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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越族源问题及“越为禹后”说新论

2017-04-13余晓栋

关键词:越国文化

余晓栋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于越族源问题及“越为禹后”说新论

余晓栋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关于于越的族源问题,学界大致有“越为土著”“越为禹后”“楚越同祖”“三苗后裔”“非洲古猿”五说。从现有文献及考古发现看,“越为土著”应是代表观点。“楚越同祖”说与“三苗后裔”说是后人对史书记载的误读和讹传,“非洲古猿”说则存在明显悖论。“越为禹后”应理解为越国建立初期越王无余为夏禹后裔,但自无壬之后,越王之族属已转为越地土著,时间约在夏商易代之际或稍后,故越王勾践为夏禹后裔的论断是错误的。

于越族源;越为禹后;楚越同源;三苗

二十世纪以来,随着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跨湖桥文化、上山文化等文化遗址的陆续发现和挖掘,开启了吴越文化研究的热潮。越地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伟大创造,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于越族源问题的讨论。关于于越的族源问题,学界大致有“越为土著”“越为禹后”“楚越同祖”“三苗后裔”“非洲古猿”五说,本文认为,从现有考古资料和文献记载推断,于越先民为土著是较为明确的;从文献记载看,越王无余为少康之后,也是完全可能的,但自无壬之后,越王族属或已改易,故勾践是否为夏禹之后是颇存争议的。而“楚越同祖”说、“三苗后裔”说、“非洲古猿”说却是不能成立的。本文在探讨于越族源问题的同时拟就几种典型说法予以正本清源,追溯错误之症结,并就“越为禹后”说提出不同于学界的看法。

一、“越为土著”说释证

于越是我国远古时期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古老民族,肇端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居住在今宁绍平原、杭嘉湖平原、金衢丘陵一带的原始先民。宁绍地区陆续发现的古文化遗存,证明于越历史之悠久。浦江上山文化遗存,据碳14的测定,距今为11400年至8400年[1]9-18;嵊州小黄山遗址,是目前长江中下游地区距今9000年前后规模最大的聚落遗址;而河姆渡遗址则以其出土文物之多、精、全而享誉世界。越族是土著居民,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从文化遗存及相关文献记载均可证之,兹简述如下。

从出土文物看,于越有自己的地域文化特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几何形印纹陶与有段石锛、有肩石器。几何形印纹陶是古越族的重要文化遗存之一,在学术界已基本形成共识。从几何形印纹陶于二十世纪初在广东省南海县南越文王墓中首次发现以来,这一文化遗物不断被发掘,其地理范围涵盖今浙江、江西、福建、台湾、广东全省以及江苏、安徽、广西、湖南、湖北等省的部分地区,并向东传播至菲律宾、印度支那、南洋群岛及太平洋诸岛,范围大致为我们习称的百越地区。几何形印纹陶分布广泛,延续时间长达数千年之久,并跨越了几个历史阶段,而浙江地区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印纹陶最普遍、密集,且时间跨度最长,距今约9000年前的嵊州小黄山遗址中即出土了夹砂红衣陶器,或为几何形印纹陶之前身。尤其是代表宁绍平原的河姆渡文化遗址,有各个发展阶段的远古文化遗存。种种迹象表明,宁绍平原地区与印纹陶渊源最深,说明印纹陶源于于越,并随着越族的迁徙而传至百越及其他地区。

有段石锛和有肩石器的存在、分布与传播与几何形印纹陶极其相似,“有段石锛和有肩石器,普遍发现在中国南方地区,是中国南方地区新石器时代其有浓厚地方性特征的遗物”,“其延续时间之长、流传范围之广,却为其他文化因素所罕见。它不但构成我国南方地区原始文化的两个主要特征,而且也是研究西太平洋地区原始文化的交流和影响的两种指示物”[2]1-36。故有学者根据印纹陶、有段石锛等遗存推断,“于越的形成和出现不是一朝一夕的,它有自己长期发展的过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一进程都是在杭嘉湖和宁绍平原地区土生土长的,直到印纹陶遗存的稍晚期,于越的区域才扩展到史籍上所记载的越国的四至,而这已是历史时代以后的事了。”[3]124-130

