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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森林

2017-04-13叶清河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姨妈表弟

叶清河

1

是不是总有一些人,他们放浪于人群之外,像风一样嬉游于山野、林原,才感到了自由自在?

我想说的是我的表弟曹有志,他离开家已经几年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通过网络发回来一些信件和照片。一时是到了广西山口的红树林,照片里,河滩上低矮的灌木林团团簇簇,露在地面的气生根交错嶙峋,表弟为我们分辨出哪是秋茄,哪是桐花树。成群的白鹤在两岸间展翅飞翔,树鹞在滩涂上低空觅食,还有小白鹭,单足站于浅水之中,一身的白毛,细长的脚、细长的颈、细长的喙,身姿轻盈,遗世独立。那些我们连名字都可能没听过的动物、植物,表弟却熟稔得如同他藏了十几年的珍宝。一时又到了神农架林区,照片里的神农顶云遮雾罩,表弟信件里的文字也顿时灵动飘逸起来。走在森林里,那丝丝缕缕的凉爽气息灌进身体,让你顷刻间就与这片环境血脉相连。踏着地下厚厚的落叶,到处是缠绕的藤蔓,阳光从密集的树缝间照下,闪动着一圈圈迷离的光斑。可见的冷杉苍劲挺拔,岩柏古朴暗香,那一刻里你会清晰地领悟到,这片森林已经存在上亿年了,人类最初也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诞生、活动,你这个个体的生命又回到了人类祖先的摇篮。那些关于野人的传说,至今仍如空气般弥漫于这片土地,他们是人类自猿进化成人的前夜,是遗留在了时空隧道里人类的兄弟,他们真的就在这片森林里吗?表弟说,我相信他们是存在的,只是暂时躲藏了起来;要是有幸碰见了他们,我一定与他们拥抱、啜泣。也许,我就是远古时代的一个野人,误闯入了人类活动的地域,如今又回到了森林的家园。后来,表弟又去了西双版纳的雨林、天山雪岭的云杉林、塔里木的胡杨林、白马雪山的杜鹃林……然后,他还说了他的计划,要跑到国外去,探访亚马逊的雨林、巴西的热带雨林、西伯利亚的针叶林、维也纳的森林……无形的无线电波传送回他昂扬的志向和炽热的情怀,他说,我将走进世界上的每一片森林,深情凝望所遇见的每一片叶子。然而,自那之后,他的回信却渐渐少了,直至再没有了回信,就好像他这个人突然消失了。

那段时间,我们也曾经找过他,他的手机多年不用,早已经成了空号。他的博客不再更新,我们给他留言,他也一直没有回复。我们派人到过广西、湖北、黑龙江……也跑到了俄罗斯、秘鲁、法国……所有那些他提到过的地方,甚至那些猜想他可能到达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后来,我们就报了失踪案,长久地等待,却如黄鹤一去,只望穿了泪眼。我们担心他已经出事了,就在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可是,我们又宁愿相信,他只是懒得再理我们了,好一头沉入到他自己的个人世界里。于是,我们也试着慢慢地淡忘他,继续地消融于每天的日常生活。只是在某个手捧咖啡的午后,或者某个静坐窗前的早晨,会突然强烈地想起他。

这样地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传来了表弟回到云山市的消息。我们追查这个消息的源头,是从老丁那里发出的。表弟在家的时候,交了几个朋友,老丁是其中一个。这个老丁,因为表弟的关系,我们之前曾经听闻过,他的败家史也很让人惋惜。据说,他曾经是某个国有企业的经理,生活过得很优裕,不知道被什么妖魔鬼怪迷了心窍,突然就喜欢上了鸟的鸣叫声。不但喜欢,还要收集起来,不同种类的鸟、不同地方的鸟、不同年龄段的鸟,他带着录音器,一门心思地埋下了头去,跑了很多地方,积蓄都花在这上面了,妻子也跟他离了婚。他这个人,还怪癖到竟然不配手機,我们转了几圈,才问到了他的住址。

那天,我和阿芷驱车来到旧城区,转入一条老旧巷子,来到了老丁的家,一间破败的老屋,墙壁灰砂剥落,黝黑的瓦顶长着青苔,后来才知道,这是老丁家的祖产。进了屋,满地满墙都是鸟的照片、模型,还有难以分辨出市场价的新旧音响设备。老丁剪了个板寸头,穿一件沙滩衫,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们,一一地给我们介绍。这些鸟的照片,都是这些年我自己拍下的。这是燕子、这是麻雀,该认得吧,都是我们常见的。这是山鸠,我为了拍它,在连山县的金子山上守了三天三夜。这是白头翁,头上顶着的这撮白,我总觉得是一片云,名字很形像吧。他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这是金翅雀……

阿芷打断他,我们来这里,是要向你打探一些事的。他竟然装作没听见,又说,我喜欢鸟,但是不想囚禁鸟,我厌倦那些把鸟关在笼子里的野蛮做法,因此我收集鸟的叫声。然后,他放了录音给我们听,我们一时就沉入了鸟声鸣啭的世界里。喳喳、喳喳……这是喜鹊。呖呖、呖呖……这是夜莺。他闭上眼睛,头朝声音的方向微倾。听!现在是不是有些像笛声?噢,是画眉。这又是什么?打开你的耳鼓,调动你的每一根听神经,细心聆听吧,音色多么清丽,音韵多么委婉,还可以模仿多种动物的叫声,真是世间神奇的造物呀。不错,是鸟中的歌者——百灵鸟……

听着!你是不是见过曹有志了?他是不是就在云山市?阿芷断然一喝,老丁的手指刚好在录音机的按键上猛地一弹,那啼鸣声声便戛然而止。

老丁张开眼,目光里闪着半夜失眠的恍惚,你说谁?有志?他不是跑到外面去了吗?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可是,有人说他回来了,而亲眼见到他的人是你。

不不不,我没见过他……不错,我也听说有人见着他了,传这个消息给我的是四哥。四哥说,有志到了白仙岭小镇,走进小镇后面的那片森林了。

我们就只好出了来,又直奔四哥的家。可是,当驶到半程,阿芷忽一下转过方向盘,车拐了个回头路。我有些不明白了,四哥不是在刚才的方向吗?这是去哪?阿芷始终望着前路,我们回家。我说,不找四哥了?阿芷说,就是见着了,指不定又是东拉西扯,我们直接去白仙岭小镇。

到家后,我们赶紧上网查了,白仙岭小镇处于云山市的边界,距离市区有600多公里,与广西、湖南接壤。这些年来,我们竟然不知道云山市内有这么个小镇,小镇后面也的确有一片森林,是解放后才发现的。网上关于小镇和森林,还充斥着各种信息,说那片森林是具有魔力的,人进去后就再走不出来了。说接近森林有一条河,叫白仙河,那河水清澈澄明,人喝一口便能乘风而飞,如消融了沉重的肉身,释放出仙鹤般的灵魂。说小镇是被下了咀咒的,从三代前起,成年男子就突然全部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于是镇上人口日渐凋敝,小镇终成了一座废墟……凡此种种,亦真亦假,透着一股阴寒的刀气,又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我问阿芷,你真去那小镇寻找表弟?

