作“赤兔”了。这是他最早尝试做的一款红茶。之所以选择6月份的夏茶,是因为夏天阳光、雨量都非常充分,茶树的生长非常快,代谢以氮为主,积累的咖啡碱多。此时采摘大白茶树的一芽一叶,萎凋后不需杀青,就直接揉捻,让它在自然产生的温度中发酵。
唐望还记得发酵完成后揭开布时闻到那种香味的喜悦。“那种芳香味道非常好,为什么这款茶我起名叫‘赤兔?就是因为那种香味,一闻就觉得真像骑着赤兔马,天马行空的感觉。”然而这种喜悦很快就被接下来的失败所消解。等他将茶叶干燥之后,那种迷人的香气消失了。他第一次尝试做红茶失败了。
如何锁住茶叶发酵形成的香气于是成为困扰他的难题。直到2009年,他找到了福建正山小种茶里的“过红锅”工艺。要把香气锁住,不能完全依靠自然的条件。过红锅的工艺,就是当茶叶发酵到合适程度时,将铁锅烧红,把茶叶放到锅里面炒,通过加温来终止酶促作用。
经过这道工序,“赤兔”也还未完全成功。2011年,唐望到滇红故乡凤庆,在那边找到烘笼这个工具,发现它对香型的培育更好。在“过红锅”之后将茶叶放到烘笼里,盖上簸箕,下面加上炭火,控制好温度,慢慢焙上24个小时,香气就会更有层次感。如今,“赤兔”成了唐望最拿得出手的“孩子”,一年大约能做100多斤,占这个茶园收入的60%。今年在日本的一次盲评里,它被评为最好的滇红。
种在茶园里的6亩紫芽茶是颇为珍贵的品种,由于是花青素含量最高的茶叶,紫芽的口感会有点苦涩,但它的内含物质十分丰富。这是一种天分很好的茶叶,唐望因此一直试图寻找最好的方式来呈现它。2010年开始,他试着用它做了一款叫“紫霞”的乌龙茶。
他严格按照重度发酵的乌龙茶做法,在10点到12点之间采下紫芽茶树的一芽两叶,萎凋后,从下午16点半开始晒青。半小时后,开始第一次摇青。“一片茶的鲜叶,乌龙茶的制茶人会把它看作一个水生态系统,叶的主脉是大江大河,其他脉络是小溪小流,摇青是让叶子中的水分动起来,将茶叶中的芳香物质缓慢地、均衡地分布到整体。通过物理手段产生化学反应,将香型培育起来。”
摇青前后要摇九次,程度从轻到重,间隔时间从短到长。第一次摇10次,下一次便要摇20次,间隔时间也从半小时逐渐递增为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直到第二天早上的10点半才结束,因此整晚都不能睡觉。大约在第六七次摇青时,就要同时进行“做青”,把叶片抓起来摩擦碰撞,弄碎叶片,使茶汁分泌出来。做青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让掌心接触到叶面,仅用指头抓茶,以免掌心的温度使茶叶提前发酵。
随后进行的杀青需要200摄氏度的高温,然后摊晾,让茶叶蒸发水汽。接着便用烘笼,先用8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毛火烘焙茶叶,5~8分钟翻动一次,让它脱水均匀;短暂摊晾后再用较低温度的足火,慢慢烘焙。如果追求更精細的口感,则把茶叶存起来,过上三五个月用火再焙一次。唐望坦言,能做好这种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些来自福建的制茶师手口相传地教他。
在种茶制茶的过程中与外面的茶人们交流,一直是唐望非常看重的。较之许多茶人,他对茶持有一种宽容的态度。对于各种茶类,他喜欢去研究它们的特点,却很少说茶的优劣,“只要制作的茶是健康的,价格公道,在这个前提下,适合自己的茶就是好茶”。
