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苏颍州之文坛盟主责任交接
2017-04-15陆志成
陆志成
欧苏颍州之文坛盟主责任交接
陆志成
(阜阳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安徽 阜阳 236032)
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在欧阳修主盟文坛时,他就明确表示把将来领导文坛的责任交给年轻的苏轼,并预言苏轼的成就将超过自己。”本文探讨欧阳修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把文坛盟主责任交给苏轼的史实。
欧阳修;苏轼;颍州;文坛盟主;交接
中国文人历来有结社立盟的情结和传统,几乎每一个历史时期,都会出现一些不同思想观念和文学风格的团体和流派,而北宋在这方面显得尤为突出。仅宋太祖建国到仁宗嘉祐之初不到百年,文坛上就有柳开道统派、王禹偁革弊派、穆修古道派、石介泰山派、杨亿西昆体等等,名目之繁多,令人目不暇接。这些盟派往往还存在着类似禅门宗祖衣钵相传的继承关系。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论及欧阳修领导的那场诗文革新运动时,说道:“在欧阳修主盟文坛时,他就明确表示把将来领导文坛的责任交给年轻的苏轼,并预言苏轼的成就将超过自己。”[1]
本文要探讨宋神宗熙宁四年在颍州(今安徽阜阳)进行的文坛盟主责任“交接”的史实。
自欧阳修主盟文坛以来,就有意识地物色、培养、选择接班人。就时间顺序来看,首先选的是曾巩,其次是王安石,最后确定了苏轼。下面依次介绍一下这三个人。
一、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江西南丰人。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历官太平州司法参军,入为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出制越州,知齐、襄、福、明、亳诸军。哲宗元丰三年(1080)判三班院,迁史馆修撰,五年拜中书舍人,六年病逝于江宁府。《宋史》卷三一九有传。今存《元丰类稿》五十卷。
比起同时代的几位文士,曾巩生长的环境最穷困,家庭负担最沉重。他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十八岁那年父亲遭人诬告丢官返回家乡。其家庭成员很多,上有八九十岁的老祖母,五六十岁的父亲,继母,一位兄长,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生活极为贫穷,曾巩直到三十九岁,才同二十一岁的苏轼、十八岁的苏辙一起中了进士。同榜的还有曾巩的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军、妹夫王无咎、王彦深,一门六人同科进士,实古今罕事。又,四年后弟弟曾宰、妹夫关景辉、兄长曾晔之子曾党也都考中了进士。十年之间,曾氏家族中先后十人考中进士,在如此穷困的家境中,能够涌现出这么多人才,真是奇迹,而曾巩就是奇迹的创造者。
曾巩自幼就表现出很高的文学天赋,“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2]10 390。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23岁的曾巩入汴京国子监广文馆就读。期间拜访了文坛领袖欧阳修,深得其赏识。
仁宗庆历元年(1041),欧阳修第一次见到曾巩就把他列入文才突出人物,曰:“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3]
在《送杨辟秀才》诗中,欧阳修讲到了对曾巩的印象:“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4]他于门下百千人中,独以得曾生为喜。
王安石也对曾巩倍加推崇,他赞赏其文曰:
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挟才乘气不媚柔,群儿谤伤均一口。吾语群儿勿谤伤,岂有曾子终皇皇。借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5]
王安石比较曾巩与其他朋友,认为:“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殆不可以刑祸利禄动也。”[6]又在给曾巩的诗中,称赞他学问渊博,乃当世豪杰,自已水平低,不可与之比肩:“吾子命世豪,术学穷无闻。爱子所守卓,忧予不能攀。”[7]
苏轼比曾巩小十几岁,却是同年进士,同为欧公门生。苏轼对曾巩十分尊崇,曾专门给曾巩写信,请其为自己的伯父撰写墓志铭,说明他极为钦佩曾巩的道德文章。苏轼也写过诗称赞曾巩:
醉翁门下士,杂遝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8]
苏辙在《曾子固舍人挽词》中赞曾巩曰:“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是说曾巩儒学修养堪比战国时期的孟子、荀子,文章可与西汉之文比肩。
