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花海的兽
2017-04-18扬长
1
士兵在树下搭好了帐篷。桑金兰泽说,这树1400年啦,文成公主栽的,莲花生大师还在树下打过坐呢,结得核桃呀,像天上的星星!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士兵满头大汗,撘帐篷时,桑金姑娘一直在旁边,眨着大眼睛,充满好奇地观察他。
“你晚上就睡在这里面?”
王宇笑笑,不说话。他是个有点内向的人,今年刚转了士官,打算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上午,排长带领他们,进驻著名的千年核桃村——拉岗村,夜里还要巡逻呢。是这样的,村里的扎西小伙子,被熊咬了。每年的这个季节,山上的熊总要溜下来偷核桃吃,顺便偷几只鸡,很少袭击人的。扎西小伙子怎么回事呢?
提起扎西,桑金就不说话了。她和扎西正在谈恋爱。有的说,扎西是半夜找桑金幽会,撞见熊的;有的说,小伙子喝醉了酒,从县城返回的路上出事的;还有人说,那家伙夜里上厕所,迷迷糊糊的,竟把尿撒在了熊身上,熊一怒之下咬了他一口。不管怎么讲,村子里出现了熊,是千真万确的。于是,部队进驻了村子。
戰士们将帐篷搭在路口,构成一条长长的防线。王宇所在的位置,离村子公共厕所不远。不知为何,这儿的居民,家中都没建厕所,大人小孩都跑出来解决问题。
士兵仰起脸,望了望头顶的核桃树。的确,好一棵参天大树!枝条上抟了许多经幡,还有哈达。
“这是我家的树!”桑金骄傲地说。
“是吗?真的是文成公主栽的?”
“哼,就知道你不信。”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扎西也不信,他什么都不信。”
“扎西没事吧?”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竟转身跑了。
傍晚,排长组织人,山腰上巡逻了一圈,没啥情况。朝山上放了两声空枪。后来,返回帐篷,继续观察警戒。王宇没进帐篷,他爬上了大树,又大又密的枝桠,让他很舒服地躺在上面。
透过树叶,能望见闪烁的星光。不远处,藏家的窗口也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士兵想起了桑金,哪扇窗户是姑娘的呢?这是盛夏的夜晚,来自喜马拉雅的风拂过山谷,森林发出低沉的呻吟,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雅鲁藏布江在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怒吼。士兵用手臂枕着脑袋,一边看星星,一边想心事。后来,黑暗轻轻包裹他,使他滑入了梦的洞穴。
士兵是被石子儿打醒的,手电筒晃得他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是桑金兰泽。
“你这是站的什么岗呀?”月光下,姑娘穿了件雪白的睡衣,给人虚幻不实的感觉。王宇揉了揉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我要去厕所,能去侦查一下吗?”
嘿,这个姑娘,莫不是在梦游吧!
“那野兽会躲在厕所的。”
王宇摇摇头,接过姑娘的手电,默默地领着她往厕所走去。
可哪有什么熊呢?他摇头苦笑。
他在外面等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张开手臂,尽情享受着风的抚摸。吹过厕所的风,竟有一股神秘的香气。他抬头望了望,星光闪烁,树叶歌唱,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士兵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叹息。里面传来了桑金的咳嗽。尽管声音很轻,士兵依然警觉地捕捉到了。雅鲁藏布江轰隆隆的。他跺了跺脚,一咬牙,飞快离开了。
第二天,排长召集大家开会。士兵们纷纷报告,啥事也没有,这些野兽,大概闻到了兵的味道,不敢来了。排长让加强警戒,说那个倒霉鬼扎西,住在县医院,倒没啥危险,主要是受到了惊吓。
有人问,听说熊把他男人的关键部分咬掉了,是真的吗?排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不是你关心的。
接下来几天,都平安无事。但部队仍不敢撤离。别看熊笨头笨脑的,其实狡猾得很。士兵们都是夜里站岗,白天躲进帐篷睡觉。王宇发现,桑金姑娘每天半夜,都会爬起来去一趟厕所。士兵每次都把她护送到门口,然后转身离开。士兵感到每次离开的脚步,比跑五公里越野时沉重多了。
那姑娘总穿着同一件白睡衣,像孤魂一样飘过来,飘过去。许多次,王宇很想问问她,男朋友住院了,你怎么一次也不去看他呀?世上哪有这般无情的姑娘!
