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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你的悲伤

2017-04-18东方慕蓉

东方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莫高车子

◆ 东方慕蓉

不懂你的悲伤

◆ 东方慕蓉

甚至等探长莫高到达现场的时候,被害人的父亲依旧一言不发,当当当当旁若无人地砌着烟囱,仿佛此刻手中的活比女儿的死还要紧。

这是一个新开盘的别墅区,主干道两旁的行道树身上还缠着一圈一圈草绳,树叶也还耷拉着,工人拖着橡胶皮管懒散地挪动脚步,任粗大的水注恣意四射。一路开进去,即使发动机轰轰作响,远远近近的,还是听得出各种尖利的切割、挖掘或者敲击的声音,幢幢房子都像个热火朝天的小工地,直到几乎最里面,莫高才找到指挥中心电台里讲的这户人家。

派出所民警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死者被发现在三楼,几个穿着鞋套戴着手套和头套的技术人员在勘查现场,尸体还在原地。发现尸体的那个送瓷砖的工人正在接受询问,被害人的父亲在屋后闷声不响地砌他的砖头。

莫高站在这位父亲身后。烟囱已经齐他的额头高了,这位父亲背对着他蹲在用几根原木草草钉出来的脚手架上,低下花白的脑袋,拿起一块砖,用瓦刀将铅桶里的灰浆铲起,均匀地刮在砖的四条边上,然后把有灰浆的一面搁在墙体上,再用刀背从左到右当当当敲扎实了,接着拿起下一块砖,重复前面的步骤,动作精准,分毫不差。

莫高燃起一根烟,踱步上前,抬头看去,这才看见男人两行鼻涕已经逼近上唇,脸色如他脚边铅桶里的灰浆,呆滞,麻木,左手小臂上有个伤口,一用力就有血渗出,外层的血痂混合着泥灰已经变成了难看的灰褐色。两只鞋居然是穿反的,左脚穿在右脚上,右脚穿在左脚上。莫高出过各种各样凶杀案现场,见过各种各样的受害人家属,眼前这位的样子,比那种哭天抢地更让人难受。

送瓷砖的工人莫高细细问过了。这个人一口苏北话,说话的时候上唇向后缩去,显得牙齿过分的大,好像一直在咧嘴傻笑。他说他是来送货的,这户人家预订了两种砖,一种是做旧的红砖,用来砌壁炉的,一种是和别墅外墙一样的浅褐色墙砖,是贴在烟囱外壁上的。送货前一天他打过电话,是男主人接的,约送货时间,男主人说他一直都在。车子开进来停好后,他发现别墅的门敞开着,问了几声有人吗,无人回应,他再次确认了一遍门牌号,就开始卸货。卸到一半,口渴,去车上拿了水杯到厨房水龙头接水。喝的时候,他上楼去看,主要是好奇,好奇有钱人家的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有多大。走到三楼,突然看到大房间中央躺着一个人,一个只穿吊带睡衣的年轻女人,两条白白长长的腿对着自己,甚至隐约看得见那块神秘的三角洲。自己那么大动静,女人居然一动不动,是喝醉了,还是晕倒了?他大声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只听见嗡嗡的回声,他于是起了色心,近距离看看也好,也知乡下女人和真正的城里女人啥区别,洗头房和洗脚房那些伪城里女人不算。可等走近一看,就感到不对劲。女人俯卧在地上,吊带睡衣短得几乎刚刚盖住大腿根,血把长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然后淌到地上,头旁边是一个切割瓷砖、木地板用的小电锯,电锯上有血。等看清这一切,他吓得惨叫一声,一步三个台阶朝楼下跑去,还没跑到一楼,就听见有人噔噔噔跑进来,是个有点老的男人。男人手里拎着瓦刀,瓦刀上滴着灰浆,一只耳机半吊在空中,另一只还在耳朵里。男人问他什么事,他指了指楼上,说死人了。男人拖着他一道上楼,跑到楼上后,男人先是傻了一样地围着尸体转了几圈,然后指着他颤声说,你……你……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就一送货的,给这户人家送瓷砖的……工人说他本来想跑掉,转眼一想跑掉反倒更加说不清,就连忙打电话报警。等他打好电话,发现男人跪在尸体旁,抱起年轻女人的头颅,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两行泪在糊满泥灰的脸上形成两条清晰的河床。送瓷砖的还说一开始他以为在他惨叫之后跑出来的这个男人和他一样是打工的,后来发现不是,走路和说话的样子都不像。他咧着大嘴看着莫高说,他送货这么久,第一次看到房东自己动手砌墙的。