从文献记载看,于越民族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与图腾文化。首先,最大的特点是断发文身,越人断发文身的习俗,在《墨子》《战国策》《淮南子》《史记》《汉书》等古籍中均有记载。越人“断发”或与南方地区湿热有关,而“文身”是为“以象麟虫”而避蛟龙之害。其次是契臂誓盟,是指刻臂沥血盟誓,是古代南方少数民族结盟仪式的一种,类似中原的歃血为盟。《淮南子·齐俗训》:“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於信,一也。”[4]779-780断发文身、契臂为盟都充满血腥和暴力,往往因此而被视为蛮夷。第三是食蛤使舟。食物、器用、居室、言语之不同,往往因所处的地理环境所导致,但也可作为越人与夏人不同之佐证。如饮食方面,滨海之东越以食海鲜为美,瓯越则以食山珍为美,《逸周书·王会解》载曰:“东越海蛤,瓯人蝉蛇,蝉蛇顺,食之美。”[5]890-891在交通器用方面,越为滨海之民族,善于使舟及水战,航海技术相当发达。《淮南子·齐俗训》:“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4]811在居室方面,古人往往因地取材,故《博物志》曰:“南越巢居,北溯穴居,避寒暑也。”[6]12第四是虫鸟图腾,一般认为,闽越的图腾为蛇,句吴的图腾为鱼,于越的图腾为鸟[7]。也有学者认为“断发文身”与越族图腾有关,并认为鳄鱼是古代越族的图腾[8]130-133。虽然图腾与人类所处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文化的差异和族源的不同。

二、“楚越同源”说溯源

关于“楚越同源”说,引起后人误读的源头要从《国语·郑语》中的一段话讲起:“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闽芈蛮矣,惟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姜、嬴、荆芈,实与诸姬代相干也。”[9]468-469这段记载意思是说,荆芈、闽芈、夔越芈姓皆为祝融之后,但是夔越、闽芈不是正统,只有荆楚芈姓“实有昭德”,只要周衰,则荆楚必兴。这段话本没有歧义,夔越之君姓芈,与楚国之君同祖,这当是事实。《史记》卷四十《楚世家》载:“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10]1691-1692

歧义的产生当从韦昭注起,《国语·吴语》韦昭注曰:“勾践,祝融之后,允常之子,芈姓也。《郑语》曰:‘芈姓夔、越。’《世本》亦云:‘越,芈姓也。’”[9]536又臣瓒注《汉书·地理志》曰:“按《世本》,越为芈姓,与楚同祖,故《国语》曰:‘芈姓夔越。’然则越非禹后明矣。又芈姓之越,亦勾践之后,不谓南越也。”[11]1669-1670两人所凭之依据均为《国语》和《世本》,前文已述,《国语》中之“芈姓夔越”,乃是指夔越之君姓芈,而《世本》所记“越为芈姓,与楚同祖”实际上也是与“芈姓夔越”同一个意思,“越为芈姓”省略了一个“夔”字。而韦召与臣瓒却不辩缘由,断章取义,任意发挥,误以“夔越”为“于越”不说,还将“夔越”之君为芈姓理解为“越为芈姓”,又断然推导出勾践也姓芈,牵强附会,误人子弟。以至当代学者也有以他们两人之解读为依据而推断出“楚越在远古时是来自同一祖先,是同一氏族中血缘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族”[12]之结论的。

“楚越同源”说所涉尚有一个关键问题颇可关注,即夔越与越族或于越之关系。一般认为,夔越系百越中的一支,这是为广大学界所认可的。如罗香林先生认为“蛮蜒”属百越系统之夔越[13]47-85。据此推论,夔越与于越同祖是基本可以成立的。正如《扬越、夔越考略》一文所指出的,“越人是先楚人而居于江汉流域的古代居民之一。他们之见于史载者,有扬越、夔越。自西周末季楚人南下,他们变成了被统治者。随着历史的发展,大部分人融合于楚民族之中,部分人可能仍保持其民族固有的特质,发展成为魏晋南北朝以后活动于四川的僚人之一”。但是“越人古无姓氏,所谓越为拟姓、芈姓、毕姓、居姓等等,皆为外人附会或越人本身攀附之词,不足为凭,更不能据此唱言‘楚越同祖论’”[14]25-30。楚越关系密切,文化上互相渗透与融合较早,尤其是春秋战国吴越争霸之际,有史可稽的越国重臣范蠡、文种皆为楚人。我们有理由相信,早在范蠡、文种以前,楚越之间的人才交流、文化交融早已存在,这或许是引起后人误解的主要原因。

