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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2017-04-13周万年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财宝狗子母亲

周万年

父亲一直有个梦想——发财。但他一辈子不得志,甚至有点落魄潦倒,用文人的话说,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但我还是以为父亲是一个潜在创业者,前面冠以“潜在”,主要是说父亲的潜质,他具备了创业者的意志品质和基本条件。他天生的条件是很好的:吃得苦,人又勤恳机敏,像骆驼一样有耐心和毅力,最重要的是有蓬勃野心——时时祈盼着发财!父亲十三岁时,就在沙市聚丰楼当学徒,当他看见与他同庚的小老板关财宝整天穿着缎子长衫,戴着红顶瓜皮帽荡进荡出,就十分地不屑,这小子不务正业!哪有一点少爷样?看着自己白胖白胖、圆头圆脑,不当一回老板,真正是对不起爹妈的赐予。

父亲是我们石桥镇上的名人,他很幽默,能讲一些有趣的事,叫你笑得前仰后合,而他自己却不动声色。他的许多话成了我们石桥镇的名言,在小镇上是不胫而走。文化大革命时,一些人戴着红袖标造反,他仍然照常上班和到茶馆里喝茶,革命小将拦着他问,老周,你是什么观点?他上下将小将们打量一番,笑着说,娃儿,老子是一角三分四的观点。小将们愣住了:一角三分四是个什么观点?一脸茫然。父亲说,娃儿,你回家问问你爸,不吃饭,你有精神造反不?(当时,一斤米价是一角三分四。)等小将们醒过神来,他已扭头走了。从此,一角三分四的观点就在小镇上广为流传,遇到逍遥派表白时,就会引用父亲的语录说,老子一角三分四的观点。

虽然父亲那时的名头响亮,但一辈子运气不济。他这辈子最辉煌的纪录,就是挑着包面担子走街串巷。文革期间,倒是当过两个月石桥饭店的代理经理,差一点被打成了“走资派”。唉,你说冤不冤呀!

我姥姥给我们兄弟俩取了十分低贱的乳名,大狗子、小狗子,这是小镇上的习俗,图得贱名贵长。父亲对此十分不屑,认为是小地方人的少见识,即便叫狗子,也应该是金狗、银狗一类的,听起来富贵。

父亲入赘到石桥镇后,给石桥镇带来了一道新的风景:入夜,父亲挑着包面担子,沿着青石板路走街串巷。他的包面担子一头冒着热气,红泥炉膛里燃着柴炭,另一头挑子擦洗得油光锃亮,上面摆着葱花紫菜香胡椒粉,细盐猪油红虾米。包面担子的四根木柱上雕着羊头,挑子头上挂一盏马灯,父亲敲着梆子,走在青石板的街巷里。一般情况下,父亲的梆子敲得很淡定,很悠闲,梆——,梆梆——,但随着生意的好坏和情绪的变化,他的梆子也会有轻重疾徐,抑扬顿挫。

石桥镇有三座石拱桥,分别叫南桥、北桥、豪桥。桥栏杆的石柱上雕有各种动物头型,有石狮的、石猴的、石马的等。南桥北桥是因方位取名,而豪桥是怎么个来历,就没人清楚了。桥下是一条二十米宽的河,涨水时有三十多米宽,却叫大河,足见小镇人的眼界了。大河穿着小镇流过,临河的一条街叫河街,河两边是木屋、吊楼,间或有两间瓦房,都清一色是青砖垒的基脚,远一看似水上长城,古香古色的。大河南上几十里,是观音寺河,观音寺河通长江,石桥镇人喝的是长江水,这一点是本地人的自豪。河水平日清澈见底,流得很平缓,可见水草飘荡和鱼虾游戏,涨水时就浑浊了。大河西连三湖、北通长湖,东接郝穴,往南走西干渠水路可到沙市太师渊码头,水系自然是四通八达。

南桥是石桥镇最大的船埠头,也是父亲做生意去得最多的地方。四乡的农民春季赶场,夏季卖瓜、秋季卖粮、冬季购物,都会将船停靠在石拱桥的船埠头旁,船老板把竹竿子往河水中一插,随手用扎在腰里的毛巾擦一把汗,武声大气地喊一句,师傅,来一碗包面!父亲应一声,来了!船停靠得多时,父亲就会应诺不迭,手脚飞快,生意好得不得了!在河边洗衣的婆娘们羡慕地说,炳贵,你发财了!父亲笑笑说,混口饭吃呗!婆娘们继续哂笑,你婆娘有福气!你要给她穿金戴银。父亲便回敬一句,你要高兴,我给你也卖个金戒指。婆娘们知道他想占便宜,便嘿嘿地笑,并用手将河水浇向父亲,骂父亲不正经,父亲用膀子遮挡着水,笑着求饶:姐姐们,别闹了,别闹了,不把包面皮子打湿了。船上的艄公和河边洗衣的婆娘们都笑成一团。

开匹头铺的蒋南山,老年得了一幺宝儿子,叫猫子,是个夜猫子,每晚必吃了父亲的包面才能睡觉。父亲每晚在他的楼下敲着欢快的梆子,猫子就会在楼上高兴得很有节奏地呼应:包面,包面……!蒋南山就从阁楼的窗户用绳子放下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毛钱纸币、一个瓷碗,父亲收下钱,给瓷碗里放调料,蒋南山说,多放些虾米!父亲应道,好的!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包面,就被竹篮提到楼上去了。一次,不知是猫子睡着了,还是蒋南山因匹头铺要公私合营,心里不爽,阁楼的窗子总是不打开,父亲就将梆子敲得哒哒哒地响,像冲锋号。这时,楼上的猫子便哇哇地哭起来,口里在喊包面。蒋南山极不耐烦地打开了窗子,放下竹篮,口里骂骂咧咧:周炳贵,老子算服了你!这碗包面不吃,你不得收手!父亲笑着说,南山哥,你也怨不得我,半夜里猫子饿醒了,又哭又闹,你还得去敲我家的门!我还睡觉不睡觉?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石桥镇四乡八场经常召开各种群众集会。这时,便是那些提篮小卖、摊点小贩、包面勤行做生意的好時机。会场周边,叫卖声、梆子声、击筒声此起彼伏。每逢集会,父亲挑着包面挑子赶集。与父亲同行的,还有一个提篮小卖的孩子,叫程健儿,他卖五香花生、炸麻花、南瓜子。健儿小时候生过天花,满脸的麻子,小镇上的人喊恶了就叫他贱麻子。贱麻子十分机敏,麻脸上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每次他和我父亲赶完集后,一般两人都有一个令人高兴的收获。傍晚回来时,遇到江汉平原最美的春季:一望无际的平原被金黄的油菜花和嫩绿的麦苗覆盖着,田埂小路上,浓烈的芳香伴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在自由地游荡,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贱麻子提着空篮子围着父亲的挑子前前后后跑着,影子也在前前后后晃动。这时,两个人的心情好,话也格外多。贱麻子问,炳爹,听说你曾在沙市聚丰楼里当过学徒?父亲把右肩的包面挑子换到左肩说,岂止是当学徒?是最好的学徒!关老板十分喜欢我,说他的儿子要是有我一半的手艺,他就会高兴死。健儿张着嘴问,真的?父亲不屑地说,还假得了?关老板还说,要是他有女儿,就一定招我为上门女婿。健儿羡慕地说,要真是这样,你也是小老板了!父亲说,当什么小老板,等我卖包面赚了钱,我就开一家最大的酒楼,招牌都想好了,叫上海酒楼。健儿问,为什么叫上海酒楼?父亲说,苕货!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酒楼当然最好!贱麻子的嘴张得很大,涎也流出来了:炳爹,你真行!

