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春夫未竟之行与王家祥小说的布农族传统领域
2017-04-13柳书琴
柳书琴
(台湾清华大学 台湾文学研究所,台湾 新竹 300)
佐藤春夫未竟之行与王家祥小说的布农族传统领域
柳书琴
(台湾清华大学 台湾文学研究所,台湾 新竹 300)
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随笔《雾社》(1925年)、台湾当代小说家王家祥的历史小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一本被遗忘的人类学笔记》(1992年),以及日本人类学家森丑之助(1877—1926年)的高山纪行文献,三者间具有互文与辩证关系,借此说明“森丑之助”在佐藤春夫的台湾纪行作品中,如何形成殖民主义批判的文化符号,台湾当代文本又是如何对理蕃调查文献与新研究成果重新翻译、诠释、再次脉络化,将帝国文本变异为后殖民文本资源。
森丑之助;佐藤春夫;王家祥;布农族;理蕃政治;传统领域
本文尝试理解高山人类学调查文献、殖民地旅行文学、当代汉人原住民小说的文本互文性,以及三者间意义的沿袭、缺损或辩证关系。笔者以日本作家最早的台湾蕃地纪行——佐藤春夫随笔《雾社》(1925年),以及王家祥的历史小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1992年)为分析主体,进而比对日本人类学者森丑之助(森丙牛,1877—1926年)留下的高山纪行文字,借此对当代历史小说挪用殖民文本之现象提出观察。
笔者首先说明森丑之助对佐藤春夫蕃地之旅认知视野的影响,指出《雾社》之行的“未竟之地”造成何种“意义的缺损”。其次,分析《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如何在王家祥生态历史主义一贯关怀下,对林古松《玉山国家公园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1989年9月)进行征引,借助新研究成果在艺文领域首次浮现沉默之境。最后,回溯森丑之助《从深而又深的蕃社》(《奥の奥の蕃社より》,1908年)、《南中央山脉探险》(1909年)等调查纪事,指出“森丑之助”及其文稿被翻译、挪用与符号化的现象。在此总结说明理蕃调查文献如何在当代原住民历史文本化过程中转化,重生为后殖民思考的资源。
一、“蕃通モリ”的蕃界旅行建议与佐藤春夫未竟之行
1920年,文学创作陷入低潮、处于失意状态的佐藤春夫(1892—1964年),在其于台湾开设牙医的中学同学东熙市盛情邀约下,从7月抵达到10月15日离开,在台湾与厦门之间进行了三个多月的旅行。从1939年岛田谨二的《华丽岛文学志》到2015年大东和重《台南文学》的最新研究,皆已指出这趟旅行对佐藤创作生涯产生巨大影响。此后十余年间,他陆续发表多篇取材于台湾之旅的作品,不仅刺激了当时日本内地作家的南方书写,也成为在台日本人作家外地书写和异国情调文学的鼻祖①最早的研究可参考岛田谨二《佐藤春夫氏の〈女诫扇绮谭〉》,《台湾时报》,1939年9月;收于《华丽岛文学志》,东京:明治书院,1995年6月,第350-385页。。本文不拟延续诸家对其殖民地之旅作品美学与文学史影响力之相关讨论,而将关注点移往这一趟殖民地之旅中佐藤的“未竟之行”,探讨未竟之行如何使玉山山区继续成为殖民地观光和高山书写遗忘的“沉默之境”?
佐藤春夫台湾之旅的具体行程及其台湾作品群,透过邱若山的翔实考察与精彩译著,已为众人知晓①邱若山两次出版《殖民地之旅》中文译著,分别为台北的草根(2002年9月)和前卫(2016年11月)出版,书中另附录解说与其他参考文献,对于推广佐藤文学至华语圈贡献极大。。根据他的研究,1920年7月6日佐藤抵达基隆后,便在东熙市迎接下,前往参观社寮岛(今和平岛)及总督府博物馆(今国立台湾博物馆);同时也经由东熙市引介,认识有“蕃通”之称的台湾原住民研究者、人类学家森丑之助,以及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下村宏。隔日,佐藤随即南下打狗,7月底原本预计前往森丑之助推荐的阿里山、日月潭、雾社等山区,却因暴风雨来袭将行程延后,转往厦门、漳州。8月初至9月中旬,旅居打狗、凤山、台南、安平、嘉义、民雄、北港、大林、二八水、集集街。9月18日至25日间,完成了日月潭、雾社及能高山的行程,又于9月27日至10月1日间,停留台中、阿罩雾、鹿港、彰化、葫芦屯。10月2日返回台北,借住森丑之助家中两周后踏上归程,10月18日抵达神户[1]。
佐藤春夫这趟为期百日的闽台之旅,其旅游向度依时序可归纳为四:一是闽南之旅;二是古都台南之旅;三是雾社、日月潭、能高(能高、能高越)之旅;四是雾峰林献堂会晤之旅。无论何者,皆可见森丑之助(もりうしのすけ)的影响,其中二、三项尤为明显。森氏不仅是佐藤闽台行程的建议者、官厅与地方协助人士的安排者,而且为这位不解台湾社会与各地交通实况的新朋友,亲自制作了详细的《旅行日程表》。
森丑之助与佐藤春夫的关系,在2005年笠原政治提出的《森丑之助与佐藤春夫》一文中,获得了全面性的揭示。他以佐藤《雾社》与森氏的泰雅族调查报告书《台湾蕃族志》作对位性阅读,指出森氏丰赡的原住民族知识与超前性的族群文化观点如何对佐藤创作产生了斑斑影响[2]。根据笠原的考察,佐藤《雾社》(1925年)、《魔鸟》(1923年)、《奇谈》(1928年改题《日章旗の下》)等有关蕃地、蕃俗、原民传说、原/日民族交往故事的随笔,明显受到《台湾蕃族志》或两人有关原住民议题的谈话启发。