阿芷说,明天准备,后天就出发。

你真相信他回来了?

阿芷瞅着地图,我只能相信!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是她的丈夫!于是,我们就去见三姨妈。这几年,三姨妈一下子就老了,头发已经半白。听说我们去找表弟,她顿时泪水长流下来。我劝慰她,你别担心,也许我们这一趟去,真能见到表弟呢。突然,三姨妈抬起头来,紧盯着阿芷,那疲惫的眼神后面,穿射出一股狠狠的劲,是你,把我的儿子放任到这条路上去的!我心里又一阵哀伤,那么多个不眠的日夜过去了,三姨妈对于阿芷——她的媳妇,还是那样耿耿于怀!我想劝,再劝不出口,这些年来,我夹在三姨妈和阿芷她们婆媳俩之间,已不知道调停过多少回了。

临行前,李向华在俱乐部坐到了晚上十一点,茶气缭绕后面是他的一张脸,脸庞的线条依然圆润分明,额头上入侵的发际线却已如退潮的海水。我暗自笑了一下,嘴上却严肃地向他交待,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要看好店。他讨好地咧嘴而笑,请老板放心,等你回来,保证毫发无损双手归还。我说,这店你也有份的。他有些得意,是呀,这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我故意不接他这句自以为是的幽默,骤然冷了脸,也不多话,当下就把他撵走了。我和李向华是早年健身时认识的,后来我开力美健身俱乐部,他缠着非要入股,占了两成多,也就成合作伙伴了。

一大早,我们就驱车前往白仙岭小镇。天上一片湛蓝,车前方头上总有几朵棉花绒的白云。我们上了高速,四野更加开阔,车窗形成了一个取景框,外面路牌、麦地、河流一一扑来,又呼啸退后,如快速闪过的胶片。头脑里,也闪过了电影,是关于表弟的。

2

要说清楚弟这个人,先得说清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第一个重要的女人,当然是三姨妈。

三姨妈的父亲,我的外公,当年住鹤堂街西段,很老实的一个人,膝下无子,育有三个女儿。在那个年岁里,后继无子是很受邻里小看的,就是在孩子的一辈,也容易受到欺负。作为老三的三姨妈,本来是最该受到爱护的,可是当她年龄稍长,却渐渐显出些男儿本色,反过来常常是她为两位姐姐出头了。在三姨妈九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一群男生紧跟在后面,不时地窃笑着,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在二姨妈的后背上贴了纸条,画了个丑八怪。类似的事情已不是头遭了,两位姐姐都催说快走,三姨妈却偏说不走,抓住了当中那个塌鼻子、笑得最放肆最难看的男生,要跟他论理。那男生被三姨妈扯着衣服,还只是装出无辜地笑,惹起了周围更大的哄笑。两个姐姐在一旁慌着神,就是帮不上忙。三姨妈呢,无畏之外,那时候便已深谙谋略,自知人单力薄,只抱定了一个战术,即“以有限的力量集中对付一个,略去其他”,一直紧紧地揪住那塌鼻子男生不放。一番僵持下来,另外那些男生渐渐生出了离去的意思,那塌鼻子男生发现不对劲,挣摆着想要抽身出来。“嘶”地一声,那男生的夏装校服就猛撕开了一道长口子。男生急起来,狠劲地往三姨妈身上打,三姨妈并不躲闪,挨着打,还紧紧地缠住男生。两个姐姐也终于醒觉,围上来帮着三姨妈,男生的衣服又接连地撕开了几处。周围又是阵阵哄笑,那男生到底挣脱出来,脸胀成了猪肝,一路哭着跑远了。回看三姨妈,虽然也衣服破了、额头肿了、手扭伤了,可是她赢了。那一场架,似乎也给三姨妈的少女时代奠定了基调。然后,等到三姨媽上了中学,她剪了短发,平时就穿牛仔裤、运动服,长成了个“假小子”,爬墙、挖洞、下河捉鱼,所有那些男孩子爱玩的,她都学会了。后来,三姨妈上了大学,在她那强悍、泼辣的性格背景板下,又崭露出灵活权变的交际能力,成为了系里的社团负责人。毕业后,三姨妈分配到了一家事业单位,三十岁就晋升了科级干部。连外公和外婆,都觉得填补了遗憾,虽然没有儿子,但是有了三姨妈这“顶半个儿子”的女儿。

三姨妈的转变,是在遇到了三姨丈之后。说起来我这个三姨丈,也是个蛮有意思的人,他在棉纺厂的厂报编辑部工作,平时不怎么说话,就是喜欢写写文章,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不过,三姨丈身上有一点很突出,就是人长得标致,也很温顺,那种本来属于女人的柔弱,却被他包揽长在了自己的男儿身上,有一种搭错调的别扭。然而,也正是这种柔到了极致的弱,当女人看到他,又总会不自觉地生出怜爱。于是,据我们后来所知,的确是三姨妈先看上了三姨丈的。那段时间里,三姨妈好像也悄悄发生变化了,她留起了长发,穿起了裙子,踩起了高跟鞋,喜欢描些淡妆,说话也放慢了语速,无故地就会笑了。对于三姨妈选中了三姨丈,外公和外婆并不同意,亲戚们也都不看好,这夫妻结对,到最后就是搭伙过日子的,这个三姨丈却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可是,那时候三姨妈已经是死了心塌了地的,拉着三姨丈就偷偷去把“红本子”领了。