一天傍晚,士兵巡逻归来,路上碰见了桑金。她一定远远看见了他,赶紧躲在大树后面。士兵犹豫了一下,走上去。“喂,干嘛躲着我?”
桑金背对他,低垂脑袋,用指甲在树上轻轻划拉着。
“我说,到底怎么啦?听排长说,扎西已经好了,要出院啦。”
“别瞎说了,他永远好不了。”青色的树皮留下了道道伤痕,溢出了透明的汁液,像是眼泪。
士兵转动身子,朝四周望了望,然后小心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伤心啦。”
“我才不伤心呢!”她小声道:“我只是害怕。”
“哦。”
“他是个酒鬼呀!一身的酒味,你想想,熊都不肯吃他,为啥呀?因为他比熊还厉害!”她突然转过身。真的,她看上去真的不伤心,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他就要回来啦。”
“不见他就行啦。”
“可阿爸喜欢他,会给他开门的。哼,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他。”她一边说,一边绕着核桃树转圈,“因为他会挖虫草。跟你说,他的鼻子像熊的鼻子,能嗅到草原上哪里有虫草。有什么用呢?每年挖了虫草回来,就天天跑去喝酒,第二年,钱全喝光啦!”
王宇从地上捡了个青核桃,扔到了天上。他有点后悔,不该自找麻烦。毕竟,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思考着怎么脱身。
“我要去布丹拉!”她突然一声喊。
士兵吓了一跳,去布丹拉干什么?新兵分配时,士兵曾坐车路过那座雪山,海拔总有5000米高。从县城能隐隐望见那雪白的峰顶。据说,莲花生大师当年镇压了12个罗刹女,为度化她们,大师托乌鸦衔了一卷写满真言的经书,当乌鸦飞越布丹拉时,已非常疲倦,张开嘴喘了口气,不料经书散落一地。所以,“布丹拉”藏语意为:散落的经书。听说登上山顶,你只要大声念诵真言,心中的任何愿望都会实现的。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就知道你不敢去。”
士兵艰难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这个美人儿。有那么一瞬,他真地动摇了。但很快恢复了理智。“别闹啦。”他张了张嘴,再不知说什么好,竟转身一步步走了。
他走得很慢很慢,感到后面有两把锋利的刀刃,背上血淋淋一片。
这夜,桑金兰泽没去厕所。士兵睁大眼睛,守了一夜。
2
扎西出院了。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去酒吧喝了一天啤酒。天快黑时,才摇晃着醉醺醺的身子回来。他抱了一把火红的杜鹃,夕阳下,十分刺眼。经过帐篷时,他好奇地停下来,和士兵对视着。
“喂,你们金珠玛米坐在这干啥?”
“等兽。”士兵冷冷地回答,擦拭着枪尖上的刺刀。
“兽来了记住叫上我扎西,我要报仇雪恨!”小伙子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王宇爬上树,目送着那身影慢慢远去,最后消失在了一扇铁门內。该死的,那是桑金的家!
透过浓密的树叶,士兵将枪口瞄准那扇铁门,心跳咚咚咚的,甚至惊飞了树上栖息的乌鸦。
那家伙竟很快出来了,走出没多远,又返回去,在门上踹了一脚。那束火红的杜鹃花从门里飞了出来。小伙子弯下身,捡了起来。当他经过士兵的帐篷时,咧开嘴笑了笑。
“说我不是男人啦。”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走着瞧,会叫你尝一尝男人的滋味!哼,谁不是男人啦……”
等他走远了,王宇悄悄来到那扇门外。他徘徊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勇气敲门。天完全黑下来,他叹了口气,偷偷望了一眼楼上亮起的灯光,返回孤单的小帐篷。
下起了小雨,满树的沙沙声。在这动听的音乐里,士兵躺在了柔软的树枝上。半夜,他突然惊醒了:以为是桑金兰泽,但那身影不是白色的,而是黑黑一团。
“喂,金珠玛米,睡着啦?”