父亲就这样勤勉地做生意,家里的生活有了改善,父亲打烊回家时,时不时能割半斤肉、拎回几尾鱼,喜洋洋地与街坊打招呼。四时八节,母亲也能扯回几尺零头布,为家人做件把新衣。孩子们高兴,母亲的脸上也有喜色……这时,我父亲就做起了创业梦。每天晚上盘存时,就着马灯数钱。他们数着钱,心里算着账:用这样的速度挣钱,二年内应该能卖三间瓦房,要不了三五年,就能开一家酒馆了,再有几年呢……各种美妙的前景在眼前闪现。

突然,遇到一件让他揪心的事。这天,父亲敲着竹梆,很悠闲地来到蒋南山匹头铺时,蒋南山例外地没有将竹篮从阁楼上放下来,而是拿着瓷碗下了楼,蒋南山下来后,也不急着给儿子卖包面,而是神秘兮兮地要父亲到屋里来,有要事相告。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围裙揩了揩手,跟蒋南山进了屋。蒋南山将父亲让到一把太师椅上,父亲有点不习惯地坐了下来。蒋南山皮笑肉不笑地说,炳贵,近来生意如何?父亲不知他何意,敷衍道,凑合呗!蒋南山又说,你做生意是精明人,可是在大事上糊涂啊!父亲问,怎么讲?蒋南山说,你我的生意都快做不成了,你还蒙在鼓里?父亲这才明白蒋南山指的是正在大街小巷里宣传的公私合营。听到这里,父亲放下心来,嘻嘻地笑道,南山哥,你是开匹头铺的,是个老板,政府当然要你合营。我一个挑包面担子的,又没有产业,政府要我合营做什么?还背个包袱?蒋南山苦笑地摇着头说,炳贵,你糊涂啊!就当我没说,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父亲从蒋南山的铺子里出来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心神气定,竹梆子敲得也没有什么节奏,欢快变成了恍惚,脚似乎走在棉花堆上,飘飘忽忽的,几次收钱都算错了账。

公私合营果然十分迅速,石桥镇先是蒋南山的绸缎铺、彭昌荣的银饰铺、盛喜旺的米行、常世发的小酒店入股了供销合作社,父亲心里嘀咕着,下一步恐怕轮到我了吧。果然没两天,新成立供销社主任陈麻子上门作动员了。陈主任是打着哈哈上的门,说,炳贵啊,我是来给你送恭贺的!你参加我们供销合作社吧!陈主任是个大麻子,一笑犹如石榴皮翻过来了。父亲有些恐惧,小声说,我又没有钱,又没有铺面,我用什么与你们合作啊!陈主任又笑了,炳贵啊,你的觉悟不高啊!共产党是为穷人的,就是用富人的钱、富人的铺面入股,穷人沾光就行了!我们要在石桥镇开一家大餐馆,十八张八仙桌摆一溜,气派得很!你就只管做大师傅吧!父亲说,我不想沾人家的光。陈主任又笑了,说,炳贵呀,共产党把光给你沾,你不肯沾,那也是不行的!放着的金桥你不走,偏要走独木桥!独木桥是走不通的!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陈主任走了以后,父亲就有些愤愤不平,我好好地卖包面,生意又好得很,自己凭劳动吃饭,为什么就偏要加入餐馆?现在,我天天都在数票子,天天有进帐,日子过得很滋润,怎么就是独木桥了呢?

独木桥果然走不通。不久镇上传来肖家勤行、施家米元子、黄家炸货鋪、童家斋铺都入供销社,周炳贵一木难撑天,硬顶软磨是没有用的,他也只得同意加入供销合作社。

入社的那一天,整个小镇是喜气洋洋。肖家勤行的锅块炉子、施家米元子的铁锅、黄家炸货铺的案板都抬的抬、抱的抱,送到了供销社下面新成立的石桥饭店,常世发酒店的锅盘碗筷,菜刀砧板也交给了饭店里。陈主任像家里过喜事样,满脸堆笑地在大门口迎送宾客。

这时,父亲在家里将包面担子拿出来擦。他先擦包面挑子立柱上的羊头,再擦立柱,再擦包面挑子的面板和抽屉。他一遍又一遍擦着,擦得很仔细。他不舍得将它送出去。这副包面担子,是谭木匠用上好的樟木和水杉木打的,做工精细,包面挑子的立柱是樟木,上面雕有羊头,喻意生意兴隆喜洋洋,包面挑子的面板用的是水杉。这副包面挑子,天长日久地伴随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在他常触摸的地方已经有了包浆,他靠这副包面挑子娶妻生子,养家活口,承载着他多少的梦想!现在,这副包面担子就要充公了,就像自家的孩子被别人强行夺走了。他感到酸楚楚的,心里堵得慌。母亲在一旁看着,心疼地说:炳贵,你不想上缴,你就不缴啵!偌大一个石桥餐馆,又不挑着担子卖包面,缴不缴谁还强迫了你?父亲白她一眼说,没见识,这是用不用得着的事吗?关键是要断了你私营的念想!最后,父亲极不情愿地将包面担子送到了石桥餐馆。

晚上父亲回家时,拿回了一张《入股证明》:

收到

周炳贵包面担子一副、切菜

砧板一块、碗筷若干。以实物入

股石桥镇餐馆,特此证明!

