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之驴》寓意新探
——兼与人教版语文教学参考书商榷
2017-04-15杨泽武
杨泽武
(诏安第一中学,福建 诏安 363500)
《黔之驴》寓意新探
——兼与人教版语文教学参考书商榷
杨泽武
(诏安第一中学,福建 诏安 363500)
人们对于柳宗元“黔之驴”的形象似乎早已盖棺定论,但实际上却存在着较大的偏颇。联系柳宗元政治遭遇,应该说,人们对于“黔之驴”的评价和看法不够准确,可说是不够公道。《黔之驴》其实是作者以驴来自嘲,顾影自怜。它的寓意在于告诫文人不要“出技以怒强”,而应锋芒内敛,谨慎处世,以求全身远祸。对于文言文的解读,我们既要让它与时俱进,为新时代的教育服务,又要注意忠于文本,不要贴标签,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事物。
黔之驴;形象;政治遭遇;文言文解读
选入初中语文的课文《黔之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唐代大文豪柳宗元所写的寓言代表作 《三戒》里的名篇。 《三戒》里写有《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三个寓言,是柳宗元在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谪至永州时所写。
《三戒》这个标题出自《论语·季氏》里“君子有三戒”,具有告诫、警戒之意。所谓“戒”,在劝戒别人的同时,也是在劝戒自己;学习这篇作品,要注意分析其寓意,把握其评价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作品劝戒的意义,作为借鉴而不会重蹈覆辙。《黔之驴》是《三戒》中的“其二”,写的是一头“没本事”的驴被一只老虎通过“试探”“挑逗”最后吃掉的故事。在三篇寓言之中,以《黔之驴》最为出名,闻者甚众,远胜过另外两篇寓言。人们普遍对其寓意的理解认识就是“黔驴技穷”“无才无德”“外强中干”等。语文教学参考书上的分析,与这类说法也是基本一致的。与此同时,为了起到对学生的德育效果,还特别强调了要从驴的悲剧中得出“不能不学无术,要掌握真本领”的生活道理。这些观点的依据是柳宗元在《三戒》序中所说的一段话:“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
在现实的课堂教学当中,不管是教学参考书也好,语文教师也好也几乎是众口一词一边倒地引导学生去接受这些说法。其实,大多数作者撰写寓言,真实的寓意常常不是流于字面,而是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生活体验以及所感悟出的哲理寄寓其中。正如林纾评价柳宗元寓言时所说:“手写本事,神注言外”(《春觉斋论文》)。在此,笔者认为,读柳宗元的《三戒》,更需结合他的生平经历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加以细细品味。那么,“麋的可怜,驴的可悲,鼠的可憎”就不难理解了。
笔者认为《临江之麋》和《永某氏之鼠》这两篇文章的立意与讽喻是准确的:“临江之糜”依仗主人势力和异类打交道,没有认清自己,没有审时度势,最终自酿悲剧;“永某氏之鼠”趁主人庇护之机胡作非为,得意忘形,最后自取灭亡。
可对于《黔之驴》这篇作品,笔者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反复细读,总觉得人们对于“黔之驴”的评价和看法不够准确,可说是不够公道。而且这更多的是源于作者本人关于黔之驴“出技以怒强”的说法。对此,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结合个人对作品的理解,提出以下几个观点:
一、强加给驴的“出技以怒强”
纵观全文,能跟“出技以怒强”挂上钩的内容,无非是黔之驴在虎观察接近并试探戏弄自己这个过程中的表现。先是“驴一鸣,虎大骇”,接着虎“益习其声”又“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这才是“不胜怒,蹄之”。由此看来,说驴“使出伎俩来激怒比它强的对象”似乎是有些牵强。
首先,惹事生非的不是驴,而是虎。
从一开始,虎就对这个“眼中钉”虎视眈眈,并通过不断观察,逐渐接近来了解对手。不仅如此,虎在熟悉驴之后就开始没事找茬,挑起事端,最终阴谋得逞,变“黔之驴”这个“眼中钉”为“口中肉”。
其次,驴“出技”实属是被逼无奈,而反抗自卫。