那些年,逢年过节,三个女儿总要带上各自的丈夫孩子,回外公家探亲团聚。年少的我们渐渐长大,对人情世故也开始有所领悟,知道了与亲情同桌也可能坐着名利,觥筹交错之间也可能是暗暗的攀比。比如很明显的,后来,我父亲当上了他公司的营业部主任,二姨丈被提拔为他汽车队的副队长,再见到三姨妈的时候,谁都看出她脸上的冷峻了。也许,三姨妈那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又在内心里敲打着她,她本来是三姐妹中读书最多,工作最好的,可是在丈夫这里,却似乎被比下去了。其实,在厂里做了多年,三姨丈也是有过一些机会的,当年和他一起编厂报的那几个人,有做了副厂长的、有做了经理的、最小的也做了个保安队的队长。不过,三姨丈多年来只一头扎在了自己的文章世界里,总觉得别的事不是自己能去弄的,因此一直对那些事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有时候,他那个厂报编辑又实在当得憋屈,在厂里受了窝囊气,回来就发在了三姨妈的身上。那时候,三姨妈还是铁了心要做个好妻子,因此把自己心里全部的柔顺都掏了出来,丈夫是她自己选的,她必须承受他的不好。后来,厂里又有了一个副经理的空缺,三姨妈知道了,鼓励三姨丈去争取。那一回,三姨丈也似乎突然间有了觉醒,此前一直置身事外的他,突然收起了身上的书生意气,真的行动了起来。那些天里,他和三姨妈商量着给一个姓刘的副厂长送了礼。回到家里,三姨丈踌躇满志,也的确是的,当时一遍遍地排下来,论资历、论才能,似乎都想不出第二个了。可是,结果出来了,时运依然不眷,提上去的是一个进厂没几年的年轻人。

那天下班后,三姨丈到街上喝了酒,半夜回来的时候,绕到了北江边,爬上了栏杆撒泼,不慎掉河里淹死了。也有些离谱的说法传开来,说三姨丈并不是失足坠河的,而是他自己跳河自杀的。突然痛失丈夫,三姨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过了很多个日夜。那些日子里,母亲她们轮流着守在三姨妈的门外,不敢离开半步。突然有一天,三姨妈自己打开了房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三姨妈,眼睛肿成了红灯笼,身体轻得仿佛刚从地下飘上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绕着三姨妈看,只见她走到了三姨丈的遗像前,瞥了一眼黑白照片里的亡人,叹了一口气。突然,当着一众亲人的面,三姨妈一手把三姨丈的遗像扫落到地上,紧跟着还踏上了一脚,冷冷地骂着:连这么点打击都挺不住,你还做什么男人,你就做鬼去吧!

似乎是,那场巨大的创痛,掀掉了三姨妈身上那些被三姨丈的出现所附加的伪装,原本那个强悍的三姨妈又活回来了。她辞掉了公职,开始自己创业,先是卖炒货,然后开了家馄饨铺,然后变成了小酒馆,然后逐渐地做大,再经过些周折,终于在她四十六岁的那年,创立了她自己的商业品牌——云山市丽菲大酒店,六十三层的楼高,是当时云山市最高的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也属云山市的首家。而三姨妈,也一跃成为这座城市里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把满城里的芸芸众生,连同身边的一大堆亲戚都吓得傻了。

再说到表弟,三姨丈去世,是在他六岁的那年,之后,三姨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三姨妈的丽菲大酒店建成营业时,表弟在上高中。表弟大学毕业,三姨妈的事业已经稳固下来,她把表弟安排回了丽菲酒店,跟在自己的身边。

那天,当表弟来到酒店,突然出现在三姨妈的面前,三姨妈竟一时看呆了。过去几年里,表弟成年了,三姨妈也忙于打拼自己的事业,她就没怎么与表弟相处。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儿子,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是一个完全长成的男人了。对这个当初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男人,三姨妈基本上还是满意的,他长到一米七八,身板周正模样俊俏,有那个死去的老男人的痕迹。想起那个曾经同睡一床的男人,三姨妈心里还是感到了丝丝温情。可是,再看一遍面前的这个男人,三姨妈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个作为他儿子的男人,简直就是他老子的翻版,温顺得太软弱了,纯净得太苍白了,她心里突然有些低沉。

对于表弟,我们打小一块玩大,我是知根知底的。小时候的表弟,就长得有些女气了,几个表哥在沙地上玩木头枪,他偏不跟着去,却跟在我们几个表姐屁股后,缠着要跳橡皮筋。所以有时候,被错认为女孩子的事情也是有的,这样的事情,亲戚们都是当了笑话看的,一个也许没有恶意的笑话。惟有三姨妈,每回看到这样的场面,总会一下就拉黑了脸,也不声张,悄悄把表弟拉进房去,关上了门。然后,就听到了表弟在门后有些奶气的哭声、以及喊外公外婆的求救声,那是三姨妈在抽他的小屁股呢。

所以,我们小的这一辈,自孩子时就都有些怕三姨妈。因此当表弟再来跳橡皮筋的时候,我们就打发他去跟表哥们玩打仗。表哥们正分了两拨在打巷战,枪声四起子弹横飞,经不住表弟蛮缠,一个表哥把手一挥,说你就跟着我们这一队吧。于是,表弟就算上战场了。可是,他实在太笨,既不懂得伪装,也不懂得利用掩体隐藏自己,更不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发动进攻,因此总是很轻易就中弹牺牲了。而且,因为他轻易地暴露了目标,连累着整个队伍都被包围了。后来表哥们就打发他,说你还是回到你表姐们那边去吧。表姐们不要他,表哥们不要他,两头都不接受他,表弟感觉很委屈,自己躲在一边哭起来。三姨妈知道了,又把表弟揍了一顿,边揍边骂着,你呀,跟你老子一样没出息……

如今,儿子长大了,三姨妈带着在身边,亲自调教了几年。也因此更看穿了表弟的本性了,她的这个儿子,实在不是块能做生意的材料。可是,这未来的基业又都是传给他的呀,三姨妈坐在她六十二楼阔大的办公室,朝落地玻璃窗外看出去,这座城市大楼林立、高架立交桥四通八达、粗壮的塔吊不停地来回运转。然而,多年的摸爬滚打,已经锤炼了三姨妈的火眼金睛,她很清楚,这所有的繁华都不过是这座城市的虚浮表像,内里藏着的才是它的昭昭本质:人与人的斗争、对资源的占有和掠夺、大鱼吃掉小鱼。她感到了那么恐慌,有那么一天,他会重蹈了他老子的路吗?夜色渐渐降临,三姨妈想到了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在表弟漫长的人生路上,为他找到一个好伴、一个好媳妇。