三、“三苗后裔”说证谬

相对而言,“三苗后裔”说的认可度不高,主要原因是“三苗”本身就是史前传说之存在,作为一种族类尚且存异,更何况附议于越族,本就无稽。然支持者中却仍不乏其人,如徐松石、蒋炳钊等皆持此说,但其所举之例证却颇为牵强,兹不赘述[15]。从史书之记载看,“三苗”是一个部落首领,而非族类。据《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载:“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於是舜归而言於帝,请流共工於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於三危,以变西戎;殛鲧於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10]28上引“三苗”乃是与共工、驩兜、鲧并列的“四罪”之一,“四罪”之说不仅《史记》有载,《尚书》《孟子》等亦有记载,且内容大同小异,如《尚书·尧典》曰:“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16]163“四罪”之中,共工是部落首领,帝尧时大臣。据《列子·汤问》之记载,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没有成功而怒触天柱不周山,“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17]150-151。

驩兜作为人名也是不存争议的,据丁山、朱芳圃之考证,驩兜为唐尧之子丹朱[18]。相传因为丹朱不肖,尧把帝位禅让给了舜,《史记·五帝本纪》曰:“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10]30可见驩兜(丹朱)也是皇位争夺的失败者。

鲧系大禹之父,姓姒,字熙,夏后氏,帝颛顼之曾孙、夏启的祖父。被尧封于崇地,故称崇伯鲧或崇伯,后因治水失败,被杀于羽山。也有认为是因为与舜争夺帝位而被杀的。

“四罪”之中,共工、驩兜、鲧颇有一些共同之处:一是皆为人名;二是都为夏裔;三是都为部族首领,且均是帝王贵胄;四是均有继承王位之资格与机会,最后也因此而见杀。按情理推测,与之并列之“三苗”亦当为部族首领,且其族属亦应为夏族,被杀之原因或亦与争夺帝位有关。“三苗”为人名之说,其实前人也有论及,郑樵《通志略·氏族》即认为“三苗”是“以名为氏”,并将之列于轩辕、高阳、尧、舜、禹、启、汤等之列,同时指出,“三苗”为“姜姓,炎帝以后为侯国,因氏焉”[19]17、124。

事实上,“三苗”作为族名,在正史中是没有记录的,最后逐渐演化为族名乃至国名,实是肇端于后人对史书之注解和任意发挥。裴骃之《史记集解》即引马融之言曰:“(三苗)国名也。”《史记正义》又引吴起之言曰:“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10]29《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曰:“三苗,本有苗氏之族,徙居于此,分而为三,故言三苗。”[11]1532除了史书之注解,“三苗国”之记载仅见载于《山海经》《神异经》等书,这些多是经神化演绎的不经之谈,如《神异经》曰:“西北荒中有人焉,皆人形,而腋下有翼,不能飞,名曰苗民。为人饕餮,淫逸无礼。”*参看《太平御览》“三苗国”条,据《太平御览》所引,三苗国之名,仅见于《山海经》:“三苗国,在赤水东。”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498页。显然是因“三苗”为四罪之一,被有意丑化和异化。

由于“三苗国”本身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因此对于其疆域问题的讨论,往往会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如钱穆先生便不赞成“左洞庭而右彭蠡”之说,认为“古者三苗疆域,盖在今河南鲁山嵩县卢氏一带山脉之北,今山西南部诸山,自蒲阪安邑以至析城王屋一带山脉之南,夹黄河为居,西起蒲、潼,东达荥、郑,不出今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广运数百里间也”[20]77-107,据此,则古三苗之疆域范围在黄河中下游一带,正是夏王朝氏族的聚居之地。这一方面说明三苗以族以国言之未必合乎史实,另一方面也印证了本文三苗系夏裔之部落首领之推测。