驴自入黔,没有遇上伯乐,以致“至则无所用”。然却也是循规蹈矩,安于山下,与世无争。可“江湖匪类”(老虎)硬是再三侵犯屡次欺侮,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了,性命也将难保。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性”,一再地退让,对方一再地逼迫,忍无可忍,方才“出技”相搏,并非自不量力,自取灭亡。
据上分析,说驴“出技以怒强”是站不住脚的,是人为强加给驴的。倒是驴以死抗争的骨气让人在为其命运哀叹的同时,心生敬佩。林纾评价“黔之驴”:“驴果安其驴,尚无死法。惟其妄怒而蹄之,去死始近……故君子身居乱世,终以不出其技为佳”。(《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对于这种说法,笔者不能苟同。“不出其技”,要技何用?乱世不出,何时出技?面对恶势力的步步紧逼、肆意欺凌,难道要坐以待毙吗?难道“技”是要在太平盛世的时候用来欺负弱小的吗?孟子云:“行天下之大道……威武不能屈”岂不是成为笑谈?要知道,不向恶势力低头,以死抗争也是中华民族的一种骨气。
由此,再联系到其他评价驴的观点,笔者同样困惑重重,不敢苟同。
二、驴不该成为“无能而又肆意逞志”者的代表
与语文书配套的教学参考书认为,作品“借驴讽刺那些无能而又肆意逞志的人”。之所以得出驴 “无能”的结论,大概是因为文中的语句:“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以及驴最终死亡的命运。可需要说明的是,认为驴“无能”其实是站在虎的角度。虎是“百兽之王”,区区一驴何足挂齿。且不去探究驴有没有被人用缰绳拴住?就算没有,让驴与虎斗,无异于让我等常人与美国拳王“泰森”拳击,结局可想而知,这又如何能说是驴无能呢?再者,驴安分守已,一没喧哗二没挑衅,对虎更是百般忍让,“肆意逞志”一说又从何而来?
更有人以此批判驴“无才无德”,笔者认为此种说法更是随声附和落井下石。所谓“术业有专攻”,虎长于搏击,驴精于驮载。驴打不过虎,就说驴无才。才华如何能与武力等同起来,如若这样,这天下都是武将的了,要文官做什么,又何来“文治武功”之说。说驴“无德”,那更是无稽之谈了。相比虎而言,驴忠厚安分,谦和忍让。倒是虎,凶残暴虐欺善凌恶,暴行令人发指。
三、说驴“官高位显、仗势欺人而又无才无德、外强中干”毫无根据
文章从头到尾没有只言片语表示驴地位显赫的内容,仗势欺人就更是无凭无据。相反,文章里,驴“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从这点看,驴倒像是被人抛弃,不管不问,以致最终葬身虎口。
由此可见,“黔之驴”竟蒙受了千百年的“窦娥之冤”,多种菲薄言论加诸其身,世人更是将其名字弄成“注册商标”,用于成语“黔驴技穷”“黔驴之技”,以此讽刺不学无术,无德无能之人。而实际上驴却非常无辜,驴本来不姓“黔”,而且也不是驴主动要求入黔,而是被“好事者船载以入”。一开始驴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为日后的悲剧埋下隐患。这是其一。
其二,驴“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是没有遇见赏识它的伯乐,才华得不到施展。拉车推磨驮人载物通通用不上,以致被当地人“抛弃”,又被虎“看上”,最终丢掉性命。因此,要说“黔驴技穷”,也只能说是“格斗之技”穷,而非一无是处。
其三,不能怪驴没本事,实在是敌对势力太过强大。虎贵为“百兽之王”,驴又如何能够与之抗争,这就好比古代王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反抗也是徒劳。
如上所述,“悲哉!”黔之驴。导致它悲惨命运的貌似因为它“格斗之技穷”,可要是驴精通格斗那可能就不叫驴了;其实黔驴的可悲之处,并不在于不会“格斗”,而在于它不得其所。假如“好事者”是将“黔驴”置之于田,放之于野,那么驴的特长就能得到施展,就是农民的得力助手;所以要说可悲,罪魁祸首是“好事者”的无知与无聊。
四、“黔之驴”其实是柳宗元政治命运的缩影,也是其政治失败的反省
在否定了强加在“黔之驴”身上的种种错误看法之后,《黔之驴》到底写的是什么人的悲剧?它的寓意又究竟如何?联系历史背景以及作者的政治遭遇,笔者发现,卷入参与过永贞革新又最终失败致祸的柳宗元实在是像极了那可怜的“黔之驴”。
1.包括柳宗元在内的中国文人的“驴脾气”
