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与阳明心学
2017-04-13佘德余
佘德余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张岱与阳明心学
佘德余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张岱深受王阳明心学影响,其所著《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快园道古》《夜航船》等著作中,皆有王阳明言论的记述和评价,尤其是《四书遇》全面继承了晚明阳明学派对“四书”义理的体悟和实践。
《四书遇》;阳明心学;诠释;履践
明代嘉靖七年(1528)中国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王阳明去世了,七十年后张岱出生于绍兴府山阴城四代显宦的张姓家庭之中。张岱虽不能算是著名的思想家,却也可算是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文学批评家。他的思想深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在他所著的《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快园道古》《夜航船》和《四书遇》等著作中,皆有对王阳明言论的记述及评价,尤其是《四书遇》,全面继承了晚明阳明学派对《四书》义理的体悟和实践。
一、张岱深受家庭、越地阳明心学人物的影响
阳明心学是儒学发展至明代中后期的产物。张岱家乡浙江绍兴是阳明心学人物活动的主要地区。张岱曾祖父张元忭受业王畿,是阳明心学越中王门的重要人物,在张氏家族中,张岱最为敬佩引为自豪的就是曾祖张元忭。他在《家传》中写道:“曾祖一生以忠孝为事,其忠孝为张家‘所由出’;其大魁殿撰是张家‘地步’,张家的‘养福之人’。”《快园道古》中有“先文恭少年读书龙光楼,有秘室,为太仆公私藏。凡亲戚臧获盗取货物者,进出其前,文恭埋头读书,都如不见”此类不为外物干扰,一心专注读书多种言行的记载。《四书遇·东山章》先文恭曰:“癸酉秋,余请告归,再登泰山之颠,徘徊四顾,空阔无际,俯视世间,何物尘埃,足以入吾胸次邪?盖于是恍然大有所悟,恨未能时时如此境界耳。”[1]545描摹了张元忭旷达的胸怀。同时,张岱还受到了与其曾祖父同时的心学人物邓以赞、罗汝芳、杨起元、李贽、陶望龄、袁宏道等人的影响。明末清初,王门异端李贽的学说被一些人视为毒蛇猛兽,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张岱以满腔同情和深沉愤慨指出:“李温陵发言似箭,下笔如刀。人畏之甚,不胜其不甚,亦唯其服之甚,故不得不畏之甚也。‘异端’一疏,瘐死诏狱,温陵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温陵自死耳,人岂能之哉!”[2]203张岱直率地认为,李贽之死是由于他自己的言论和文章的异常深刻,锋芒毕露,击中了封建道学和礼教的痼疾,褫剥了他们道貌岸然的外衣,使他们丑形无法藏遁,无法还击,因而遭到了封建统治者和道学者的嫉恨和陷害。
袁宏道推崇阳明心学,他说:“阳明,近溪真脉胳也。”[3]1253提出“理在情内”,“率性而行”等主张,张岱受此影响,也提出了“物性自遂”的思想,赋予物以自由,不因人因环境而羁绊。张岱十分推崇袁宏道的散文,他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读注中遒劲苍老,以郦为骨;深远冶淡,以柳为肤;灵巧俊快,以袁为修目灿眉”[4]168。其小品文也有灵巧俊快的风格。
张岱是长房长孙,深为祖父张汝霖及父叔辈的宠爱,祖父张汝霖经常带着孩提的张岱与其好友——名士味极浓的陈眉公、黄汝亨、范允临、王思任等交好,耳濡目染。给张岱最直接和最深刻的影响。
张汝霖本人就是个名士派人物,深受徐渭人格影响,风流倜傥,诙谐洒脱,其读书、治学注重发挥知性主体精神,有个性,有见识,敢作敢为。他曾向张岱反复说过:凡看经书,不要读各家的注释,让它影响自己对经文的理解。要端坐,集中精神,反复朗读经文十数次至数十次,在朗读中思考,求得理解。有些文句一时不能弄懂,就把它记下来,经过一段时间或者读其他书,或听他人议论,或在外游览,就会有感而豁然弄懂。祖父教的读书方法使张岱摆脱了朱注的束缚,在思想上得以自由发展,让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广泛阅读各方面的书籍,为其后来学术的发展夯实了基础,可谓是终身受益。
