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
2015-11-22周海亮
○周海亮
探春
○周海亮
深圳就像荡妇一样迷人。
假如说深圳真的是一位侧卧而眠的荡妇,那么莫高就等同于住在这位荡妇的一只乳房之上。那应该是荡妇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吧?可是莫高总感觉自己的生活与这位风情万种妩媚性感的荡妇距离太远。假若身上披了袈裟面前再放一木鱼,莫高想,他马上就能变成最正宗的和尚。
公司在深圳设了办事处,扔下孤零零的莫高。办事处兼了宿舍,挤在密匝匝的居民楼里,像个灰头土脸的鸽子笼。房子是莫高租来的,他从温玲手里接过钥匙,说,谢谢妹妹。温玲“噗”一声笑了,侧过脸,手背掩住了嘴。温玲笑起来不好看,鼻翼两侧的雀斑唧唧喳喳飞得热闹。
温玲是标准的坐地户。深圳这样的城市坐地户极少,温玲就像大熊猫一样珍贵。温玲和父亲本来住在市郊,后来城市的牙齿不断噬咬,家就被写字楼和柏油马路吞食吃掉了。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让他们一夜之间就在寸土寸金的市区多出两套房子。两套房子同处一栋楼房的一个单元,一套在三楼,一套在七楼,三楼的自己住,七楼的租出去,既有了住房,又有了收入。为此温玲的父亲对政策感激涕零,对小平同志感激涕零,老人去世那天,他嚎得比谁都伤心。
老先生养有虎皮鹦鹉两只,云斑鹦鹉两只,牡丹鹦鹉两只,画眉两只,玉鸟两只,百灵两只,八哥一只,嘹哥一只,鸽子一群,京巴狗一条,沙皮狗一条,温玲一个。每天早晨他肩挑一串唧唧喳喳的鸟笼,手牵乱蹿乱跳的京巴和沙皮,一行人鸟狗浩浩荡荡去公园遛弯,并且常常一遛就是大半个上午。然后回来,休息片刻,喝口水,去阳台侍弄花草,回客厅侍弄金鱼,吃午饭,睡午觉,爬起,喂鸟,给狗洗澡,给花打枝,给鱼换水,出去下象棋,回家吃晚饭,赏鱼,观花,看一会电视,睡觉,做梦,打呼噜,放屁,一整天就过去了。温玲对莫高说我爸就差几个姨太太就赶上旧社会的大地主了。可是事实是,老先生非但没有姨太太,连老伴都没有。温玲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死时安安静静,却把土炕啃掉了一半。直到现在温玲和她父亲也说不清楚母亲的病情——那时候穷,只知道生病,不知道就医。
大多时温玲一个人在家,难免寂寞空虚。无聊时,就会从三楼爬到七楼,嘿嘿笑着敲开莫高的房门。温玲手臂粗壮,身子如李铁梅一般结实,她敲门时,莫高也许在睡觉,也许在打电话,也许在发呆,也许在吃东西,不管在干什么,都得赶紧跑过去开门,否则的话,他怀疑温玲可能会拆掉整栋楼房。温玲进了屋子,东瞅瞅,西瞧瞧,也许就操起了拖把,挽起了袖筒。莫高忙说快放下快放下,温玲边拖地板边问他怎么了,莫高说怎么能让客人拖地板?温玲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说,我才是这套房子的主人。莫高忙说那怎么能让主人拖地板?温玲说难道能让客人拖地板?温玲语速很快,句子像被嚼碎的炒豆,毫无逻辑毫无秩序地往外蹦。她的五官散得很开,眉间广尺,鼻子带一点圆滑的鹰勾;她大手大腿,说话像喊山,全无半点南方女孩的娇小可人。我老家是山东的,那天温玲对莫高说,很大了才随父亲来深圳。莫高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温玲问什么怪不得?莫高本想说怪不得我总能闻到你嘴里的大葱味,想了想,没好意思开口,就改成怪不得看着你就倍感亲切,原来老乡啊!温玲高兴地笑了,满脸雀斑四散飞扬,彼此打起了架。那我以后常来帮你收拾屋子,温玲撅起浑圆的小屁股,说,知道你工作忙。