勿庸讳言,在领袖文坛所必需具备的诸多现实条件之中,曾巩亦存在不足之处。首先,由于沉重的家庭负担,使他没有足够时间和经济条件,专心于文学的深入开掘。其次,他迟至四十岁才跨过入仕门槛,错过青春年华,从履历上可以看出,他中进士、入仕途之后的十几年中,长期身居外郡,距离政治文化中心的京城太远,交友范围受限,虽有短短几年身居京城,却官小俸薄,地位卑微,没有主持选拔人才的职位,缺少形成团体的凝聚力。再就文学自身而论,他的堪为纯正端庄的、规范的文章也存在典雅有余、精彩不足,庄重有余、活泼不足,思考有余、趣味不足的缺点。尤其缺乏一种冲决时弊、革除因循的朝气和一种昂扬激越开辟新局的力量。欧阳修出于对诗文革新的责任,只得忍痛割爱,迟迟没有把接班责任交给曾巩。尽管如此,曾巩仍然是欧门古文集团中坚人物,唐宋八大家重要一员,中国文学史上卓著的文章大家。故《宋史》本传说:“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矣。”[2]10 396
二、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今江西抚州市人。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签书淮南判官。历知鄞县、通判舒州,入为度支判官,擢知制诰,翰林学士。熙宁二年(1064)除参知政事,推行新法。神宗朝曾三为宰相。卒谥文,追封舒王,《宋史》卷三二七有传。有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十卷问世。
王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皆明其妙”[2]30 541。王安石未进京居官时,已名满天下,其因有二:一是他四十岁之前,就完成《淮南杂谈》《老子注》《洪范传》等著作,又有散文《祭范颍州文》《游褒禅山记》,诗《明妃曲》,还编有《杜诗后集》《老杜诗后集序》《唐万家诗》……二是他多次坚辞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诏试馆阁等皇帝近臣之类的工作,目的是趁年富力强之期,尽量从事基层实践工作,借以了解下情。有人说他是待价而沽、钓名沽誉,实为偏见!王安石结识欧阳修,是由于曾巩的力荐。《宋史·王安石传》曰:“友生曾巩携(王安石文)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寻诏试馆阁,不就。修荐为谏官,以祖母年高辞。修以其须禄养言于朝,用为群牧判官,请知常州……”
先是曾巩给欧阳修写的信《上欧阳舍人书》中说:“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有科名,居今知安石者这儿尚少也……先生尚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他把王安石的文章选编一册,奉请欧阳修观看。欧阳修读了王安石的文章后“爱其颂写,不胜其勤”,将其中许多篇章选入自己所编的《文林》一书中,说“此人文学可惊,世无所有”[9],遂使之身份倍增。
到了嘉祐元年(1056)九月,在家待职的王安石,拜会了时任翰林学士兼使馆修撰的欧阳修。
二人互相倾诉相见恨晚的情感之后,欧阳修即兴写了《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罇酒盍留连。
王安石读过,十分感动,也写了《奉酬永叔见赠》回赠欧阳修:
欲传道义心虽壮,学作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尝倾广座中,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前诗表现出欧阳修爱惜人才,极力奖掖后进的可贵,以及他寄望于王安石能继承其文坛领军盟主,托付斯文的迫切心情;后诗表现出王安石对欧阳修无限钦佩和景仰的心情,及其谦虚谨慎的态度,以及他志在政治上建功立业的理想追求。
欧阳修热情期待王安石能够承担文坛盟主,他对王安石的关心爱护和奖掖不遗余力。此次会见不久,欧阳修在《荐王安石、吕公著札子》中荐举他们二位任谏官,他评价王安石曰:“伏见殿中丞王安石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安石久更吏事兼有时才,曾诏试馆职,固辞不就……今谏官尚有虚位,伏乞用此二人。”[10]嘉祐元年(1056)春,欧阳修《再论水灾状》仍以举贤为言,荐包拯、张环、吕公著、王安石为“四贤”。其中对王安石的评价是:“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道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而不可者。”[11]
王安石虽然无意去竞争文坛领袖,却仍希望诗文闻名于世。他的政论文已达到极致,其峻健风格与欧、曾纡徐阴柔大异其趣;不袭旧说,常出新意。故《宋史》本传称其“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