2012年,因为想要送给一位德国朋友独特的茶,唐望别出心裁设计了一款“花针”。11月从茶树上采来的茶花,晒干后用烘笼烘焙,再加入此前做好的白毫银针一起复焙。银针吸收了茶花的蜜香,变得更加甘醇,更耐泡。将这款花茶压制成饼状,绿色的芽叶,配上茶花洁白的花瓣和金黄的花蕊,颜色如同油画般美丽。说起这艺术品般的“花针”,唐望同时谈起了他对中国茶文化的理解。花茶在中国一直很流行,却一直不能成为单独的茶类,在他看来是由于中国的茶文化由文化人主导。他们强调纯净,“他们觉得茶有真香,一掺和就不清爽了,因此花茶就是不伦不类。但是为什么要那么严格呢?我觉得茶应该是包容的、温和的,不要互相排斥,而是让人有更多的选择”。
因为坚持种有机茶,加工制作又几乎全靠人工,唐望茶园的茶叶产量一直不高,影响了收入。看到其他茶农的高产出高收入,一同种茶的老憨哥和山宝也难免会有些想法,但唐望却始终“捍卫”自己的理念。种茶之初他有一点积蓄,做好了几年内入不敷出的准备,就想好好做自己理想中的茶。“做茶要和自然结合,也要和自己结合。一个做茶的人应该把自然的东西跟你的细心、用心结合起来,把茶性引导出来,这就是茶。”而喝茶的人如果能从茶中感知做茶人的心境,便是对辛苦付出的最大抚慰。唐望说自己最高兴的一次,是一个北京朋友喝了他做的紫霞,“他对我说,喝这个茶我能感受到你的心境,安于在农村扎根,在茶山上过着很平淡的日子,然后把心血倾注到茶里面。我听了非常感动,觉得所有的委屈都值了”。
一开始,堆在家里的茶叶,大多是亲戚朋友慷慨解囊帮他买下的。近几年,通过网络,与众不同的唐望茶园慢慢走出了销售困境,有的甚至卖到了欧洲和日本。而白天做茶,晚上回来还要包茶、发货,让他不堪其累。直到去年,通过博客他认识了在北京开网店卖茶的陈若云。因为对茶的喜爱,他们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唐望的茶便大部分都经过她的网店销售。茶园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好,这让唐望充满了信心。“我非常看重每年进步一点点,我不喜欢爆炸式的增长,我也应付不了。我的初心也不是把种茶制茶变成一个商业性的东西,我想让它成为一种很平和的生活方式。如果做得好,我就可以保证这样的时间:3月到9月我很辛苦地工作,到了冬天,我就有两个月左右的假期,可以出去走一走,认识新朋友,学习新东西。以后更好的话,我可以培训别人采茶,我来负责加工,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实现我的理想。”
茶园经营有了起色,当初那些不理解唐望种茶方式的老乡也开始来他的茶园里看看,问他:“我也这样来种茶,你看行不?”这种变化让他尤为开心,觉得这是自己坚持的最大意义:“我觉得他们那样种茶不对,对自然和自身都不好。我不能因为别人都这么做,自己也这么做。现在我坚持做对的事情,逐渐让他们看到,这样种茶也是可以的。这样就会影响更多的人来做对的事情。”
走进唐望在民乐镇上的家中,最显眼的东西是两样:成箱的茶和大堆的书。种茶之余,他把大把的时光都花在了读书上。空闲时他便和朋友们一起喝喝茶,踢足球。他家的客廳里挂着一幅字,“雅会清茶话,神怡坐晚风”。这是镇上中学一名80多岁的退休老教师写的。许多爱茶的朋友晚上闲来无事便在他家摆开茶席,茶香氤氲间,天南海北地谈着。
作为一个外乡人,唐望仿佛已经亲密无间地融入了小镇中的一切,只是相较于他们,他对这样的生活多了一重清晰的自我选择和认识。他说:“我觉得做一件事情最重要的是你觉得它有趣,而且有意义。这两点做茶都给我了,我觉得很满足。”
摘自 《三联生活周刊》 第768期 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