“谁睡觉啦,放哨呢。”
“桑金去厕所了吗?”
士兵垂下脑袋,心里充满厌恶。“不知道。”
“嘿,你这金珠玛米,放的什么哨哦!”
“我关心的是兽,谁管人家姑娘呢!”
树下的影子不再出声了。士兵抱着枪,伸长耳朵,聆听着那家伙不安的踱步声。雨在飞扬,士兵祈祷着,桑金啊桑金,你千万别出来,有兽等着你呢。
后来,那家伙不再徘徊了,靠着树干坐下,用打火机点燃烟,默默抽起来。偶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飘荡在夜雨里,格外凄凉。
“别等啦,她不会出来的。”
“她每天夜里都会去厕所的。”
“自从村子来了熊,夜里她就再没出来啦。”他撒了个谎,接着说:“真想不明白,大半夜的,为啥跑这么远来上厕所,家里不行吗?”
小伙子大笑起来,压低声音说:“会弄脏了房子,弄臭了空气呀。”
“哦。”士兵半信半疑。
“可惜啊可惜。”扎西复杂地叹着气,“嫁给我这样一个不怕脏不怕臭的野兽。男人嘛,就该像牦牛一样,在拉屎拉尿的地面上打滚儿,哈哈哈哈……”
士兵感到恶心,真想操起武器,把这个哈哈大笑的粗俗的家伙一枪毙了。“她答应嫁给你了吗?”
“父母答应啰。”
王宇不再说话,任由树下那家伙一会儿得意地大笑,一会儿伤心地叹息。士兵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啦,那野兽到底伤着你哪儿啦?”
树下安静了,夜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好一会儿,终于传来冷冷的咒骂:“该死的,叫你知道扎西的厉害!”
3
一大早,桑金兰泽便急匆匆地钻进厕所。王宇溜下树,等她返回时,拦住了去路。
“他昨晚来过啦。”
“我知道。”眼睛肿肿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肩上。
沉默了一会儿,士兵问:“你打算怎么办?”
“去布丹拉!”
“别闹了,没用的。”
“哼,你和他一样,什么都不信。”
士兵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还有兽呀。”
她再也不想理他,瞟了一眼他怀里的枪,边走边说,“别傻啦,你的枪里一颗子弹也没有。”
一声枪响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村民们纷纷惊醒,鸟兽惊飞。桑金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士兵。王宇也吓傻了,噗地一口吹掉枪口的青烟。
排长飞奔而来,大声嚷嚷着。士兵们都跑来了,早起的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王宇的脑袋有点晕,枪声太大了,耳朵里全是回声。大家吵闹着,乱糟糟的,全是晃动的人影、扭曲的脸、张大的嘴。排长脸上又胀又红。士兵在人群中搜寻她,她已经消失了。他毫无预兆地笑起来,大喊一声:“熊来啦!”
世界一下安静了。扎西首先跳出来,“哪里哪里?碎尸万段!”
排长问:真来啦?看清楚了吗?
有村民叫起来:熊掌!
真的,好一大片脚印!王宇已渐渐清醒,充满困惑地望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村民们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不知谁家的孩子放声大哭。排长带着战士们侦查了一番,真的,是野兽留下的。奇怪的是,那家伙只在树下留下了一圈圈印记,别地方啥也没有。排长一拍脑门,痛苦地叫了一声。
王宇努力回忆,确信昨晚熊的影子也没有。他无限迷惑地望着扎西,小伙子像头发狂的猛兽,在人群中乱窜。
直到中午,人群才散去。士兵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在树上;不知为何,头发湿漉漉的。他告诉排长,兽跑了,没有打中。
剩他一个人时,再也受不了,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怀里的枪抓得紧紧的。吐了很久很久,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抬起泪眼,就看见桑金站在树下。士兵在脸上擦了擦,露出灿烂的笑容。
姑娘取下树枝上的军用水壶,灌满了酥油茶。士兵毫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姑娘再次给他灌满,他接过来还要喝。
“别喝啦,傻瓜!”