总之,王安石的变法虽向来饱受争议,但历代对其文章却都评价甚高。有人评曰:“荆公之雄不如韩,逸不如欧,飘宕疏奥不如苏氏父子兄弟,而匠心所注,意在言外,神在象先,如入幽林邃谷而杳然洞天,恐亦古来所罕者。”[12]此评应为中肯之论,而与欧、苏鼎足为三,却为不争事实。若称他为“欧门古文集团”中具有自己独特贡献的、位列前茅的文学家,则是毋庸置疑的。
三、苏轼
仁宗嘉祐二年(1057)正月六日,任翰林学士兼侍读的欧阳修被任命为权知礼部贡举。半个世纪之前,北宋就开始了诗文革新。其间,到了庆历年间,太学兴起,欧阳修主持文坛,“西昆体”渐息,诗文革新进入一个崭新阶段。然而,在反对“西昆体”的过程中,流行着一种“太学体”的新弊病,它是一种内容迂阔矫激、文词艰涩怪癖古文。欧阳修敏锐的意识到必须下大力气克服“太学体”弊端,并决定利用行政力量,采取断然措施,提倡“平实典要”的文风,痛抑“太学体”。
早在庆历年间,欧阳修就以文名满天下,如今已成为公认的文坛泰斗。这次主持本届礼部贡试,仁宗又亲笔书写“文儒”二字赐给他,希望他努力完成朝廷改革文风的任务。作为文坛盟主的欧阳修,要拨乱反正,勇敢地担当起历史责任,他毅然地决定利用这次难得的主考机会,推动文体革新。
这一场科考,确实出现了两个极端现象:
一份考卷,因为内容荒疏、思想偏激、文词险怪、议论空洞,被欧阳修悬榜示众,黜落不取。其人为“太学体”领袖人物刘几。其他凡同类文章,尽在落选之列。
另一份考卷,只用五百字就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以仁义治国的道理。且语言酣畅通达,气势古朴雄放,颇有《孟子》文章风格。其他同类文风者凡六百零三人,皆不落。
由于这次科考,“试榜出,凡文涉雕刻者皆黜,士论颇汹汹,然所得颇当实才,文风自是遂变”[13]。欧阳修也说“场屋之习,从是遂变”[2]10 375。虽为此引起落选者的强烈反对,直接对欧阳修采取种种人身攻击行为,但并不能动摇他改革诗文的决心,最可贵的是这次改革得到仁宗皇帝的有力支持,仁宗一改往届殿试阶段对奏名考生“黜落甚多”的做法,此次“无一黜落”。从而也表明了对欧阳修以“平实典要”为衡文标准的肯定,将其正式引入体制内,以期获得社会的认可,并垂范后世。
上述引起欧阳修和诸位考官一致关注的五百字短文,是蜀中新人苏轼写的策论,题为《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文字精辟写到多层道义之论:
首先阐述了上古三皇五帝,“爱民之深,忧民之切”,对赏罚都心存以君子长者之道: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举了这个例子之后,进一步阐明“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具体实施意见: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在实施奖励时,他还特别提出反对“赏以爵禄”,“而爵禄不足以勤”。最后文章还强调指出“立法贵严,而责人以宽”的“忠厚之至”的观念。
参详官梅尧臣阅卷后大为激赏,立即呈给主考官欧阳修,建议擢为头名。欧阳修一读,也惊喜异常,认为文章的内容纵横古今,说理精辟透彻,理应夺占榜魁。但他自以为此卷只有其门人曾巩才能做出,为避免嫌疑,将其压为第二名。启封后他才知道这篇文章出自四川的青年学子苏轼。由于爱文心切,对卷中凭“想当然”编织的那个“尧与皋陶”的故事,不但未予批评,反而赞许有加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14]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给主考座师写一封感谢信,没想到这封信竟然再一次引起欧阳修的高度赞赏,以致使他大喜过望地告诉梅尧臣道: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可喜!可喜。[15]
在与儿子欧阳发谈及苏轼的文章时,他无限感慨地说:
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16]
鉴于苏轼给欧阳修的这封信受到欧阳修那么高的评价,在社会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我们有必要把此信《谢欧阳内翰书》引录出来:
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写。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积,无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而聚骂者,动满千百。亦惟恃有执事之知,与众君子之议论,故恬然不以动其心。犹幸御试不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谢恩于门下。闻之古人,士无贤愚,惟其所遇。盖乐毅去燕,不复一战,而范蠡去越,亦终不能有所为。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焉。不宣。[17]