3

于是,又说到了另一个重要的女人——我的好姐妹阿芷。

阿芷也在云山市长大,我们在广州读大学时同校同系,因此认识了。那时候的阿芷,身体纤弱,有个成语叫“弱柳扶风”,就是为她而造的,每回上五楼的宿舍,阿芷都要在楼梯上停几回,每回都要扶着栏杆娇喘一阵,才能重新积攒起向上爬的力量。听说,阿芷乡下的老家,在很偏远的一个乡镇,家里人辛苦劳作才供她上了大学。也许是因为在家时穷怕了,还在大学期间,阿芷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期盼,就是找到那么一个男人,他能够挣钱养家,让自己不愁吃不愁穿。阿芷在大学时的同校男朋友赵明亮,也就是阿芷所一直梦想的那种男人。赵明亮比我们高两个年级,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就无师自通般通晓了赚钱的门道了。那时候,每到学期末,学生宿舍里总会有很多旧书报啤酒瓶之类要扔掉的,赵明亮就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跑上门去收破烂,每个学期都能赚一筆可观的钱。凭着这种对商业的敏锐嗅觉,毕业之后,赵明亮去了北京,进了一家大型的台资公司。六年后,赵明亮就做到了公司的地区销售总监,年薪以百万为单位计算,而那时候的阿芷,就在做着与赵明亮白首偕老的美梦。我的这个好姐妹,也就是这样一个小女人,其实是很世俗的,甚至有些贪图安逸。

回头看,作为这个小女人的好姐妹,我却是那种被男生贴上了“高冷”标签的女子。自高中起到出来工作后,我也谈过几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是我自己主动追求的,然后又都是我自己主动放弃的。我对于他们夜里归来起风时脱下身上的外套给我披上、出去游玩时拧开了矿泉水瓶盖才递给我、逛街时非要把买到的东西大包小包全揽在他们手中,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抗拒,难道我们男女交往就只是这些小殷小勤吗?然而,无论我怎么抗拒,他们依然如故,甚至恨不得把我盼成丧失了自理能力的病人,终于彻底引爆了我心中的愤怒,一个个地把他们全踹出了我的心门。接连几回的失败,连我自己也觉得了,我可能是女人中独自分离出来的只能自己归类的那么一个物种。我和阿芷,也就是这样很不相同的两个人,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奇怪的,我们当初怎么就成为好姐妹了呢?

毕业之后,阿芷奔着赵明亮去了北京。之后,两个人一起奋斗了几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阿芷和赵明亮手牵手去民政局做了登记。不想一个星期后,阿芷就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的照片里是赵明亮与另一个女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那个女人的侧面阿芷看着有些印像,像是公司最近洽谈的一个客户。再一个星期后,阿芷和赵明亮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又一次来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一场长跑的爱情、一段短暂的婚姻,阿芷顿时心灰意冷,逃火似地逃回了云山市。

那个晚上,阿芷从北方飞回到南方来。其时,三姨妈的丽菲大酒店刚刚击败了老对手豪天大酒店,竞得了云山市承办全国青少年羽毛球赛的接待权。三姨妈心里高兴,在酒店里举行了宴请,我就把刚下飞机的阿芷,也带了过去。当晚,三姨妈轮桌地敬酒,我把阿芷简单地给她介绍了,她们相互碰了下酒杯。

回来的车上,当然就聊到了三姨妈。我向阿芷介绍说,在云山市,三姨妈可是个大人物,她是市商会副会长、市酒店行业协会会长,去年云山市评出“十大优秀企业家”,其中只有两个女企业家,三姨妈是其中一个……阿芷吐着舌头,说怪不得,刚才看你三姨妈,那么派头。我有些得意,要说三姨妈的故事,那简直就是一本书,刚说的这些,也不过是刚翻开了第一页罢了。

又在我家里关了一个多月后,阿芷终于扔掉了零食,换掉了睡衣,出门找工作去了。在北京的时候,阿芷是在赵明亮的公司,做赵明亮的销售助理。可是跑了几天招聘会,也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再次从招聘会出来,阿芷走在街头,行人在身边擦身而过,车辆在眼前相错飞驰。突然,一种不知所归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阿芷再走不动了,在路边停下来。脱掉了鞋子,一只脚后跟都磨出血泡了;要是赵明亮在,一定不会让她这样的。

一辆黑色奥迪在阿芷的身边停了下来,车窗徐徐降下,后座上是三姨妈。阿芷有些惊讶,叫起来,你是三姨妈?……三姨妈轻轻一笑,阿芷倒有些窘了,以为叫得过于亲热了,又改口说,吴总,原来是你呀。三姨妈说,是回子晴那里吧?搭你一程呀。阿芷说,不用了,太麻烦你了。三姨妈说,刚好顺路呢,上车吧。

当天晚上,阿芷就跟我说起了在路上碰见三姨妈的事,我当下灵光一闪,何不托三姨妈帮帮阿芷呢?当即打了电话给三姨妈,聊了些家事后,就说到了阿芷。三姨妈问,这个阿芷,是哪里人?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一一告诉了三姨妈,还特别说到,阿芷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因此急需一份工作重新稳定下来。三姨妈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刚好丽菲酒店有一个办公室主任的空缺,要是她感兴趣,让她来试试吧。实在太巧了,我大喜过望,马上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阿芷。阿芷却担心起来,说我还没做过酒店办公室的工作呢……我挥挥手,三姨妈都同意了,去试试吧。

后来,我把整件事情往后一想,突然就有些醒悟,可能在那个时候,三姨妈就已经相中了我的好姐妹阿芷,把她圈进了她的考察名单了。那一阵子,三姨妈默默里正忙着给表弟物色对像,给她自己找到一个好媳妇呢。

就是这样,三姨妈和阿芷,这对冤家,如此离奇地聚头了。

面试过后,阿芷很快就接到了丽菲酒店的录用通知。而在那之前,表弟已经从餐饮部调到了办公室,任命的职位是助理。阿芷上班的第一天,就和表弟发生了点小误会。当时,工程部的小梁来给阿芷装电脑,表弟刚好也从外面回来。平时,表弟就爱往酒店的“下层人民”里扎堆的,当下见了小梁,表弟嘻哈起来,搭了他的肩膀,就一起进了办公室,帮着摆弄起了电脑。等电脑安置妥当,小梁走了。可是表弟呢,倒给阿芷介绍起来,说窗口的那盆紫罗兰是不能天天浇水的,你让我来侍弄就可以了;盥洗室的茉莉花空气清新剂刚好挥发尽了,是继续放同样的还是换别的什么花香型?我喜欢喝龙井所以没备其他茶叶,你要是不喜欢我让他们再拿些别的来吧。阿芷不明白电脑都装好了,面前这个装电脑的怎么还不走?勉强应付了一番后,实在对唠叨不停的表弟厌烦了,说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打电话过去。表弟当然是懵了,恰好这个时候,小梁回来拿忘下的螺丝刀,才给表弟解了围。阿芷就有些尴尬了,想不到自己刚一来,就冲撞了“太子爷”。后来跟我说起这个事情,阿芷还是摇头,说你这个表弟,可真是够逗的。

