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记体散文研究
2017-04-13郭丽娟
郭丽娟
(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山西 太原 030021)
柳宗元记体散文研究
郭丽娟
(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山西 太原 030021)
在古代散文的各类文体中,记体文是相当重要的一种,然而它得到文人的认可、获得独立的文体地位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六朝记体文尚没有自我创作的意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记体文的独立地位越来越凸现出来,到了唐朝这一诗文鼎盛的时期,记体文在创作的人数和数量上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其中柳宗元的记体文数量是最多的,无论是在记体文的内容还是形式方面都做出了创新,本论文拟就以柳宗元创作的记体文为对象来研究其记体文在艺术特征以及内容上的创新。
柳宗元;记体文;创新
在古代散文的各类文体中,记体文是相当重要的一种,然而它得到文人的认可、获得独立的文体地位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曹丕的《典论·论文》起,文章被分成四科,陆机《文赋》析之为十,挚虞《文章流别论》分目更繁,但均没有“记”这一文体。及至《文心雕龙》,刘勰虽列出“书记”一类,而实际上所指“奏记”,也就是上书言事的公文,和记体文相去甚远。同样,在萧统的《文选》里也没有为“记”留下位置。直到宋代李昉编辑《文苑英华》时候,才首次将“记”列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提到:“厥后扬雄作《蜀记》,而《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盛唐始也。”[1]他认为刘勰、萧统没有将记体文视为一种独立文体是因为在唐之前“记”的数目并不多。在六朝,记体文的创作尚没有自觉的意识,[2]随着时间的推移,记体文数量不断推移,独立地位也凸显出来。
据《全唐文》中所收录文章统计,唐人创作的记体文一共941篇,留有姓名的约有400人。在《全唐文》之外,陈尚君主编的《全唐文补遗》搜编《全唐文》之外的大量遗文,其中以“记”名篇的作品数分别为上册103篇、中册176篇、下册452篇,共记731篇。如果加上这些数字,唐代的记体文总数将超过两千篇,这既说明唐人对于“记”的重视,同时体现了记体在唐代的广泛应用。另外,唐代记体文的内容也相当的驳杂,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何对其进行分类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李昉和姚铉都曾对此作出过努力,但是均未有比较准确的结论。吴讷在《文章辨体》没有对记体文进行分类。徐师曾《文体明辨》则略作区分,先根据表达方式将记体文划分为正体(记叙)、变体(议论)、变而不失其正(夹叙夹议)三类,然后另立一类别体,将其再细分为三品:托物以寓意者、正文前有序后有韵语者、以诗歌结尾者。这样的分类方法比较含混,一是因为记体文大多是记叙和议论的综合体,难以找一个比较明确的数字比例来确定何为正何为变、何为变而不失其正。二是因为对别体的划分标准显然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托物寓意是从文章的主题考察,而是否有序、韵语或者诗歌则是根据文章的组成结构加以区分。今人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将记体文分为了台阁名胜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以及人事杂记四类。[3]进一步从内容出发来对记体文进行了比较清晰的大致归类。唐代的记体文里已经包含了记体文所涉及的内容,可以说是在唐代,记体文的创作逐渐走向繁荣。尤其是公元780年到850年这段时间是记体文创作的全盛时期,唐代记体文最主要的一批作家都活动于此时,例如穆员有七篇、梁肃九篇、欧阳詹八篇、权德舆十四篇、韩愈九篇、刘禹锡十八篇、白居易十篇、皇甫湜六篇、李德裕九篇、杜牧六篇、符载十二篇、沈亚之十七篇,柳宗元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三十八篇,成为了唐代创作记体散文最多的作家。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他凭借三十七篇记体文成为了唐代记体文创作第一人,作品见于《全唐文》卷580和卷581。