“熊来啦。”他打着嗝,扬起下巴,“瞧,那是脚印。”
桑金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匆匆离开了。士兵望着她的身影,觉得那小小的身体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傍晚,扎西小伙子来到了树下。他很远就嚷起来,“金珠玛米,有消息吗?”
王宇冷冷地告诉他,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来找死。
小伙子掏出烟,丢给士兵。王宇摆摆手。小伙子自己点上了,抽了几口,问:“天亮时来的吧?”
“谁?”士兵警觉起来。
“嘿嘿,你这金珠玛米,还有谁,兽呀!”
士兵搂紧枪,感到肚子里的酥油茶在翻滚,又想要呕吐。他艰难地吞下去了,什么也没说,拖着虚弱的身子爬上了树。
不知小伙子何时离开的。整整一天,士兵都躺在树上,没吃东西,没喝水。他一点也不饿,脑袋和肚子都被乱糟糟的东西塞满了。他静静地躲在茂密的树里,得好好想一想。
月亮出来了,风吹过,有点凉了。夏天就要过去了,核桃全熟啦。打核桃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大人孩子都穿上盛装,在树下唱歌、跳舞;县城将举办热闹的核桃节,满世界都是乱滚的核桃。一年总有那么几天,王宇是不吃饭的,光是核桃都撑破肚皮啦。
“王宇!”有人在喊。
士兵探出身子,看见桑金仰着一张苍白的脸。他跳下树。“你跑出来干嘛,小心有兽!”
“我要去布丹拉!”她背了个背包,腰间缠了条氆氇,头上裹着火红纱丽,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月光下活像一只美丽的小母兽。
士兵呆呆地望着她。
“你不用跟着我。”她冷冷地说,“明天一早,请你告诉我阿爸阿妈,我很快回来。”
“别闹了,没用的。”对这样一个勇敢的姑娘,任何语言都虚弱无力。
她紧了紧小背包,对他神秘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士兵目送她远去,后来爬上树顶,望着红色的影子在夜色里闪烁,好像一團跳跃的火苗。他眼晴睁得大大的,决心这样望着她,直到天涯海角。
云遮住了月亮,世界毫无预兆地暗下来。乌鸦呼噜噜飞走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雅鲁藏布江突然醒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咆哮,波涛一定涌上了岸。士兵听见大树在风中狂舞,什么东西在胸中奔涌。他突然跳下树,背枪上肩,以五公里越野的速度冲了出去。
4
月亮再次出来时,士兵追上了姑娘。桑金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这个呼哧呼哧的家伙。纱丽遮住了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弯着雪白的脖子,往前走去。
这是个安静、暖和的夜晚,只有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回响在香甜的空气里。
离县城越来越远了。他们进入了雪山的包围。一条又弯又陡的盘山公路,向布丹拉飘升而去。海拔不断上升,但他们一点也不累。她一直低着脑袋,他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能听见呼吸与心跳的声音。
月亮终于跳出乌云。他们惊呆了,天啊,花海!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风情万种的苏罗梅朵、邦锦梅朵;绿得发亮的附地菜和尼泊尔香青紧贴地面。稍高一些,是脚蹬高跟鞋、穿着黄裙子的蓝钟花,和穿紫裙子的风铃草。幽暗的杜鹃阴影里,鹿药花一副神秘而邪恶的样子。远处,一朵朵报春花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生怕显露不出美丽的裙摆。无量无边的金脉鸢尾花,给大地铺上了厚厚的、软软的地毯。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一切,风吹过,像一片涌动的波涛,一千种香气和一万种色彩,向这两个惊呆的夜行人猛扑过来,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可能。
士兵张大嘴巴,喘不过气来。没想到这时节,还会有这么多这么美的花。
姑娘转身望了望士兵,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们脱了鞋,踮着脚尖行走在梦里,生怕惊动了花海深处那些沉睡的精灵。后来,他们在一株茂盛的杜鹃下停了下来。安静极了,看样子整座雪山都睡着了。
他们小心地坐下来,不敢说一句话。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虚幻,那么脆弱,仿佛一讲话,都将瞬间消失。士兵犹豫着,往桑金身边挪了挪,姑娘没拒绝,轻轻靠在他肩上。在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两个人没办法不紧靠在一起。
月亮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躲进去,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拂着。地上堆满了厚厚的花瓣。士兵闭上眼,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香气灌满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肺,他的生命。桑金呢,嗤嗤笑着。
“你说说,这是怎么搞的?”