笔者由此认识到,森氏与佐藤之间并非仅是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关系,更是一种文学文本中的符号关系。佐藤不论是把森氏小说人物化(M氏)、直述丙牛先生、履行丙牛建议的认识之旅、叙写其空间与对象,或改写挪用森氏《台湾蕃族志》之风俗传说,抑或取材了最后半个月寄宿森氏家中的漫谈,总之,森氏在佐藤台湾作品群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与足迹。佐藤之眼重叠了森氏之眼,森氏被人物化、符号化,与佐藤偕行走进文本世界中。蕃通モリ,Mori氏,成为佐藤春夫台湾之旅、南方纪行、蕃地之旅中,一种纪实又虚构的编制。可以说,森丑之助,是佐藤殖民地之旅的见证者,是隐喻,又是召唤。他真实性又符号性的存在,对日本读者特别具有召唤力。
在佐藤闽台之旅中,《雾社》属于其第二向度蕃界之旅中的代表作。1925年首刊于《改造》杂志,1936年成为小说集《雾社》的点题之作。由于佐藤不认同总督府对雾社事件的镇压,特意以“雾社”一词命名,加上多篇作品涉及殖民政策批评,导致该书在台湾被禁。《雾社》的抗议特质因而突显,作家直到逝世前一年多次强调:“这不是小说,是纪行加上反乱实录所成的作品。”[3][4]台湾之旅系列作品之殖民主义批判意图,在出版后被岛田谨二刻意回避,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蜂矢宣朗、河原功、森崎光子、藤井省三、邱若山等学者,透过《女诫扇绮谭》《殖民地之旅》《雾社》等作品的研究“重新发现与肯定”②有关佐藤春夫台湾旅行作品的评述始于日治时期,但因在殖民主义脉络下,有严重的误读。以桥爪健、新垣宏一、岛田谨二为代表的战前评论,与作品中的社会批判意图乖离,长期影响了该篇作品的接受和诠释。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不满于这种观点的研究者陆续出现,如蜂矢宣朗、河原功、森崎光子、藤井省三、邱若山、姚巧梅、石崎等。他们使佐藤从异国情调作家的刻板化印象解放出来,揭示其同情台湾民族主义并批评总督府殖民统治与民族政策的面向。。诚如诸家研究指出,佐藤对林献堂等领导之台湾民族运动的同情;对佐久间总督以来强硬理蕃讨伐政策、没收原住民狩猎工具、开凿高山越岭道路、日警娶蕃妇等不义现象的揭露,显示带有社会主义倾向的佐藤,试图从殖民地本土精英、外地日本人或一般民众视角,理解异民族、异文化的努力。承续前述这些研究之肯定视角,接下来笔者将探讨《雾社》中的“未竟之行”。
《雾社》杂糅抒情、报导与议论,此种纪行式报导文体自明治末年到大正年间,已是越境海外的日本作家常用之体裁。《雾社》开篇便在报导者“我”行至“集集”准备入山时,风闻“雾社的日本人因蕃人的暴动而全部被杀了”,但因为“我要经过那里登上能高山”“我是有心看看蕃界的山川及蕃人的生活的”“先前无法看到阿里山,如今若又无法到能高去的话,我的行程就将失去一大半意义和趣味了”,因而执意前往。最后,他终于登临位于今日花莲县与南投县交界的能高山,并在山上遥想岚气氤氲下后山彼方的太平洋。
佐藤早在1921年发表于《改造》的《日月潭に游ぶ记》(日月潭之旅)一文开头,已交代阿里山之行因台风过境、道路不通被迫取消;迫使其改道从二八水(今二水)搭制糖会社私线铁路,断线处徒步接驳,再转台湾电力株式会社砂石搬运车,好不容易抵达集集街,却听说“生蕃蜂起,雾社日本人全灭的消息”。此外,他在1921年《蝗の大旅行》(蝗虫的大旅行)、1924年《旅人》的起头,也反复提到因登山铁道柔肠寸断而错过“阿里山有名大森林”与远眺新高山的壮丽景观。
“能高行”,为佐藤蕃地之旅的北翼路径。在被成功履行的这个路径中,相较于《蝗虫的大旅行》《日月潭之旅》《旅行》所记述的集集、日月潭、水社、埔里等浅山区,《雾社》里的雾社、能高等山凹地带显然更使他欣喜。然而,它们同时赋予此行丰富意义,因为过浊水、游日月潭、登能高之后,佐藤即可登一山而见两蕃——邵族(水沙连社)和泰雅族(雾社)。那么,倘使将“阿里山行”纳入,森氏原本推荐的蕃界之旅将是怎样的图景呢?
森氏原订《旅行日程表》如下:
9日 嘉义出发,宿交力坪或奋起湖
10日 抵阿里山,一宿(于阿里山事务所官舍)
11日 阿里山停留视察附近山林,远眺新高山
12日 阿里山出发下山,途中一宿
13日 嘉义出发,宿日月潭(台湾共进会旧址改作的旅馆)。在嘉义搭乘头班车出发,在二八水换车。在仔换搭轻便铁路,从新年庄起步行约十町。(后略)①佐藤春夫《彼夏之记》,邱若山(译)《殖民地之旅》,第357页。根据邱若山研究,计划受阻并延宕后,佐藤于嘉义、北港停留两日后,于18日沿预定之二八水路径北上,再东进集集,19日至20日宿日月潭,22日进雾社,23日登能高,24日至25日重返雾社,26日经埔里往台中,完成了为期一周左右的北翼之旅。笔者划底线者为佐藤未实现的路线。
如果“阿里山行”没有被台风打乱,那么佐藤将沿交力坪进奋起湖,再上到阿里山事务所官舍,最后“由万岁山远望新高山”,实现森氏的设计:“到这里,面对台湾雄壮的大自然,整个中央山脉大观可一览无遗,尽收眼底。我想一定可以为您的台湾之旅留下最深刻的印象”[5]。换言之,南翼路线同样是蕴含了笔者认为可以简称为“登一山,见两蕃”的森氏行程设计精神——邹族和布农族。总之,综合南北两路、三山四蕃,兼及媲美当时瑞士高山水库工程及世界少有之高山铁道,还有西部残存的阿里山森林,这些都是森氏让佐藤“在最短时日内看尽台湾该看的地方”[5]356的精心安排。
佐藤似乎理解其中奥妙,故而在多篇文章不断提出森氏的完整行程计划,并且在北翼之旅途中频频悬念,一度试图从水社附近的浊水溪谷,南望伫立群山之后的新高山。结果自然不如人意,随行的工人也告诉他此处所见不过尔尔,远远不及从阿里山所见之绝美风景[6]。尽管如此,佐藤仍在能高之旅中,极力想象森氏之眼,追寻森氏之心。《雾社》第八节记述“我”登上能高山,宿于可能曾为佐久间总督建造的能高警察署桧木小屋,次日却讽刺地在山顶上看见一支纪念殉职邮务蕃丁的小小木标。在第十三节更直接借用森氏之口,发出“佐久间阁下的理蕃政策,是不惜以高压手段进行的”一语,批判佐久间总督率军全岛蕃地纵断强行军之举。这位帝国作家登临之处虽为能高越的要塞,批判的是前武官总督,然而时值三个月后八通关越开通前夕,故他批判的何尝不是田健治郎总督呢?