苏轼年方二十有三,偏居四川一隅,却自觉地践行学欧宗韩之文,所谓“素所积蓄”是也。对北宋数十年古文运动的曲折历史,有着明确的认识。尤为可贵的是,这些思想观念和文章实绩,同欧阳修所倡导的诗文革新的目标,竟然完全契合。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虽只是“一见之下”,苏轼便下定决心追随欧阳修,并希望在他的培养之下“长有所发”。也难怪欧阳修马上决定把苏轼作文坛接班人来看待,将在适当时机“付子斯文”。多年后苏轼自己也说:“吾荐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18]
欧苏这段师生情谊,如果说是一种情缘的话,那么这种情缘或可说由来已久。他在《上梅直讲书》中说: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19]
仁宗嘉祐五年(1060)三月,欧阳修又举荐苏轼应试制科。制科又称“制举”,是由皇帝亲自下令对才识优异的士人举行的特殊考试,参加制科考试者,必须由大臣担保推荐。考试六题策论,限制字数,要求很严。中试后待遇优厚,可以马上任命官职。欧阳修在《举苏轼应制科状》中说:
臣伏见……苏轼,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灿然,论议峰出,其行业修饰,名声甚远。臣今保举,堪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欲望圣慈召付有司,试其所对。如有谬举,臣甘伏朝典。
当时苏轼与弟弟苏辙一起应制科试,双双入选。苏轼顺利录为三等(一、二等虚设),苏辙也在司马光的力争之下录为四等。苏轼即被授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从此进入仕途。苏氏兄弟双双考中进士,又双双入选制科,令朝野上下轰动,欧阳修的极力推赏使士大夫刮目相看,欧苏也自此结缘。一批新进文士,如苏轼、曾巩、苏辙等的涌现,使以欧阳修为首的、包括志同道合的范仲淹、王安石、韩琦、司马光、梅尧臣、苏舜钦等人在内的“欧门古文集团”,又增加了新生力量,注入了新鲜血液,特别是苏轼的出现,使文坛盟主后继有人,预示着诗文革新美好的前程。
四、欧苏颍州完成了文坛盟主责任之交接
一般说来,古代结社或立盟,不像我们今日社团那样,有具体的组织形式、章程、人事、财务等一套管理制度。其领导人物也不像现在这样举手或投票选举产生,都是自然形成。至于社团领导责任的交接,亦举行改选会议、宣读文件批示之类,所以也无文献记录存档。
然则,多年来,笔者在学习、研究有关欧苏生平与文学的史料中,发现欧阳修对苏轼进行的这一次文坛盟主责任交接,不仅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而且还留有当事人弥足珍贵的文字记录。现按史实时序展示出来,以请方家指正。
神宗熙宁四年(1071),经过欧阳修累章请退,六月,朝廷终准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七月归颍州。
是年六月,在京城担任开封推官的苏轼,因为訾议新法,为王安石姻亲谢景温诬告,自请外放通判杭州。七月抵达陈州(今河南淮阳),与担任陈州州学教授的苏辙团聚。在陈州滞留七十余天后,启程赴杭时,携苏辙同来颍州谒见恩师欧阳修,时在九月中旬至十月初,共二十余日。
这是欧苏在京城之外的惟一一次会见,也是一次诀别。北宋三位文学家在“未觉杭颍谁雌雄”(苏轼语)的颍州西湖度过一段充满师生浓情的美好时光。
鹤发童颜的欧阳修欣喜地接待自己的两个门生,游湖、宴饮、写诗、论文……苏轼的《陪欧阳公燕西湖》,描写了其时年已六十五岁的欧公的形貌和风发的谈话: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
苏辙也有一首《陪欧阳少师永叔燕颍州西湖》,咏道:
西湖草木公所种,仁人实使甘棠重……十年思颍今在颍,不饮耐此游人何。
欧阳修拿出自己珍藏的紫石屏,请二位即兴命笔。苏轼写了《欧阳少师会赋所蓄石屏》,苏辙诗为《欧阳公所蓄石屏》。
从苏轼兄弟的诗文描述中,欧阳修虽然风采依然,谈锋依然健捷,但毕竟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加上各种疾病缠身,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决心趁这次难得的相聚机会,将文坛盟主的责任交付给自嘉祐二年考中进士以来,经过十五年考验的苏轼,以保持诗文革新的持续发展。
苏轼叙述当时欧阳修在颍州见到他时很高兴:
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
当欧阳修得知此次苏轼离京出判杭州,原因在于坚持自己的政治观点,上书批评新法受变法派的攻击和排斥而自请外郡时,他十分赞赏苏轼为人为官的处事态度:
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