莫高楼上楼下走了几趟才发现,这幢房子虽是毛坯,其实人已经住进来了,三楼一张床,二楼一张床。看屋内的陈设,应该是女孩子住三楼,老男人住二楼。莫高特意看了,二楼的床跟宾馆服务员整理过似的,平展展的;三楼的床还乱着,靠着后窗的位置有个滑轮装置,转动滑轮,就可以将楼下的重物吊上来。装置旁边,堆着一些装有瓷砖、马桶和台盆的板条箱。

看好这些之后,他再去屋后男人砌墙的地方。男人的节奏依旧,莫高没有言语,再次点燃一根香烟,站在边上耐心等着。他想他懂得这男人此刻的悲伤。

砖砌了一块又一块,很快超过头顶了。终于当的一声,瓦刀掉在脚手架下,老男人一个趔趄从长凳上仰面摔了下来,没等莫高上前搀扶,他翻转身体趴在地上,拍着地面号哭起来。

等哭声渐渐弱下去,莫高走上前去扶他坐起来,自己盘腿坐在他对面。相对而坐,莫高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样子,身材看得出是对自己很有要求的那种,大臂上的肌肉鼓着,卖相周正,发际线很高了,脸上的纹路有纵有横,额头上是横的纹路,眉心叠了好几个八字,两条法令纹从鼻子的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边。一张倍受岁月摧残的脸,而现在,又遭此厄运。

男人低下头,脱掉线手套,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忽然看见左手小臂上的伤口似的,拿用过的白手帕去摁,等手指移开,血再次渗出。

莫高问,您受伤了?怎么伤的?要不要包扎一下?

男人开口前,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抖着嘴唇说,包扎?您认为我受的伤包扎就成么?

莫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接他的话,而是说,对不起,我姓莫,负责侦办您女儿这个案件。请您节哀,我会尽力的。

对方并不接话,莫高暂停了几秒钟后接着说,我想了解一下案发前后的情况,比如说,您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男人说,我要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她就不会这样了。说着,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等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他接着说,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呀,她母亲五年前走了,现在她又走了……

原来,这家的女主人五年前患乳腺癌去世。男人和女儿把原来住的市中心公寓房卖了做首付买了这幢别墅。每个月既要还贷又要付房租,压力很大,所以交房以后两个人决定先搬进来住。男人是建筑设计师,砌砖、安装水电这样的事,年轻时在工地都干过,再加上现在很多建材和卫浴买回来只要装一下就可以了,所以,拿到钥匙以后,他没打算请工人,休息时间闲着也是闲着,自己装修,反正住进来了也不用赶工期,装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女儿坚持要装个壁炉,男人想想也是,装个壁炉,屋子里多一道景观,最重要的是,冬天一烧,整幢房子都是暖的。打算先把壁炉和烟囱砌好,然后一层一层做,从三楼开始装起,装好了晾得没味道了,两人都搬三楼,再装二楼,再装一楼。

男人说都是耳机,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戴着耳机砌墙了,否则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听到。他是最近才习惯戴耳机的,物业说过晚上不能装修,但没人遵守,一到夜里,电钻的声音,切割的声音,挖掘的声音,即使隔着绿化,还是跟在耳朵边上一样。年轻时根本不觉得,和建筑工人一起睡在工棚里,躺倒就睡着了;现在不行,不戴耳机根本睡不着。白天也是。听什么?电台,各种音乐电台。听着音乐,砌墙的工作也不显得那么单调和无聊。他打算这个双休日把烟囱完成掉。女儿几点回来他不知道,反正他入睡前还没有回来,他是戴着耳机入睡的。人老了,醒得早,醒来以后他去一楼厨房煮了点小米粥。自己喝好之后,给女儿留了一碗,再吃了块面包,就开始在屋后干活。他一直在砌墙,直到听到一声惨叫。

您是几点开始干活的?莫高问。

六点不到一点,我和好灰浆,耳机里正好报六点整点。老男人回答。

这个时候,派出所民警进来递给莫高一张纸,是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汪小烟,女,27岁,未婚,某中学的英文教师;汪父,57岁,丧偶,某建筑设计院高级建筑设计师,两人均无前科劣迹。这幢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着汪家父女的名字,汪小烟名下还有一辆白色的牧马人吉普车。莫高心想,怪不得,前面转弯的时候,看到过一辆白色“牧马人”停在隔壁一幢没开工的别墅旁,这种车子本来就少见,女孩子开这么彪悍的车子,更加少见。