浊水溪上游之中央山脉左侧前山地带,自清光绪年间汉蕃接触频繁,日据后以竹山、集集、日月潭、埔里、雾社为通道,加速开发与观光化,而形成佐藤“雾社本来就是蕃界的第一大都会”之谓。相对地,玉山主峰北侧之郡大溪流域、南侧浓溪上游地带,至1921年1月“八通关越”完工后才在理蕃警网下初步纳入控制。玉山周围这个地域与中央山脉南段拉库拉库溪上游、新武路溪(今新武吕溪)上游、楠梓仙溪上游,是森氏认为全岛蕃族中“最勇悍难驯”的布农族主要分布地。直到1932年9月大关山事件发生为止,这片台湾心脏地域始终为抗日事件激荡之地。故而,佐藤未做的新高眺望之举,导致了他“蕃地旅行的空白”。折翅的南翼之旅,造成了他对邹族和布农族“族群认识的空白”,进而导致“写作的空白”,削弱了森氏中央山脉、玉山山脉、阿里山山脉之地域关联视野及多种族认识之设计,造成“地理的沉默”“族群的缺席”。佐藤期待却又错过的绝景,并非仅是混沌未开之新高群山众水之生态奇观,而是帝国主义和台湾原住民族激烈碰撞、可歌可泣的现代史绝景,也是殖民与再殖民时期结束后,沉默之地被原住民小说打开的文学史绝景。直到跨越1945年之后的更久,佐藤未竟之行造成的“意义的缺损”才出现了回响。
二、再现沉默之境:王家祥《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
王家祥(1966—)小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一本被遗忘的人类学笔记》,1992年于《自立晚报》副刊揭载,隔年荣获“吴浊流文学奖小说正奖”。小说影射了与伊能嘉矩、鸟居龙藏并称“台湾人类学三杰”的森丑之助,遁入山林后的新生及其见证的布农族抗日历史。连载第一天,同报旋即刊出历史学者、诗人林瑞明《卡飞尔日·沙利丹就是森丑之助》的惊呼:“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事隔六十六年,终于让我们知道森丑之助并未跳水自杀,他化身为卡飞尔日·沙利丹的布农人。我迫不及待地想读下文。”[7]这份第一时间出现的读者回响,于1995年被收入作者同名历史小说集的文末,为1926年7月于开往神户之笠户丸上失踪的森氏,以及这个“英杰记述英雄”的故事更添历史幻象,甚至掀起“森氏是否未死”的讨论[8]。
《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故事设定于1991年7月,以在叶巴哥社下马村研究族群迁移史的叙事者“我”,从60多岁的布农猎人受赠一本“封面烫金、皮革质感、古典精致”的发黄日文笔记本为开端。老者无力读解,谨守父亲遗训交给一位“人类学者”。这本笔记的记述日期从1927年元月1日至1933年4月23日,关注拉马达仙仙、拉荷阿雷率领族人抗日到被迫归顺的过程,之后空白10年,1943年补上“太平洋战争,日军气数似乎将尽!拉荷阿雷移居复兴,不久病死,享年九十岁”一句,遂戛然而止。“我”从封面上的汉字署名“丙牛”“从1926年跳船开始,我便决定不再回到故乡了。我决定抛开我的旧生命,寻找渴望已久、挣扎地想要进入我体内的新生命”“从前那个日本人叫丑之助的,已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如今的我已成为一位叫卡飞尔日·沙利丹的布农人”,及曾协助鸟居先生进行人类学调查等内容,断定日记主人就是当年生死成谜的森丑之助。由于强烈感受他“成为一位布农人的心愿”,“我”决定保留秘密,只婉转暗示其子——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类学家,一位英雄,一位勇敢的布农人!
1926年7月31日,《台湾日日新报》以《蕃通の第一人者 森丙牛氏の死 笠氏丸から大海原の真唯中へ跃入る》为标题,首次报道了森氏7月4日投海的消息①报载:丙牛氏于7月3日走出家门,据说当时他神色有异,所以家人和朋友四处找人,但已经来不及阻挡。当天下午4时,丙牛氏已登上停泊于基隆港的笠户丸,要离开第二故乡——台湾岛。隔日凌晨却自行了断50年尘缘,自沉于深海中。参见《蕃通の第一人者 森丙牛氏の死 笠氏丸から大海原の真唯中へ跃入る》,《台湾日日新报》,1926年7月31日,夕刊,第2版。。报载,他仅留下毛巾、手表、雨伞和鞋子,未见遗书,在无法救援的情况下,船班继续航向神户,7月30日返航后遗族与故友前往确认遗物,才证实此一恶耗[9]。同篇报导亦记载尾崎秀真认为森氏曾游说布农族抗日蕃社移居东埔、同时向总督府相关当局提议建立“蕃人乐园”未果的事件,可能导致他自杀。8月4日下午4时,森氏的公祭以神道教形式于三板町葬仪堂举行,包括阿部财务、坂本警务、生野交通、片山殖产各局长、堀内医学校长、中田理蕃课长、角板山宇津木公医……,冠盖云集,并有两名蕃人盛装出席,尾崎则代表家属致词[10][11]。同一时间,亦有相关人士在花莲港净光寺为他举办追悼法会[12]。直到1953年,人类学家马渊东一感怀其人时,仍采用诸家观点认为森氏自杀也与1923年东京大地震中,其20余年来高山及蕃族调查成果、研究原稿、摄影照片等心血付之一炬有关[13]。
王家祥《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一作,假托被遗忘的日本人类学家之日记,将战后学术界初步探知的布农族抗日史以文艺形式汇入公共领域,连载之初即引起关注。小说首先借助森氏失踪之谜,演绎创造一位还魂、隐居、变身、佯装为汉人之“闽籍布农族归化者”——卡飞尔日·沙利丹。接着,大篇幅缩写、引述林古松《玉山国家公园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1989年9月)内容,以“作中作”之双线叙事进行。一方面,以当代人类学家“我”叙述翻译与揭开日记秘密的过程;另一方面,以日据人类学者“丑之助”记载关山越岭道路修筑期间爆发的布农抗日事件。最后,故事结束于“我”对日记主人的身份确认,以及对森氏1895年到1926年间在台从事人类学调查研究工作的敬意。
许多论者将这部小说视为布农族英雄史诗,或理蕃政策下崩溃的桃花源故事[14][15][16]。笔者则认为王家祥透过虚构化历史人物、古道研究文献征引等叙事设计,将布农族为其传统生存空间与狩猎文化被侵犯而誓死决战的这种生态角度的历史诠释比英雄刻画更具反思性。