驴,骨架大却体态瘦,爱嘶叫还敢“奋蹄”,脾气犟性执拗,“驴脾气”也由此而来。考察一下中国文学史,不难发现历史上很多有思想有才情的“真文人”,他们才华横溢,却也十足书生意气,敢不平则鸣,敢于发怒,纵然面对强权,也率性而为,表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驴性”气质。像战国韩非、西汉司马迁、东汉孔融、西晋嵇康以及唐朝李白、韩愈等人,都是此类人物的典型代表。
年青时候的柳宗元,也颇具驴性。之后的他参加永贞革新,就是为了革除中唐社会长期形成的积弊,弘扬正气,反对邪恶。[1]他不惧重重阻力,革旧立新,直至最后失败仍不改初衷。但这次失败,也导致他的政治道路走到尽头。
2.使柳宗元“致祸”的“好事者”——王叔文
《黔之驴》一文中,“驴”被“好事者”船载以入,由此拉开其悲剧的序幕。从这方面看来,柳宗元与“驴”,王叔文与“好事者”,竟有着如此相似之处。看柳宗元的政治遭遇,使他“致祸”的,毫无疑问就是与他交往甚密的王叔文。此人是永贞革新集团的首脑。如果是站在那场“永贞革新”运动反对者的立场来看,王叔文无疑是一个“好事者”。而正是这个“好事者”把自己的亲密助手柳宗元拉进了这个“变革集团”,使其从此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3.变革集团“出技怒强”,下场可悲
这个集团的变革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因得罪朝廷强大势力而招致灾祸,下场可悲。在此过程中,王叔文集团也不是一下子就失败覆灭的。像“虎”不断观察试探“驴”一样,朝廷反对势力也是在不断地观察试探中,阴谋反扑,最终“反变革”成功,将王叔文、柳宗元等一干人尽数击溃。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等人一同被贬,“二王八司马”应运而生。
痛定思痛之后,柳宗元终于认识到是自己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审时度势不够,斗争经验不足,不知道循序渐进,结果阴沟里翻船,招致灾祸!反过来看那只可怜的黔驴,在阴险狡诈的虎面前,它又何来斗争经验,结局自然是难逃一死。
4.变革失败被贬,柳宗元深刻反省
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永州,当了一个被众人排挤,可有可无的“编外人员”——“至则无可用”。政治生命几乎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其内心的悲愤与抑郁是可想而知的。谪居期间,经过深刻反省,柳宗元对自己触罪受辱的思想认识根源,有了更清醒的认识。[2]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写下了《黔之驴》。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黔之驴》一文与其说是作者借驴讽喻,倒不如说作者是以驴来自嘲,顾影自怜。甚至从更深一层理解来看,《黔之驴》写的还是中国文人的悲剧。它的寓意在于告诫文人不要 “出技以怒强”,而应锋芒内敛,谨慎处世,以求全身远祸。这是柳宗元基于历史上许多文人的不幸遭遇和自己的痛苦经历而得出来的人生经验与教训。[3]这其中自然也包含着对“虎”的怨恨以及对自己误入“歧途”的懊悔。虽然作者在序中出言掩饰,但仔细研读文章内容并联系作者政治遭遇,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为了达到既能发泄自己郁愤,又能在不利的环境下保护自己,柳宗元让这头无辜的“黔驴”背了一千多年的“黑锅”。
总之,对于文言文的解读,我们既要让它与时俱进,为新时代的教育服务,又要注意忠于文本,不要贴标签,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事物。
[1]刘美玉.柳宗元对永贞革新的看法及原因分析[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7(10).
[2]张铁夫.论柳宗元对皇太子态度的反复变化及其思想的复杂性[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5).
[3]易思平.文人的悲剧——柳宗元《黔之驴》寓意新解[J].名作欣赏,2002(2).
G634
:A
:1673-9884(2017)03-0014-03
2017-02-16
杨泽武,男,诏安第一中学一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