作为父亲,您认为有可能是谁对你女儿下了毒手?看罢手上的纸头,莫高问眼前这个老男人。

您是警察,这个问题得由您来回答。汪父手撑地站起来,不准备再把谈话继续下去的样子。

没错,可是我需要您的线索,想起什么随时打电话给我。莫高起身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汪父没有接,他说,我负责做一个好公民好建筑设计师,您负责做一个好警察。然后转身拎起瓦刀爬上脚手架。莫高尴尬地笑笑说,我会的,然后眼看着他又开始砌墙。

前来拉汪小烟遗体的车子,被汪父挡住。他说人死后三天要回家一次的,必须得在家里停满三天,小烟横死,更加要,他要守在她身边,等她的灵魂归来。莫高问他,是替你女儿伸冤要紧,还是等她的灵魂要紧?汪父低着头想了想,身体让到了一旁。

法医说,死者后枕部的伤是致命伤,小臂外侧的擦伤是抵抗伤,背部、大腿部和外脚跟的淤青,应该是凶手施暴时所留。死亡时间大致在三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清晨六点到七点之间。被害人没有穿内裤,一条脏的内裤丢在卫生间的洗衣篓里,并无撕扯的痕迹。两种可能,一种是她洗好澡没有来得及穿干净的内裤就出事了,一种她习惯不穿内裤睡觉。被害人生前有过性行为,DNA已经提取。现场的血迹有三种,量最大的是被害人的,量少的有两种,一种是汪父的。汪父的血来自左手小臂外侧的伤口,问过了,是砌墙的时候不小心瓦刀伤到的。他在送瓷砖的工人发现尸体后到过现场,有血迹很正常。精液和剩下一种血迹属于同一个人,已经拿去库里滚了,但愿滚得出结果。电锯手电筒大小,是汪父买来的装修工具。这个电锯可以切割木材、铝材、地板和瓷砖,被凶手就地取材当成了杀人工具,现场的鞋印凌乱,不具备提取条件。

小区一共有134幢别墅,120幢正在装修,装修的工人,并没有突然离去的。物业公司的保安,也一样,也没有突然离去的。还有两类人,不能遗漏,一是像报案的这个人一样送建材、送快递的人,二是进入这个小区收废品垃圾的。被害人的手机和社交平台上,不过是些日常的订购信息、聊天信息,并没有异常。综合这些情况,后面两类人偶尔闯入这户人家,见色起意强奸杀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命案其实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有因果关系的,你没办法按照正常的逻辑去推理,只好靠大量的走访和排查去完成。莫高把任务布置下去,物业保安、装修工人,加上进出送建材送快递的人和收垃圾废品的人,都要落实,都要见到本人;凡是男性的,都要采集到足以鉴定出DNA的生物样本。

莫高去小区的物业监控室调取录像。遗憾的是,因为还在装修阶段,监控探头装是装了,启用的只有东南大门外侧的一个,也就是说,不管是车还是人,进出小区都得走这个门。

莫高摸出一根香烟,点起来,一帧一帧开始看。得先知道汪小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到凌晨3点43分那帧画面时,莫高发现她开着那辆拉风的白色“牧马人”进了大门,是一个人。这个时间回家,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就被害身亡。是谁干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各路人马汇总过来的信息表明,并没有人的DNA和现场的一样。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走访和排查有遗漏,还是侦查方向错了?

再次去汪家,是案发后第三天。

莫高迷信现场,尤其是案子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他都会再复一遍现场。

停好车子,打开车门,远远地,一种奇怪的味道强劲且固执地扑了过来,细细辨别,是花香,栀子花的香,还有尸臭。尸臭还真顽强,三天了,还没有散尽。

车子走后,他进入汪家底楼大厅,没有看到汪父的影子。绕到屋后,他看见烟囱已经砌到第三层,汪父依旧戴着耳机站在脚手架上专心工作。莫高在脚手架后面站了一会,正欲爬上去给他打个下手递递砖什么的,套套近乎,顺便和他聊聊。可能是感到脚手架突然承受的重量,汪父一转身,发现了莫高的意图,连忙用手势制止他。许是戴着耳机的缘故,特别大声地说,脚手架站两个人会塌的,接着他放下瓦刀,顺着脚手架退了下来。

两个人倚着脚手架,莫高摸出烟递给汪父一支,老男人不接。莫高索性两支烟都放唇间,都点燃,再递一支过去,汪父勉强接过。两人默默抽过几口之后,莫高说,您关于好公民好警察的说法,很让我受益,谢谢。汪父不语。莫高说,我还知道,一个好公民,有义务配合警察调查。如果您对此没有异议的话,我想知道,您女儿汪小烟有没有在谈恋爱?