不可忽略,这是一部加了“引用书目”的小说。小说最末注明三部参考资料:《玉山国家公园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探险家在台湾》《布农族语音学研究》①《布农族语音学研究》一书的书名似有讹误,尚待查考。。本篇小说中的古道、地景、人文、部落与抗日史描绘,直接受惠1989年“内政部”营建署“玉山国家公园管理处”刚出土的《玉山国家公园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根据笔者比对,1992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对1989年《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的参照援引,以关山越岭道路开辟进程、两大英雄从抵抗到被绥抚的经过为主。较典型的征引与挪用,如下列日记。
(一)1927年5月:刻画英雄的登场
(二)1928年2月26日:追忆第一次血仇
引用内容:布农抗日英雄拉荷阿雷兄弟和拉马达仙仙于大正年间的智勇事迹。大正3年,日方利用花莲首度出现飞机的机会,劝诱拉库拉库溪流域的布农壮丁结众前往参观,并趁喀西帕南等社空虚之际强制搜查没收枪支;同年5月又展开第二波逼缴武器行动。1915年,拉荷阿雷及其弟阿里曼·西肯率领56名族人,攻击大分驻在所,杀死全部日警,此即第一次大分事件。事件中,拉荷阿雷兄弟不时与拉马达仙仙联手,纵横于拉库拉库溪、新武路溪、浓溪上游。1917年,拉荷阿雷兄弟移往浓溪上游天险塔马荷,建立日警无法轻易到达的抗日基地玉穗社。在1919年6月到1921年1月的八通关越开路工程队中,死于其指挥出击者多达104人[17]82[18]35-37。
(三)1931年12月25日:插叙第二次血仇
引用内容:八通关越岭道竣工后,日警为惩罚阻碍工程最多的大分社及托西佑社,于1921年5月计诱反抗分子,意图一网打尽。在托西佑事件中逃过一劫的拉马达仙仙,反抗意志更为坚决[17]67[18]40-41。
(四)1927年2月14日—1932年 10月11日:插叙“关山越”开辟进程
参考内容:1926年1月起到1931年2月止,从高雄州六龟到台东厅里垄(今关山)两方面施工,向中央山脉挺进之“六龟-复兴”“新武路-雾鹿”“梅山-桧谷”“雾鹿-州界”“桧谷-关山”各段工程及完工时间。还有为了逮捕塔罗姆等人,于1932年10月到11月在叶巴哥社到坑头社之间修筑“大仑警备线”的情形[17]14-20。
(五)1931年12月—1932年1月12日:对比拉荷兄弟之降与不降
引用内容:警部补新盛及巡查石田对拉荷阿雷展开劝降工作,因其四子沙利兰坚决反对未果。1930年,眼看关山越即将完工,阿里曼·西肯受警方策动迁徙至里垄郊外。1931年4月,天长节在台东厅接受归顺仪式②小说中将警部补“吉田”,改为“金川”。[17]83-84[18]57-58。
(六)1932年9月19日—12月20日:顺叙大关山事件
引用内容:在拉荷阿雷怀柔工作即将成功之际,位于关山越岭道路控制之外的大仑溪流域各部落,仍在拉马达仙仙影响下顽强抵抗。日警没收枪支及火药原料,并锁定坑头社改造枪支的铁匠塔罗姆及拉马达仙仙长子,刺激塔罗姆与叶巴哥驻在所对立,鼓吹邻近部落阻挠道路开凿,拉马达仙仙亦欲率众出击报复。最后,恐惧炮击的塔罗姆族人,向日警招供塔罗姆一行人所为,导致塔罗姆等五人被捕。两个月后,拉马达仙仙与其子也先后被诱捕,各社愤怒异常。搜索队唯恐引发大乱,漏夜押解往里垄侦讯、处刑,并烧毁伊加之蕃所有居舍,从此禁居[17]69-73[18]59-65。
如上所举,这部小说借由未公开发行的政府部门研究报告,透过摘引、改写的挪用,一方面营造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等部族的传统领域与文化,一方面突显此一生存领域被两条警备道路步步进逼包夹的惨剧。相较于佐藤春夫曾经前往的日月潭、雾社和能高山登山景点,在佐藤的未竟之地上,原住民与日本政府的关系剑拔弩张。帝国武备警力与传统部落报复性猎杀在此短兵相接,使玉山南麓到关山周围成为“死生系于一线”的战区,而其胜负自然是悬殊至极的。
比起对于传统生存空间的再现,王家祥笔下的“丑之助”或“卡飞尔日·沙利丹”显得扁平,有关拉荷阿雷、拉马达仙仙的英雄刻画也不够考究①譬如,小说中森丑之助的年龄描述与史实不合,卡飞尔日·沙利丹在日记中自述40岁生子、儿子叙述他于“光复后没多久”的60多岁去世。卡飞尔日不致误记自己年纪,故实应51岁生子,70余岁过世。。值得肯定的则是,与佐藤春夫《雾社》类似,“丑之助/卡飞尔日”都被他赋予象征性而成为了“权威的符号”。高山族群、人文、地景与历史等内容,无论是以蕃地旅行或布农族抗日史为主题,一旦假借“モリ”或“丑之助”这个符号人物进行表述,就获得了“人类学者”“蕃通”“布农之友”的权威性,一种“脱殖民的权威性”。借用还魂者“丑之助=卡飞尔日·沙利丹·图玛日”的话来说,就是:“我以异于日本人的角度追踪记载他们,期望若干年后的将来,为布农族而写的这段历史能公之于世,还人清白”。在跨越1949年不同政权、民族、社会情境的两位作家笔下,我们看见“森丑之助”不仅仅是一位对台湾高山、自然与民族有深刻理解与同情的人类学家,更是佐藤春夫面对20世纪20年代日本读者、王家祥面对20世纪90年代中文读者,再现蕃地与原住民族时的一种重要装置。
这篇小说中的重要设计,是让还魂者以闽籍汉人(白浪)的身份,卜居于英雄的故乡--拉马达仙仙(Lamatasinsin)的出生地“叶巴哥社”(エバコ社/Ebaho)。
何以作者让还魂者卜居于峦蕃分布地,又何以是拉马达仙仙出生地叶巴哥社,而非他所匿居的卑南主山北侧,由千山万谷环绕的抵抗地“伊加之蕃”,或者是拉荷阿雷移住的关山天险“玉穗社”呢?答案与关山越岭道路的开辟有关。
继1914年合欢越、1917年能高越开辟后,1921年1月西起南投厅楠仔脚万,东到花莲港厅玉里,全长125.44公里的八通关越也宣告完工。根据官方部门10个月的激烈讨论,定线于拉库拉库溪南岸,预计“像一把利刃一样,插进施武郡群的心脏”的这条高山警备道路,自1918年6月起的一年七个月的修筑期间,附近部落反日情绪高涨,“蕃害”不断。道路开通后,依然无法绥服[19]。在此背景下,内本鹿越(六龟到鹿野)和关山越的修筑,即是为了彻底绥靖布农族南翼向高山盘踞的残存反抗势力。
1931年2月,主线约171.6公里的关山越岭道路竣工,连玉穗天险都被绕行其上的火网监控,导致拉荷阿雷之弟阿里曼态度首先软化。此时,伊加之蕃逍遥于主道之外,依然顽强抵抗,甚至设法改造枪支。直到1932年9月,沙克沙克炮台试射,各社惊恐;11月增辟“大仑支线”向侧翼山区逼进,切入大仑溪两岸部落,才瓦解其支持者塔罗姆所属坑头等部落之势力。“大仑警备线”的起点正是叶巴哥社,王家祥让“英雄故事的叙事者”择居于此,显然有特殊意义。这种安排亦是他的虚构,因为王家祥根据同份《关山越岭古道调查研究报告》可知,叶巴哥社因耕地狭小居民不断移出,早在1921年仅剩孤单几户,几不成村[17]58-59。
