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的眼睛(短篇小说)
2016-03-03徐东
徐东
安琪前两任丈夫相继因病去世,那种结果因为是她所无法左右的,她也只能默然接受,无法产生应有的悲痛。在私密的感觉中,她甚至有种终于摆脱了的感觉。最后一位,虽说留恋她高耸丰满的乳房,丰硕的臀部,前两任留给她的大笔财产,但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冷漠与无常,在长期被她拒绝同房后,终于恼羞成怒,与她分道扬镳。
安琪从来没想过要生个孩子来占用发呆的时间,分散用来应付扑面而来的生活的精力。如果不需穿衣吃饭,她根本不想要逛商场或去饭店。她要与外界保持着距离,可人只要活着就要承受来自生活的种种烦忧,她为此焦虑不安,多次设想以自杀结束那冗长烦杂的人生,以保持她水仙花般清雅柔弱的自我。
安琪曾经的三位男人各自的条件都不错,她也需要男人来填补生命中的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使自己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至于成为一片空白。尽管需要,她仍然会对他们产生莫名的厌恶,觉得他们对她提出欢爱的要求,暴露了他们作为男人的局限性,带着一种速朽与欺骗的味道。尽管如此,在不知不觉中,她也不可避免地会陷入现实的包围,被动地活成了众人中的一个,无法像仙子那样无欲无求地存在。
尽管那些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消费,会使安琪有种获取后的满足与快乐,但在过着单身日子的大部分时光里,她还是感到有种无所适从、无所事事的绝望感,弥漫在自己的生命中,使她厌倦活着,认为死亡才是唯一解脱的良方。
在她偏执的自我中,她不能心甘情愿像个普通人那样活得有滋有味。她清楚自己不是个十分正常的人。仿佛是为了对抗活着的现实,她买好了一块墓地,实在无处可去时,她会去墓园静静待上一阵子,思索离世后的另一种存在。在此之前,她在渴望一些奇迹,使她在身体离世后而继续存在。
安琪喜欢艺术,她偶尔会走出去听音乐会,去画廊观画。她感觉有些好的音乐和画作,能够使她在俗世间感受到一些活着的意义,让她的心灵得到暂时的喘息。她从来不曾想要从事艺术创作,也谈不上对什么有特别的嗜好。不过,已经四十出头的她,有时也渴望有心明眼亮的人来发现她,狂热地爱上她,使她能够借助于男人的爱恋,激发存在的美丽。
在一次画展上,穿着一身蓝绸的安琪静静游走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画作中,因为她太美了,其间总是不断有男人把目光移至她身上,觉得她就是一幅在移动的画。那一次,安琪看上了一幅画作——画面是浪花翻腾的大海,金色的沙滩上有三支分别是紫色、红色、白色的玫瑰在跳舞,让人联想到那些逝去的爱情.安琪莫名渴望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朵玫瑰。
安琪想到三位先后离她而去的男人,觉得他们就像翻滚的浪花,在无休无止地喧哗,使她越发感到内心的空洞。那一刻她觉得也是真正爱过他们的,尽管她冷漠地面对他们的离去。事实上安琪在与一切保持距离的同时,仍然无法避免地与一切融合在一起,并受其影响。
安琪想要买下那幅画,并提小要见一见画家本人。她出奇的想象使她认为,画家本人可能就是那片大海边的金色的沙滩,有可能使她走入其中。既然要继续活着,她总得找点什么事做,以证明白己活着。何况那幅画也给了她想要恋爱的冲动——爱使人的生命得以升华,她深知这一点。
画家叫莫高森,他渴望通过日以继夜地作画成为人类的一个代表,像达·芬奇或梵高一样,通过作品活得更久。他被终究要落在画布上的下变万化的颜料所困,在一种对一切皆不满意的情形下,手握一瓶二锅头,苦苦思索某个瞬间,如何嫁接于画作中,以证明理想与现实,时间与空间之间恰到好处的存在。昔日无数个日夜,挥动画笔所积淀下来的熟能生巧的能力,仍然需要稍纵即逝的灵感开启,需要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完美嫁接来到达,使画笔恰到好处地落在画布上,使画作具有生命的质感与意蕴。停顿时火一样的创作激情,与激流般强劲的绘画思维,仍然在马不停蹄的勇往直前:落笔时生命中无数种对万物的感触,所容易造成的盲目,又需要假定的静止来取消或减少落笔时的盲目。
莫高森拥有画下一切的激情,他挥舞着画笔,画过日月星辰、田园村庄、树木河流、高山大海、城市建筑、万家灯火、人声鼎沸。他几乎不曾间断地画着,即使没有在作画时也仍然在想着画,即使在与人喝茶聊天时,也有另一个他并没有参加,那个他像流水一样无法静止,一直在画着。
“万物都在继续!”莫高森对着一堵墙壁说,“我也无法停下来,永远无法停下来!”