莫高并不忙。他的主要工作是留在屋子里接电话。来了电话,匆匆忙忙出去一趟,办完事情又很快回来,闷在屋子里等下一个电话。他认为这个办事处可有可无,他想就凭自己那点工作量连这套房子的房租都赚不回来。无聊时他喜欢给妻子香格打电话,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甜甜糯糯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他先给香格汇报他这边的情况,然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让香格向他汇报家里情况。香格说家里能有什么情况?上班下班去幼儿园,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莫高问那谁还经常骚扰你吗?香格问那谁?莫高说追了你两年的西双啊!我看你很当他的意……尽量躲着他,那家伙一张破裤裆嘴,逮啥说啥,毫无遮拦。香格说他可没有工夫骚扰我,公司里那么多美女他都骚扰不过来呢……你什么时候回来?莫高说可能还得一个多月吧?得有人过来替我几天才行。香格说早点回来吧……想你了。香格的声音很响很脆,就像老先生养的百灵鸟。
莫高也想早点回家。对深圳这位蚀骨销魂的荡妇,他恨之入骨。他想这算什么事呢?被公司像贩卖黑奴一样贩到深圳,天天守着几间破屋子犯困发呆接电话,面对一窗繁华却无力消受。其实他也想出去放松,可是在深圳这样的城市,放松几乎等同于消费,消费几乎等同于烧钱。莫高无钱可烧。——即使有钱,他也不会烧在这里。回家烧多好啊!和香格一起去鸳鸯池洗温泉,一起去老虎山吃烤鹿肉,一起去剧院听音乐会,一起逛最高档的商场,一堆一堆东西往家搬——华联商厦有一个小玉坠,雕的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金蝉,一根红线串着,标价九百八。香格看它时,眼睛里伸出千万只手在那金蝉上轻轻抚摸,然而直到莫高来深圳的前一天,香格也没舍得将那个小玉坠买下来。不是九百八有多吓人,而是他们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就不要浪费钱了。黄金项链不挺好么?双人床床垫广告是这样说的:真金不怕火来炼,真爱不怕车轱辘碾。
想到这些莫高就烦,就难受,就孤单,就惆怅。于是有些时候,甚至,他竟盼望长得像李铁梅一样充满乡土气息的温玲来敲他的门了。最起码,那段时间里,他知道自己并不厌烦温玲。
那天他接到电话,一个经销商说他们的产品出了些问题,要他赶过去看看,他去了,再回来,就看到正在洗手间里搓洗衣服的温玲。洗的当然是他的衣服,温玲一边冲他笑一边吹起一个很大的肥皂泡。莫高愣了愣,问温玲,你怎么进来的?温玲说,我像鸟一样飞进来。莫高说,我跟你说真的。温玲说,我是天使,我有隐形的翅膀……莫高只好沉下脸来,问,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温玲终于觉察出莫高的火气。
你怎么会有钥匙?莫高纳闷,这套房子几把钥匙?
三把啊!温玲说,你两把,我和我爸留一把。
你们留钥匙干什么?莫高说,就不怕万一丢了东西说不清楚?
怎么会呢?温玲笑,这片治安很好的……再说万一你哪天出门忘了带钥匙,就不用撬门破锁了。她偷看着莫高的脸色,又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再和我爸商量一下,把这把钥匙也给你就是。
莫高便有些不快,心想我租了你家房子,你给我钥匙还得跟你爸商量?再想到温玲和她爸随时可以趁他不在时突击检查,心中又多了一份不安。尽管屋子里没有丝毫秘密,可是被人偷窥,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
温玲看出他的不满,撇撇嘴,将拴了红线的钥匙扔过来,说,我回去我跟爸说一声就行。莫高伸手接住,抬头冲温玲笑,却又一次愣住。他的一张脸在瞬间变得通红,表情也极不自然起来。
他在洗衣盆里,发现了自己的内裤。黑色的内裤,上面泡沫均匀。
忙对温玲说,我来洗吧。小跑到温玲身边,蹲下,一双手就往洗衣盆里伸。温玲笑,腰抬臀扭,往旁边一挤,差点把莫高挤个腚蹲。温玲边笑边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洗衣服哪里是男人家干的活?
莫高说可是这怎么好意思?