陈继儒与张汝霖过从甚密,交情甚厚。童年的张岱曾由祖父带领拜见,并得到他的赞赏。陈继儒作为文章大家和名士的洒脱风度,给张岱很大的影响。黄汝亨与张汝霖交情更为深厚,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和二叔、三叔、四叔皆拜黄汝亨为师,张岱幼时曾跟从祖父拜见黄汝亨,佩服其“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的处事能力,赞扬他“容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5]9的朴实平易,一视同仁的生活作风。成年后,张岱又跟从黄汝亨学习八股文的写作,他曾说:“余好举业,则有黄贞父、陆景邺、马巽青、赵驯虎为时艺知己。”黄汝亨散文创作“浚发巧心”,打破传统古文的条条框框,题材广泛,尊重各式各样人物性格,在小品文创作中不仅张扬他人的个性,而且也大胆披露自己的个性,充分表现自我的情感和体验的特征,在张岱散文创作中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和充分的反映。黄汝亨所辑录的《廉吏传》《古奏仪》之体例,对张岱的《古今义烈传》《四书遇》的编辑都产生很大影响。
王思任与张汝霖为同科进士,张岱称他为“年祖”。张王两家来往频繁,张岱经常得到王思任的指教。张岱十七岁时,搜集整理“徐文长佚稿”,未能领略王思任“选青藤文,如拾孔雀翎;只当拾其金翠,弃其羽毛”[4]139的教导,贪多求全,后来重新整理,经王思任删削,获得了成功。张岱十分欣赏王思任伏发奸及论文赋诗以谑行事,矢口放言,略无忌惮的个性和风格,对其指斥马士英,拒绝马士英入越和绝食就义的举动更是钦佩,并受其影响,上疏鲁监国求斩马士英,带兵至台州清溪缉拿马士英。此外,其二叔联芳、三叔炳芳、五叔烨芳交结的当时名流如沈石田、文衡、陆包山、李长蘅、吴伯霖、艾千子、萧仙玉等,这些名士曾至张家游宴,他们的言行举止,无不给少年的张岱留下难忘的影响。
二、张岱对阳明心学理论的体认
明末清初,王学式微,不少主张经世致用的学者不满王门后学的空疏,纷纷对王学采取全盘否定态度,张岱不以为然,他以历史的眼光给予王学创始人“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6]350极高的评价,充分肯定了王学在明代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他将王阳明置于《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之首,称扬其为“圣学渊源,必宗邹鲁。良知良能,孟氏是祖。訾为异端,人皆聋瞽。不朽兼三,历爵臻王。既列勋臣,复祀两庑。人皆妒之,遂多簧鼓。吾论姚江,窃效韩愈。引导之功,不下大禹”。张岱的《四书遇》就是一部以“阳明心学”作为诠释“四书”的著作,阳明心学的主要内容包括“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理论,在其《四书遇》中都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张岱哲学思想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在本体论上,秉持心为本体。强调自我,突出自我;在人性论上,继承了王阳明“性即理”和人的无善无恶的本性说,把人的善恶归之于后天的习染;在格物的方法上提倡知行合一,强调履践的重要性。
王阳明主张“心之本体即是天理”,“良知即是天理”,又说“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亦无良知可致”[7]576。仁爱精神是理学的核心,贯领“义信礼智”四常。张岱《四书遇》秉承这一观点,他说:“仁,人心也,心之所安,便是仁。”[1]176又说:“仁,不是外面别寻一物,即在吾心,譬如修养家所谓龙虎铅汞,皆是我身内之物,非在外也,故曰:‘仁在其中矣。’”[1]358张岱认为作为“良知”的“仁”,本来就在自己的内心,不需外求,“与朋友应接,言动周旋,刻刻处处,有个粲然者在,而就其粲然中有真切不容自已处,如血脉在四肢,如春光在红紫,生生不断,这个是‘仁’”[1]267。可见,张岱是从“良知”角度来阐释“仁”的涵义的,仁是与心紧密相连,而且是把“心”放在第一位的。
张岱认为,“凡为仁者,只在布帛、菽粟、饮食、日用之间,原不必好高骛远。”[1]363“为仁”的工夫则是在日常生活之中,省察克制,不被私欲所蔽,要有“戒慎恐惧”的心态。他说:“‘仁不远,何有难?’曰:‘难者,仁者兢业之心也,政是仁者之用力处。’”[1]162要在兢兢业业、专心诚意上下工夫。
张岱遵照王阳明“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的理论,学者为学的目的是成圣,因此不管外境的毁誉荣辱、顺逆穷通,都要切磋砥砺自心。他引王畿的话说:“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求自得而已。”[1]467强调圣贤之学必须亲身实践,才能真切,他认为圣贤之学并非是知识的积累,所以不用在多闻多见上用工夫。要“简于尘缘”,“简于学问”[1]144。排除外界环境的诱惑,经常扫除内心所产生的私欲之念。