石桥餐馆

1956年4月16日(公章)

从此以后,父亲就是石桥餐馆的一位大师傅,他再也不用挑着包面担子走街串巷,也不用早晨起来剁肉馅、擀包面皮子。甚至在餐馆里也不用自己择菜、切菜,这些都是助手做的工作,他只需要在有生意的时候,操勺子炒菜就行了。餐馆的工作太轻松了,父亲似乎不大习惯,他觉得一身的劲儿没有用完,浑身的肌肉胀得酸疼。父亲对餐馆的工作铺排有意见,这么多人,活路不饱满,这不是养懒汉?这样开餐馆,沈万山也亏不起呀!我娘劝他说:炳贵,你操这么多心干什么?你是主任,还是副主任?工资少给你一分没有?父亲说没有!母亲说,那好,没事就到陈三九的茶馆去喝茶!父亲瞪她一眼说,放屁!老子只差茶馆进、酒馆出、还用点鸦片泡子了!你把老子当成趿半头鞋子的?母亲就不吱声了。

父亲发火归发火,到底还是进了茶馆。茶馆就在石桥餐馆的斜对面,陆龙飞在茶馆里讲《岳飞传》,餐馆里听得清清楚楚,茶馆里不时传来阵阵笑声抑或叹息声。晚饭以后,择菜、切菜、洗碗筷盘碟等杂事都是女工的事,父亲就端着茶杯在餐馆门前听,听到精彩处,就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茶馆。一来二去,父亲就“堕落”到进茶馆了,慢慢还有了瘾头,一天不去浑身都不自在。从茶馆里回到家里,父亲的表情一脸满意,我娘见状撇着嘴说,哟!趿半头鞋子的人回来了。父亲也不生气,嘻嘻地笑着,合作社好!合作社好!

父亲在饭店做大师傅,也做出了一些趣意。大家都尊重这个从沙市聚丰楼出来的大厨。他走在街上总有人打招呼:炳爹,吃饭了?父亲点点头说,相偏啦!相偏啦!遇到讲礼性的汉子还会递过来一支烟,所以,父亲两只耳朵上经常夹着烟,这都是别人送给他的。但是,家里的生活水准似乎降低了,每天端出来的菜没什么油水,不是白菜萝卜,就是南瓜腌菜,再加一碗豌豆酱,吃得我们姊妹三个口里寡淡,了无滋味,就开始提意见。大狗子说,好久没吃肉了!小狗子说,我要吃鱼!幺妹不吱声,就用筷子敲碗,急得我妈直叫:小祖宗,你们爱吃不吃,你爸一个月三十几元钱,称了米就没有买菜的,过几天连饭也没有吃的了!父亲看不下去了,饭还没吃完,把碗筷往桌上一撂,就端着茶杯上茶馆去了。

晚上,父亲和母亲谋划怎么让我们的饭桌上多点油星儿。母亲就提出要喂两头猪,猪长大了,一头卖给供销社食品站,换点零花钱;一头杀年猪,吃肉就不花钱了。父亲赞同地说,这个主意好,馆子里的潲水可以提回来喂猪。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实施“吃肉计划”。父亲在屋后门搭了一个简易的猪圈,母亲在猪行里捉回了两只猪仔。每天母亲都用一只木桶將馆子里的潲水提回来,潲水里油水厚,有剩饭、有肉、有菜,拌着野菜、秕糠喂猪,猪就过着“腐化生活”了,两头猪抢着食,嘴里嚼得吧嗒吧嗒响,满嘴流油。

我们家的猪长得滚圆滚圆。那时,社会风气好,猪连绳子也不拴一根,走在大街上猪屁股一扭一扭,悠闲得很,有点像现在的臀模,成了石桥镇的一道风景。一天,父亲在街上走,我家的猪扭着屁股跟在后面,一前一后,沿街人看着好笑。有人与父亲开玩笑说,炳贵,你们俩吃了吗?父亲笑笑说,相偏了!相偏了!这时后面的猪也哼哼一声,父亲知道上了当,马上补一句,它是同你媳妇一起吃的。满街的人都哗地笑起来,那家伙没占到什么便宜,没趣地落荒而逃。

这一年,我们家将一头猪卖给食品站,卖猪的钱除了补贴家用,就用余钱买了点毛线,请人给母亲织了一件红色毛衣。给我们几姊妹的犒赏,就是每天都有肉吃。家里生活好起来,孩子们的脸也长圆了,父亲、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笑脸,父亲就对我娘说,听到没有(父亲对我母亲从来不喊名姓,总是以“听到没有”相称),明年我们再多喂两头猪。母亲说,要得。

杀年猪的那天,就是我们家的节日。早饭过后,帮忙杀猪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这些人都是镇上的健壮男子。在门口用砖头搭建的临时泥灶上,大铁锅里水沸腾着,热气冲天。这时,杀猪佬朱老四才肩上扛着通条等杀猪的器具来了。父亲连忙上前递烟,母亲端上一杯泡得很酽的浓茶,朱老四接过后也不客气,喝一口茶后,就围着猪打量起来,像一位屠夫打量着死刑犯,考虑着怎样下手。有小伙子揶揄说,朱老四,老看个么事,开始嘛!我们还要吃杀猪佬饭!朱老四说,看你媳妇没看够嘛!大家哄堂一笑,朱老四也笑了。接着,他将嘴里的烟蒂一吐,喊一声,开始!大家把猪赶到一个死角里,围成一个半圆,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四处寻找突围。可它刚从人的腿边窜过,就被两个人一人扯腿,一人拽尾巴拖倒在地,其余人一拥而上,合力将猪按住,猪徒劳地挣扎着、嚎叫着。此时,朱老四将那寒光闪闪的屠刀叼在嘴里,腾出双手抓住两只猪耳朵,一个膝盖重重地压在猪后颈上,然后,用右手把屠刀从嘴里拿下来,快速地刺向猪脖子,一直探到猪的心脏。夕阳将朱老四满脸胡茬的大脸照成了猪肝色,使他显得十分英武高大!杀猪的整个过程大功告成后,老四把猪倒吊起来,先从猪脖子上割下一大块槽头肉,递给母亲。

母亲就双手托着这块软颤颤的槽头肉,小跑着送进厨房来,准备做晚上的杀猪佬饭吃。街坊邻里前来帮忙的婶子、大娘们,切菜的切菜,切肉的切肉,烧火的烧火,一边忙碌一边说笑。杀猪佬饭是十分有特色的:是一大盆用槽头肉、猪血煨的萝卜,里面有青椒、大蒜、八角,豌豆酱,还没上桌就闻到香气四溢。另外,还有炒猪肝、炒腰花、还会加上几个青菜,上座肯定是朱老四的,大家围着一张八仙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听朱老四海阔天空地大讲他杀猪的辉煌经历,喧哗声掺杂着菜的热气在升腾,我觉得有点像水泊梁山的好汉聚会。