“当然啦。”她喃喃道。
“可核桃都熟啦。”
“笨蛋,这是雪山呀。”
他撑起身子,跪在地上,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你瞧,它们多美啊。”
他看见在她的眼睛深处,充满了勇气。
士兵小心翼翼地躺在地上,很快又翻身趴下,脸深深地埋进花瓣里。桑金像风一样在低语,他听不清。哦,无论说什么都不重要啦。许许多多花瓣,把他埋了。他准备就这么死掉。
后来,他猛地站起身,大喊起来。不知他在呼唤谁,但一定惊醒了远方的兽。
桑金扯下了头上的纱丽,她没有阻止他,她相信,做什么都好。
月亮掉下了雪山。士兵停止了吼叫。他喘着粗气,冲桑金笑了笑。“对不起,我想告诉兽,不准闯进我们的花海!” 他伸出手,拉起她,“咱们走吧。”
5
“桑金兰泽去布丹拉了。”
“她会去的。”像大多藏族老人一样,阿爸穿着藏袍,戴一顶羊皮帽。和士兵说话时,脚上的靴子不安地跺在水泥地上。
“你已经知道啦?”
“扎西说的,那孩子啥都知道!”阿妈也出来了。
“是吗?”士兵大吃一惊。
“那孩子鼻子可灵啦,能闻见地下的宝藏呢。”与阿爸一样,阿妈穿着漂亮的衣服,胸前挂着一串串蜜蜡、绿松石、红珊瑚。也许是扎西从地下挖出来的。阿爸很不满地瞪了阿妈一眼,“就知道瞎说。金珠玛米,夜里看好兽呀!”
没等王宇开口,门关上了。王宇愣了半天,才往回走。他太累了,挣扎着爬上树,便紧紧闭上了眼睛。
半夜里,兽来了。
它挥舞一双巨掌,嘭嘭嘭地拍打核桃树。熟透的核桃像雨点一样掉落。士兵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他在黑暗中继续躺了一阵,任由那家伙在树下发疯。尽管大树剧烈摇晃,但士兵心里却很平静。开枪之前,有些事必须弄清楚。
他知道,这是一头非同寻常的兽,不是跑来偷核桃吃的兽。但它何苦摇落树上的核桃呢?不,它是想摇落树上的兵。想到这儿,士兵愉快地笑起来,翻身跳了下去。等它扭过笨拙的身躯时,士兵已将枪口对准了它。
说真的,他有点失望。它身上脏乎乎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张开的大嘴呼哧呼哧往外流口水,巨掌砰砰地拍打着地面。
没有风,没有月光,但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睛里的光。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士兵举枪的手有些麻了,但他不好意思换手,否则它一定会嘲笑他的。
后来,他的手开始发抖,十分狼狈。但它也好不了多少,大鼻孔流着鼻涕,嘴缝里流出口水。它不时抬起毛茸茸的巨掌,擦一擦鼻涕口水,但很快又流出来了。
“唉,你走吧。”他无力地放下枪。
它伸出巨掌。士兵没有躲开,只是呆呆地望着它,望着它在自己肩上拍了拍,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消失。他痛苦地叹了口气。
总地说来,士兵和野兽,都是疲惫到了极点。
核桃熟透了,村里将举办盛大的核桃节。
第三天傍晚,扎西来了。他在县城喝了一天酒,摇摇晃晃的,满身酒味。手里还提了个空酒瓶。
“喂,金珠玛米,桑金快回来啦!”很远他就嚷起来。
“是吗?”