温玲说你每个月按时交房租就行啦。两手对搓,五彩斑斓的泡沫扬扬洒洒。正是冬天,屋子里不像北方的住宅楼那样通了暖气,温玲的两只手冻得就像两根脆灵灵的水萝卜。莫高有些不忍,去旁边打开热水器,等水热上来,用一个大盆接着,再兑上凉水,用手试试温度正好,再倒进温玲面前的洗衣盆。突然莫高有了“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甜蜜感觉,想想刚和香格结婚那年冬天,家里没钱通暖气,每一次都是他把水温调好以后才肯让香格蹲下来洗衣服。偷看一眼旁边的温玲,她正聚精会神地搓洗着自己的内裤,五根灵巧的手指就像在弹奏着美妙的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莫高再一次红了脸,站起来,将旁边的脏水倒进马桶,又添上满满一盆清水。倒是温玲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闲着就行,我马上就完……又不是小孩子。
温玲不是小孩子。她二十二周岁,属老虎。她不读书,不上班,父女二人就靠着房租和老先生的退休金过日子。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温玲说她没文化,很多公司都不要她。问她为什么没好好读书,温玲说她没有考上大学,又懒得再复习,就回家呆着了。再说中国的大学有什么好?温玲说,那是把一个个性格迥异的聪明人变成千篇一律的傻瓜蛋的地方。她在家里一呆就是五年,做做家务看看电视然后对着窗口发呆,就像圈养在笼子里的百灵或者玉鸟。温玲说其实她不太喜欢深圳这座城市,每个人都像驴子一样拼命地干活,你问他们干活为了什么,他们又说不清楚,真的如同一群没有思想的驴子。温玲说她和她爸不应该属于这样的城市,他们更像是在这座城市时里圈了一处桃源,日出小息,日落大息。他们和这个城市势不两立,格格不入。“格格”两个字不是温玲说出来的,而是用牙齿咬出来的。温玲有两只调皮的虎牙。她是属老虎的。
于是莫高就有了与温玲同病相怜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慢慢投机,渐入佳境。温玲有事没事往他这里跑的次数更加频繁,从一周一次到一周两次,到一周三次,到两天一次,终到一天一次。
温玲并不漂亮。可是温玲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有着缎子般光滑的肌肤和黑玉般明亮的眼睛。莫高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男人独处异乡,和二十二岁的女孩交起朋友,这朋友,就很难交得纯粹。或者说,世上太多三十三岁的男人,根本不想将这样的友情保持纯粹——那就太没劲了。
一些想法一旦产生,男人就会变得简单并且复杂,肤浅并且深刻。莫高怕。怕突然有一天温玲不再理他,又怕突然有一天温玲缠他太紧。怕发展,又怕不发展。怕逾越,又怕不逾越。但事实是温玲从没有说过半句出格的话做过半点出格的事,也许温玲只不过把莫高当成了邻家大哥或者一只用来消愁解闷的可以说上无数句话的思维敏捷的鹦鹉或者八哥。
那天莫高在街上遇到一个算命先生,本来他已经走过去,想了想又转回来。他蹲在算命先生面前,虔诚地向他请教自己的运气。算命先生说你财运亨通。莫高点点头。算命先生又说你官运很旺。莫高再点点头。算命先生接着说你会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莫高说你这是在敬我酒还是在给我祝寿?算命先生说那你想让我算什么呢?莫高说当然是桃花运啊。算命先生说哦——你的脸白中有粉粉中带红,似牡丹又似牡鹃,近来必有桃花运。不过不能操之过急,心急吃不得热豆包。莫高问你肯定?算命先生说嗯呐,我当然肯定,我还能算出来那女子不是太漂亮,不是很有钱,年龄也不大。莫高的心怦怦乱跳,两手贴在裤子上不停地搓,又一个劲地点头。他问那结果呢?算命先生说心诚则有,心虚则白瞎了。莫高问那会不会出事呢?算命先生说你小心点,就不会出事。然后他把嘴巴凑近莫高的耳朵,压低声音说,这可不是算出来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莫高一高兴,五十元大票递出去,站起来,心花怒放地往回走。待他走远,算命先生猛啐一口唾沫,偷偷骂你得瑟个毛啊!算得准?就你这种档次也只能去骗骗小女孩,也肯定没有钱,更不可能长得好看……长得好看能相中你?
给香格的电话,仍然天天打。只是由于孤独感越来越淡,与香格熬电话粥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短。终有一天香格起了疑心,她问,你怎么好像心不在焉?
莫高说没有啊!
香格说还没有?怕是被哪个小狐狸精迷上了吧?
知道她在开玩笑,可是莫高的心还是不由地一紧,电话也变得像烙铁一样烫手。偏偏这时候温玲在外门敲起了门,劲大味足地动山摇。莫高对香格说一声稍等,放下电话跑过去开门,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温玲不要出声。
温玲大声说,又和嫂子在说情话?