这时,母亲正将一碗碗热腾腾的猪血炖猪肉给左邻右舍送去。

惬意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九六零年就开始闹饥荒。先是人们感觉粮食供应跟不上了,开始吃粗粮、杂粮、碎米,接着就是秕糠也上了餐桌,再后来什么粮食也没有了,就吃南瓜、红薯、地瓜,最后连草根、树皮、观音土也成了救命的食物。前两年,大跃进人们是忙得顾不过吃饭,现在整天想的就是吃饭。人没有吃的,猪自然是喂不成了。这时,我们三姊妹再也没有闹着要吃肉、吃鱼。我们知道这些都是太脱离实际,不可能实现的诉求。于是,退而求其次,仅仅要求在饭里少放一点野菜,下饭的菜能有块辣洋姜就是美味佳肴了。每天的稀粥,米只有一小杯,再加上萝卜菜或者野菜,煮得绿茵茵的一大铁锅,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开饭时犹如上战场,三姊妹埋着头呼呼啦啦地喝粥,声音胜过牛喝水。我们喝了一碗又抢着去添,迟一点就没有了。不知怎么,我们有那么大的肚子,一个人能喝五六碗粥,等一泡尿一屙,肚子又饿得咕咕地响。

母亲看着三个肚大如鼓、四肢瘦小有如灾民的儿女,眼泪汪汪地说,炳贵,这娃子们不知能不能渡上岸啊!父亲叹了口气,歇了半晌,才说,我小时候母亲死得早,吃了不少的苦,饥一顿饱一顿,十冬腊月还光着一双赤脚,我还是活过来了!母亲问,你爹不管你?父亲说,说了不怕你笑话,爹是不顾家的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上了,后来给我找了一个晚娘,做杂货生意赚点钱,两个人不是上馆子,就是坐着黄包车泡戏园子,哪里有时间顾得上管我?我是吃冷饭和锅块长大的。母亲撩起衣襟揩眼泪。父亲接着说,所以我恨我爹,我还下决心,等我有了儿女,再怎么辛苦,也不能让娃儿们吃苦!但是我没有做到啊!说着父亲眼睛就红了。母亲劝他说,这能怪你吗?哪家不是这样的?遇到了灾荒年,谁也没有办法!

一天,我和大狗子正坐在门槛上等饭吃,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大狗子手里拿着弹弓漫无目的地拉长,又放回,放回了又拉长。以前,他的弹弓是经常向麻雀瞄准、向猫瞄准、向狗瞄准,有时也向路灯、瓶子瞄准。现在,活物已经看不到了,早就被人们杀死填了肚子。这时,门前有三只鸡婆正踱着方步用鸡爪刨食,这是我们家除了人,唯一的活物了。大狗子突然说,小狗子,你想不想吃鸡?我以为大狗子是异想天开说梦话,便问,哪里有鸡吃?大狗子朝门口的鸡努了努嘴说,就吃这鸡!我连忙说,妈不肯杀的!这是下蛋的鸡!大狗子说,傻瓜!蛋羹哪有鸡好吃?妈不肯杀,我们自己杀!我说,妈不会给我们刀的。大狗子说,要什么刀?我用弹弓打,打它的头,保证一打一个准。我说,我怕妈打我,你打鸡我不管!大狗子火了,说,你搞革命肯定是甫志高,贪生怕死!我连忙申诉,我不是甫志高,我不怕死!大狗子说,行!鸡打死后,我们一口咬定是车子碾死的。我没吱声。大狗子想了想,又改口说,不能说是车碾死的,车碾死的会有车轮印子,就说是我弹弓走火误杀的。我说我听你的。

大狗子对准一只芦花鸡的鸡头将弹弓拉长,倏地放出。石子像子弹一样飞向了鸡,被击中的鸡扑打着翅膀在门前挣扎着,鸡身在地上转着圈圈,越转越慢,一会儿就停下来了。另外两只鸡早就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妈在家里听到鸡的叫唤,连忙跑出来,问怎么回事?她看到死在地上的鸡后,又问谁打死了鸡?我不敢吱声,看着大狗子,妈看到大狗子手里的弹弓,顿时明白了,上前就给了大狗子一巴掌,马上放出了哭声,小兔崽子,你杀了我下蛋的鸡?你杀你的妈吧!杀了把我也吃掉!我死了你们才安逸了!我不敢吱声,大狗子用手抹了一下脸,没有求饶的表情,革命意志很是坚强,我在一旁茫然而麻木地看着娘。娘絮絮叨叨地抹着眼泪说,我下蛋的鸡啊!看你们以后还有鸡蛋吃没有?她一面骂,一面捡回鸡去放血、煺毛,准备做鸡汤喝。

这天晚上,我们家美美地喝了一顿鸡汤。不过,萝卜放得很多,鸡肉很难找到,鸡还没有上桌,鸡汤的香味就飘溢出来,我们拼命地用鼻子吸吮着,生怕漏走了一丝香气。吃饭时,大狗子悄悄地对我说,鸡是他杀死的,我应该分一块给他,我极不情愿地给了他一个鸡脖子。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大狗子背着书包怏怏地回家。昨晚喝的鸡汤早变成屎尿拉出去了。远远地就见我家门口围了一群人,我们从人群里挤进去,只见母亲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哭诉,我们静静地站在母亲面前。人群里有人看到我们,就说,两个儿子回来了。母亲又哭泣起来,娃子们,你们回来了!两只鸡全部被人偷走了啊!接著母亲又骂起来,黑心的!烂肝的!不得好死的!我家就这两只鸡了,是生蛋的鸡啊!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儿想吃鸡还挨了一巴掌,你们这些强盗坯子,好狠心啊!两只鸡全偷完了,一只也没留啊!留一只我们过年都好!母亲又指着大狗子说,晓得这些贼娃子这么狠心!你昨天怎么不把鸡全杀光算了,省得贼惦记……这时,就有女人劝说,嫂子,你也不用伤心,鸡都偷走了,也回不来了,孩子们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好,鸡偷了再喂呗!妈又唠唠叨叨地说,都怪我呀,煨鸡汤怎么不把门关严实,香味飘出去,把贼娃子吸引过来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他挤进来问明情况,没说什么,就挥了挥手说,街坊们,谢谢你们!你们先忙去吧!大家都无声散去了。父亲就挨着母亲找个凳子坐下来,没有做声,母亲又呜呜地哭诉起来了。父亲没吱声沉着脸闷头抽烟。过了一会儿他说,听到没有,不哭了,哭有什么用?以后条件好了,我们喂一群鸡!