见到莫高森时,安琪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画家并不像他画作里的金色沙滩:他穿着过于随意,身上被颜料涂得斑斑点点,可以说看上去有点儿邋遢,他有着大脑袋、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胡子一把,粗手粗脚,但画作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洞悉一切的样子让安琪对他产生质疑的同时,还具有了一种身心放松的感受,使她最终感到画家的与众不同。
安琪没有继续望着莫高森,她把目光转移到那幅画上。在看着那幅画时,她感到自己有些想要逃避画家。她觉得莫高森是个猎获一切的残酷猎人,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有可能会改变她运行的轨迹。
“说说看,您为什么会喜欢它?”莫高森笑着,望着神情冷漠的安琪。他想看到她有些空洞的大眼睛里的光芒,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想要抓住重点,通过线条与色彩来把握和建构一切。
安琪想要说那幅画让她产生爱的想象,但她不能这么说,她觉得在现实中不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开自己,把自己呈现给令她厌恶的外界,那很容易会伤害到自己。
“我知道,这幅画会让人想到爱情!”莫高森继续笑着,他的笑是开放的,无遮无拦的,让在人群中习惯了虚伪的人会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想象了世间所有的爱情,画了这幅画作!”
安琪为莫高森说到她心里的那句话,不得不再看他一眼。
那一眼,让莫高森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受。莫高森想要画她,他感觉安琪的身上有一种别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东西,那是什么呢?就像是一个风姿绰约、心思奇妙的佳人,但她被庸俗的人群给淹没了;就像是她面对着现实生活无能为力,却又试图无视一切的傻劲儿,可以使她保持一些难得的自我:就像是一口深井,让人渴望从中取水……
莫高森兴奋地想到,安琪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需要用他生命中纯粹的欲望来点燃,让它焕发光芒,如同星子在夜空中闪烁。他非常乐意为她奉献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强大得以彰显。于是,他如一团秋天里湿漉漉的雾一样覆盖了她,带着她通过一片叶子发绿的想象中的野丛林,把她带回到自己的画室。
莫高森的画室高大宽广得像宫殿,四面的金色墙壁上,以及暗红的橡木地板上全是已完成的或未完成的画作,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油彩味道,让安琪有种与世隔绝的感受。那些画的内容五花八门,它们静止不动,却又让人产生想象,让人觉得画中的人和物比真的更加鲜活逼真!
莫高森通常会在感觉中否定那些钢筋水泥筑就的高楼大厦,把一切化简想象成自然的森林——他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可爱的熊,独自摇摇晃晃地走路,模仿熊的动作,或低低地吼上一嗓子。他在带安琪回画室的路上,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可爱的熊。
安琪在莫高森的画室里觉得自己就应该生活在那些画作间,至少能有一阵子生活在那样的画室中,去感受、认识、经历那些画,去热爱、了解、走进那些画,使H己脱离纷纷扰扰的世俗生活,忘记在人世间的孤单,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当莫高森提小让她做H己的模特时,她很快就点头同意了。
莫高森笑着对安琪说:“相信命定,或白以为看透一切的人,一生中很难有什么奇迹。但你还是激发了我的灵感,使我愿意相信自己能够帮助你打开一扇窗户,让你相信并看到一些永恒。在我看到你时,感到你具有那种触摸到永恒的可能!”