三苗族源之说不仅于正史无征,从考古学上分析,传说中三苗之活动区域,至今也没有发现区别于他族的特有的文化遗存。三苗的活动区域除以钱穆为代表的“黄河中下游一带”说以外,便是认为在鄱阳湖、洞庭湖之间的长江中下游一带[21]1-12。黄河中下游一带为夏文化圈,属龙山文化圈,自不需说明。长江中下游一带的考古学文化遗存的代表是屈家岭文化,据俞伟超先生《先楚与三苗文化的考古学推测》一文考证,屈家岭文化遗存包括了多个地区的文化类型,既有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的夏文化遗存特点,又有南方越族几何形印纹陶的发现。事实上,长江中下游地区是夏、楚、越交汇地区,并非传说中三苗聚居之地,故各种文化遗存并存。总之,所谓的“三苗文化”未必存在,正如唐嘉弘先生所说:“把‘三苗文化’和‘先楚文化’定在长江中游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中,根据薄弱,矛盾层出,缺乏说服力。”[22]74-78

四、“非洲古猿”说悖论

“非洲古猿说”是关于人类起源问题的讨论,叶岗、陈民镇、王海雷《越文化发展论》一书将之作为越族起源的一种代表性观点作了总结和归纳[23]23-24。“非洲古猿说”认为,人类共同的祖先来自于10多万年前的非洲晚期智人。支持这种观点的理论依据,据说还得到了分子人类学的支持。1987年,据美国遗传学家卡恩·斯通金和社会生物学家威尔逊等提出,将所有婴儿的线粒体DNA向前追踪,最后都会追到大约20万年(14-29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妇女,即现今全世界人的祖先。大约在13万年(9-18万年)前,她的一群后裔离开了其生活的非洲家乡,分散到了世界各地,代替了当地的土著居民,最后在全球定居下来,演化成了现代的不同人种,这就是所谓的“夏娃理论”。也有通过对Y-DNA染色体进行追踪研究的,并同样将现代人共同的“祖父”追溯到非洲,是为“亚当理论”。

对于“非洲古猿”说,属于人类起源问题的探索,需上推到数万年前,涉及对人类分子学的知识,事涉高深,不敢置喙,然以臆推之,其结论是不靠谱的。姑且不论遗传学是否可靠,就世界上不同的人种而言,说白种人、黄种人都是非洲黑人的后代,目前来看便难以获得认同。人类有共同的DNA成分也是事所必然,不管是线粒体DNA还是Y染色体DNA中的单核苷酸突变(SNP),以这些组成人体核心的元素推导,未必符合事实。因为如果要“非洲古猿”说能够成立,首先要证明其为世界上最早之人类,否则就是一个悖论。据称非洲猿人约生活在13-20万年以前,10万年以前走向世界,成为人类的共祖。然而中国云南的猿某人的出现却要比它早百余万年,故其错误是显而易见的。若中国之学者定向性研究推测,或许也能得出云南猿某人是人类共祖的结论。