此后,八通关越与关山越南北包抄,从玉山南麓到关山、卑南主山间的布农族生存领域完全暴露,有如被一只利钳钳制。王家祥借由重生的视角,描绘曾为布农族请命未果而“死过一次”的モリ,如何复以余生中的朝朝夕夕,紧盯这把“山中利钳”带来的毁灭性悲剧:
假若关山越岭线再次完成的话,布农族反抗部落的命运将是悲观的。那些盘踞于高山深林中的家族,届时将会因这两条深入的越岭道,充满了日本警察而遭到无情的南北夹击[18]30。
日据时期施武郡群与峦社群的迁徙,与佐久间总督为期两次的五年理蕃计划,以及越岭道路开凿期间引发的原住民抗争事件息息相关。根据杨南郡等《大分·塔马荷:布农抗日双城记》所撰,拉荷阿雷的祖父在1890年刘铭传开山抚蕃期间,从玉山北侧郡大溪流域的郡大社,举家迁移到中央山脉的“大分”(Dafun)。大分位于塔达芬溪河阶地(Tadahun,温泉之意),汉人通事以闽语读音书写成“打训”(Dafun)[19],邻近还有位于拉库拉库溪北岸的峦社群大部落大仑坑社(Talunas)。而后多年,其弟阿里曼·西肯任大分社头目,拉荷阿雷任附近几个部社的总头目。大分事件后,两兄弟于1917年避居位于塔马荷的玉穗社。拉马达仙仙也在1914年雾鹿事件之后,由叶巴哥社迁移到从今日雾鹿林道入山跋涉需数日的伊加之蕃(Iqanovan)[19]。
从大分社到玉穗社、从叶巴哥社到伊加之蕃,这是贯穿玉山山脉与中央山脉,压制布农反抗势力的数条警备道路合力绥靖的地域;也是由许多有名或无名英雄及抗日的高山孤堡串联起来的抵抗战线[20]。丑之助还魂叶巴哥社,乃是回到瘁心焦思力图避免的冲突中,住在血染的理蕃火线上,见证布农人的最后抵抗。
透过丑之助之笔,借助古道调查报告成果,王家祥发出他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批判:“我开始思考这种为土地、为生存争战的流血模式,不少无辜的生命因此而牺牲了,侵略他人的生存范围而获得利益,到底值不值得呢?”[18]41-42;也表达对部落社会与现代国家的比较诠释:“台湾没有高度的铁器文明,也使得台湾土著族群一直停留于部落形式,缺乏国家雏形的大部族出现。土地争战虽有,却也幸运地避免了大规模的灭族杀伐,形成丰富多样的部族文化。”[18]43
综上讨论,佐藤春夫透过不断召唤协助规划旅行的森丑之助,来强化自身作品的权威感与殖民主义批判。然而由于殖民地纪行这种文类与20世纪20年代帝国旅行中正在抬头的蕃界观光风尚接合,使得它亦被纳入帝国文本、异国情调文学的脉络进行解读,成为日月潭名胜与蕃界观光的加温剂。未能成行的南翼路线,从此在文学地图与观光路线中沉默。直到王家祥让森丑之助还魂,才重新打亮这一块黑暗之地。接下来,我们将进一步探讨王家祥的生态历史叙事,如何刺激帝国文本变异为后殖民文本资源。
三、从帝国文本到后殖民文本:重返当代的森丙牛布农蕃地调查报告
在王家祥把原住民抗日事迹文字化、文本化的过程中,拉荷阿雷、拉马达仙仙是历史知识,是英雄符号,也是文化论述的空间。
森丑之助、拉荷阿雷、拉马达仙仙都焕发英雄气质,这个共通点给予王家祥“英杰记述英雄”的灵感,诚如他所言:
当我看到日本人拍摄被捕后的拉马达仙仙的老照片时,我一眼就认定他是个英雄,踏在台湾高山荒野的土地上,有不屈的身躯。
布农族反抗英雄的故事深深吸引我,电影的画面出现于脑海中;雄伟耸峙的山峦、神秘而遥远的伊加之番、天险盘踞的玉穗社;翻山越岭、神出鬼没的布农族猎人,这些波澜壮阔的历史时空,在台湾这块不凡的土地上发生的,台湾人怎能不知道呢?
我清楚只有一个人可以描述他们:森丑之助[18]7。
关山越岭道路1926年1月动工,森氏1927年7月殉海,这意味了什么?王家祥把两者进行了联想并逆转事实,因而产生了《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这样一则故事中的动人故事。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深刻之处不只在英雄记事,更在不断向高山离散、抗争、宣示主体性的几个英雄符号相连之后,所呈现的原住民传统生活空间。
在森氏生平与著述尚不为外界详知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王家祥怎样想象森丑之助呢?小说末尾列出的另一本参考文献——刘克襄的《探险家在台湾》,回答了上述问题。王家祥通过该书中的埃·班德勒《在荒野中寻找“荒野”:人类学家森丑之助的离奇生死》(以下简称班德勒)一文认识モリ,特别是借鉴了其中有关森氏在中央山脉、玉山山脉的调查经历,以及他接触南北各族原住民族和文化后的总体观点。
王家祥将班德勒的文章挪用于两则日记中:第一则为1927年1月中旬的三处:一是“复活者”对于原住民文化的总体观点。二是“复活者”1900年跟随鸟居龙藏,从中央山脉楠梓仙溪上游布农族透仔火社,经阿里山邹族的达邦社到中央山脉北侧的东埔、八通关、浊水溪上游、塔路那社等调查经历。三是“复活者”在太鲁阁、木瓜溪流域等泰雅族分布区进行登山探险的经历(班德勒,第124-128页)。第二则为1929年1月4日的两处:一是“复活者”和鸟居于1900年,由枋寮附近的萃芒溪北向调查排湾族时,在力里社外看见被猎头者的家族群情愤慨地举行祭仪,两人到望嘉社后看见被猎的人头,突发奇想而偷人头下山,欲送给潮洲警署被拒,后来带回东京帝大当标本的经历。二是“复活者”认为,到山地调查、探险应以“诚”字当作唯一武器,最好能说一些蕃人语言。尚未开化的他们,只是生活较“原始”,但品行崇高、真挚;社会组织“简单”,但守秩序,社会内部和平且纯洁的叙述(班德勒,第125-128页)。
埃·班德勒为何许人,该文根据又为何?1988年出版的《探险家在台湾》一书,对此均无介绍。不过在2000年,杨南郡先生翻译的《生蕃行脚:森丑之助的台湾探险》全面性地解析森氏生平、调查、著述、演讲和贡献之后,学界已清楚80年代有关森氏的描述,大多来自森氏《台湾蕃族志》《台湾蕃族图谱》两本代表作,以及当年他在台湾和日本的报刊、学刊、杂志上发表的诸多文章①关于森氏生平、著述与文化贡献,参见杨南郡《学术探险家森丑之助》《森丑之助年谱》《森丑之助著作、论文目录》《生蕃行脚:森丑之助的台湾探险》前揭书。。透过杨南郡先生坚实的研究作为比对基础,笔者发现班德勒对森丑之助调查工作与路线熟稔,广读其多数文稿,该文至少参考下列四篇文章:
此文为《南方蕃社に於ける人类学的研究》的节录,原刊于《台湾日日新报》1900年4月25日到5月3日。
(班德勒援引于第125-126页:与鸟居龙藏调查布农族、邹族等经过)
二是未署名《南中央山脉探险:森丙牛氏谈话记录》,《台湾日日新报》,1909年 1月 17日至2月4日。
(班德勒援引于第125页:排湾族调查中偷人头之举)
三是森丑之助《台湾蕃族に就て》(关于台湾蕃族),《台湾时报》47、49号,1913年8月25日、10月15日。森氏在台湾博物学会例会中的告别台湾演讲纪录,附录于1917年3月出版的《台湾蕃族志》卷末。
(班德勒援引于124、128页:来台经纬、随军翻译、“诚”是唯一武器)
四是森丙牛《台湾の生番问题》,《实业之台湾》16卷12号,1924年。
(班德勒援引于第124、126页:担任鸟居氏助手一事对他的重要影响)
可以说,在1996年邱若山发表《森丙牛考》一文之前,班德勒的这篇短文是认识森氏生平与学术事迹的重要文献。在这篇短文中,作者提到森氏对排湾族、泰雅族的调查较多,与布农族有关的只有1900、1905年两次。然而相关叙述却点燃王家祥想象“森丑之助-布农人”关系的火花,他在《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中如此写道:
一九○○年及一九○五年,我曾在南部山地做了二趟旅行。南部的民族是温和善良,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们会反抗,也是官逼民反吧!那二次的机缘促使我现在成为布农族人,叶巴哥社的布农族人。我不能再使用“蕃”这个字眼了。过去也许由于研究记录的习惯使然,也由于大多数人的误解。现在我是他们的人了,属于他们的部族。不能再归咎于不了解了[18]24。
布农族分布之地,向来是森氏田野调查密集履践之地。根据杨南郡《森丑之助年谱》可知,森氏从1898到1910年间,总计11次横越布农蕃地。被班德勒提起、王家祥沿用的1900、1905年两次有关布农族的调查路径为何呢?前者,从调查浓溪中上游之北岸各社开始,接着西出平野,再北上埔里、集集、东埔,一路沿清代八通关古道横越中央山脉调查,最后东下花莲港厅璞石阁(玉里)。后者,应为1904年之误。森氏从东部玉里沿拉库拉库溪入山,横越中央山脉到西部郡大社,经八通关登新高山,再原路退回,转往新武吕溪方面,最后下到新开园(池上)。这两次调查被提出的原因在于,两线连结起来大致就是当时布农族主要的分布带,且途经拉荷阿雷兄弟之施武郡群和拉马达仙仙峦社群的重要部落。
综上可知,王家祥有关森氏形象与人格的想象引自班德勒的研究,而班德勒又参酌了森氏发表于台湾报纸与综合杂志上的调查报告与研究心得。故而,森氏著述可以说是《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的起源文本。然而,在辗转相继的互文过程中,我们也必须知道,除了1900、1904年之外,班德勒短文错过了森氏1908年的调查,使得王家祥也错失了在小说中渲染“真实且是唯一”与森氏会面过的英雄——拉马达仙仙的机会。
森氏1908年的调查,详细记录于《南中央山脉探险:森丙牛氏谈话记录》一文,隔年刊载于《台湾日日新报》1月17日到2月4日。杨南郡曾对该文进行如下解题:署名“丙牛氏谈”的这篇访谈记,为森氏1908年12月底从南中央山脉探险归来后,应台湾日日新报社邀约,口述他利用观测玉山山脉东部与南部,从中央山脉下布农族部落群,调查诸社动态时所遇到的各种惊险经过。杨南郡特别以译者身份强调,“森氏口述时,正是他非常活跃于‘蕃地’探险时期,虽然不是他亲笔撰写的,但行文流畅,遣词用字仍保留他平时撰文的风格,所以读起来很亲切,很有‘森丑之助的味道’”①相关背景介绍参见杨南郡解题与译注之说明。[21]。
《南中央山脉探险》到底是一趟怎样之旅呢?森丑之助告诉记者:这次调查从1908年11月24日台北出发开始,到12月22日到浓溪畔平地为止,总计25天,是他这一年中第四次的高山调查。该年一系列的调查是为解决当时在地理学上尚属不明的Sylvia(雪山)一带及新高山东侧一带。在前三次调查已对北部山地有了解之后,此次探险的目的指向“临时土地调查局”完全未测量过的新高山东侧(台东厅方面)及南侧(蕃薯寮厅方面)。森氏此行亟欲调查和测量的这块山区,无论在1904年临时台湾土地调查局印制的二万分之一《台湾堡图》,或大正年间蕃务本署手工补绘的五万分之一《蕃地地形》中,都没有资讯。刺激森氏雄心万丈的,正是他眼中“只留一片空白,其地形状况都是一片漆黑”[21]339的--玉山东侧蕃地。
所谓戏剧性的小插曲,指的是1906年森氏在第6次横越布农蕃地进入中央山脉最高部落调查途中,莫名卷入“台东蕃变”事件余波,被大分社布农头目率众追杀一事。当时下达追杀令的头目正是阿里曼·西肯;而这位不打不相识的施武郡社群领导人,在1908年的调查过程中却与森氏结成了好友。在布农抗日三杰中,阿里曼是森氏真正交手过并存有情谊的“英雄”,但由于90年代的王家祥还不解这段混沌的历史,因此,小说中对他描述甚少,也未刻画这位最早归顺者之心路历程。
《南中央山脉探险》有一极大贡献,就是至此首次将玉山山脉辨析为非属中央山脉之独立山体。笔者认为,班德勒所洞见或不见的森氏高山人类学调查报告,对王家祥的森氏想象与布农族认识产生了一定影响。森氏横跨中央山脉到玉山山脉的高山地理与人类学调查,以及调查报告中插叙的对布农族、部落文化、山林生态的介绍、他种族文化的比较等,很自然地流露一种传统领域的视野。他不自觉地把布农族生存空间范畴化的叙述,在一向关注生态问题的王家祥身上激发了回响。《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成功转移了日据时期被观光体制强化的“集集-日月潭-埔里-雾社-能高”北翼目光与泰雅想象;打开了南翼之眼,展示认识布农及原住民历史文本化的新世界--日据时期“八通关越”与“关山越”之间的布农族的传统领域。