莫高急忙捂住话筒,冲温玲瞪瞪眼睛。温玲吐吐小舌头,挤挤小眼睛,安静地到旁边坐下。
香格问,谁啊?莫高说,房东。香格说,听声音年龄不大。莫高说,是房东的女儿。香格说,听声音很漂亮。莫高趁机傻笑,说漂亮也能听出来?香格问夫君心里很紧张?莫高说娘子不要瞎猜,对人家小姑娘不尊重呢。脸却偷偷红成了猴子的屁股,偷偷看一眼温玲,温玲以为危险解除,大声说代我问嫂子一声好啊!莫高又是瞪眼又是摆手,恨不得找根针把温玲的嘴巴缝起来。
见莫高终于挂断电话,温玲长舒一口气,问,嫂子对你管教很严?莫高说那倒不是,女人总是很敏感嘛。温玲嘿嘿笑,说看出来了……其实你不用跟她解释,你是我哥我是你妹……我们的感情多纯洁……我们的感情肯定永远都纯洁。一句话就让莫高一颗心凉了半截,心想永远都纯洁?永远都纯洁我还紧张个屁?失落感随之而来,再看温玲姑娘,大鼻子大嘴巴很有些傻丫头的模样。再逢她来敲门,也不笑逐颜开跑着去开了。当然温玲还帮他干活,拖地板洗衣服刷马桶甚至为他做过几顿色香味俱全的客家菜,可是莫高对她,却似乎少了那份脸红心跳的喜悦感。当然他仍然不忘算命先生的话,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是有些心急了吧?情人与朋友,不是可以慢慢转换吗?反正他呆在深圳的时间还很长,反正温玲又跑不了——嗯呐,心急吃不得热豆包。
后来香格突然要来。
香格给莫高打电话,说她休了五天长假,想去深圳看他。莫高说过一阵子我可能就回家。香格说夫君什么意思?不欢迎?莫高说娘子这叫什么话?我是天天想夜夜盼……香格说那就这么定了,一切顺利的话,明天下午我就能到。莫高问这么快?香格撒娇说想你嘛……我坐飞机去。
晚上温玲捧来几粒草莓,说是她爸在花盆里栽的,洗得很干净,送给他尝一尝。莫高尝一颗,立即酸得掉了下巴,忙跑进厨房里漱口,身后的温玲大笑不止。
我爱人明天要来。莫高从厨房出来,看着温玲说,可能会呆上三五天。
多好啊!温玲说,我早就想看看嫂子啦。
莫高冲温玲笑笑,心想你看嫂子干什么呢?跟你说这件事就是让你这几天别来,否则又是洗内裤又是拖地板的,香格不起疑心才怪。
是这样,莫高接着说,你嫂子这个人,有点小心眼儿……
女人都是这样。温玲倒是客观。
万一她想到别处,咱俩多冤枉……
她想到什么别处?
什么别处她都想……
想咱俩谈恋爱?温玲捂起嘴乐,莫哥你能看上我?
跟你说正经事呢。莫高只好阴下脸来吓唬温玲,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温玲止住笑,说,你是房客,我是房东;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咱俩能发生什么呢?想了想,又说,如果嫂子真起疑心,那咱俩岂不是挺冤的?
莫高想说想不冤也简单,只要罪有应得就行了。并且,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一位女孩一旦与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对香格,肯定会避之千里,到那时就算香格有鹰的眼睛,仅凭在这里住上三五天,也不可能发现任何端倪。莫高暗叹这个世界好生奇怪啊!得逞的人总能够逍遥法外,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却整天担惊受怕,黑白他娘的总是颠倒。
温玲说,那这几天我就不来打扰你了……嫂子什么时候来?莫高说明天下午。温玲说那上午我来给你收拾一下屋子,别让嫂子误以为进了动物园。莫高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温玲却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反正明天上午我也没事,反正嫂子她下午才来。
翌日上午,温玲果真帮莫高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干得热了,就脱下外套,还是热,又脱下毛衣。只穿一件衬衣的温玲站在椅子上踮起脚擦玻璃,腰间的一线白肉一闪一闪,让莫高的心跟着一动一动。单放机里放着经典的英文老歌,莫高和温玲配合默契。突然莫高再一次有了“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甜蜜感觉,想到下午妻子香格就要来,急忙晃一晃脑袋,把这些不合时宜的龌龊想法赶快抛掉抛掉抛掉。
中午时,理所当然,温玲留在莫高那里吃午饭。午饭非常简单,莫高说不好意思下午还得去机场接你嫂子,等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大餐云云。不过莫高还是打开一瓶葡萄酒,算是对温玲的感激之情。那瓶葡萄酒是客户送给他的,价值二百多块钱,他一直舍不得喝。
突然有人敲门,温玲跑过去开,稍微一愣,然后脆生生地叫一声“嫂子”。香格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嫂子?温玲说莫哥说过你今天要来,这么漂亮不是嫂子又是谁呢?莫高站起来问她不是说下午来吗?香格说我把机票改签了。莫高又问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香格说,知道你忙呢……这位就是房东的女儿吧?