“哈哈哈,我闻见了她的气味。她太傻啦!”
士兵抱着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醉醺醺的人。天天喝酒,小伙子两眼无光,眼珠像两颗不值钱的绿松石;头发油腻,脏得要命。
“她總是那么傻,就像一只又笨又傻的小母兽。哈哈哈……”他放声大笑。
“她才不是,你才是兽,一头又脏又臭发情的公兽。不,现在这都算不上啦!哈哈哈……”士兵也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小伙子张着嘴,惊呆了。“嘿,你疯啦!”
“桑金不会嫁给你的!”
“嘿,这个金珠玛米!”小伙子焦躁不安起来,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士兵不理会,继续说:“告诉你,别闯进花海,那是我和桑金的花海!我不想打死一只流鼻涕流口水的兽,但我会打死闯进花海的兽!”
“喂,你想干嘛?”
“我要娶桑金!”
6
“王宇!王宇!”
“桑金!你回来啦?”
“我回来啦。”
“哈哈,他的鼻子真得很灵!”
他咚的一声跳下来,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天呀,你怎么啦?”
“我流血了。”他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哈哈,我说我要娶你,他生气啦!”
“别傻啦。”
“你不愿意吗?”
她转身往回走。士兵追上她,“咱们这就去告诉你阿爸阿妈。”
“你太傻啦。”她走得飞快,边走边解开头上的纱丽。
“你忘了吗?那片花海,苏罗梅朵,邦锦梅朵!要我说,那哪是杜鹃呀,分明是一树大火嘛!咱们说好的,还要去花海!放心好了,我再也不做傻事儿啦!”
桑金突然停下脚步,奇怪地打量他。“你说啥?什么花海,什么杜鹃?”
“花的海洋呀,你忘啦?”士兵声音沙哑,近乎痛苦地问。
但桑金一脸认真,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哪有什么花海,别傻啦!”她走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脑袋,喂,你怎么啦?
嘿,你真忘了吗?紫色的风铃草多可爱呀,你像报春花一样,转动裙摆呢!那些呆头呆脑的鸢尾花,鹿药躲在阴影里,多有趣呀!
“你疯啦!胡说些什么呀?”
士兵突然不说话了,痛苦地捂住肚子,蹲在地上。他痛苦极了。
桑金真地不想伤害他。姑娘弯下腰,轻轻拍着他发抖的肩膀。士兵抬起扭曲的脸,用充满乞求的目光望着她。“答应我,陪我去花海好吗?”
桑金摇头苦笑,指了指头顶:“瞧,核桃都熟透啦,哪来的花海呀?”