安琪默默看着莫高森画室里的画作,渴望着把那些画与莫高森联系在一起,试图弄清楚画作与画家之间的关系。因为只有感受并认识到,她觉得才有可能支配并拥有。结果,安琪感到自己那颗水品一般的心在悄然溶解,使她觉得,她有可能会爱上莫高森。
莫高森看着安琪宽大的背影,看着她轻轻移动在H己的画作中间,对她产生了欲望,那种欲望的实现,会是对他长期以来投入作画的回报。他们的身体合在一起,会是一种对彼此的馈赠。由身体彼此融合达成的合作,像白天与太阳的合作,夜晚与星月的合作一样。
安琪感到莫高森在盯着自己的背影看,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莫高森,她那时仍然担心莫高森是个有才华,但却粗俗下流的男人——她怕自己会对他产生那种不良的感受,破坏了对他的想象。
莫高森笑说:“我们相互需要,亲爱的女士,请允许我直接一点儿对您说吧,我想要X你!不要去否认,欲望它挑逗和引导我们,使我们像孩子一样。你现在可以展开联想,可以把我们彼此想象成两只熊……”
安琪有些吃惊地望着莫高森,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有一瞬间,她想掉头离去,以免被莫高森毁掉自己在现实人群中,尤其是在自己的心中保持的那种正经纯洁的形象,但她又感到,莫高森直露的话语击中了她的灵魂,使她认为自己过去活得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了。
“请您看一下镜子!”莫高森用他热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拉住安琪柔软且冰冷的小手,让她来到一面镶着金边的巨大镜子前,继续笑着说,“请看看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发现有些熟悉它?因为我的存在,我们在一起的存在,因为我们之间具有了一种可能性,我们的生命在激发灵魂的呈现,于是你的眼睛开始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芒!啊,虚伪的人群以及沉重世俗的生活会让我们厌恶自己,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能够待你以真实,能够以我的强大激发你对万物本能的渴望!”
安琪看着境中的自己,她原木枯渴的冰冷的心渐渐涌现出一种酸涩,又带点甜味儿的液体。她想说什么,但又能对身旁的他说些什么呢?莫高森是那样别具一格,就好像无所不知的上帝,能感受一切、支配一切。他打破与她的界限,用强大的充满激情的他拥抱了虚弱不堪冰霜一般的她,就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忽略了过去和未来,拥抱了他们共有的、立体可感的此刻。
莫高森开始用他那粗糙的抚摸,用他厚实的嘴唇亲吻安琪像瓷器一样生硬打滑的冷冰冰的脖子,那种抚摸和亲吻因为莫高森想到了春风在吹拂着大地,火热的太阳照耀着茫茫雪野,在持续溶解着安琪古板的现实。莫高森本想用手野蛮地撕破安琪的衣服,使她尽快呈现,以惩罚印象中整个扭扭捏捏的人类,但他却得让自己隐忍片刻,因为他希望自己的粗鲁不至于对她产生过分的冒犯,让她感到不适。
安琪闭着眼睛试图通过对黑暗的感受进入梦境,她觉得唯有借助于梦境才能接受莫高森对自己的侵袭。但她并没有过分反抗的意思,以至于那种逆来顺受的态度使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婊子一样下贱。不过,并没有关系,她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人活着总要在适当的时候敞开自己,接受所有人,甚至整个宁宙对自己的改变。更何况莫高森是位伟大的画家,画出了令她欣喜的一个小世界。她愿意被他侵犯,被动地成为他岩浆般欲望的洞口,成为他盲目地热爱着一切的一个具体的蹂躏的对象。