莫高又添一双筷子,让香格也吃点。香格说你俩吃吧,我在飞机上吃过……别光看我你们吃啊。她托着香腮瞅瞅莫高又瞧瞧温玲,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突然温玲有了拘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匆匆把杯里剩下的那点葡萄酒喝光,就红着小脸跟莫高和香格告辞。出了门觉得有些冷,才想起外套和毛衣都拉在屋子里。再敲门,莫高提着她的衣服来开,脸颊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清晰的唇印。
香格问莫高你们干什么呢啵?莫高说我们吃饭呢啵。香格问吃饭还兴脱衣服吗啵?莫高说上午她在帮我收拾屋子呢啵。香格问她是你的房东还是你的女奴呢啵?莫高说你可千万别乱想她可是个好妹妹啊啵。香格说看出来了喝点酒就脸红的女人心地都善良呐啵。莫高说她不是女人她是女孩呢啵。香格说她迟早得变成女人说不定她已经变成女人了呵啵。莫高说你可不要胡乱猜测人家做人要厚到啊啵啵啵。他们一边亲嘴一边交流,莫高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将香格紧紧盘住。后来他们滚上了床,亢奋中的莫高隐约听到老先生的嘹哥扯开嗓子尖叫:开始啦!开始啦!
尽管香格有些不太高兴,可是她并没有多想。其实香格并非像莫高说得那样是一位“喜欢多想的女人”,她虽然敏感,可是对莫高,却是一百个放心。她坚信她的莫高有着山东人老实憨厚的优秀品质,她更坚信她的天生丽质温柔体贴会像一块吸力强劲的磁铁一般将莫高牢牢吸附——吸附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有香格在的日子,莫高不再孤独。他的办事处兼宿舍变成他和香格临时的家,两个人夫唱妇随或者妇唱夫随,总有着说不完的情话。那几天莫高完全忘记了三楼还住着他的桃花运第一人选温玲,直到温玲再一次敲开他的门。
温玲敲门的时候,他和香格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啃。香格开了门,对温玲说,来了?又冲莫高喊,来客人了。温玲纠正她说,我才是房子的主人才对。就进了屋子。进了屋子的温玲没头没脑地问莫高,美国的简称是什么来着?莫高说简称就是美国。温玲说我问的是英文简称,三个字母那个。莫高想一想,说,好像是UFO吧。香格噗一声笑了,却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温玲。温玲说上午上街买衣服,摊主说是美国货,不过我觉得好像上当了。莫高问那上面印的是什么?温玲说印的就是UFO,下面还画了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士兵,旁边的坦克像飞船。莫高问你买的什么衣服?温玲说大汗衫,花了十五块钱。莫高说这就对了,美国人脑袋都大,要不怎么称美国巨头?美国军事发达,坦克都像宇宙飞船……
衣服和宇宙飞船讨论完毕,温玲索性在沙发上坐下,向香格问长问短。实在没什么可问的,就起身钻进洗手间,一会儿出来,手里操着滴水的拖把。香格忙说快放下快放下。温玲冲她笑,说,你刚来需要休息,莫哥又粗手粗脚拖不干净,我拖拖就行,习惯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来帮莫哥拖地板的。香格不解,问,他自己不能拖?温玲说他工作忙啊!他粗手粗脚啊!香格看看莫高,好像在问你没有对温玲粗手粗脚吧?温玲不识时务,说擦擦地板算什么?我还常常给莫哥洗衣服呢!香格再一次盯住莫高,问,房东妹妹说得都是真的?你还真好意思使唤人家?莫高就有冷汗流下来,小声说,她偏要洗。
所幸今天温玲没有坚持给莫高洗衣服,拖完地板,又跟香格扯了几句闲篇,就匆匆离开。她离开,香格却明显多出一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尽管随后几天里她一直没有跟莫高追问什么,可是几天以后在机场大厅,她突然对莫高说,如果你敢跟我耍什么花样的话,可别怪你娘子没有素质。莫高嘿嘿笑,说哪里会哪里会。把香格送入候机厅,心里却对温玲,却突然生出一些恼意。他想温玲这算什么呢?跟她说好这几天不要来,偏偏要来;来了坐坐也就罢了,偏偏要拖地板;如果她真是他的情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什么都不是;暂时不是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这种什么都不是的感情“一辈子都保持纯洁”。香格的话让莫高感觉很憋屈,回去的路上,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蔫脑。
在楼下恰好遇到出门倒垃圾的温玲,温玲问把嫂子送走了?莫高点点头,帮温玲把小垃圾筒提到门口,一个人无精打采地上了楼。他想还是像温玲说的那样吧,做个一辈子都纯洁的哥哥妹妹算了。温玲既不漂亮,又不苗条,他又何苦给自己添加莫名其妙的压力呢?再说桃花运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碰到和消受的,何况像他这样的男人。他被那个算命先生耍了,莫高恶狠狠地想,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机会突然之间就降临了。莫高心想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去争取的话,那么,他还算什么男人?
春天里的一天,公司突然给莫高打来电话,说是要撤销驻深圳的办事处,以后他只需要定期过去处理一些业务就可以了。莫高先是愣了愣,紧接着从沙发上蹦起来,在客厅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前滚翻。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莫高自言自语,从此再也不必和香格牛郎织女啦!