汪父一口烟吸罢后说,我给自己订了一个原则,孩子的事我尽量不过问,不参与。我早就告诉过小烟,她要真的喜欢,我都同意。莫高说我需要的是正面回答,她现在有男朋友还是没有?汪父说,她没有正面告诉过我,我怎么正面回答您?

这种说话方法,还是承继原先那种不愿意继续交流的拧巴,失去世间唯一亲人带来的伤痛和心理失衡,莫高理解,于是作罢。

就在他准备去汪小烟所在的那所中学调查,犹豫着是先找学校领导还是同事时,突然接到一个打到办公室座机的电话,自报家门说是汪小烟的同事兼闺蜜,要找莫大探长谈。

两个人约在学校附近一个茶室。对方是个和汪小烟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真丝连衣裙,削肩,巴掌大的鹅蛋脸,一双细眯眯的吊梢眼,眉毛直入鬓角,像极了林风眠笔下的仕女。可是一开口,却一点也不仕女。她说谁是凶手我不敢说,但我一直劝烟子,找男票一定一定不要找安在晨那种傻逼!不就是长了一副拆白党的面孔,有一张能灿出莲花的嘴嘛,帅就有免死牌了啊?要是这屁货碰到我,一千万只草泥马早把他踩个片甲不留。

哦。莫高感兴趣地望着这位口无遮拦的闺蜜。

莫大探长您不知道同意不,我反正觉得男人女人真是差别太大了,如果爱上那一刻是分水岭的话,女人会越来越爱,男人会越来越不爱。女人若是吃死一个人,是死都不改的。多少次,烟子哭着数落安在晨对她的种种背叛,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安在晨一个电话一个信息,她马上笑了。如果我敢说安在晨半句坏话她分分钟和我翻脸。她说是她自己不够好,够好的话一定留得住他。这个汪小烟,真是傻得不要不要的,我看她就是中了安在晨的蛊。这位闺蜜恨其不争的样子说。

怎么个傻法?莫高问。

怎么个傻法?贷款买了一辆“牧马人”,认识安在晨以后,安在晨没有车子,她这辆就给他开。自己省吃俭用还车贷,就为讨男票欢心,还不够傻吗?她哪里知道,她的男神在她车子里跟多少女人玩过车震。

这么说,安在晨的那些破事汪小烟知道了?莫高问。

知道,怎么不知道?但是只要安在晨一认错一发誓,抓起她的双手一根一根指尖吻过,她又心软了,相信了。恋爱中的女人真是弱智啊。这位闺蜜再次用恨其不争的表情说。

我还想问一下,汪小烟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怎么会买一辆这么彪悍的车子?莫高问。

是在认识安在晨以前买的。我当时也奇怪她怎么会买这辆车子,问她,她说,没有男票,就当车子是,当然得又帅又彪悍了。白色的“牧马人”,就一白马王子啊。可她哪里想得到,“牧马人”犹在,白马王子却早变心了。

哦,这个安在晨是做什么的?莫高问。

凤凰男,凤凰男知道吗?我觉得凤凰男本身不是贬义词,相反,我对那种凭着努力闯出来能够在大城市立足的男生怀有深深的敬意,他们抓到一副烂牌,打成这样子已经很励志了。可是,这位安在晨先生,他想要的更加励志,汪小烟不过是打猎路途中撞到他枪口的一只小兔乖乖。他要寻找的,是诗和远方,以及能够带给他诗和远方的富家公举。你说他是过日子的人吗?连个正经工作也不找,说起来是住在滨江花园,很高级的一个小区,和人群租的好吗?据说父母也来了,三个人住了十几平方。他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夜夜转战于各种女人的床榻。没钱了,汪小烟会接济他,实在没钱了,他会接点编个小程序、做个文案的小活。但凡有点钱,他就去健身、参加英文口语班甚至艺人培训班。他连走路、说话、笑容都是练的,他根本不想一步一步走路,而是想一步登天,你说这个男人可怕吗?