多少有些戏剧性的开局之后,接下来两个人的相处,就显得平淡多了。对于表弟来说,阿芷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她轻易地又不像餐饮部的那些小姑娘那样哄他开心,因此渐渐地对阿芷就有了一种既敬重又害怕的感觉。至于阿芷,对表弟这个下属,这个端不起架子的“太子爷”,虽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看着还不算讨厌。在和表弟两个人的相处上,阿芷采取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私事。因此,就连表弟时不时地表露出来的讨好,比如主动地给阿芷冲杯咖啡,阿芷也都委婉地拒绝了。

然而,三个月的考察期还没过,三姨妈似乎就已经坚定地认为,阿芷就是她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了,因此几次地暗示我,让我在阿芷和表弟他们之间牵牵线搭搭桥。那段日子,我一个未进婚姻大门的大姑娘,狠狠地脑补了一遍当红娘的武功秘笈,無奈在实战中又一招一式全败下阵来。表弟这根木头自是不解风情,阿芷呢又一次次地骂我多事,我落得两头不讨好,也就泄气了。我认定,这两个人就是水和油,虽然同在一个锅里,但根本不可能相融。

事情久久没有进展,三姨妈心里急,暗示又渐渐变了明示。我就想跟三姨妈直接交底,希望她能够重新考虑对阿芷的看法。我说,阿芷比表弟要大好几岁呢,这恐怕有点不合适吧?三姨妈说,女人年龄大点有什么关系呢?没上三十的“小女孩”,我还看不上呢。我说,可是你也知道,阿芷是离过婚的。三姨妈说,离过婚又怎么啦?女人就是要经历过创伤,才会成熟起来。我只好又去做阿芷的工作,干脆也挑明了,你一直不就希望找个不愁吃不愁穿的男人吗?表弟的条件就很不错,你嫁给了他,下半辈子你都可以不愁了。阿芷说,我要嫁的是丈夫,不是他妈妈。我说,三姨妈就只有表弟这个儿子,往后这个家业,不还是表弟的?阿芷有些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表弟,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我就明白了,凭表弟的能力,不要说打拼出一家丽菲酒店,就是让他守成,他真能守得住吗?

这么一番折腾,我已经完全不看好了,也许,以三姨妈的精明强干,也会有打盹的时候,这回怕是要在阿芷这里看走眼了。

4

车下了高速,按照路牌的指引,经过一段原野,走进了群山的环绕,沿着盘山公路爬行。一路爬到山腰,又跃到相连的另一座山,还是带子般的盘山路,不过是往下而行,直沉到了谷底。再前行一段,见路旁有一块长木牌,写着褪色的“白仙岭小镇”五个字,原来已经到了。街上烟雾迷蒙,飘飘如缕,真不愧了小镇的名字。先看到的是一条破败的小街,两边都是泥墙瓦屋,有些墙面还残留着红色的标语。尽头是一条横街,却见房屋倒塌,院落凋败,街上随处丢弃着鸡笼、木箱子、遮阳的大伞、镰刀、鞋子……却就是没有见到一个人。我们心里阵阵战栗,难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大逃难?地震?洪灾?屠杀?表弟又真的会来过这样一个地方吗?车辆择空处艰难前行,一辆轮胎空瘪的拖拉机挡住了去路。我们只得下了车,看左侧还有些没倒的房屋,便朝那巷子走去。

远远看见有个人影坐在门口,真是天大的惊喜!我们赶过去,是个老人,满头银发,长长的胡子垂到胸口。小镇的名字再次敲击着我的脑门,难道我们见到仙人了?

老人薄唇翕动,我知道你们要来。

那声音有些淡然,却渺远悠长,似乎这话是他很久前就说下了,如今才传到了我们的耳朵。我和阿芷挨近了些,手不觉紧紧抓在了一起。

老人补充说,我耳朵灵着呢,你们在外面走,我就听到了。

我们才舒了一口气,小心地问他老人家,这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摇摇头,发瘟疫了。

瘟疫?

很多年前,小镇上还有些小繁荣,人们勤劳耕作,墟集买卖兴旺,虽然要吃些苦,但生活也算安定,如此地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狂风呼号,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那天午后雨停了,后山处就发出了霞光,如熊熊的大火燃烧,映照着半天,染红了层云。噢,不只是红色,还有黄色、橙色,相互浸染,如轮如晕。后来,霞光散去,有人却开始犯病,眼睛浮肿,脸色泛青,身体轻得如稻草般,白天里也昏昏欲睡。犯病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所有那些在当天看到霞光的人,都无一例外,整个小镇就像发了瘟疫。人们陷入了恐慌,小镇的诊所里,天天排满了人,可是非但无人转好,连那天没有看到霞光的老医生“赤脚金”也被感染了。如此又过了多天,来了一个自称是小镇外的医生,也就三十岁上下,身穿素色长衫,眉目很清秀的,说要给人们治病。而他的药方也有些奇怪,就采摘来了一些树木的枝叶,人们能认出的有桉树、枣树、石榴树,其余的则全不认得了。那个青年医生让人们在小镇的空地上架起大锅,烧水熬了枝叶,熬出的汤药当晚就分给病人兑了热水洗澡。第二天醒来,病人就神奇般全好了,而那个青年医生却不见了。小镇上一直有神仙下凡的传说,当下人们都相信,是神仙来搭救了大家呢。过了两天,有个孩子在熬汤药剩下的枝叶中发现了一片叶子,经过了一天的水煮,那叶子竟然还完好伸展,接近桃形,成人的半个巴掌大,呈褐色,脉络清晰,倒不晓得是什么树的。当天,那个捡到叶子的孩子就不见了,家人到处找,有人说看见他往后山去了,喊他都不应。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再没有回来。传言就散播开了,说那片叶子是神仙留下的,它具有诱惑人的魔力,是它吸附了那孩子前去。那神仙来自后山方向深处一片人们未知的森林,那片叶子就采摘自那里,那更是一个具有无穷魔力的地方,那孩子可能已经到达那里了。于是,大人、孩子、老人,每一个人都想拥有那样一片叶子,耕种的人不再耕种,摆卖的人不再摆卖,都往了那片森林的方向跑。很快,田地荒芜,人口凋零,小镇也就空了。

我们听着,一阵震惊,不觉又喊出了声,原来,真有那样一片森林呀!