莫高森感到安琪有点儿像无知的少女,不解风情,要么就是在假装矜持和清高,使他有些恼怒。他要赋予她自己生命中的爱与热力,他对世间一切美的感受,他扯掉了她的衣服,把她抱到了一张厚实宽大的松木桌子上,把她粗实的双腿分开,用自己隆起的部分填充她生命的缝隙。就像是唯有如此才能获得和给予,才是尊重或嘲弄了他们生而为人的现实,才能打破他们作为人的局限性,去亲近自然和神灵,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莫高森要看着安琪的脸庞和眼睛,他想从中捕捉到她人性中最真实的变幻,或者说是一种,或上下种纯粹的美的瞬间。但他所获得的非常有限,因为在一起交融的整个过程中,安琪面无表情,一声没吭!莫高森感觉到自己是在强暴她,是在犯罪——他忍住了抽她耳光的冲动,想要通过万能的时间看到她的变化。
在完成自己欲望的过程中,莫高森甚至在瞬间产生过要成为她的丈夫的念头。那种念头使他认为自己曾经是在通过理性克制着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以免落人婚姻的俗套。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但有时又认为,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分子,难免活得有些狂妄白大、不可一世。当然,真正的大师不会拘泥于现实传统中的道德与规则。莫高森很快抹掉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批判了世俗化的自己柔弱的一面。他充分理解自己有时难免会处在一种被世俗人群所影响下的虚伪的自我之中,也包容了世人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越来越面目可憎的现实。众人的现实与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与其对精神自由的渴求形成了要命的滞差,那种滞差需要用艺术对人类产生的广泛作用来不断消弭。莫高森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自己要通过绘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莫高森明白他与安琪第一次的交合,安琪为何会有那种的表现,那正是一种人在社会中形成的道德感与羞耻感的呈现。那是一种陈腐的,人在社会中道貌岸然的存在,那也正是许多人迷失自我变得虚伪的根源。他认为人类掩蔽真实的自己,却又不断不择手段地去获取一切,以满足自己生命的欲求,十分可笑。他认为自己与安琪的交合,是一种生命与灵魂的相互渴求,是对彼此庞杂世界的一次告别,诞生轻松愉悦的感受,更有利于他们折身返回到现实世界,去生活和创造。
莫高森第二次与安琪在一起时,安琪睁着眼睛看着赤裸的莫高森,让莫高森通过她的眼神感受到她在需要和爱着他。莫高森也看到安琪的眼睛湿润得像阴天一样,泛着泉水般清亮可爱的光,让他相信他们身体的相互融人,不仅仅是为了欲望,还是为了灵魂需要通过肉体的磨擦和碰撞来唤醒,使之充满色泽与活力。当安琪开始呻吟喊叫,在发出灵魂之声,享受他们彼此的融入时,莫高森感到自己的生命内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用手揉搓着安琪的身体,抽打着她的脸庞使她兴奋和破碎,使她融化和流淌。安琪也用自己尖尖的手指划破了莫高森的粗壮的胳膊和大腿,她甚至用牙齿撕掉了他一撮浓密的胸毛,使莫高森感受到她就是一只发疯的狐狸,一瓶供他畅饮的毒药!