富家公举?莫高听出来了,应该是富家公主,网络时代,语言真是太生动了,一个举字,调侃、嘲笑、不屑和居高临下的意味都在里面了。以汪小烟的家境,配他这个人绰绰有余,可还是配不上他的野心。莫不是两个人有了冲突,然后……

这位男神的照片你有吗?莫高问。

我可没说他是男神,我看他是披着男神皮的人渣。闺蜜挑起眉毛,拿出手机,用指甲头修剪得方方的手指划拉了几下,递到莫高面前。是在和汪家父女在西堤牛排吃饭时拍的,侧影有点像那个新近和林心如结婚的霍建华,走的是高冷路线。都说男人看脸,女人也一样看脸啊。莫高感叹。

看脸的时代呗,谁好意思免俗。这位闺蜜耸耸本来就很削的小肩膀。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得找到这位安在晨。

安在晨租住的地方,确实是比较高档的小区,但进了房间,却是另外一番天地。从大门起,只有一个小小勉强能走过人的走廊,通往各个房间。三房两厅,住了五户人家,其中一户,门上草草写了个“安”字,敲门的时候,里面响了许久,才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应该是安在晨的父母,焦黑的面孔,惊怯的眼神。房间简直一仓库,靠墙一边是个上下床,下床宽上床窄;另一边是两张叠放的旧办公桌,上面放着各种箱子,纸板的,木板的,帆布的,无纺布的,皮革的。马桶和洗手池占了阳台的一边,另一边是一台电脑,显示器还是圆弧屏幕翘着大屁股的那种。

技术员采集完他床上枕头边几根头发和卫生间里的牙刷就走了,莫高留下来跟安爸安妈聊。本来看过新闻就已经知道汪小烟死于非命,而儿子恰恰这几天根本就没回过家,没有电话、短信和微信联系,朋友圈也没有更新过。两个人早就在七想八想了,所以,听敲门的人说是公安局的时,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该来的终于来了。

安爸说,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到儿子了。莫高要求他们给个明确的时间。安父用戴着金戒指的焦黄的手指,拨拉了好久手机屏幕后,说出的儿子和他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是案发前的那天晚上11点03分,也是就汪小烟开着车子经过自家小区监控探头的4个小时40分钟之前。儿子发给他们微信,说他次日去瑞安,有个生意要谈,此后便再无消息。

和谁谈什么生意,您儿子说过吗?莫高问。

不知道,说了我和他妈也理解不了。安爸怯生生地说,用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没等莫高离开安家,两个反馈都过来了。一是技术员那边的,现场精液和血迹的DNA,确属安在晨无疑;二是瑞安方面的,查包括民宿在内的宾旅馆,发现有安在晨的订房记录,预定了一个晚上,但没有去住。

那么是激情杀人了。本打算第二天去瑞安的,房间都订好了,再者,如果有预谋,他至少不会傻到在汪小烟体内留下精液,让自己嫌疑变得这么大。是突发的杀人这件事,改变了他的计划,他以某种现在还不为莫高所知的方式逃掉了。他逃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这时,有侦查员向他报告说,汪小烟那辆白色的“牧马人”案发次日夜里被抛在浦东机场T2航站楼的出发层,先是被贴了黄单子,后又被拖车拖到停车场,至今无人认领。莫高想起来了,他第一次出现场那天在汪家别墅不远处见到过这辆车,看来,这家伙在警察到了现场后还在这个小区的某处,等警察撤了,找机会开车逃了出去,直奔机场。莫高马上开车奔去,他相信安在晨这三个字一定在某架航班的乘客名单里。

高架路上,想到马上到来的突破,他甚至有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于是塞了张谷村新司的CD进碟机,然后一只手伸出窗外,任风把他的手往后推,再往后推。他听不懂这个老男人在唱什么,但喜欢他的调调,而且这调调,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可是,让他跌进谷底的是,不仅当日的乘客名单,加上案发至今的所有乘客名单里,国内的,港澳台的,国际的,都没有安在晨。要么是用了假的身份信息,要么是声东击西。莫高傻傻地站在航站楼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一时没了方向。

万幸的是,航站楼出发层“牧马人”停车子那段录像还保留着。车子到达的时间是案发当晚9点23分,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背影,是个上身穿灰色连帽卫衣、下身穿牛仔裤的男子。男子从车里下来,拎了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走进23号门,前后一共7秒。