“原住民传统领域”(Indigenous Traditional Territory)一词,在台湾出现甚晚。最早见于1993年第三次“还我土地运动”中提出的“反侵占、争生存、还我土地”宣言。2002年“行政院”原民会为落实新伙伴关系条约,展开为期五年的传统领域调查,为传统领域的划定提供了较具体的依据①调查项目包括:原住民保留地;原住民祖先耕作、祭典、祖灵圣地之土地范围;原住民旧部落及其周边耕垦游猎之土地;原住民使用之湖泊、河川浮覆地;原住民传统以来所属渔场之海域;政府征收、征用作为其他机关管理而目前已放弃荒置或未使用之土地。相关讨论参见,官大伟、林益仁《什么传统?谁的领域?:从泰雅族马里光流域传统领域调查经验谈空间知识的转译》,《考古人类学刊》第69期,2008年12月,第109-141页;罗永清《台湾原住民族传统领域土地调查数位化方法的实践与应用》,《台湾原住民族图书资讯中心电子报》第3期,2007年9月;阳美花《“新伙伴关系”下的台湾原住民传统领域问题:部落观点之研究》(花莲:东华大学族群关系与文化研究所硕士论文,2008年6月)。。2005年公布的《原住民族基本法》第20条,已强调“政府承认原住民族土地及自然资源权利”(包括原住民族传统领域土地及原住民保留地);2007年“行政院”草拟的《原住民族土地及海域法草案》,更详细定义了原住民土地范围,但此法仍在“立法院”审议当中,争议不断,以致有些原住民部落决定不待法规通过,自行公告传统领域②2016年10月26日花莲太鲁阁铜门七大家族首开自主性公告传统领域的先例,随后12月19日台东鲁凯族达鲁玛克部落也自行公告二万公顷土地为传统领域。。
1992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发表之际,距1988年8月发起的第一次“还我土地运动”三年多,王家祥似乎受到某些影响,而在描述理蕃政策激起的抗日事件中,对于原住民生存空间的描绘敏锐。陈守金曾采访王家祥并综合其他访谈稿,提出王家祥何以在投入环境运动后转向撰写台湾历史小说的原因[22]。王自言,一部分是受到著名日本历史小说家井上靖的影响,另一部分则是源于个人在环境运动上的挫败感。他发现:“要谈生态、谈自然还是要从人文的角度出发观照社会现况。所以我现在写历史小说也是在写生态。历史小说就是一种深层的生态观察与自然写作[23]。“故当我们仔细阅读《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时可以发现,王家祥在铺陈布农族抗争的故事线上,其实也努力强调布农族与土地空间的密切关系、自给自足、族群内部共产共享的平静生活等,诸如:
在我积蓄快用光之前,我开始穿上布农族的服饰,头缕长巾、着短裙、穿兽皮;那是用我的烟斗和一名猎人换来的,也是我生平第一套布农族衣饰。往后的岁月我知道不用再交换衣物了,我打猎,自己缝制第二套兽皮衣。(后略)
我和他们(男人)一起打猎,然后回村分享猎物。布农族是共产社会,找不到饿肚子的人,美好的事物大家一起分享[18]26-27。
《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亦引用森氏对布农族家族社会结构及土地命名模式的知识性叙述,加强其“写历史小说也是在写生态”的实践。譬如:“玉穗社在布农族语中称为Tamaho,原义为露珠,意即玉穗山之容貌美丽如露珠;可见布农人的精神象征玉穗山是一处绝美神圣的地方①引自《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第47-48页。又譬如,提到布农族为散居型、家族式社会;叶巴哥地名之意为在有如山棱线的肩膀位置煮食猎物肩膀之地,都非常生动。。王家祥也对原始部族无法抵抗文明入侵之原因进行分析,认为原始民族依赖文明后遗忘原始求生技巧,进而被文明控制,导致最后被迫为生存而战:
文明方便人的生存,就如同盐这种珍贵的物品,布农族已逐渐遗忘原始的采取方法,而依赖方便的进口。猎枪也是一例:在火枪仍未输入的年代,布农族用原始的弓箭陷阱狩猎,如今却变成非得依赖猎枪不可。日本人没收了他们的枪支,逼得他们重新走回老路,不得不设法采用从前的狩猎技术,却也使得猎获物减少到只能自给自足,无法交换文明用品,而引起他们的仇恨[18]33-34。
历史书写是更深层的生态观察与自然写作,是王家祥生态历史小说的主要观点。他的创作与80年代援用日据时期累积的种族与环境知识而向前推进的台湾高山生态、族群、人文研究有关,而这些人类学调查研究文献又是理蕃政策的产物。
根据1905年总督府首次户口普查结果,全台300万左右人口中高山族约有11万3千余人。1895年至1902年间日据初期的理蕃政策,以消极绥抚为主。1902年到1915年间,总督府体认到山地开发无法回避原住民族抗争,转而积极治理。1915年西来庵事件被弭平,平地与山地抗日势力削弱,以镇压讨伐为主的政策,在1906年佐久间总督到任后推动的“五年理蕃计划”中迈向高峰。该计划以扫荡生蕃、促进蕃地开发、开采山地资源为宗旨,到1915年为止共有两期。第一期计划,为劝诱山区部落同意在境内设置隘勇线,待警备线部署完成后即发动大规模武力压制;第二期计划,则直接采取强力的军事讨伐。两期的五年理蕃计划,主要针对分布于樟树宝库的“北蕃”泰雅族。经过惨烈的角板山之役、李岽山之役、霞喀罗之役、太鲁阁蕃征伐战等数十场激烈战役后,1914年8月佐久间总督在台北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9月返回日本中央述职,宣称收缴1万8千支枪,使“蕃族气焰崩落,洪荒之地今已开启”。稍后,这位“理蕃总督”决定乘胜追击,向南境收缴枪支,结果造成南台湾的大动荡。从1914年到隔年,不断传出“高山蕃”布农族、“南蕃”排湾族焚杀驻在所、驻警及眷属的事件[19]47。拉荷阿雷兄弟发难、拉马达仙仙北上支援,三位少年英雄初次联手的第一次大分事件,也是在这种背景下爆发。1919年田总督上任,威压政策配合同化政策调整,希望借由种稻、养蚕、造林、蕃童教育、日语普及等策略转变狩猎生活与部族文化。然而,1919年日月潭盆地边缘的头社溪与水社溪口建坝发电工程启动,将溪水自武界地区设坝引入日月潭水库,配合警备控制、同化教育、山林资源开发,给原住民族带来的,是更全面的社会压制及生态与人文的剧烈冲击。八通越完工后发生的第二次大分事件,关山越修筑期新武吕溪流域的布农族反抗,1930年能高越扼要点上爆发的雾社事件,不过是冰山一角。
森丑之助无人匹敌的调查事业及其对原住民深刻的理解,毕竟是理蕃政策的一环。他曾在《南中央山脉探险》中说道:“近年来理蕃事业已有大幅度进展,原来是极危险的蕃地,因为蕃社逐渐归顺而呈现一片平稳状态。蕃地忽然变成了一个重要生产事业区,现在转向迎接事业家从事开发、生产的机运。”“为了因应时代要求,总督府最近开始蕃地调查事业,针对几年前临时台湾土地调查局完成测验后制作的台湾地图中,未调查、未测绘的蕃地,决定做全面性的测量,以等高线图填补空白地带。”[21]337-339佐藤春夫浪漫化了森丑之助,王家祥也是。然而,为何独独是モリ,而不是别人呢?