五、“越为禹后”说新解

目前学界关于“越为禹后”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越王勾践为夏禹的后代,即越(王)为禹后;一种认为于越为夏裔,即越(族)为禹后。两种说法内涵与外延均有不同,但论者往往杂糅并说,以致产生了诸多谬误。越王勾践为夏禹苗裔的说法,多见于史传,如《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等,皆言勾践为先禹之苗裔,封于会稽以奉禹祀。然而诸多学者往往将越王为禹后与越族为禹后混为一谈。较早的如晋代臣瓒:“自交阯至会稽七八千里,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不得尽云少康之后也。”[11]1669其结论虽否定了越族为禹后,但其立论的前提却是越(族)为禹后。故颜师古随后即指出:“越之为号,其来尚矣,少康封庶子以主禹祠,君于越地耳。故此志云其君禹后,岂谓百越之人皆禹苗裔?瓒说非也。”[11]1669-1670越(族)为禹后与勾践为禹之苗裔,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颜师古把越族与越王勾践的族属区别开来,为我们理解越为禹后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本文认为,在看待“越为禹后”的问题上,需要坚持“二分论”的族源观,要承认越国贵族与子民族属差异的可能性,“一国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民族不同,中外历史不乏其例。当蒙古、满族建立元、清王朝之际,岂谓全国尽蒙、清之族乎!”[24]11先秦时期,在东南沿海及边陲之地建立的包括越国在内的吴、楚等国,其王族之源头都能追溯到北方民族,如吴太伯为姬姓,姬姓源出黄帝,黄帝因长居姬水,以姬为姓;楚国则源出颛顼,屈原《离骚》开篇即以“帝高阳之苗裔”自矜。故无余别封于越以守禹冢之记载,也不能断然否认。若大禹治水真实存在,则无余封越完全可能。从现有出土考古遗存看,约4000年前夏朝存在之际,社会经济已发展到一定高度,即使大禹足迹未到会稽,夏王朝之际少康中兴,其庶子无余封越也是有可能的。据《史记·夏本纪》记载:“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緫,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甸服外五百里侯服:……绥服外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10]75-77于越于夏都而言,在千里之外,东渐于海,当是荒服之地,故曰“蛮”。因此,少康中兴之际,封其庶子于越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也不能因为无余为夏裔,便推论出越王勾践也是夏裔。事实上,自无壬之后,越国君主很可能就已经是越地土著了。综合《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等史书之记载,越国建立于少康中兴之际。少康系夏王朝自大禹之后第六帝,夏王朝缔造以来,持续经历了多次动乱,如后羿篡夏、太康失国、寒浞杀羿等等,寒浞又攻杀后相(后相即少康之父)。少康在有仍氏、有虞氏的帮助下,得以战胜寒浞父子,中兴夏朝,“少康恐禹祭之绝祀,乃封其庶子於越,号曰无余”[25]108,这是史书记载越国初建时的情形,时间约在公元前1869-1848年之间,与《越绝书》卷八所载“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勾践”之记载时间基本吻合。此后,越国世系不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记载最为简略:“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10]1739《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记叙则相对详尽,并暗含了越国政权遭颠覆之信息:

无余传世十余,末君微劣,不能自立,转从众庶为编户之民,禹祀断绝。十有余岁,有人生而言语,其语臼鸟禽呼:咽喋咽喋。指天向禹墓曰:“我是无余君之苗末,我方修前君祭祀,复我禹墓之祀,为民请福于天,以通鬼神之道。”众民悦喜,皆助奉禹祭,四时致贡,因共封立,以承越君之后,复夏王之祭,安集鸟田之瑞,以为百姓请命。自后稍有君臣之义,号曰无壬。壬生无曎,曎专心守国,不失上天之命。无曎卒,或为夫谭。夫谭生元常,常立,当吴王寿梦、诸樊、阖闾之时。越之兴霸自元常矣[25]109。

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少康中兴以来,夏王朝又经历了帝予、槐、芒、泄、不降、扃、廑、孔甲、皋、发、桀等十一世,帝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乱”,夏王朝内乱不止,最后商汤代桀。越国也是“无余传世十余”,而“末君微劣,不能自立”。可见越国之续存时间基本上与少康之后夏王朝之续存时间相仿,可以推知,越国政权颠覆也是受了夏王朝灭亡之影响,故越国颠覆之时间约在夏、商易代之际或稍后。夏商易代之际,荒服之地,皇权不能覆盖,故越国王位被无壬取代。然而从现有文献资料看,商朝时期,找不到任何关于越国情况的记载,估计于越与殷商王朝和其他诸侯国的往来不多,也可推知其地位并不被殷商正统所认可。武丁用兵南土,亦仅止于荆楚。而郭沫若关于殷商甲骨文中“上虞”[26]475-478地名的考证和“帝乙征上虞”[27]307-308的结论,完全是牵强附会之臆测,不足为凭。

再从“转从众庶为编户之民”推断,无余之后裔应是被贬为庶民或奴隶了。据《史记·货殖列传》:“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10]3274又《通典·食货》曰:“周文王在岐,用平土之法,以为治人之道,地著为本,故建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十为终,终十为同,同方百里,同十为封,封十为畿,畿方千里。……天子之畿内,方千里,提封百万井,定出赋六十四万井,戎马四万匹,兵车万乘,戎卒七十二万人,故曰万乘之主”,“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凡税敛之事”[28]4。可见古代户籍编制井然,而编民即纳入户籍编制、缴纳贡赋之民,是社会之底层。