老人叹息着,你们不该来。

阿芷说,我们来是为了找人的,那个人对我们很重要,还望老人家为我们指路。

老人说,除了后山的方向,我并不认得路。我的眼睛,自小就看不见了。

我们又一直惊愕。

当晚,我们在老人的家里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去森林。走出小镇,沿着一条泥路往前走,所见是荒弃的土地。穿进了山里,山野间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小矮树上长着些黑溜溜的野果,蝴蝶翩翩在藤蔓间飞舞,闪着斑斓的色彩。突然,草丛中飞起了一只鸟,扑腾腾地往天上飞,又吓了我们一大跳。那鸟的羽毛是缎子黄,拖着长长的尾巴,很快又隐没在另外的草丛里。头发打湿在脸庞,衣服也被汗水浇灌,我们略停了一下,站在一块大石上看走过的路,原来已经到了半山腰。一阵山风吹过,清爽透心,我们相互打趣,竟一时忘了是出来找人的。

继续往山上爬,野藤、芒草越来越茂盛,一不小心,荆棘和芒刺挂在脸上、手上,就会留一串小小的血珠。转过了山腰,又是一段下山路,对面不时传来“呱呱呱”的叫声,又被一连串空旷的反复回响所延长。刹不住脚地跑过了一片长满蕨类植物的坡地,进入了一条狭长的峡谷,抬头望,两边高山压顶,苍劲雄浑,天上一排鱼鳞云,又排列得那么美妙。远离了拥挤的都市,这一刻置身于偏僻的原野,暂时脱离了人际的藩篱,似乎是可以把此身消融于天地之间,而不管前路一无所知了。走出峡谷,渐渐又登上了一座山头,举目远望,群山连片起伏,土地递阶而下又广袤延展,一条河流蛇样地伏在盆地上,这壮阔的美已让人俯首慑服;而能登临如斯境界,心底亦油然升起一股豪迈之气。天边,太阳已经偏西,给山头旁的几朵灰云泼进了枣红色,又拖出了金扫帚。也许,森林就在那个方向了吧,我们心里又一阵振奋,吃过干粮,喝过水,商量好爬到对面山上,天黑下来就在那边过夜。

然而,一段悬崖却把我们吓住了,紧贴着山脊悬挂着一条窄小的路,另一边就是万丈的深渊,瞥一眼就能昏眩半天。我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真要往前走吗?可是,阿芷已经走上悬崖了,只见她侧身面向山脊,两手各抓住凸出的岩石,脚下小步地移动着,每走一步,就得歇一阵,看清楚了才敢踏出下一步。猛一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那些被撬动的碎石子骨碌碌地滚下山去,却一直听不到回响。我看到阿芷站在那里,身体静得纹丝不动,待缓过后,才又移到了近旁的石头。那一刻,我被吓破的胆重新缝合,两脚也似乎接收到了心底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跟着踏上了悬崖。碎步地移动着,到了半途,一块伸出的剑齿状石头拦住了去路。就那么地挂在那里,我可怕地发现自己既前进不了,后退也不可能了。阿芷从那边喊回来,把背包扔掉,原来她已经走到对面了。我感到手脚在持续地颤抖,也许,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把背包扔掉!阿芷又在那边喊。我的喉咙已经半哑,我过不去。阿芷喊,子晴,你听着,你能过来。我想起了“默念法”,心里反复默诵着,我能过去、我能过去、我能过去!接着,深呼吸一口气,把背包脱出了手臂,我只听到它在我的身后,又滚了一路。然后,我稍稍轉了一下身,跨上了那块伸出的石头……当终于到了对面,我抱着阿芷,痛快地哭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们架起了帐篷,生起了火。头上满天星斗,夜虫不知疲倦地低鸣,突然地闪过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倏忽一下又消失了。我们心里慌张,却也只能暂安于此地。火光映红了阿芷的脸,我的也该如此吧。柴草在火里噼噼啪啪地燃烧,又褪下层层的灰烬。树上不时地掉下些落叶,在眼前飘摇而过又没有声息。阿芷托起手掌,接住了当中的一片,放到面前,定神端详着。好久了,阿芷突然说,过去的时候,我从没有对这样一片叶子留心,可是,如今当我看见一片叶子,总是不自觉地就会细细观看。

我记起了小镇上老人说的那片叶子,一片叶子,真会具有诱惑人的魔力吗?

阿芷说,我们都没有见过那片叶子,不能断定它是否具有魔力。可是,如今我知道了,每一片叶子都具有比我们所见更大的力量。就如现在我手上的这片叶子,从它发芽、长成幼叶、到逐渐成熟,然后枯黄,从树上掉下来,经历着完整的一生,在这万千的叶子中,似乎也不过是类同的。然而,具体到它,原来还是独特的,你看它的叶脉,在叶肉的覆盖下,那些分支、纹理如此丰富繁复,但结构、序列又如此明晰井然。它是从叶子的基部生出来后,都呈二叉状分支,在术语上,这叫分叉状脉。平时我们所见的杨树,则是羽状脉,一根清晰的主脉,两边是排列有序的侧脉,侧脉上又分出更细小的细脉,这样一个网状结构,整片看来就像是一根羽毛。而棕榈树的叶子,又明显不一样,所有的叶脉都从叶片的基部生出,就像是辐射般伸向四面,是射出平行脉。现在这片叶子的叶脉类型,是比较原始的,银杏的叶子就是这种叶脉,还有蕨类植物也是。而这片叶子,我现在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许它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我闭塞浅陋而不知。我们这些忙碌的人呀,又有几个愿意安静片刻,仔细地看看这些叶子?我们已经习惯了匆匆忙忙,习惯了要做大事,却很少去关心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滴雨。也是因为我们太粗心了,那么多树,但除了常见的有限几种以外,又有多少树我们能够叫出它们的名字?更别说认真细致地去认识他们的根、茎、叶,发芽、开花、结果了。

还真是的,你说的这些,上学的时候好像学过一下,但早就忘记了。

阿芷一笑,一片叶子,看起来只是那么小,但是它内里的世界,却是广阔纷繁的。如果把叶子切片,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就能看到细胞的相连。据说,从一片叶子里取出一个细胞,就已经包含了整棵树的信息,经过培育最终能长成一棵大树。而每一棵树,也许就包含了自宇宙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信息。在我们人类出现之前,树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它们比我们要古老得多,比我们更懂得这个宇宙,更能顺应宇宙的节奏。在他们面前,我们人类才是渺小的……

我被深深震撼了,由衷地惊叹起来,阿芷,你变了,你早已经变了。

阿芷说,是他让我看到了自己内在的另一种可能,看到了内里那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重新发现了自己这颗纤细敏感的心灵,我承认我为他着迷了。开始的时候,我未曾料到会这样的。

这是多么幸福的呀!此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所经历过的那几个男人,一个一个地闪过,他们的面孔都已经模糊,我曾经与他们相处,却从未为他们着迷。我从来就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