跟温玲说了,温玲马上变得伤感起来。她垂着眼说说走就走了?莫高言不由衷地说我也想呆在这里,可是这是公司的安排,我也做不了主。温玲说那你走了以后,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莫高说见面简单,公司只不过取消了这里的办事处,我又不是不再来深圳。他的话并没有让温玲高兴起来,温玲低着头,将一只木梳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
那一刻莫高突然感觉出温玲对他的依赖。就像铁笼中两只相依为命的鸟儿突然被抓走一只,剩下的一只空徒哀怨伤悲。莫高顺势将一只手搭上温玲的肩膀,说,高兴点。温玲笑笑,那笑却是挤出来的,将脸上的雀斑全部推进浅浅的笑纹。
那段时间恰逢温玲的老父亲去青岛看儿子,家里只剩温玲一人。无所事事的温玲每天喂饱了鹦鹉画眉玉鸟百灵八哥嘹哥鸽子京吧沙皮以后就哒哒哒地跑上楼,将大块的时间泡进莫高的屋子。临走前老先生嘱咐温玲每天至少要遛狗两次,可是莫高从没有见到温玲遛过哪怕一次狗。在莫高那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聊聊天看看电视,傍晚时帮莫高收拾一下屋子,或者做点简单的饭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表情严峻地吃。莫高想也许温玲爱上他了吧?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舍不得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离开,才会加倍珍惜与这个人相处的时间。这样看来,香格在的那几天里,温玲有意无意敲开他的门,也就有了根据。很显然他现在不仅仅是温玲的哥哥。温玲可以有一百个哥哥一千个哥哥一万个哥哥,但温玲只可能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无疑。
有关桃花运的念头再一次在莫高的脑子里反复闪现,赶之不走挥之不去,他想也许那个算命先生的话真要灵验了——嗯呐,这是毫无疑问的。
其实莫高并不希望温玲真的爱上他。莫高需要的只是桃花运而不是爱情。往直白了说,莫高只想与温玲睡觉,不想与她爱得死去活来。莫高是三十三岁的男人,三十三岁的男人自信自负并且无耻,深知某一种游戏的无聊和可怕。何况他是那般爱着香格。他认为他的香格综合了中国女性的所有优点。他坚信他会和他的香格白头到老。
可是当机会真来了,纵是再理智的男人,也会扛不住。莫高不是一位凡事理智的男人,他既扛不住也不想扛得住。
突然莫高想给温玲买一双高跟鞋。
鞋子当然不是诱饵。莫高早想给温玲买一双高跟鞋。在深圳的半年多时间里,他从没有看见温玲穿过一双像模像样的高跟鞋。大多时温玲会直接拖着拖鞋闯入他的屋子,即使穿了皮鞋,那皮鞋也是皱皱巴巴不成型。似乎温玲对穿着打扮既不在意又不在行,她连上街买一件十五块钱的大汗衫都害怕上当受骗。可是一位女人怎么可以没有一双漂亮的高跟鞋呢?高跟鞋是女人的象征,雌性的象征,可爱乖巧漂亮迷人成熟稳重高贵高雅妩媚性感的象征,穿上高跟鞋,纵是再丑的女人也会变得昂首挺胸,收腹提臀,自信心立刻爆棚。其实温玲是个不错的姑娘,她惟独缺乏自信。莫高暗想,否则的话,她为何从来不敢跟自己表白?