王阳明主张“心外无物”,张岱也认为“圣人论人,心论其心”“故学者不可轻语通达,先务正心”,“认得本心,一生更无余事。”张岱认为“心无所用,便是放心;心有所用,便是灵心。放心昏散而外驰;灵心活泼而中敛”[1]347。强调在心上下工夫,不向外探求。为此张岱反对虚伪、乔装、掩饰,推崇本色自然,他说:“明是作伪之人,又借一种假狂简,假老实以掩饰之,则较之本色雕斫之人更险滩矣,岂不可恶!天生丑妇,裙布荆钗,有何恶?搽脂抹粉,乔装打扮,效颦娇痴,然后可恨。”[1]320反对以作伪、乔装、掩饰事物本来的自然面目。他曾引用杨椒山“松柏虽岁寒不凋,然色视春夏则少异矣。及至春夏,欣然苍翠,若与桃李争芳者,视岁寒时又异焉。不知岁寒之色为本色耶?春夏之色为本色耶?”[1]224论证自己崇尚本色自然的情趣。他认为“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文章“何论大小哉!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8]20拟古的诗文犹如食龙肉和貌鬼神一样,虚无缥缈,食不得其味,描摹不得其形,只有那些表现人们日常所熟习的世俗生活题材,抒发真情实感的作品,才会受到人们的喜爱。张岱为文作诗,主张要“自出手眼”,“不落依傍”,反对模仿他人,在《又与毅儒八弟》文中,批评“转若飞蓬,捷于影响”,“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的随波逐流,毅然标举“不肖生平崛强,巾不高低,袖不大小,野服竹冠,人且望而知为陶庵”,“与我周旋,则宁学我”,在学习他人中不断摆脱他人影响而形成自己本色的独特的亮点。
王阳明在主张“心即理”的同时,还主张“性即理”,他把“心”“性”“理”视为一体,使“性”与“理”同归于一“心”,认为天理就是人性,就是人的无善无恶的本性,也就是人心的本体。张岱继承了阳明论人性的观点,他说:“性体无善恶,无向背,无取舍;离彼离此而卓尔独存,非中非边而魏然孤立。”[1]160把人的善恶归之于后天的习染。在阐释《论语·欲恶章》认为:“孟子从‘乍见’指点恻隐,今人见色动心,谈梅生唾,此与‘乍见’何异?大抵无始以来,积业深重,习气缘心,触境便见,第一念认真不得。顾盼祸福,商略道理,全靠第二念头。‘所欲’‘所恶’是初念,‘不处’‘不去’是转念,是仁体故径接‘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孟子忒看得自然,中间倒有躲闪,所以告子信他不过。”[1]118肯定了人在后天环境中极易产生各种欲念,关键是在念头产生之后如何排除各种欲念,坚守本性。
张岱在王阳明“自遂人性”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物性自遂”的观点,赋予物以自由,不受人和环境的羁绊,“但恨鱼牢幽闲,涨腻不流”,“深恨放生池,无端造鱼狱”,要求“纵壑开樊,听其游泳”“放之山林”[9]233恢复它们的天性和自由。这里不仅是指鱼、兔、鹿、猢、狲等动物,还涉及人本论的思想,要尊重人的个性、欲望、爱好,发展人的个性、欲望爱好,与启蒙思潮高扬人的主体意识是一脉相承的。张岱前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莲,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10]159,兴趣广泛,率性而行,无拘无束。
张岱深受王阳明“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和王学左派冲破传统的士农工商的“本末”思潮影响,大胆肯定商人、坊主日益提高的社会地位,揄扬平民意识;在伦理关系上否定圣凡之分,政治关系上否定贵贱之别,对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秩序展开了批判。张岱认为,人的地位与价值取决于自身的智慧、才干,以及他们生产的产品的质量的高低,工艺的精粗,与生产者的社会价值是成正比例的。他赞赏那些能工巧匠、奇士异人对于才智技艺的酷爱与追求。“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冶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人。”[5]11他们皆以一技之长名扬于当时。张岱还提出了不拘于俗的交友标准,即“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朋友圈中,就有一部分人有各种各样奇疵异癖,其中“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的祁止祥,有“性命于戏、生死以之”的刘晖吉,有精于茶道也癖于茶道的闵汶水,也有“癖于钱”“癖于酒”“癖于气”“癖于土木”或“癖于书史”的五异人,张岱自己就是一个有多种“癖”的人。