把男子的背影截屏下来,请汪小烟的闺蜜辨认,闺蜜说不是这傻逼还会是谁呀?请安爸安妈看,安爸戴着金戒指的焦黄的手指拿着,看了半天,只是呆呆地坐着,没说一句话。这样的话,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地方,是安在晨最后消失的地方。

看着安爸安妈,莫高心里一阵难受。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儿子考上大学,来大城市打拼,是多么让他们自豪的一件事情,可是这个儿子心里却住着一个渔夫家的老太太,有了木盆,还想要大房子,有了大房子,还想要宫殿,而现在,落得个鸡飞蛋打、亡命天涯。

上网追逃,抓到这家伙是迟早的事。

这种情况,案子勉强算得上破了。莫高第三次来汪家,一方面他耿耿于怀于汪父关于好警察好公民的说法,另一方面,一些细节他还想再敲一敲。老一代侦查员说过,一个案子要妥帖,必须是你心中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关于这个案子,莫高还没有完全想明白的是,安在晨是怎么进的这个小区、这幢房子,作案后为什么没有及时离开,而是等出警的警察走了确认安全之后才开着汪小烟的车走的?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此后难道汪父没有发现女儿的车子不在了吗?

这是差不多案发一周之后的事情,停下车子,打开车门,一股浓郁的香味扑了过来,汪家篱墙外几株矮矮的栀子还在开着花,但细嗅,原先那股尸臭味道还隐约停留在空气当中。他嘴角一扯,笑笑,想起自己刚刚做警察时,出一个抛尸案现场后,衣服洗过几遍,澡也洗过几遍,还是这种味道。人老了,难道更加敏感了?

屋外的烟囱已经完工,尖顶好看地立在屋檐上,汪父正在砌室内的壁炉。莫高站在他身后,没有言语,汪父先说的话。他说壁炉的式样是小烟选的,她要《日瓦格医生》电影里尤里家老宅子里的那种,他把电影画面做了截屏,然后对着砌。对了,莫探长,这部电影您看过吗?

莫高呵呵干笑了两声说,汪先生,我不是跟您来讨论电影的,是告诉您杀您女儿的凶手已经明确,只等抓获归案了。

汪父握紧了手中瓦刀,问,是谁?

莫高说,安在晨,她的男朋友。

汪父说,男朋友?她有男朋友吗?

莫高也没绕弯子,直接说,难道您不记得,他与你和你女儿在西堤吃过牛排?

汪父眯起眼睛朝天花板看去,吃牛排?我想起来了,一个自家觉得自家好看得勿得了的小子,走路说话吃东西,都拿腔拿调。侬讲,一个男人,这副腔调,是不是太可笑了点?我看他不应该叫安在晨,应该姓于,叫于连。他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要对小烟下此毒手?

莫高说,是啊,我也想知道答案。我另外还想知道,他是怎么到你家、怎么离开你家的?莫高本来想提车的事,后来想想还是等等再问,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汪父罕见地笑笑,说,您知道的,我早睡了,而且戴着耳机。这些事情的查证,还是得靠你们警察。恕我说话直接,纳税人养你们警察,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当然,汪父低下头去,搓着自己的双手继续说,对于纳税人来讲,这种用场越少越好,越没有越好。我向您的职业精神致敬。不过,答案需要您自己去寻找。

对于汪父的这种态度,莫高已经习惯了,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朝楼上走去。

本来装在三楼朝北窗口的那个滑轮装置,已经移到了二楼,边上照例也已堆上了各种建材的包装箱。他伸手摇动那个手柄,窗外粗壮的钢丝绳和男人拳头一样大的挂钩便一点一点向下伸去。且不管安在晨是怎么进到家里的,作案后他逃走的时候,会不会顺着钢丝绳溜下去呢?钢丝绳垂下的位置,是外墙的正北面,汪父砌烟囱的位置,在外墙的西侧,和这个位置形成一个视线的死角,加之汪父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是可能的。案发当天凌晨3点43分的监控上,只看得见汪小烟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安在晨以累或者喝多了的借口躺在后座上,有意或无意逃避被监控拍到?此时,汪父已经睡了,他可以在汪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上到三楼,和汪小烟两个人滚好床单,然后在汪父戴着耳机在屋外砌砖的过程中,两人因为某件事起了争端,安在晨便操起电锯杀死汪小烟,之后或者从楼梯或者从那根垂在窗外的钢丝绳逃走。电锯上面并没有指纹,两种可能,一是凶手作案的时候戴着手套,一种是作案后抹去了。还有,即使不戴手套,钢丝绳上指纹也是指望不上的,但手套的细小纤维一定会有,垂着绳子向下滑,也可能有他肘部、脚踝部的皮屑,或者血。得让技术员再好好看看。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离开汪家后,莫高又去了趟小区物业,一是查看汪小烟那辆车子离开小区的时间,可惜,物业说,当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连接摄像头的电缆被装修工人挖断过,直到第二天一早才接上。这样车子几点走的没法知道,不过这也关系不大,反正他最终开到了机场。二是把汪小烟开车进入小区的视频调出来,把显示车尾的画面截屏下来,去4S店找了辆“牧马人”做试验,测试后排没有人和有安在晨这个体重的人车辆底盘的变化。结果,莫高的想法被证明是对的,确实有与安在晨体重相当的人或者物品在后座或者后备箱。