正在这时,有街坊在门口喊,炳贵,你沙市老家来客了!父亲连忙迎出去,谁呀?父亲一出门,只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挂着一个解放包站在门口。他瘦骨伶仃,头发蓬乱,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父亲辨认了半天,突然激动地说,关老板!你怎么来了?原来,来人是聚丰楼的小老板关财宝。关财宝也一把抓住父亲的手颤抖地说,炳贵!我终于找到你了!两人紧紧地握住了手。母亲也连忙擦干眼泪,给客人端茶倒水。

坐定以后,关财宝对父亲说,炳贵,你不可以再喊我关老板了!人民政府是不允许的,再说我还是什么老板啊!人都会饿死。父亲连忙说,老板在世时,对我像他的亲儿子,我记住这个恩情!关财宝不接父亲的话,自顾自地说,先叫过就算了吧!再叫,我就犯错误了!现在不作兴老板,老板是剥削阶级。父亲只好改口喊财宝哥。他说,财宝哥,你怎么这么瘦了?人也老了许多!一句话,说得关财宝又伤心落泪了。关财宝说,炳贵,提不得呵!父亲在世时总是咒我不会成器!他一卦卜灵了。

原来,一九五六年搞公私合营,关财宝是第一批积极分子。他掌管聚丰楼后,整天提着鸟笼子在中山公园遛鸟,到天乐园戏园子去捧女戏子,根本就没心事经营酒楼,政府甫提出公私合营,他听说有不菲的利息,还可以拿到高薪,正合他意,便第一个报了名。很快就敲锣打鼓、放鞭放炮在聚丰楼挂起公私合营的牌子。自己便一门心思去遛鸟、捧戏子,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谁知那点利息和薪水根本不够他花,他就编排出了各种理由,提前支取利息,把该拿的10年利息,没两年工夫就全部支取完了,没有了生活来源。酒楼领导可怜他,给他一点生活费,捧戏子是没有条件了,媳妇也抱着孩子离家出走了。他自己一个人连饭也没法混到口里,遇到经济困难,更是吃了上顿无下顿。

关财宝最后说,父亲临终时交待我,以后馆子的事要多依靠你,结果你也跑到石桥来做女婿了。我现在没法了,就找到你这里来看看。父亲也很激动,想到老板这么器重自己,急忙表态说,关老板,不、不、不,财宝哥,只要我能帮忙的,绝不推辞!这时,母亲咳嗽着,并用眼睛瞪着他。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家人有时间没吃过饱饭了,鸡子被人偷了,还刚刚哭过,能给别人帮什么忙?

关财宝识趣地说,炳贵,我也知道这年头,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母亲生前给我留下了点首饰细软,没让我媳妇知道,就保存下来了。我想请你给我换点粮食度命!说着,他从挂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子,打开后,里面珠光宝气闪耀:有玉镯、珠宝、耳环、金项链、金戒指……父亲连忙说,财宝哥,这可是你的传家宝啊!关财宝说,炳贵,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吃过白米饭了。每天吃的是跃进饼(用稻草浸泡发酵后,晒干磨烂摊的饼子)、喝的是南瓜粥,肚子里整天是咕噜咕噜响,拉屎拉不出来,就用手去抠。我想,只要谁给我吃一碗白米饭,把我拉出去枪毙,我都划得来了!炳贵,我现在是用金银细软是换命啊!还管什么传家宝!说着说着财宝便呜呜地哭起来,父亲眼睛也湿润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眶说,财宝哥,你不伤心!这苦日子总会过去的。我们先吃饭,等会我给你去打听打听去。

父亲要母亲用家里仅存的一点碎米淘了半斤,给关财宝煮了一炖钵半干的米饭。关财宝一看到端上桌子的米饭,眼睛瞪得有牛卵大,说,炳贵,这使不得,使不得!我将你们家的口粮吃了,娃子们吃什么?父亲说,财宝哥,你吃吧!我在餐馆里工作比你方便,我可以想到办法。关财宝拿筷子的手颤抖地说,炳贵,我就不客气了!

关财宝端起炖钵,先用鼻子嗅了嗅,像鸡皮似的喉头上下蠕动着,突然他的筷子像挖藕似的插进了炖钵,挑起一大坨送进嘴里。接着,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又像灌香肠似的滑进肚里,他吃得有点儿急,一口等不得一口,吞咽时显得很费力,似乎一不留神就有被噎着的危险,他使劲地吞抿着,脸就涨得有些通红。我们两兄弟站在门外贪婪地看着,上嘴唇舔着下嘴唇,不住地吞着口水,嘴也不停地跟着咀嚼。父亲闷着头抽烟,母亲在一旁边看边擦着眼泪。

晚上,父亲给关财宝找了两个买主。一个是镇粮管所的汪站长用十斤糙米,换走了关财宝的一串金项链。临走,他还搭了一个金戒指。一个是贱麻子,他一直没有参加组织,自己走乡窜场提篮小卖,主要是贩卖农产品,手里有点活钱,也有点农副产品。他用玉米、面条等换走了两个金戒指、金耳环等。

第二天,财宝离开我家时,硬要将一对全绿的玉镯送给我父亲,父亲像打架似的推搡着,死活不肯接受。父亲说,财宝哥,你不能让我做昧良心事呀!我得了这不义之财,来世做牛做马也要还债的!我不想欠你的来世债!你做哥的也不能害我啊!最后,推辞不下,父亲要了他一个金戒指。

关财宝来时背着一包首饰细软,走时是背着一袋糙米、杂粮出的门。他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向我父亲、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炳贵、弟妹,大恩不言谢!我给你们鞠个躬了!说完,他转身走了。

一九六二年秋收以后,粮食供应有了好转,吃糠咽菜的日子渐渐过去。有一天,突然听说粮管所开始供应碎米,一斤粮票可以称三斤碎米。父亲找到粮管所的汪所长,汪所长平时爱到餐馆吃回锅肉,父亲的瓢子总是长了眼睛的,上次又给他换了一串金项链,还搭了一个金戒指。所以,他很豪爽地给父亲批了个条子,可以称二十斤粮票的,每斤粮票称五斤碎米。父亲将条子拿回来时,高兴地像中了彩票,神秘兮兮地说,赶快去!开后门的人太多,去迟了,就买不到了。母亲说,多少?可以稱一百斤?父亲说,这还假的了?汪所长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爽爽。母亲听了十分高兴,带着我和大狗子,一人拿扁担,一人拿麻袋,浩浩荡荡往粮店跑。我们两兄弟一路叽叽喳喳,不停地问,妈,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吃白米饭了?母亲说,那当然!还管你们吃饱。我们高兴地直跳,兴奋地说,好划得来!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吃白米饭了!