张岱《四书遇》秉承王阳明格物致良知的修养方法。王阳明把“致良知”的具体实现方法叫做“格物”,“格物”的“格”就是“正”,“物”就是“事”,“格物”就是在意念发动处为善去恶,这就是知行合一的主要工夫。王阳明说“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因而不必“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11]53张岱在《四书遇》中就是将圣人心学的经典义理融摄于人伦日用之间,达到成圣成贤的为学目的。他一再表明:“平生雅志圣贤之学,宗王文成,然不空事口耳,专务以实践为基。”[12]张岱认为格物致良知就是要“戒慎恐惧”,“心神常摄”,平时要保持惊觉之心,不让私欲侵染,如此才能称为“修道君子”。他曾引袁七泽的话说:“非礼”四句政是“克己”工夫[1]254。 “凡为仁者,只在布帛菽粟、饮食、日用之间。原不必好高骛远。”[1]363“克己复礼”首先要“克己”,“收视反听,谨言慎为。”不迷于“私欲”,随时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省察克制的工夫。张岱曾引“王阳明曰:‘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人若着实用功,随入毁谤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1]564“毁誉久之自见,未有能掩其实者。王通以无辨止毁,良是”[1]453等对待毁誉态度的言论,指导自己进行格物致良知的修养方法。首先是“无辨止毁”,其次是以积极态度面对“毁誉欺慢”,切磋砥砺,使之成为“进德之资”。张岱在明亡后,为什么能够面对以方国安为首的诸藩镇的“毁誉欺慢”,为什么能够忍受生活的困窘,孤独隐居深山,为什么能以租居快园内经营有限的生存资源为乐,为什么能够忍辱负重,孜孜矻矻,坚持完成《石匮书》等著作?这些行为盖源于其真实的生命历程中的涵养、操持、践履阳明良知之学而有所得于心者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其居常而克敦孝义,其用世而必效忠贞”[13]20。
三、张岱对阳明心学的履践
张岱在《于越三不朽图赞》的108人中,将王阳明置于第一位,赞扬其“不朽兼三,历爵臻五,既列勋臣,复祀两庑”的丰功伟业。受儒家传统的“三不朽”思想影响,张岱自少怀抱积极进取的“仔肩宇宙”精神,推崇具有“大智慧、大学问、大经济”弘毅负重,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仁人,他说:“君子以天下为心,至是邦即欲有所为。危可使安,乱可使治;不入不居者,势不可为,故见机而作也。”[1]201赞扬范仲淹“范文正公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此政其才力弘毅处。以天下之忧而忧,以天下之乐为乐,其担荷何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担荷何远?使世间士子无此胸襟,则读书种子先绝矣,更寻何人仔肩宇宙?”[1]196这种“仔肩宇宙”的经世志向,一直是张岱的抱负。然而,“少工贴括”的张岱从十六岁成了秀才以后,如其父亲一样,在科举上就一直蹲蹬不顺,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冷静思考,深刻认识到“区区贴括家为地甚窄”,“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14]419终于真切感受到八股科举制度对人才摧残和扼杀,对国家的危害,于是毅然抛弃了这块“敲门砖”,博览群书,旁骛杂学,关注“大智慧、大经济、大学问”。虽然,他未能通过仕途之路实现“仔肩宇宙”的愿望,但却为他后来的著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锤炼了应付繁剧事务和遭遇坎坷生活的能力。