继续追逃。

数年之后,特别是几乎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的清网行动之后,身份漂白了的,整过容的,变过性的,无数奇葩逃犯都落网了,可就这个家伙依旧杳无音讯。

闲下来,莫高总在琢磨这个案子。在现在这个社会,要逃得这么彻底还真不容易。你要么意志超常的坚定,割断同所有人的联系,戒断能够联想到你的所有爱好,总之,让任何可能指向你的线索都断掉。凡事谨慎,永远不要和公安机关打交道,不让他们采集到你任何生物信息,比如指纹、血样。当然,你的身份证是万万不能用的,包括邮局、银行,包括飞机、火车,包括快递公司和电信公司。此外,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公车改革后,莫高改乘地铁了。等地铁的时候,人家刷微信看视频,他多数在看安在晨人间蒸发前的那段只有7秒的视频,反复看,反复看,仿佛想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地铁进站了,他方抬起头,排在他前面的是个蛮养眼的女孩子,一身长袖碎花连衣裙,细腰,翘臀,一顶蜜色的草帽,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水的味道。地铁门要开了,原先松散的队伍瞬间紧凑了起来,他方发现,前方妙龄女子的后颈,竟然鸡皮一般松弛;等她侧过身,他又发现,妙龄女子居然是位老阿姨。真是吃不消啊。他想起沪语里面有个词叫“适意”,让人看着适意应该是一个人打扮的最高境界,和自己的年龄相配,和自己的身份相配……想到这里,莫高突然一个激灵,他几乎抖着手再次打开那段已经看了无数遍只有7秒钟的视频。是啊,这个人的打扮看上去是个小伙子,可是看他走路,跨过车行道之间的上街沿的步履明显不那么敏捷,也就是说,已经看得出老态。安在晨一个参加过艺人培训班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走路。这个人只是看上去年轻。年轻和看上去年轻毕竟不是一回事。汪小烟的同事兼闺蜜和安爸安妈之所以会将这个人认作安在晨,是因为自己给他们看的是截屏,一个静态的画面。

这个人不是安在晨。这个人一定不是安在晨。为什么会有人伪装成安在晨?是受安在晨指使而使用的障眼法,还是为欺骗警察而施放的烟幕弹?

无论他是谁,他首先得有这辆车子钥匙的。能够有的,最直接的,无非是汪父,或者安爸安妈。

先去汪家看看。

走进小区的时候,已近黄昏,云巨龙一样的鳞片闪着金光,斜阳照在主道两旁已渐丰茂的树冠上,像一顶通透的华盖。转过一个弯,有个穿运动衣的人快步超过他,这个人跨过马路中间汽车减速带时的样子,让莫高一个激灵,马上想到了那7秒钟的视频。没错,视频中的人也是这个身形,也是这个走路的样子。没错。没错。激动和喜悦让他的脚步轻了起来。答案要揭晓了,无论这位好公民是出于什么动机,毕竟是他把车子开过去的。他应该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无辜。

莫高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等他打开自己家门要进去的时候,莫高用脚抵住了门,说,对不起,汪先生,正如您所期望,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答案,可是有个问题需要您协助,请问您女儿那辆车子呢?那辆白色的“牧马人”。

对方没说话,转身噗塔噗塔朝屋子的右侧走去,他跟在后面。在一堵墙前汪父停住了,掏出手中的钥匙揿了一下,墙的中间部分缓缓升起,里面赫然停着一辆车,一辆白色的“牧马人”。连牌照也一样,和机场航站楼录像中的那辆。