1913年6月26日,森氏在辞去在台全部官方职务返日之前的告别台湾演讲中,曾经面对台湾博物学会同仁再三呼吁“研究蕃性的必要”。他认为一般人认为蕃族“没有能力了解我们的道理”,因此“直到今天还不承认对方的人格”,不知道他们对于领土、国度和归顺的观念都与清政府或帝国政府截然不同,导致强制治理过程中双方惨重伤亡。他说道:
假定我们能够充分地研究蕃人的习惯、感情、思想,以及民族心理,互相了解对方的处境,那么在蕃人“领土”上进行“隘勇线前进”“开凿道路”“开拓蕃地”或“全面没收枪械”时,因为蕃人反抗而酿成的人命牺牲,我相信应该可以减低一些①森丑之助《台湾蕃族に就て》,《台湾时报》47、49号,1913年8月25日、10月15日;转引自杨南郡《生蕃行脚:森丑之助的台湾探险》,第586-592页。。
同年,他在另一场以“台湾蕃人对台湾岛的影响”为主题的演讲中,也指出台湾原住民族在保护台湾岛丰富的生态/自然/土地方面的贡献,以及在研究马来语系人种土俗上的重要价值②森丑之助《生蕃の台湾に及ぼせる影响及び蕃族の学术的调查》,《东洋时报》第179号,1913年8月,转引自《生蕃行脚》,第505-534页。。1915年大分事件后,森氏提出“蕃人乐园”的构想,亦即由政府提供布农族人资金成立“蕃人自治区”,使其从事造林及生产,降缓日本当局与蕃人的对峙与冲突,却未获官方采纳。1923年,关东大地震焚毁森氏多年的蕃地调查心血,适逢佐久间财团及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允诺资助经费,助其完成《台湾蕃族图谱》及《台湾蕃族志》的出版计划。但森氏却将资金投入南投东埔,企图完成蕃人乐园,并劝导施武郡社的布农族人迁村至东埔以避免官方征讨。大阪每日新闻社获知森氏的做法后,撤除赞助资金,劝诱施武郡移村的构想因而功败垂成,此事令森氏灰心丧志,亦促成他踏上死亡之旅③杨南郡《生蕃行脚》,第95页。。
不论是佐藤春夫或王家祥,他们透过非主流的视角、官方理蕃文献的逆读、创造性的互文,把“モリ”变身为理蕃政策批判符号。在他们创造发明的“英杰还魂”或“英雄之死”的过程中,我们看见帝国文本被重新翻译、诠释、再脉络化,蜿蜒注入台湾当代后殖民文本与反思的高山长河里。
高山治理,亦即以武力、教育、科学、道路修筑、经济开发、集权移住、生产型态转换、观光……等手段,开发台湾高山资源与治理原住民族,乃是日本治台政策中明显有别于清王朝的一大特征。1895年台湾总督府成立后,随即对高山资源、原住民族进行调查研究,以此作为原住民族治理、高山资源开发的基础。佐藤以纪行文体作媒介,展开的一系列认识、诠释与传播台湾高山风景与原住民族的文化实践过程,建立在大正时期流行于帝国境内的殖民地观光制度的扩张上,而台湾的山岳旅行或原住民观光,亦是1915年左右以军事绥抚、学术调查和原住民教化为手段之高山治理亦达成基本建置后,广泛带动的林矿开发、水坝电厂建设、观光、登山等活动之一环。
森丑之助,在佐藤台湾纪行作品中作为殖民主义批判的文化符号,代表了观看台湾的特殊视线,一种公义,一种权威。然而由于未竟之行,这种权威的意义却产生缺损,甚或被观光操作变形为一种商业暗示——“蕃通”人类学者推荐的台湾蕃地观光路线。结果不免使殖民地之旅或蕃地之旅,被涂染东方主义色彩。笔者认为,折翼的《雾社》之旅,既是帝国境内少数民族理解脉络下的殖民政策批判文本,也是激发殖民地观光热潮与原住民刻板想象的帝国文本。带有双面刃效应的殖民地之旅文本特质,在其高山蕃地与原住民书写中最为显著,《雾社》正是解释这个矛盾效应的最好切入点。这种两面性也是解释何以他被岛田及同时代评论家误读时不可漏看的背景。
战后,王家祥在《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让森氏还魂、变身为布农族一员,重新带出这一块佐藤春夫未进入的南翼之地。透过日记,作者对关山越岭道的紧张注视,带出一个热爱布农族的人类学家,一步步目睹自己熟稔的山域,在理蕃武力线的双面夹击中烽烟四起,双方以生命付出惨痛代价,表现出后殖民文本的批判意义。一位被尊敬的人类学家的还魂,照亮一片无文字民族的地理历史空间。モリ还魂,诞生了“モリ”符号;“モリ”符号,是进入布农抗日历史的密码,也是黑暗蕃地新生的一声啼哭。
[1]佐藤春夫.殖民地之旅[M].邱若山,译.台北:前卫,2016:24-25.
[2]笠原政治.森丑之助と佐藤春夫[G]//杨南郡.幻の人类学者——森丑之助.东京:风响社,2005:249-274.
[3]佐藤春夫.诗文半世纪[M].东京:读新闻社,1963:41.
[4]佐藤春夫.受邀到台湾[G]//殖民地之旅.邱若山,译.台北:前卫,2016:378-381.
[5]佐藤春夫.彼夏之记[G]//殖民地之旅.邱若山,译.台北:前卫,2016:356.
[6]佐藤春夫.日月潭之旅[G]//殖民地之旅.邱若山,译.台北:前卫,2016:75.
[7]林瑞明.卡飞尔日·沙利丹就是森丑之助[G]//王家祥.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台北:玉山社,1996:72-74.
[8]王昭文.感动之余,勿忘事实:回应33期「人道移民:丑之助」一文[J].新使者杂志,1996(35):68-69.
[9]杨南郡.学术探险家森丑之助[G]//生蕃行脚:森丑之助的台湾探险.台北:远流,2000:108-109.
[10]森丙牛氏葬仪[N].台湾日日新报:日刊,1926-08-04(5).
[11]故森丙牛氏葬仪 昨日三板桥 葬仪堂で[N].台湾日日新报:日刊,1926-08-05(5).
[12]花莲港便り/追悼法会[N].台湾日日新报:日刊,1926-08-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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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ōHaruo’sUnfulfilledTravelandBununTraditionalTerritoryinWangJia-xiang’sNovel
Liu Shuqin
(Institute ofTaiwanese Literature,Taiwan Tsinghua University,Hsinchu,Taiwan 300)
This study analyzes Japanese writer Satō Haruo’s essay“Wushe”(1925)and contemporary Taiwanese novelist Wang Jia-xiang’s historical novel About Namata Sing Sing and Dahu Ali:A Forgotten Anthropological Note(1992)in comparison with Japanese anthropologist Mori Ushinosuke’s(1877—1926)historic documents regarding mountain travels in order to point out the intertextuality and dialec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hree works. Accordingly,this study aims to illustrate how Mori Ushinosuke develops cultural signs of colonial criticism in Satō Haruo’s works on travels to Taiwan and how contemporary Taiwanese works retranslate,reinterpret,and re-contextualize surveys on aboriginal policy and new research results and turn imperialist texts into resources of post-colonial text.
Mori Ushinosuke;Satō Haruo;WangJia-xiang;Bunun;aboriginal politics;traditional territory
I206.6;I206.7
A
1674-5450(2017)04-0008-12
内容:大正三、四年间,台湾总督府实施的枪支没收措施,致使布农族人心生报复而不断袭击驻在所,驻在所为隔绝蕃害架设了通电警备网,但“脑丁”反成为布农族报复目标,而指挥的头目正是新武路方面的拉马达仙仙,以及内本鹿方面的沙利丹[17][18]。
【责任编辑:詹 丽 责任校对:赵 践】
2016-12-11
柳书琴,女,台湾花莲人,台湾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日据时期台湾文学、“满洲国”文学及东亚殖民地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