那么,李向华呢,谁都看得出他对你有想法的。

那个叫李向华的男人,又被强行地推到了我的面前。我对他太熟识了,人还是那样吧,勤奋,有耐心,会照顾人,合伙做生意是很合适的,偶尔递个暧昧的眼神,也有些小乐趣,但要是再处深一些,就乏味了。已经有了前面几段的情感经历,我实在不想再重复多相同的一段了。

5

那个时候,表弟二十八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已经为他搭好了舞台,而他对于自己所领受的角色,却还浑然不知。

在三姨妈和阿芷之间周旋无果后,对安排在表弟身上的这次“拉郎配”,我一度已经淡忘了。那天,在下班的路上,我碰见了表弟,只是他在另一辆汽车上,我们相向而开,拥堵的车流慢如蜗牛,我透过车窗瞥见了他。在那一刻里,我的身体却如触电般一震,作为这场戏的主角的表弟,我们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征询过他的意愿。当天晚上,我就约了表弟见面。当然,我还是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只是想好坏尽快了结此事。从小的时候起,表弟就爱往女孩子堆里钻,可是那些年来,我还从没听说过他谈恋爱的事,我估计他对于女人的心思,其实也很无知。

我和表弟先聊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开场的气氛很融洽。然后,我适时地把话题引导到工作上来,我问他,你和苏主任合作得怎么样?表弟眨眨眼,看我一阵,自己就把头埋在桌面上。我摇他的肩膀,说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呀。表弟抬起头来,似乎是很努力了,才说,她都不笑的。我说,你很怕她吗?表弟脸有些红了,辩解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她是我的上司,我当然希望看到她笑。我心里就明白了,表弟其实是有些怕阿芷的。我说,那先不说她了,说说你自己吧,你都这么大了,什么时候带你的女朋友来给表姐瞧瞧?表弟又把头埋在桌面上,说女朋友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装什么蒜,你总得结婚生子的吧?表弟说,我是不结婚的,我跟我妈过一辈子。我说,你妈是你妈,你是你,一个男人,说这话也不知道害臊!表弟说,那不跟我妈过,我跟你过,好不好?我打一下他的手背,你乱说什么呀!

突然,表弟忧伤起来,说人要是不长大,那该多好啊。我说,你又来了,人怎么可能不长大呢?表弟说,要是我们不长大,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都还会一起在巷子里玩。我不觉又想起了孩子的时光,那时候的表弟,总是在游戏中就被他的表哥表姐们所拒绝,他真的就忘记了?还是说,他所说的不长大,只是对当下的逃避?

不过,经过了这一番和表弟的谈论后,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两个当事人都不来电,我作为一个门外人,又操哪门子的心呢?因此,我对这事情也就完全淡忘了。

然而,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又几个月之后,阿芷和表弟却奇迹般地走到了一起。我向阿芷讨问缘由,阿芷拿出几个笔记本给我看,翻开来,都是阿芷的素描,是表弟在他的座位上偷偷画的。画里的阿芷基本上都在办公,或看文件、或看电脑,也有正喝咖啡的,每一个都脸色凝重。真想不到,表弟原来有这样的美术功底,把阿芷那种紧锁心门的感觉传达出来了,那段日子里,阿芷对赵明亮其实还没有放下。那天,表弟也许是画得太入神了,以至于阿芷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等到表弟猛地發现身边站了个人,而那个人竟然是画中的阿芷,他惊得弹起来,一手把笔记本扔进了抽屉。

阿芷命令他,拿出来!表弟就只好把笔记本交了,眼睛却一直不敢看阿芷。阿芷一边翻看着笔记本,一边问表弟,说我有这么严肃吗?表弟说,是你总不笑,我才把你画得严肃的。见阿芷没有反对,表弟大了胆子,说你笑一笑吧,你为什么总是不笑?你笑起来会更好看。然后,表弟就拿过钢笔,在笔记本上寥寥几笔,画出了另一个阿芷,一个卡通的阿芷。这个阿芷亮着两颗兔子牙,一对尖尖的耳朵,傻傻地在笑呢。阿芷接过图画一看,那一刻里,真的就笑了,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笑,是压抑得太久之后,突然获得了释放的那种笑。阿芷说,你不知道,那天看见我笑了,他整个人的样子,手舞足蹈的,就像是孩子得到了糖果。

事情峰回路转,最开心的当然还是三姨妈,剧情虽然有些跌宕,但还是按照了她的设计进行着。再过了几个月,在三姨妈的主持下,表弟和阿芷举行了婚礼。

婚礼之后,是平凡的日子。成为了亲密的人,一个更真实的表弟就呈现在了阿芷面前。有一回,我和阿芷在外面吃饭,两个人都多喝了点酒。阿芷就劝我,你也找个男人,把婚事办了吧。我抢白她,你现在呀,满眼都是男人了。阿芷说,我现在满眼是同一个男人。我呵呵笑着,是噢,你这只老羊吃过了我表弟这棵嫩草,觉得他还香吧?然后,凭着多年的姐妹,我又趁势逼着她,到底套出些那方面的话来。在夫妻的事上面,阿芷是个过来人,表弟却是个刚上了山来的猴子,在他眼前满山满野长的都是桃果,刚摘了这个,抱在了怀里,可看看前面还有,就赶紧跳过去,又都摘了。表弟年轻,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又图新鲜,阿芷少不了引导他。表弟是个好学生,愿意听老师的,自己又肯摸索,因此恨不得白天黑夜地跟阿芷黏在一起……如此说着,阿芷已经羞得掩了脸。

可是闹归闹,我却看得出来,这个时候的阿芷,对表弟是打心里喜欢的。说到底,表弟这个人也确实有他的好处,他是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在生活里随遇而安,之前他总是跟酒店里的那些小姑娘玩,可是有了阿芷之后,他就只惦了阿芷。从在床上对阿芷的缠绵,渐渐地到整个的生活上,表弟都表现出了对阿芷的眷恋和依赖。因为有了一个阿芷,表弟的生活就变得更加简单了,每天下了班,表弟最急的就是离开酒店,赶回家里,和阿芷无所忌讳地呆在一起。

这个时候,表弟的碎嘴也表现出来了。平时在酒店里,表弟就爱和酒店的“群众们”打交道的,因此肚子里总是会装满了小道消息,回来就都跟阿芷说了。说康乐部那个胖胖的主管“黄毛”,正和前台的张丽珍谈恋爱呢。说四楼工程部的小梁,昨天晚上跟他的女朋友吹了……阿芷就刮他的鼻子,你呀,怎么比女孩子还要八卦了?