根据笔者核对,上述这段史实来自苏轼的《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现抄录如下: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九月丙戌朔……呜呼!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昼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迁。叔季在朝,如见公颜。入拜夫人,罗列诸孙。敢以中子,请婚叔氏。夫人曰然,师友之义。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庙门,垂涕失声。白发苍颜,复见颍人。颍人思公,曰此门生。虽无以报,不辱其门。清颍洋洋,东注于淮。我怀先生,岂有涯哉。[20]
此文是元祐六年(1091),也即熙宁四年(1071)苏轼“见公汝阴”之后二十年知任颍州知州时为祭欧阳夫人所写。他回顾当年欧阳修“付子斯文”的具体情状。尤其是“再拜稽首”和“又拜稽首”之两次跪拜,犹如再现了那一场庄严的交接仪式。
“不辱其门”的苏轼,接力文坛盟主之后,责无旁贷地担当起诗文革新运动的重任,他本人不但在文学理论和多种创作实践诸方面取得卓越成就,还继承欧阳修的遗风,十分重视培养和壮大文学队伍的建设。在他的带领下,涌现出的所谓苏门“四学士”“六君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张耒、李廌;及“后四学士”——廖正一、李格非、李禧、董荣……并以他们为代表共同组成了继欧门之后的“苏门古文集团”。并促使北宋诗文革新(或称为古文运动)取得全面胜利。而当苏轼进入中年之后,也打算为欧阳修交付给他的这根棒子,寻到一个接力人。在同门生谈到“接力”之事时,他又想到了当年在颍州的那次“交接”,他说:
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21]
令笔者感动的是,在苏轼流放岭南七年之后,到了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年,他依然不忘当年这次颍州之行,还写诗道[22]:
我怀汝阴六一老,眉宇秀发如春峦。
羽衣鹤氅古仙伯,岌岌两柱扶霜纨。
以此足见,颍州一直铭记在苏轼心中。当然,亦当铭记在中国文学史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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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欧阳修.送杨辟秀才[M]//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22.
[5]王安石.赠曾子固[M]//王安石全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328.
[6]王安石.答段缝书[M]//王安石全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1 345.
[7]王安石.答曾子固南半道中所寄[M]//王安石全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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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苏轼.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M]//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1 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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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苏轼.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M]//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1 956.
[21]李廌.济南集[M]//苏轼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94:85.
[22]苏轼.欧阳晦夫遗接罗琴枕戏作此诗[M]//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2 372.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6.02
K207
A
1004-4310(2017)06-0006-06
2017-09-11
陆志成(1939- ),男,安徽蒙城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安徽省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阜阳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阜阳)欧阳修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