张岱讲究经世、济世,既有文化的创造,又有地方事功的创建,在地域社会扮演着多种角色。二十二岁时,广搜资料,撰写《古今义烈传》,二十七岁编辑《徐文长佚稿》,三十二岁开始搜集史料,进行编纂《石匮书》的浩大工程,三十八岁上《疏通市河呈子》于府太守,倡议富民乐助钱粮义工,疏浚、恢复旧观。崇祯九年(1636)夏,越中瘟疫流行,伙同祁彪佳施药救济,十二年上疏郡守檄民捐金修复龙喷池旧观,十四年正月,绍兴灾荒,城内抢犯多发,与金声始、赵公简等乡绅协助祁彪佳“约期给米”,维护治安。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浙东各地反清运动风起潮涌,明原任兵部尚书张国维和在籍官僚陈函辉拥立鲁王监国绍兴,在此情势下,张岱连上鲁王监国六道笺,“尽鬻家产,招兵三千余人,率领郑遵谦长子懋绳,原任副总兵鲁明杰前来扈驾”,又“自措囊中,併贷典户,措银一千六百两”[15]265,为嵊县义兵二千余人筹为千日粮。又设盛宴迎请鲁王临幸张家,又疏请带兵数百人至清溪缉拿奸佞马士英,以全力追随鲁王朱以海。然而好景不长,鲁监国政权只撑持了一年时间,在清兵攻击下,就作鸟兽散,鲁王逃至海上,绍兴沦陷。在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张岱历经流离颠沛,最后选择了为完成未竟的事业《石匮书》的撰写,宁可承受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顽强地存活。
张岱的很多著作与王阳明心学思想的产生环境一样,是在居夷处困、动心忍性等人生磨难的背景下完成的。在逆境面前,张岱始终保持一颗醒觉的心,心勿以为逆,保持安然,不颓废。他曾说:“‘忍’之一字,原是英雄大作用处。”[1]99“做事第一要耐烦心肠,一切跌、蹭蹬、欢喜、爱慕景象都忍耐过去,才是经纶好手。若激得动,引得上,到底结果有限。”[1]277始于崇祯元年(1628)的《石匮书》,由于家藏史料不足,搜集文献困难,至崇祯十七年明亡时,仍未完稿。明亡后,在颠沛流离生活极端困苦的环境中,张岱以惊人的毅力,孜孜矻矻“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末核,宁阙勿书”。终于顺治十一年(1654)完成了“上际洪武,下讫天启”《石匮书》前编。其后,因为“崇祯朝既无《实录》,又失《起居》,六曹章奏,闯贼之乱,尽化灰烬,草野之书,又非信史。是以迟迟,以待论定”[16]151。幸逢谷应泰以户部郎中提督浙江学政,于杭州西湖畔设“谷霖仓著书处”从事《明史纪事本末》的编撰。由于张岱在浙江文坛的声望甚高,已经完成了《石匮书》前编的著述,自然成了谷应泰第一批礼聘物色的对象。入清后的张岱,隐姓埋名,不与官方人士接触,但为了《石匮书后集》的编撰,参与了《明史纪事本末》部分的撰写任务,大部分时间则是利用谷氏所收藏的资料,“广收十七年邸报,充栋汗牛。弟于其中簸扬淘汰,聊成本纪,并传崇祯朝名世诸臣,计有数十余卷,悉送文几,祈着丹铅,以终厥役”[16]114,继续从事《石匮书后集》的编写。
除了煌煌《石匮书》外,张岱还写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四书遇》《快园道古》《夜航船》等文学著作,表现了张岱将国破家亡的悲痛寄于往事回忆之中,一一化作文字聊以自遣。虽然他未能通过科举功名途径实现“仔肩宇宙”的宏愿,但他却通过著述来关怀时代,弥补其无法力挽狂澜的缺憾,他是以“立言”的人文成就来实现其“内圣外王”和保存华夏文化的愿望。
张岱入清后租住快园时期,苦苦支撑一家二十几口人的衣食,他曾广开门路,尝试以养蚕、养鱼度日,沉重的家口负担,艰难的生活煎熬,没有将他压垮,反而使他更加顽强。一向不懂稼穑艰难的他,居然在年近古稀之年以力田自励,亲自从事担粪种植果蔬和舂米的繁重农活。在此同时,他还继续参与地方公益事业:康熙十一年(1672)参与《会稽县志》编撰,起草《会稽县志凡例》。康熙十四年,因西湖旁岳鄂王祠墓日久倾圮,他写了《募修岳鄂王祠墓疏》,关心忠烈遗迹的修复。康熙二十三年(1684)时年已八十八岁,仍为大善塔修复写了《修大善塔碑》文,在地方文化扮演多种角色。
经过国破家亡的巨变和生活磨炼,张岱对于世俗名利,荣华富贵作了深刻反思:他说:“欲海无边,尘心难扫;汗颜顷刻,顽钝终身。填七尺于羶淫,耗须眉于营算。宅畔有宅,田外有田。好利亦复竞名,身荣又祈子富。尝试回头一看,觉得身外俱闲;世短意长,不知埋没了多少血肉男子。孟子‘失其本心’一叹,真能使行路、乞人一齐痛哭。”[1]513-514对于身边的一切都能淡然处之。
总之,张岱一生接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随着年龄和生活环境的变化,其接受心学的影响也有内涵深浅表现的不同。四十八岁以前,主要是受家庭名士风气及阳明后学率性而行,追求个性平等的思想影响较多,表现在生活上追求声色之好,追求同伴,寻求知己的友道思想;后期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则是重在格物致良知的修养和忠贞行为操守的履践。张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一方面是对阳明心学的继承和实践;另一方面,他虽然宗王,但不是事事处处尊王,不诉诸权威,以己之心所得独立见解,深得阳明心学之精髓。他辑录阳明及阳明后学者对《四书》的见解,其中渗透了张岱的发明、深化,在《四书遇》中有许多注释不落俗套,颇多创见,体现了他“精思静悟”的心得和对经典的诠释的平民化倾向,心学工夫的实践等等[17]232。