其中营建类有《盩厔县新食堂记》《岭南节度飨军堂记》《邠宁进奏院记》《兴州江运记》《全义县复北门记》《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永州韦使君新堂记》《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零陵三亭记》《道州毁笔亭神记》《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柳州复大云寺记》《永州龙兴寺东邱记》《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和“永州八记”第十一篇,墓记有《韦夫人坟记》《下殇女子柳和娘墓砖记》《小侄女柳雅墓砖记》三篇,厅壁记有《监祭使壁记》《四门助教厅壁记》《武功县丞厅壁记》《诸使兼御使中丞厅壁记》《馆驿使壁记》五篇,人事杂记有《连山郡复乳穴记》《永州龙兴寺息壤记》两篇,题材相当丰富。郭豫衡对柳宗元文章的整体面貌有过比较完整的评价:“总的看来,宗元又是颇以行文简古自负的。而简古亦可看作宗元文章的又一特征。”[4]但具体到记体文,又有所不同。“理论新颖”尚不足以覆盖其文章的创新性,因为除了论点新颖以外,柳宗元的记体文在类型、题材、形式等方面都有独特的造诣。他的山水类记倒是历来被人打上“牢骚太盛,出言多讽”的记号,但在牢骚的主调外,柳宗元的山水类记也呈现出闲适从容的一面,这与元结的《右溪记》和《寒亭记》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至于“行文简古”,这的确是柳宗元记体文语言的一贯风格。简言之,柳宗元记体文的主要特征大致可用创新、讽喻与闲适并存、简古来概括。
创新,首先体现在对记体文类型的开拓上。柳宗元是第一位大量创作山水游记的作家,这也是他对于记体文最大的贡献,第二章“山水类记”一节已经有所分析。其次,柳宗元拓宽了已有的记体文类型的题材,以营建类记为例。这类记最常见的内容就是记录建筑的新建、修复以及迁址,这可能是因为上述行为本身就带有一种积极的色彩,完工以后留下一篇记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既能说明营建工程的前因后果,更是对工程主持者的一种褒奖,使其功德能够广播于世。拆毁行为由于本身带有消极意味,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题材,柳宗元《道州毁鼻亭神记》是《全唐文》里唯一一篇记录建筑拆除的文章,鼻亭神,即传说中舜的弟弟象。曾经三番四次鼓动自己的父母谋害舜。因此为象立祠堂是儒家正统观念绝不容许的。此文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很简单:“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传且千岁。”[5]写象祠不知从何而来,历经千年仍然完好无损。既交代了象祠的来历,又暗示出当地人对象的崇拜已经根深蒂固,反映了问题的严重性。第二部分是文章的重点,柳宗元并没有直接记录拆祠一事,而是先从道州刺史薛伯高政绩说起,薛公政绩越突出,越能说明他造福百姓的决心,也越能显示毁象祠的合理性。接着写薛公发现象祠后的震惊,以及采取行动的雷厉风行。
“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骇曰:‘象之道,以为子则傲,以为弟则贼,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实理。以恶德而专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
文章并没有在象祠拆除以后就戛然而止,而是继续写薛公担心“梦俗之尚鬼而难谕”而对百姓晓之以理,详细解释了祭祀象神的错误,借此进一步展现薛伯高体察民情、注重民意的可贵品质。然后引述百姓歌谣,正面肯定薛公毁象祠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第三部分注明作记的时间、地点以及自己的态度。柳宗元一向恪守儒道,对薛公之举自然十分的赞同:“闻其歌诗,以为古道罕用,赖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兴焉。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不唯禁淫祀、黜非类而已。愿为记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他认为薛公的行为极富有教育意义,应该被后人铭记和仿效,因此写下了这篇记。
再次,柳宗元的记体文也具备郭豫衡所说“理论新颖”的特征,并且充分反映了柳宗元本人的理性精神。前面提到的《永州龙兴寺息壤记》,用劳累和瘟疫等原因来解释工人的离奇去世,颠覆了常人认为的土神作怪的迷信思想。《连山郡复乳学记》也颇为标新立异,借“邦人”、“穴人”和“士”之口发表了对“复乳穴”三种看法。虽均以歌颂崔敏政绩为中心,而间接却在逐层深入。文章首先陈述整个事件。连州、韶州所产钟乳石复生是崔敏接人带来的祥瑞,这也是柳宗元为了展开批驳而特意树立的靶子。接着笔锋随之一转,通过“穴人”的话揭示出了钟乳复生的真正原因:“是恶知所谓祥也?向吾刺史令明而志洁,先赖而后力,欺侮屏息,信顺休恰,吾以是诚告焉。”原来之前钟乳石并没有真的告罄,而是因为前任刺史贪婪残暴,剥削采石工人的劳动果实却不支付报酬,所以工人们七篇他说钟乳石已经被采完。现任刺史廉洁正直,于是他们以实情相告。文末的议论起到了点铁成金的作用:“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诚乎物而信乎道,人乐永命,熙熙然以效其力。斯其为政也,而独非祥也屿!”将祥=祥瑞和灾异与政治相联系的思维模式古已有之,但这种联系往往盲目而缺乏依据,柳宗元则跳出了传统的思维模式,进行了更为大胆理性的分析。他指出普通人认为的祥瑞,不过是怪诞之事而已,而政治清明下人民安居乐业,才称的上是真正的祥瑞,思想境界相当高。