粮店的人真的很多,像赶集。每个人都很神秘,又都像打了鸡血般地兴奋,在前面已称到碎米的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回去后,先好好地煮一锅白米稀饭吃,不掺萝卜菜。排队轮到母亲时,营业员看到条子上写的是一百斤的计划,很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咕噜一句,称这么多?后面认识我家的人说,还是周炳贵有办法,一下批了一百斤的指标。母亲脸已经涨得通红,低着头称米,不敢多说一句话,像做了坏事一样。回家的路上,母亲一个人扛着五十斤碎米,我和大狗子抬着五十斤,这时母亲舒了一口气说,唉,买点碎米像做了坏事!

过不多久,石桥镇的各种小吃、小摊贩又面市了,说是要开放市场。卖豆腐圆子的、贴锅块的、蒸包子的、炸油条的,卖挺挺糕、子面油饼、炸扇形酥馓、炸米花、卖棉花糖的,都摆在了街面。这个时候,供销社的麻子陈主任,开始动员过去的小业主开放市场。

这天晚饭时,父亲就同母亲商量说,听到没有,黄家炸货铺、肖家勤行、施家豆腐元子都重新开张了,我们家的包面也重新上市吧?母亲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事,可是,我们家哪有人手啊!父亲说,你我不是人手?母亲说,你不上班?连组织也不要了?父亲说,饭碗还是要保住的,我每天早点起床,先把包面皮子擀出来,再去上班也不迟。母亲说,你不睡觉?赚钱不要命?父亲说,现在穷得拿锅当锣敲了,还不吃点苦?当然,命还是要的!饭店的活路不重,我中午可以休息一下,把瞌睡补回来。

这天,父亲忙完一阵活,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找到饭店的主任谈忠富说,忠富哥,我找你商量个事。谈忠富说,炳贵,你跟我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只管说。父亲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着说,我想将入股给饭店的包面担子退回去。包面担子在这里放着也没有用,闲着也是闲着!谈忠富一惊,问,炳贵,你想退出供销社?父亲说,我哪有这个意思!供销社的陈主任见天都在动员我们积极参与活跃市场,我想让你弟妹去卖包面,给家里增加点收入。谈忠富舒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个想法!他考虑一会说,炳贵,你打个借条,借出去怎么样?如果说退股,大家都要退,我就没有办法了。

晚上,饭店打烊以后,父亲悄悄地将沾满灰尘的包面担子拿出来,擦干净,给谈忠富打了张借条,把包面担子挑回家去。一路上,昏暗的路灯将父亲的影子一会儿拉长,又一会儿缩短,父亲看着自己变形的身影,心里想不通:他娘的,这是哪家的买卖?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要用,还得打借条,还像做贼似的!

这以后,每天天不亮,我就能听到父亲擀包面皮吱呀吱呀的声音。在我们家的堂屋里,放着一张比门板还大的案板,在案板靠墙的地方凿一个圆洞。天不亮,父亲就起床,将面堆扒开一个圈,里面放清水和碱,水不能放多,要用手把面揉起精神来,这样擀出的包面皮才劲道,虽然皮薄如纸,却不糊汤。然后,再用一根很粗的竹杠插进洞里,人骑在竹杠上,一遍一遍地压,竹杠压面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每天,我都在吱呀吱呀的擀面声中醒来,一望窗外,湛蓝的天空还有星星在闪烁,离天亮还早着呢。我一翻身又睡了个回笼觉。

母亲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了卖包面。我们家的包面皮薄如纸,肉馅新鲜,馅大饱满,形似雀头,汤鲜味美。因此,我们家的包面在石桥镇是最有名气,生意常常好得打围。父亲有时想来帮忙,母亲就说,你喝茶去吧!小心单位的人提意见。父亲就抱着茶杯上茶馆去了。

父亲在茶馆里,就是打瞌睡。茶客们说古谈今,父亲就响亮而豪放地打着呼噜。白胡子张大爹说,炳贵,你不能再这么辛苦了!你都过了四十的人了,见天天不亮起来擀包面皮子,白天还要上班,家里还喂了两头猪,万一累出病来,一家人指靠谁去?父亲无奈地说,我不累点有什么法子?三个孩子每天要吃饭穿衣,我不能让他们饿着冻着。在座的茶友们都没有吱声,有人长长地叹一口气,茶馆里一时静极了。

晚上,母亲打烊了,遇到父亲也不上晚班。父亲、母亲就会将钱盒里的钱倒出来,蘸着口水慢慢地数钱。数钱时,一般是我们三姊妹都已上床睡觉的时候,父母在煤油灯光晕的照射下,脸上显得很祥和与满足,他们将纸币数完后,总会复核一下。然后,他们就会小声地商量一下,等钱攒够了,是先将刘家糟房的三间瓦房买过来,还是先将过街楼的门面房买过来。这时,会有一点小小的分歧,母亲十分想买瓦房,父亲则希望先买门面,再攒钱买瓦房,很有点先治坡后治窝的意思。我们也会伴着父母勾画未来宏图的声音渐渐进入梦乡。

我们家有一口十分神秘的红漆衣柜。衣柜上雕有各种人物和花卉,这是父亲买包面赚钱后,找一个落魄商人买过来的,也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具。衣柜里藏了一口小木匣子,上面有一把铜锁锁着。隔一段时间,就看见父亲会将十元的钞票放在里面,我发现里面的票子是越来越厚了。

有一天半夜,我隐隐约约听到家里有钉锤敲打木钉的声音。我悄悄地睁开眼睛,发现父亲正在向衣柜抽屉里敲一块板子,将木板打开,取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里面是一摞钱。然后,父亲又加进去一摞钱,一遍遍地数钱,直到他认为准确无误后,才将钱小心翼翼地包好,重新放进抽屉的夹层里,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他用手还摇了摇才放心了。我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起来,我十分地害怕,这使我想到电影里的地主老财藏变天账,或者是美蒋特务藏密电码。他们在干什么呢?这时,听到母亲在一旁说,这多麻烦!存在银行多安全!父亲说,你蠢!你嗅不到世事的气息!钱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第二天,我偷偷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他很淡然,没有看出地主老财或者美蒋特务的异样表情。但在我心里似乎埋下子一丝淡淡的阴影。

我们家又慢慢变得宽裕了。隔三差五我家的餐桌上会有一碗肉,或者是一盘鱼。那年月实行了票证制度。吃肉鱼是很困难的。但我们家不太难!肉在馆子里买出一点回锅肉,用洋瓷杯子端回;鱼则是父亲是起个大早,天麻麻亮时,到南桥的船埠头里买的。那时候,南桥埠头旁有一个卖鱼的黑市,农民们将自己打的鱼偷偷地运到小镇上来卖,等到天快亮时,他们就像雾一样一忽儿散了,划着船悄然离开。不然,就会被工商管理所的人抓住罚款。