莫高森与安琪这两个非常自我的人,几乎是彼此怀着对对方的莫名憎恨与厌倦相爱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暂时融为一个世界,那使他们相信一些永恒。安琪放弃过去的自己,渴望通过莫高森获得新生。莫高森放弃对世间美好的热爱而专注安琪一人,灵思如泉涌,开始了为安琪画像。安琪除了充当模特,还开始照顾莫高森的饮食起居。两个人同吃共眠,彼此向对方无限展开,彼此的灵魂抱成一团。
莫高森完成了那幅画作,起名叫《安琪的眼睛》。
安琪赤身裸体走动在画室里,不再觉得穿上衣服是必要的。她盯着那幅画,对着画上的自己,看了很久。她感到莫高森比彻底完全地进入了自己还要多,因为他仿佛把她的灵魂从他的躯壳中提取出来,画在了画中,而莫高森自己的灵魂也与她融为一体,构成整个人类对自身认识的一个源头。
安琪感到自己的肉体生命在消失,那使她难过,又使她兴奋。她很久没有要哭的感觉了,在那幅画作面前,她的泪水抑制不住地畅快地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必须嫁给莫高森,彻底地拥有他,死后也与他合葬在一起才能给自己活着的现实一个交待。她恨他给了自己那种感受,恨他让自己产生了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以此来告慰真实地活过的自己,以此与他建立一种相对永恒的关系的被动的想法。
在一场酣畅淋漓的交合过后,安琪用手捂着被抽打得肿胀的脸,微笑着看着身上有着一道道抓痕的莫高森,欲言又止。她爱他,这个创造了她,也在创造着世界的画家。她想通过彻底属于他而属于全世界,从而让自己获得活着的意义。但她知道自己的那种爱是自私的,她明白自己的需要未必是莫高森的需要。
“我的熊,我的上帝!”安琪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莫高森说,“你得娶我,你想过娶我吗?我感到没有你我会消失,所以你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娶我!”
“哈,哈哈,为什么一定要娶你呢?”莫高森笑着,看着仙女一般的安琪说,“我在爱着你,可也在爱着全世界。我当然想过要娶你,过一个现实中的男人所过着的安稳幸福的生活,但我不能娶你,因为我想要成为一个上帝,成为创造者!我们必须在现实中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美,这完全有可能是个真理——事实上距离也会产生爱,在我的理解中,爱绝对不是彼此彻底拥有,而是各自生命中对爱的想象,对爱的渴望——因此,我们应该分开了。”
“可是我想嫁给你,和你有一个孩子——我想做你的女人,我会为你喜欢柴米油盐,为你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想回到我的过去,我甚至为此在心里恨过你,因为你改变了我,我没有你可能没法再继续活下去!”
“那仅仅是你的想象,你现在的感觉——你已经嫁给了我,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你离开我一样可以做一个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女人——那是多么好哇,你行走在人群中,属于生活,属于自己,也属于全世界。我爱你,爱着那样的你,而不是在我身边的你!因为我是属于我的绘画的,我得不断地画下去,有时候我的身边不能有任何一个人来干扰我的存在,我注定没法儿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享受一个具体的女人,享受天伦之乐!”
安琪感到莫高森说得合情在理,她也充分理解,因此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算了,她想,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但是过去和莫高森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使她在确定自己要离开后,忍不住难过得流下了眼泪。泪水落在她有温度的身体上而显得有些冰冷。她擦掉眼泪,让自己穿上衣服,准备重新又回到H己的天地。
“我的心,还有我的灵魂,都留在了你这儿——走出画室的,将会是我的空壳!”安琪对莫高森说,“再见,莫高森先生!”
莫高森摊开双手,歪着硕大的脑袋,张了张他的大嘴却没有出声。他十分清楚,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他不能为她有过多的停留,他无法挽留安琪。他甚至无法产生难过的情绪,因为他觉得安琪的离开早就是自己预想到的结果。
安琪从画室走出去,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感到自己迈动的步子轻飘飘的,一颗心真的空了一般,没有方向。她觉得自己在消失,外部的世界有太多人,太多强大的现实,在她的感觉中在挤压着她,使她扭曲变形,使她感到自己就如同漂浮在茫茫大海里。她让自己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感到如同在时光中静止了下来——她开始回忆,她想起自己与莫高森翻云覆雨的场面,想到自己从前的三个男人,最后又想到总是扑面而来的、无法逃避的世俗繁杂的生活,最后她又想到那块早已买好的墓地。
安琪打了一辆车,去了自己的墓地。
路上,她感到自己在逃离现实,在接近莫高森画中的自己。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画中的存在,感到画中的她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嘲弄现实中的她,似乎在跟她开玩笑,使她不必在意什么。安琪当然知道继续活着在世人看来是必要的,她有钱,物质层面的东西什么都不会缺少,即便是精神的需要,在现实中也总会获得一些。她知道自己没有必要与整个人类的现实对抗,没有必要死板地爱着莫高森——她远远地爱着他,为了爱着他而活着,去生活,去寻找人生的幸福,他也管不着。
不过,在墓地上坐到天黑下来时,安琪还是恶作剧般给莫高森发了一条短信。她说,她在墓地,等着他前来为她收尸。
一个小时后,她远远地看到莫高森从车上下来,自己笑了。她笑了,但接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好吧,她想,两不相欠了,就此别过!