[1]张岱.四书遇[M].朱宏达,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2]张岱.石匮书[M]//续修四库全书:第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钱伯城.袁宏道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张岱.琅嬛文集[M].云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6.
[5]张岱.奔云石[M]// 陶庵梦忆.弥松颐,校注.杭州:西湖书社,1982.
[6]张岱.王阳明弟子列传[M]//石匮书 续修四库全书:第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吴光.王阳明全集[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张岱.张子说铃序[M]//琅嬛文集.云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85.
[9]张岱.放生池[M]// 西湖梦寻.夏咸淳,程维荣,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0]张岱.自为墓志铭[M]//琅嬛文集.云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6.
[11]王阳明.传习录上[M]//吴光.王阳明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张岱.儒林列传[M]//石匮书 续修四库全书:第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3]张岱.赠沈歌叙序[M]//琅嬛文集.云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6.
[14]张岱.科目志[M]//石匮书 续修四库全书:第3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5]张岱.上鲁王第二笺[M]//琅嬛文集.路伟,马涛,点校.沈复灿钞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16]张岱.与周戬伯[M]//琅嬛文集.云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6.
[17]简瑞铨.张岱《四书遇》研究[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林东明)
Zhang Dai and 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 of Mind
She Deyu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Influenced by 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 of mind, Zhang Dai’s works, such asTheDeedsandPortraitsofAncientYueSages,TheStoneBook,AnAccountofAncientTales,TheNightBoat, etc., all record and comment on Wang Yangming’s viewpoints. In particular, his bookStudyoftheFourBooksinherits the understanding and experience of the ideas in the four Chinese classical books accepted by Yangming School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StudyoftheFourBooks; 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 of mind; interpretation; experience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2.005
B248.2 :K825.6
A
1008-293X(2017)02-0038-08
2016-06-20
佘德余(1943- ),男,浙江建德人,绍兴文理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及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