士兵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走吧,快回家吧。”
夜晚,士兵想立刻冲向雪山,冲向花海。但没有桑金,那片花海一定会躲起来的。他睁着眼睛,躺到天亮。他多么希望兽来了,这次他必定会一枪干掉它。
7
一大早,村子里就闹腾起来了。盛大核桃节,隆重开幕了。人们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孩子们戴上怒目金刚面具,在树下乱跑。勇敢的小伙子骑上骏马,在金灿灿的核桃林里,追逐心爱的姑娘。老人们带上哈达和经幡,扛着长长的竹竿,也纷纷走进核桃林。
王宇一直站在树下。桑金家不会参加核桃节,他们要去拉姆拉错。扎西和桑金快结婚了,按当地的习俗,结婚前会去神湖拉姆拉错,在湖水的倒影中捕捉前世今生。
士兵望见战友们全都在人群中看热闹。今夜,人们将通宵在树下燃篝火、跳舞、唱歌、喝滚烫的酥油茶。当然啦,小伙子和姑娘少不了爬上大树,或钻进树洞里幽会。趁排长不注意,士兵一跺脚,决心去追赶桑金。
他不敢离他们太近,他有点怕她的阿爸阿妈。这是两个严肃、神秘的老人。桑金发现了他,向他远远地挥手,吓得士兵赶紧躲进路边的草丛。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他們离开县城,向雪山深处走去。一路上,士兵胡思乱想着。说真的,他有点后悔了,真不该为了这姑娘偷跑出来,要是排长发现,绝不会轻饶他。更严重的问题是,他真喜欢桑金吗?士兵感到非常吃惊,实际上,不是爱,而是因为恨,他才想娶她的。当然啦,不是恨桑金,不是恨阿爸阿妈,还有扎西,甚至不恨熊,熊不过偷吃几个核桃,有啥呢?他自己也闹不清具体恨的是什么,他只是隐隐感到有个令人讨厌的、邪恶丑陋的东西,一直躲在附近,他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当那东西扑来时,一枪打死它。他想要娶桑金,只是怕它会伤害她,就像怕野兽闯进他们的花海。可桑金竟然忘记了,竟然不相信有那样一片花海!想到这儿,他就痛苦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桑金来到他的身边。两人沉默着。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但他简直太痛苦了,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桑金戴着纱丽,脸遮得严严的。士兵觉得挺好的,他不想看见她的脸,只需要确定有那样一个美丽的存在就行了,士兵的任务是守护这个存在。
“不要去拉姆拉错,不要去看那些虚幻的影子啦。”
“怎么啦?”
“咱们还是去花海吧。”
“喂,你到底怎么啦,什么花海?”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阳光暖暖的,多好啊。
“你念念真言吧,我想听。”
“我好害怕。”
士兵盯着她的眼睛。桑金继续道:“你说,湖中的倒影会是什么呀?”
“说不定,是兽。”
“别闹啦。”她没心情讲笑话,“你真愿意娶我吗?”
士兵不说话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彩,天蓝得像海,有只鹰在头顶盘旋。
姑娘突然停下来,他们同时听见了喊叫,那是阿妈的尖叫,阿爸的尖叫。士兵看见,一只兽正慢悠悠地走下山来。天啊,不是熊,不是雪豹,从没见过那样的兽。它是那么丑,那么臭,带着一股邪恶的气息,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一步步走来,边走边摇晃巨大的脑袋。
在这样一头巨兽面前,阿爸阿妈已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只是站在那儿绝望地喊叫。喊的是藏语,士兵一句也听不懂。他苦笑着打开了枪保险,心脏砰砰乱跳,他的枪里装的是空包弹,没有弹药,别说是兽了,连一只鸟儿都打不死。
然而,没等他扣动致命的扳机,扎西小伙从天而降。他也摇头晃脑的,带着同样的气息和力量,奔向那家伙。瞬间,他们厮打在了一块儿。一会儿,兽占据上风,一会儿,扎西占据上风。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尘土飞扬。
直到太阳落山,终于停止了翻滚。这两头疲惫至极的野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当所有人焦急地等待最后的决战时,事情突然超乎想象起来,小伙子竟艰难地爬上了它的后背,拍拍它的屁股,扬长而去,头也没回。
他们就这样望着小伙子骑着一只兽,渐渐远去。无论是阿爸阿妈,还是桑金,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后来抱在一起,伤心地哭泣。士兵浑身发抖,感觉被什么东西深深地伤害了,虚弱地蹲在了地上。桑金是对的,他的枪里一颗子弹也没有。
士兵都没告别一声,便离开了。一路上,他每走一会儿,便朝天空开一枪,没有弹药的子弹格外响,惊得沿路的鸟兽四散惊逃。士兵边走边笑,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月亮出来后,他已擦光了所有的眼泪,终于背枪上肩,放开步子奔跑起来。他必须赶在兽之前,到达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