莫高想了很多,到最后,确信他的做法详致周密,万无一失。高跟鞋当他送给温玲的礼物,是他对温玲的一份心意。万一温玲坚决推辞不要,他就假装生气,然后把这双鞋子带回去送给香格;他会邀请温玲共进晚餐,并在餐桌上摆上葡萄酒;万一温玲收下他的鞋子并主动投怀送抱,他就不客气;万一事毕温玲向他表达浓浓爱意,他就给温玲讲解爱情的真谛,让她相信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这一切,只因为他喝多了酒。他会主动跟她道歉,有可能的话,道歉时一定要诚恳,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薅;万一温玲既收下鞋子又不投怀送抱,他就主动一些,揽揽温玲的肩膀或者握握她的手,试探一下温玲的反应;万一,温玲仍然不为所动,那么很明显,温玲对他根本没有一点儿意思,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在自己咯吱自己笑罢了。那也没关系,不过送给温玲一双不算贵的鞋子,他还可以假惺惺地做温玲“最纯粹”的哥哥。
男人真他娘无耻啊!莫高想。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件一件打包,只等着登机前办理托运。机票也订好了,明天一早,他就将彻底告别深圳告别温玲,投进妻子香格的温暖怀抱。下午他跟温玲说要出去买些东西,就一个人上了街。他直奔鞋店买下一双高跟鞋,花掉二百八十块钱。他坚信只要温玲穿上这双鞋子,两只脚即刻变得高贵高雅,妩媚动人。他早就注意到那双高跟鞋,细高跟,通体黑色,皮革温润,亭亭玉立。鞋子弧线美妙,鞋尖坡势低缓,鞋腰突然高耸,鞋跟居高临下。鞋子一左一右,就像一对情侣。
尺码当然不会搞错。在玄关处,他多次留意到温玲脱掉的鞋子——其实他预谋已久。
抱了鞋子往回走,经过一家玉饰店,顺腿拐进去,一眼就瞅见摆放在柜台里面的小玉坠。很小的淡绿色玉坠,雕刻着一只趴在如意上的金蝉。玉坠用红线串着,标价,八百八。
与他和香格在华联商厦看到的那个玉坠一模一样。
却比那个便宜一百块钱。
莫高就动了心,跟促销小姐要来看,翻来覆去,爱不释手。促销小姐说喜欢就买下来吧,送给妻子或者女友,很上档次。莫高说是送给妻子。促销小姐说可以。莫高说就是贵了些。促销小姐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莫高说便宜些。促销小姐说买给老婆还舍不得花钱?莫高说那也不能花大头钱。促销小姐就把玉坠往柜台里塞,边塞边说,你找遍整个深圳,如果能再找到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玉坠的话,这个就白送你了。
最终莫高还是咬咬牙买下了那个玉坠。八百八十元整,一分不少。玉坠装在一个红色小盒子里,小盒子被莫高装在贴身口袋。莫高抱着鞋盒挤上公共汽车,心想这个玉坠肯定会让香格喜欢得不得了——结婚这几年来,他还从没有给香格送过一件像样的东西。美滋滋地打电话跟香格说回去要送她一件神秘的礼物,香格急不可耐地问,是什么?莫高嘿嘿笑,说,偏不告诉你。
莫高把皮鞋藏进卧室,那是温玲的足迹惟一没有踏过的地方。两个人炒了几道菜,摆上两瓶红葡萄酒,又装模作样地点上红蜡烛。温玲盯着蜡烛问一会儿要停电?莫高红了脸,说,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碰碰杯,开始喝酒。温玲心事重重,一言不发。莫高问你怎么了?温玲说你明天就走……莫高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说我真的会过来看你,干杯。一瓶酒不知不觉喝光,莫高又忙着找开瓶器。温玲说别喝了吧,再喝就多了。莫高说没事,葡萄酒不醉人。
心里却巴不得温玲喝醉。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似乎温玲的酒量远在他莫高之上。又喝下一杯,眼前的温玲就变成了两个。两个一模一样的温玲含情默默地看着他,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莫高心想灌醉自己也行,将自己灌醉,就没有羞耻心了。他将剩下的半瓶酒匀进两个酒杯,笑着对温玲说,我有件礼物要送你。
温玲问,什么礼物?
莫高说,嘿嘿偏不告诉你……礼物放在卧室……你自己去看。
温玲说,不行,我站起来肯定晃……你去拿给我嘛。
莫高说,你自己去拿。
温玲说,不,我站起来肯定晃。
莫高盯住温玲的脸,他确信温玲是认真的。也许温玲不好意思吧?女孩子酒后闪着红扑扑的小脸去他的卧室,难免会有些难为情。莫高说那好吧,我去取给你……等我啊!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他轻轻打开鞋盒,怜爱地将两只鞋子摆上床,然后歪着脑袋,像盯着温玲的身体一样盯着它们。他想再试一次,重新去客厅邀请温玲过来参观这双高跟鞋,如果温玲仍然矜持,那么他或许可以试试抱抱她。对,轻轻将她抱起,一手托腰一手托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慢慢走进卧室。单放机飘起暧昧的音乐,灯光下的高跟鞋闪起迷人的光泽,温玲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了。他将温玲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对着她的眼睛读起徐志摩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突然莫高刹住他的浮想联翩。他发现了问题。问题出在皮鞋上,出在鞋花上。鞋花两朵,五个尖尖的花瓣,晶莹精致。可是两个鞋花的颜色却不一样。一黄,一白。
莫高擦擦眼睛,再看。还是一黄一白。
把鞋子调换一下位置,再看。继续一黄一白。
把鞋子凑近灯光,再看。仍然一黄一白。
莫高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很明显,他买了一双次品皮鞋!把次品皮鞋送给温玲然后给她读徐志摩的诗?就算温玲现在看不出来,日久天长还会看不出来?会怎么看他莫高?无耻的吝啬鬼加骗子!虽然今天晚上这些安排本就是一个无耻骗子的所为,但自己承认是一回事,被别人心中暗骂又是另外一回事。送给温玲一双次品鞋,足够被她骂上一辈子了。
又独自呆了一会儿,仍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怏怏地将皮鞋重新塞进鞋盒,空着两手走出来。温玲老实地坐在餐桌边等他,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礼物呢?温玲问他。
莫高就掏出了那个玉坠。动作极其迅速。后来他一直为自己这个弱智的举动后悔莫及。可是在当时,莫高的确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那个玉坠。
温玲伸手接过,一张脸马上笑成一朵花。好漂亮啊!她提着玉坠说,上面还趴着一只知了!