怎么回事?莫高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他的背后,汪父未动声色。

交警帮他查过了,确实是两辆,两辆一模一样的车子,牌照一样,连各种粘纸贴的位置都一样。从车架号上看,真的牌照是汪家那辆的,抛在机场的这辆,用的是套牌,是安在晨的。安在晨拍车牌在前,购买车子在后。可能是因为拍过三次车牌都未中,才买了和汪小烟一模一样的车子,方便套牌。也可能是因为他之前一直开汪小烟的车子出去混,人家都知道他的座驾是一辆白色的“牧马人”,所以再买了一辆。4S店反馈,安在晨买车的钱是从一个名叫陈安妮的人的银行卡里转出来的。这位陈安妮,查了一下,是某位大亨的年轻遗孀。果然,吃软饭吃来了一辆车子,好样的。拷贝的一副牌照做得太好了,无法分辨出案发那天凌晨汪小烟开的是自己那辆还是安在晨那辆。

陈安妮有没有可能呢?莫高眉毛拧成疙瘩。她救小情郎心切,找个人穿和小情郎一样的衣服,只管把车子开到航站楼出发层就是了。这个人碰巧走路的样子和汪父相像,使自己做出了误判。先去看看安在晨那辆车子。

被带到那辆在停车场停了很久的“牧马人”旁时,4S店的人已经到了。

风侵雨蚀,车身上的土看得出几度积起来又几度被冲刷掉的痕迹,前挡风上黄黄绿绿的树叶已经遮掉了半块玻璃,车门和脚踏板上结上了厚厚的蜘蛛网,车胎瘪在地上,边缘已经开裂。门开启后,陈旧的橡胶味道和纺织物味道轰地扑进鼻子里来。技术员在最可能留下生物痕迹的方向盘、排挡和前挡风内侧上检索,莫高站在车外闷头抽烟。不远处的头顶上,涂画着各个国家文字和各种LOGO的飞机起起落落。想象力是上天赐给人类最为宝贵的东西,比如这飞机,不就是一个身体里装着座位的金属做的巨大的鸟吗?人类梦想了几千年要像鸟一样飞上天空,结果就真的实现了。有想象力,人类才有进步的可能,破案也一样,你先得海阔天空地想,想方设法穷尽一切可能性,然后小心翼翼去求证,用事实和证据去证实或者证伪……

莫高围着汽车踱步,一圈又一圈,逐渐地,他被自己的步幅吸引,一圈二十步,再一圈,还是二十步,一圈一圈叠加,若是每一圈都有厚度的话,这些圈都该把车子围成一个铁桶了,如果用铁桶的高度除以每一圈的厚度,不就可以算出自己一共走了多少圈吗?小学应用题的难度系数……莫高脑子里突然映出他第一次见到汪小烟父亲砌砖时的情景,动作精准,分毫不差,也是这么一圈一圈的,如果把用总共砌好的墙体所用的砖头数量乘以砌每一块砖所用的时间,不就可以算出砌这些墙体总共所用的时间吗?他亲口说自己六点钟开始砌墙,一直没停过,也没有听到屋子里任何声音,直到九点三十五分送瓷砖的工人一声惨叫。莫高在他身后站过很长时间,砌一块砖的时间很容易通过侦查试验去复原。三小时三十五分能砌多少块砖?他中间真的没有停过吗?他为什么不顾悲痛那么急切地在砌烟囱?他坚持将女儿的遗体停在家里三天虽然未果,果然是因为某种习俗而不是为了用一种气味掩盖另外一种气味吗?

想到这个,莫高顾不上停车场的事了,他飞快地赶去汪家。

汪家的壁炉已经生起来了,一炉柴火哔哔啵啵在响,汪父坐在火炉旁读书,透过玻璃见他站在门前,便拿掉眼镜,起身过来开门。

莫高说,对不起,汪先生,又是我,有个问题我想我是找到答案了,关于您说的那个应该姓于叫于连的小子的下落。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观察对方的反应。对方并不看他,而是转身朝壁炉的方向走去。他看着他的背影接着说,我想再看看您家的烟囱,是您带我去,还是我自己去?对方的脚步停住了,回过身看他,他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他知道,自己这个好警察合格了。

果然,他听见他说,不必了,我再次真心向您的职业精神致敬。既然您已经猜出来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着,他拿起一根镢头朝屋后走去,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问莫高,不过,莫探长,我想知道,杀死一个杀死自己女儿的人并埋葬他,有罪吗?

发稿编辑/张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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