父亲在晚饭时,也会喝一盅酒,酒吞咽时声音很大,会吱溜一声响,很受用的样子。母亲添置了一些高级衣物,除了过去的一件红色毛衣,还买了一件羊皮褥子,母亲抚摸着羊皮褥子,高兴地说,这是过去有钱人家的太太才能穿的。母亲又满意地说,过冬时我再也不怕冷了。

父亲也抖起来了。他买了一辆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当年,这在石桥镇,比起现在买一辆奥迪汽车还要稀罕。每逢休息日,父亲会穿一身黑棉绸对襟子,蹬一双皮凉鞋,戴一顶塑料编织的白色礼帽,骑着自行车回沙市老家,很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当他从石头桥向下驰行时,黑棉绸的对襟子没扣,衣襟随风鼓荡起来,像一面旗帜在飘。

这天,鸡刚叫头遍,外面一片漆黑。我们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敲着我家的窗棂,压低声音叫着,炳贵,炳贵,我来了!母亲从睡梦中惊醒,问父亲,是谁呀?父亲说是财宝哥,来买鱼的!父亲就悉悉索索地穿衣,趿着鞋给关财宝开门,接着就听到关财宝停放自行车的声音。父亲擦了把脸,就带着关财宝往南桥的船埠头走去,这时小镇笼着一层雾罩子。雾罩子遮蔽了周围所有的东西,除了四五米的地方,其它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父亲和关财宝嘴里的烟蒂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还未到南桥,就可以听到有人在悄悄地讲话,还可以听到船桨划水的声音,远远看去隐约有人影影绰绰晃动和手电筒的光亮。父亲到了船埠头,轻轻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人答应一声说,周师傅,我给你留了几尾喜头鱼和一条财鱼。关财宝在一旁喜滋不尽,连声道谢。父亲就将关财宝介绍给了那位卖鱼的人,说财宝哥是我的哥,以后他每周都骑车子从沙市赶到这里来买鱼,你们关照一下子!那渔民说,那自然!那自然!周师傅的哥就是我的哥!关财宝在一旁连忙装烟。称秤时,那渔民手电筒照着秤杆星,并将秤杆翘得高高的,报数时将斤两的零头抹去了。回来的路上,关财宝感慨地说,炳贵,你的人缘好啊!父亲不接话,很得意地笑着。

这以后,关财宝每周都到石桥镇来买鱼,他来后先将车子停在我家里,如果鱼买得多,就给我家留一两条,父亲也会给他一点农副特产:糍巴、豆皮、豆腐干等。在天热时,关财宝就会在我家把鱼剖好,然后撒点飞花盐,回家吃阳干鱼。有一回,天已大亮了,还不见关财宝转来,父亲觉得有点不对头,就到南桥旁问情况,一问才知道今天凌晨工商所采取了行动,到贩鱼的黑市抓人了,把买卖双方都带到工商所去了。父亲赶到工商所时,只见关财宝正蹲在一间小房子里闭门思过,样子很沮丧。父亲见人就递烟,然后,找到工商所长,作了担保,才将关财宝领出来。关财宝出门时,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们出门时,工商所长悄悄地将关财宝的鱼退给了他。出了工商所大门,关财宝却突然落泪了。他的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父亲吓得不轻,劝他说,财宝哥你哭什么?买鱼吃又不是什么丑事!父亲越劝关财宝越发伤心了,他呜呜地哭着,双肩还不停地抽搐着,很伤感地说,我这是报应啊!过去当一个小老板时,整天是遛鸟、捧戏子,忙得饭也顾不上吃,现在整天就想着吃点好的,为了几条鱼,竟蹲了一回禁闭。我这人做得走味呀!

从此,关财宝再也没有来石桥买鱼了。

父亲仍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擀包面皮子,劲头是越来越足了。吱呀吱呀擀包面的声音,在他听来像音乐一样美妙动听。他在这音乐里仿佛看到了三间瓦房,看到了开馆子的门面,更隐约见到早已在他的梦想中消失了的上海酒楼。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父母亲开始忧郁起来。四清工作组的同志进驻了居委会。一个人称张队长的中年人,每天挨家挨户搞走访,调查谁家穷、谁家富,谁是依靠对象,谁是打击对象。张队长来我家前,父母就作了充分的准备,将父亲的自行车悄悄地用一床烂被单罩着,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将毛衣、羊皮褥子都收藏起来。这有点像鬼子进村扫荡前,实行坚壁清野那样。

但张队长最终没有来我家,父亲十分高兴。父亲说,不来好,让我们少麻烦。母亲却忧郁地说,只怕张队长已将我们打入另册,不依靠我们了。父亲瞪着眼说,胡说!我们家是小贩,是依靠对象,你又不开会,不懂政策!母亲这才放了点心。

这天,吃晚饭时,母亲还没收生意,父亲在单位搞四清。我们三姊妹就放了鸭子,每人从锅里盛了一碗冷饭,搛了半碗菜往街上跑去,只有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自由自在地满街跑着吃饭。石桥旅社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旅社门前有个空场子,土蜡台、石头、端儿等几个小伙伴,一人端一碗饭,边吃饭,边打弹子。我来到时,他们的脸上已成了花脸,饭也冷了,他們吃一口饭,打一下弹子。我也从口袋里掏出弹子,参与了他们的游戏。这时,工作队的张队长踱着步子来到了旅社门前,笑眯眯地说,小朋友们,你们在玩游戏?几个小伙伴见是张队长,惶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冷漠地收起了弹子,不玩游戏了。张队长说,小朋友,你们继续玩嘛!大家没做声。张队长又问,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大家还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声。张队长也不恼,继续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们都吃些什么?小朋友们,都将碗伸到了张队长的眼前,张队长挨个看过后指着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生活最好,有肉有鱼的!我碗里有一条刁子鱼,有豆干子炒肉。土蜡台说,他叫小狗子,他家最有钱,爸爸开餐馆,妈妈卖包面。我连忙骂他一句,你爹最有钱,是一贯道。大家一下都哄笑起来了。土蜡台恼羞成怒,要冲过来与我打架,被张队长拉开了。小朋友们也像归鸟般各自回家去了。

这晚,我睡得不安神,月色从窗棂里照进屋来,惨白惨白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着晚饭时的事,我该不会给家里惹祸吗?重新定成分我家的成分会不会划高?现在谁富裕,谁倒霉!我吃饭时,怎么没将鱼肉捂在饭里吃?爹妈知道了,会不会打我?我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问题,想了好长半天我才入睡。天快亮时,我又被父亲吱呀吱呀的擀面声吵醒了,我眼睛睁不开,隐约听见父亲一面擀包面皮子,一面与母亲说话。父亲说,这包面恐怕卖不长了,昨天开会,有人说我是搞资本主义起早贪黑,干社会主义无精打采。母亲说,怎么刚过两天好日子,又开始折腾?母亲又说,你不能擀包面皮子,我来学擀,没有学不会的手艺。父亲说,你怎么糊涂呢!不是谁擀面的事,是要堵死我们做生意的路!母亲叹着气,再没做声。我还想听,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我一觉醒来,太阳已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到我屁股上了。我一骨碌爬起床,用手擦了擦脸,就蹬蹬地往学校里跑。自从我们家重新卖包面,上学迟到已经是家常便饭。谁叫我爱睡回笼觉呢!