越国之复立,已是十余年后,无任自称为“无余之苗末”而受民拥戴为越王,此后一直传到勾践。陈桥驿先生认为“越为禹后”系勾践散布之谣言,是他称霸中原的策略之一[29]96-100。笔者却坚信散布“越为禹后”者更可能是无壬:首先,真正是夏王后裔,是不会自称“我是无余君之苗末,我方修前君祭祀,复我禹墓之祀”的,因为裔属无须宣扬,前君祭祀、禹墓之祀则是分内本职;其次,“无壬”之名抑或因越国初主为“无余”而特含“无”字,本是为证明苗裔身份,实则画蛇添足,恰恰暴露了其真实身份。若《吴越春秋》所记属实,则可证明无壬必非夏族后裔,而应为越地土著,且是“越为禹后”说之设计者、传播者。那么,越王之中无余以下十余世或为夏禹后代,无壬以下则应为越地土著。

支持以上论证的依据还有很多。一是人名不避讳。据《吴越春秋》之记载,无余之后禹祀断绝到君臣之义再定,越王无壬之外,又有无曎、无彊等,这一条命名方式与中原夏族不同的证据,往往被作为越非禹后的重要依据,然而恰恰可以用来说明无余政权被颠覆之力证。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无余之后越王世系中人名多含“无”字,因为王族(特别是华夏王族)往往是被模仿和膜拜的对象,而且越族本身也不讳人名。

二是文献记载缺失。越王非正朔,故其事迹长期不见载于史籍,到《竹书纪年》中“于越来宾”之记载,已是在周成王二十四年(约公元前11世纪末)。此前只怕越王作为诸侯是不被殷周王朝认可的,此后才逐渐确立了其诸侯之地位,然而也不是王,而是越候,直到允常之时,拓土始大,并再次称王。

三是长相不同夏族。据史书记载,越王勾践“长颈鸟啄”,并因此而被范蠡认定为勾践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这一长相不同于夏人,实为古代越人之典型特征。越人以鸟为图腾[30]25-29,以及铭文中之鸟虫书,未必不与其“长颈鸟啄”之长相有关。

四是世系不明朗。自无余以下至夫谭,史言二十余世,实际上其时间跨度近千年。在这期间,难免会出现王位和权力之争。试想,无余受封,时在夏代,至于夫谭,已是殷周之际,夏亡之下,又历商周,覆巢危卵,在奴隶制时代,地方封建政权不可能脱离母国还能长期存在。更何况越族本就是好勇轻死,颇疑无余后代之政权系被勾践之祖上所颠覆。

因此,无余封越未必非真,而勾践为夏后却十九是假,再联系陈桥驿等诸先生关于勾践托名夏族及“越为禹后”形成原因之论证,庶可得“越为禹后”说之种种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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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林东明)

The Origin of Yuyue Clan and Yue People Being Descendants of Yu the Great

Yu Xiaodong

(Zhejiang Yuexiu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On the origin of Yuyue people, there are generally five hypotheses in the academic field, namely, “Yue people are the aborigines”, “Yue people are the descendants of Yu the Great”, “Chu and Yue people are of the same descent”, “Yue people are the descendants of three Miao minority groups” and “Yue people are of the ancient African ape descent”. From the existing literature and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the first hypothesis is a representative view. The third and fourth hypotheses are people’s misinterpretation and misinformation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The last hypothesis is an apparent paradox. When it comes to the second hypothesis, we can understand it as follows: In the early establishment of Yue state, King Wuyu was a descendant of Yu the Great; but since King Wuren, the king’s clan has become indigenous in the Yue region around the period when the Xia dynasty took place of the Shang dynasty or a few years later than that; it follows that the hypothesis turns out a mistaken concept.

origin of Yuyue clan; Yue people being of Yu the Great descent; Chu and Yue being homologous; three Miao’s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2.003

K225

A

1008-293X(2017)2-0023-08

2016-11-28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越文化研究中心)“东晋南朝会稽郡研究”(15JDYW03YB)成果。

余晓栋(1980- ),女,浙江绍兴人,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地方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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