在安琪离开莫高森之前,莫高森已经把那幅《大海与玫瑰》送给了她。安琪怀着变得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别墅,想象着被H己捉弄了的莫高森,该是如何气极败坏。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她觉得自己应该放弃过去刻意与外界保持着的那种距离,去理解和包容这个世界,以自己少女般的情怀,荡妇般的情欲,成为莫高森所希望的,把她变成的一件艺术品,一个真实的女人。她需要更多的人去欣赏,需要以自己的美好体验去获得的更多——她决定持续地去发现自己所需要的,整个宁宙所能给予她的营养。
莫高森知道是安琪捉弄了他,他那颗悬空的心才落了下来。
莫高森重新回到画室,那没有了安琪的画室,好像是空了。他需要那种空的感觉,觉得自己生命中在失去什么。他不确定,因此他起身去欣赏画中的安琪。
画中安琪的那双眼睛像狐狸的眼睛那样多情,却又充满了幽怨,让他产生爱情的联想:她的眼睛像绵羊的眼睛一样柔静,浑然无知得让他要亲近:她的眼睛像鹰的眼睛那样高蹈执着,与一切保持着高傲距离,使他欣赏:她的眼睛像众人的眼眸混合后生成的,会随着时代、时间、地点和心情的变化不断产生变化,代表着生命的真实与虚幻,在现实与灵魂对抗与融合过程中,不断变化的眼睛。
莫高森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像个纯洁的孩童,又像个睿智的老人。他觉得自己仍然在爱着安琪,因此他自言白语地对在远处的安琪说话:“我的小婊子,小仙女,去追求属于你的生活吧!我们的过去会存在于彼此的生命之中,持续地在我们生命之中存在,对我们产生影响!希望你能不断强大起来,能够像我融入绘画一样,去走进人群,拥抱下下万万个自己!我相信,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美好的部分!因为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凡,我们所有人都是宁宙的部分,也是属于永恒的一部分!”
莫高森从画中看到了自己,他的存在如同一种变化的底色——他黄铜般瘦削的脸,他宽大的额头,格外凸出的鼻子,鼻子下方乌黑卷曲的胡子,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以及他那有力跳动着的像小太阳一样的心和结实的肉体一并在时光中燃烧,散发出光与热,成为灰烬,成为颜料,与安琪的整个存在,与世间万物的存在融为一体。但莫高森感到了自己的局限性,让他感到无法画出一个上帝,并让所有的人都相信,那就是万能的上帝!他也无法让安琪从画中走下来和她继续在一起生活。不过,无论如何,他确信在苍茫人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琪确有其人。
《安琪的眼睛》,足以使莫高森跻身于世界绘画大师的行列。
有人认为,那是一幅堪比《蒙娜丽莎》的佳作。因为莫高森使安琪复活了,安琪将在这幅画中活得更真实和久远——虽说安琪的眼神看上去显得空洞无物,却让人相信她在渴望一切,甚至拥有了一切。画中的安琪会让人联想到人类共通的感受,在活着、在承受、在爱着,在存在,最终却在一个遥远的时空中成为一颗闪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