来到学校,已上第二节课了。班主任李老师见我姗姗来迟,就让我站在教室外,并不理我。等到他读完一段课文,才回过头问我,你还来上课的?我低着头不回答。李老师接着问,你的书包呢?我回答道,忘了带!班上的同学们哗地笑了个哄堂。李老师脸色气得煞白,暴跳如雷地说,你上学,上个鬼的学!滚回去拿书包!我转过身怏怏不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落泪,我走在街上不停地擦着鼻涕眼泪,一些老姨妈便问,你是炳贵的儿子?你怎么不去上学?在这里哭什么?我听了像是受了更大的委屈,便抽搐着肩头哭得更厉害了。

回到家里,发现父母都在家里。妈妈没去卖包面,父亲也没有上班。只见父亲铁青着脸,将自行车已推到堂屋,上面堆着羊皮褥子、红色毛衣、还有父亲的黑棉绸对襟子,母亲坐在靠背椅子上,低着头在抽泣。父亲见我哭着回了家,吼道,你又打架了?我说,没有,我回家拿书包的。父亲抬手就掴了我一巴掌,骂道,小免崽子,上学天天迟到,连书包也不带了!父亲接着骂道,老子不在家,你端着饭碗到处跑,到处跑也就算了,你还将菜放在饭上吃,你不晓得将肉鱼捂在饭里吃?跟老子惹些祸!你家富裕,连张队长也晓得了!说着又要掴我的耳光。这时,母亲说话了,你发什么疯呀?有你这么打孩子的吗?别人没收你的东西,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天天半夜起来擀包面皮子,孩子几时睡过好觉?你不心疼孩子不说,还打他!安得什么心呵!你打!你打!你连我也打死吧!说着说着,母亲便呜呜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说,不让人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这两年,见天天不亮起床,忙到别人家熄了灯,我还没有收工。赚了几个钱,置了一点家当,吃喝好了一点,怎么就“四不清”啦?全部给没收?我又一无所有了!父亲推着车子准备出门的,听母亲这么一说,就停下来,把车架好,弯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也陪着母亲呜呜地哭起来了。这是我平生见到父亲第一次流泪。

我们家的包面又卖不成了,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全部作为“四不清”的东西上缴了。家里仅靠父亲一点工资,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母亲唉声叹气愁了几天,把袖子一卷,说,还是喂猪吧!喂猪不犯哪家的王法!母亲见天到餐馆里提回潲水,还在门前放了一口大木盆,放满清清凌凌的一盆水,到河里淘米的女人们,就先在我家木盆里淘米,再去清。她们淘完米,就坐在柳树下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哈哈声不断,一阵风吹来呵呵声打过河,直到哪家的婆婆大声地说着,凤儿,你说白话有完没完?孩子都要放学了,还烧火不烧?叫凤儿的婆娘站起来说,鬼老巴子催死人!说着笑嘻嘻地走了。

来我们家淘米的人多,淘米水酽得像米浆,猪吃了淘米水、潲水拌的饲料,屁股长得滚圆滚圆。街坊们说,这世界还真难不到炳贵一家,喂猪也可以发财。猪一天一天长大了,母亲就想到要发展生产。她同父亲商量说,炳贵,猪圈有些破烂了,我们翻修扩建一下怎样?父亲说,这怎么不行?

第二天,母亲就买回了一些砖瓦灰沙,请来高瓦匠,把原来的猪圈拆了,又拉绳索画线。规划猪圈时,高瓦匠拉着线,问母亲,可以了?母亲就把线往外移移说,再大一点!高瓦匠就再大一点,一次次把线往外放,她要修的是一个可观的大猪圈。

父亲回来时,猪圈的基脚已经下好,墙也砌了一半,父亲看了看,眉头就皱起来了,问母亲,你准备喂多少头猪?母亲有些得意说,这猪圈十头八头猪也能喂!父亲说,你糊涂啊!拆!母亲质问道,为什么要拆?父亲说,你用公家的潲水去喂十头八头的猪?你又想四不清了?让别人没收了自行车、衣物还不算,还要别人将你家的猪也牵走?你脑子进水了不是?母亲不吭声了。父亲手一掀,就将已经砌好的墙掀倒了一片,接着他的双手不断地掀着,一边掀一边骂,苕婆娘,不识时务!你想发财?你想发财?做梦去吧!高瓦匠先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见已是无可挽回,便也懒洋洋地用瓦刀一块一块地拆墙。高瓦匠一边拆一边说,一上午砌的墙几分钟就拆完了。

这日子又复归平静了,像流水似的平平淡淡地流逝着。父亲也不用半夜起床擀包面皮子,下午就去上茶馆,母亲也无需用矮小的身躯挑着包面担子去卖包面,上午就坐在门前的柳树下,与婆娘们一边说笑,一边择菜,我每天也可以很安神地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也不会迟到了。

一天吃晚饭时,“贱麻子”突然来到我家。“贱麻子”这几年还在提篮小卖。不過,他现在的提篮小卖已经转型升级,再也不是卖五香花生、炸麻花、南瓜子了,而是卖时令鲜蔬、活鱼活虾,而且,随季节不断变换。他春天卖枇杷、桃子,夏天卖莲蓬、鱼虾,秋天卖苹果、莲藕,冬天卖羊肉、狗肉,当然偶尔也有鸡鸭野兔一类。谁家里来了客人,主妇就会吩咐男人,到“贱麻子”那里看看,有什么东西买一点回来。“贱麻子”做的这生意,政府叫“投机倒把”,他躲躲闪闪,但小日子还过得滋润。他高兴了就会悄悄地跟父亲说,炳爹,我虽然是提篮小卖,日子过得一点不比您大厨师差。您出来我们一起做生意吧!父亲想到当年的许诺,开了上海酒楼后就收他为大徒弟。现在,上海酒楼没有开成倒不说,竟沦落到要跟大徒弟去投机倒把,心里很不爽,便摆摆头,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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