莫高苦笑。他想他这算什么呢?讨好温玲?讨好一位并不漂亮的鼻翼长满雀斑的深圳小女孩?
温玲把玉坠戴上脖子,站起来,飞快地跑进洗手间。莫高听见她在洗手间里再一次惊呼,好漂亮!上面趴的真是一只知了!
莫高只能继续苦笑。
自始至终,温玲没有问莫高这只玉坠花了多少钱。也许她认为一块小坠子最多值上十块八块,根本不值得去问也不好意思去问,也许她明知这块玉价格不菲却故意装疯卖傻。总之莫高送出那块玉坠就后悔了,恨不得将温玲摁倒在地将玉坠抢回来。温玲如同一只玉鸟般在他面前蹦蹦跳跳没有片刻安闲。又蹦又跳的温玲没有丝毫摇晃的迹象。
莫高站起来,去拉温玲的手。他要拉温玲坐下,坐下,他才有抱起温玲的机会。一块八百八十块钱的玉,抱一抱她,莫高认为温玲很划得来。
温玲却笑着跳开。
把电话告诉我吧!跳开的温玲突然说。
手机不是给你了吗?莫高说。
不,我要你家里电话。温玲认真地说,打手机只能找到你却找不到嫂子,没事时我还想找嫂子聊聊天。
莫高伸出去的手,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找嫂子聊天?和嫂子交上朋友?没事天空海阔地聊天?像温玲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姑娘被敏感世故的香格随便用一句话轻轻一套,还不什么都招了?
只好极不情愿地把家里电话告诉她。温玲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巾上,又把每个数字描了一遍,接着问他,家庭住址呢?
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高莫名其妙,扫黄还是抓逃犯?
去找你和嫂子玩啊!温玲说,如果我经过那里,可能会顺便去找你们……我会缠着嫂子烧菜给我吃……当然我会替她打打下手……
可是你怎么可能经过那里?莫高的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似乎他和温玲已经干过坏事并且被香格当场抓获。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最怕出门……你生是深圳人,死是深圳死人……
明年我爸去青岛我哥那里的时候可能会带上我。温玲说,反正你们那儿离青岛也不远。
莫高皱皱眉,只好把家庭住址汇报给温玲。温玲一笔一划记得仔细,记完了,又和莫高对一遍,才把纸巾叠起,小心地装进口袋。这下好啦!她拍拍手,好啦!竟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全然不见了吃饭前的伤感模样。
莫高连死的心思都有。很显然从温玲问他电话号码的那一刻起,他的桃花运梦就彻底破灭了。他的世界扬起漫天粉红色的花瓣,那些花瓣很快归于尘土化为花泥,往树枝上看,却是光秃秃一片好不凄惨。嗯呐,他到底还是被那个算命先生耍了,他竟然不明不白地过了几个月自作多情意乱情迷的日子。
也许耍他的还有温玲。也许是清澈单纯的温玲。也许是世故老辣的温玲。
那一天,当然,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后来他伏在餐桌上睡着了,恍惚中,似乎温玲过来为他披一件衣服。醒来时已是半夜,屋子里空空荡荡,温玲早已经不在。抬眼往窗外望去,似乎深圳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梦想里的纸醉金迷。
天没亮他就独自去了机场,那时距飞机起飞还有整整三个小时。他突然害怕再看到满脸雀斑的温玲,或者说,他对温玲终于厌烦,厌烦到极致。他抱着那个鞋盒上了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七彩云朵从他身边缓缓滑过,感觉着离深圳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近,心里想好险啊!幸亏昨天没跟香格说要送她的是一块玉坠,不然的话,回去怎么交待?那么,就把这双次品皮鞋当成礼物送给他美丽迷人的香格吧!就说这是鞋厂的最新款式,两朵鞋花,一黄一白,正好凑成一对金银花,代表夫妻恩爱永存,永不离分……
周海亮,体制外职业作家,现居山东威海。小说作品散见于《大家》《芙蓉》《山花》《青年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长城》《鸭绿江》《四川文学》《雨花》、《读者》《台湾日报》等,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个人专栏,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等近30部。
责任编辑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