《旧唐书·柳宗元传》称:“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6]“骚文数十篇”主要就是指柳宗元被贬官永州、柳州之后所作的山水类记。事实上,并非所有文章都“蕴骚人之郁悼”,例如“永州八记”里便只有《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城山记》三篇骚人气息比较浓郁。其他山水类记的主题同样也可划分成借题发挥和恣情山水两类,试以《永州龙兴寺东邱记》和《游黄溪记》析之。
《永州龙兴寺东邱记》作于永贞元年初贬至永州之际。此时柳宗元心情抑郁,即使畅游山水也难以放下胸中块垒,因此文字多牢骚之气。文章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先发表“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7]的议论,指出适宜游历的地方要么开阔远大,要么隐蔽深邃。接着具体解释何为“旷如”和“奥如”,以及在这两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设计景观。第二段写自己如何改造“奥如”之地,以及这两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设计景观。第二段写自己如何改造“奥如”之地,以及建成后的游览体会:“俛入绿缛,幽荫会蔚。步武错忤,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陋室,曲有奥趣。”流露出一种在幽深安静的环境里怡然自得的情绪。第三段紧承上文,写作者对小丘可能被“皮而攘之”的担忧。如果没有末尾的抒情,那么《永州龙兴寺东邱记》还算不上一篇典型的“骚文”。“奥乎紫丘,孰从我游?余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最后揭示了全文的主旨。柳宗元选取了《诗经·召南·甘棠》的典故,诗曰:“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这里表面上是说自己无召公之德,不能保护小丘,实际上颇有以小丘自喻的味道。“惧翦伐之及”曲折的表达了害怕被排斥的心情,“祈后之君子”与其说是企盼爱丘之人,不如说是企盼赏识自己才华的官员出现。在剪短的结束句里,作者用“惧”和“祈”两字高度概括了内心对于前途既担忧又充满企盼的矛盾情绪,同时也为原本纯粹的山水文章增加了骚人色彩。
总览柳宗元创作的近四十篇记体文,为唐人之冠,尤以山水类记独步于世。他对记体文的发展贡献颇多,一是奠定了山水游记的文学地位,二是开拓了已有记体文类型的题材范围,三是勇于驳斥陈词滥调、理论新颖。文章里既有牢骚的寄托之作,也有疏淡俊朗的闲适之作。语言上简单古雅,多白描,却极为精当。宋人赵善愖在《柳文后跋》里对柳宗元文章有过较为精当的陈述:“子厚在中朝时所为文,尚有六朝规矩,至永州,始以三代为师,下笔高妙,直一日千里。……而子厚自谓贬官来无事,乃得驰骋文章。此殆子厚天子素高,学力超诣,又有佳山水为之助,相与感发而至然耶!”。[8]他将个人的情志很好的融入了笔下的景物中,并最终创作除了以寄游为目的,文体形态较为成熟的山水游记。从而使得山水游记从晋宋地记、唐山水记中脱胎而出,初步确立了文体规范—以即目所见的景物为审美对象,以游踪为线索,主体精神与自然山水相结合,形成山水游记写景寓情的基本特征。
[1]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45.
[2]何 李.论记体文文体观念的演进[J].厦门理工学院学报,2011(9).
[3]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353.
[4]郭豫衡.中国散文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5][7]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743,48,759.
[6]刘 煦,等著.旧唐书·柳宗元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4214.
[8]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7.
责任编辑:徐 芳
I206.2
A
1674-1676(2017)02-0082-03
郭丽娟(1986-),女,山西岚县人,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学报编辑,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