有时候,表弟也会问到赵明亮,开始的时候,阿芷不愿意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表弟知道得越少越好。可是,表弟一直缠着,说你告诉我嘛,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保证,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阿芷被缠不过,就拣了些能说的说了。可是,听阿芷说过之后,表弟却不开心了,自己就闷了几天。后来,阿芷吸取了教训,任凭表弟怎么缠着,都不再说。只是表弟,很容易就忘了伤疤,过了几天,又恢复了好奇心,还是问。阿芷似乎有些明白表弟的心思了,说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表弟呢,反复地听了几回这话,似乎也就相信了,往后真的没有再问了。

当然,表弟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小气,有时候也能把人累坏。有一回,表弟新剪了个头发,回了家来,还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阿芷就笑他,你呀,一个大男人,也这般臭美。就为这一句话,表弟恼了,是真的恼了,一脚把墙角的纸篓踹了个骨碌转,气哼哼地出了门去。阿芷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反复考量刚说过的话,自觉都挑不出刺来。开始的时候,阿芷以为表弟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出去几个小时了,还不见他回来,阿芷急了,到街上去找他。最后,是在一座天桥底下找到了表弟,当时他正躺在地上,旁边是一个呼呼大睡的流浪汉。

阿芷劝表弟回去,表弟不肯起来,把自己蜷成了一条虫。阿芷没法了,说你要我怎样才回去?表弟不吱声,阿芷说,那好,你既然不肯回,我也不回了,就在表弟旁边睡下了。可是,即使是这样,表弟的气还是没消。阿芷睡在地上,心里突然有些委屈,过去都是赵明亮这么低三下四地哄自己的,怎么现在变了她这样不要脸地哄男人?真是作孽呀。这样一想,就呜咽起来。表弟听到哭声,这才吓坏了,爬起来,不停地劝阿芷。阿芷不听他的,继续哭,声音更大了,连旁边的流浪汉也被吵醒了。表弟说,你想我怎么样,你才不哭?阿芷知道该收了,说除非你背我回去。表弟说,背就背,来吧。阿芷止了哭,跳上了表弟的背,自己“扑哧”一声笑了。

我的这个表弟,就是这样地率性,欢喜和怨恨都全在脸上。成了家之后,他似乎就满足于两个人的小天地,再也不愿意到外面的广阔世界了。这样一个小男人,我真的太熟识了,实在不是三姨妈所敬服的那种男人。可是,对于阿芷来说,经过了赵明亮这个大男人之后,突然有了这么个小男人,她觉得蛮有趣的,竟然就真心真意地喜欢上了他,满心想着要跟他长相厮守了。

6

三姨妈继续着自己的宏大计划,她一步步把阿芷提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上,手把手地教她的媳妇做生意的门道。后来,当阿芷做生意的能耐被发掘出来后,我也感到了非常吃惊,在那个我交往了十几年的柔弱女子身上,原来还藏着这么一颗驾驭权谋、精通商道的女企业家的心。

一直以来,丽菲酒店与市内多家旅行社都签有长期预留团购客房的合同,那年,“十一”黄金周之前的一个多月,各大旅行社根据往年的经验,就已经为黄金周预留了大量的客房。结果,突然爆发全球经济危机,连锁反应下旅游环境也受到重挫,很多预计客流爆满的线路也顿时疲软。于是,各旅行社纷纷寻求对策,丽菲酒店的合作旅行社都希望更改合同,把预留黄金周后五天的客房减价。这件事在丽菲酒店的经营会议上引起了争执,房务部坚持认为,既然签订了合同,那就要依照合同办事,旅行社要自己承担风险,不然要合同来做什么?

三姨妈要阿芷说说她的意见,阿芷说,应该同意旅行社减价的请求。虽然合同早已经订立,但我们都是长期合作,应该以长远的目光来看待这件事。这次旅游市场的突然哑火,的确是因为经济大环境的剧变而造成的连锁反应,并非只是某一家企业的判断失误,认为偏重客观方面的原因也无妨。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不如我们做个人情,适当地让出部分利润,让旅行社也少亏一些,也算是和合作伙伴共度患难。经济危机总会过去,等到环境重新好起来之后,现在我們让出去的利润,就会加倍地还回来的……三姨妈听着阿芷的分析,点头认同,当场就拍板更改合同。

接着发生的是海鲜变味事件,也是跟合同有关。酒店每天都需要采购大量的海鲜,直接从海边运过来。那天采购部去提货,发现海鲜已经大面积变味了。于是,把信息反馈给海鲜供应商。供应商先是辩称,是近日气温突然升高,才导致运输中海鲜变味了。之后又辩称,是物流公司在运输过程中没有做好保鲜措施,因此责任在物流公司,丽菲酒店可以直接去和物流公司交涉,企图把酒店和供应商两者之间的交易关系,完全推到第三方。而物流公司又辩称,是因为海鲜到站之后,码头方面没有及时拉货,致使海鲜长时间在露天下曝晒,才导致了海鲜的变味,更进一步把整件事情拉进了多方纠葛的乱局。

三姨妈派阿芷去处理这件事,阿芷先是指出,供应商提到的天气原因实属无稽,因为对方应该预先想到天气的可能变化,随时关注天气预报。而且天气只是影响海鲜变味的间接原因,没有做好海鲜的保鲜措施、没有及时运输才是海鲜变味的直接原因。至于物流公司方面,没有做好保鲜措施,供应商作为物流公司的客户,应该由供应商和物流公司交涉。而码头方面,海鲜卸下来之后,没有及时拉货,导致货物因曝晒而变味,应该由物流公司去跟码头交涉。酒店、供应商、物流公司、码头各自之间的权责,已经分割得很清楚。丽菲酒店只认合同,根据合同的规定,海鲜供应商有保证到货鲜活的责任,因此酒店方面有权要求供应商重新发货,否则酒店可以单方面终止与供应商之间今后的合作关系,同时依法追究供应商的赔偿责任。最后,海鲜供应商答应重新发货。

阿芷在丽菲酒店的声望就这样逐步建立了起来,三姨妈开始频繁地带阿芷出席各种商业活动,向各方面的头面人物隆重推介阿芷。在年终的云山市商会酒会上,三姨妈甚至以身体抱恙为由,让阿芷代替自己出席了会议,并代表丽菲酒店上台发言。于是,云山市的商界都知道了,三姨妈有一个媳妇,她做生意的头脑和手腕,大有吴总当年出道时的风范。而大凡有机会,那些商界的同行们也总会在向三姨妈敬酒时,不忘夸赞阿芷几句。有个雷总,掌管着云山市最大的旅游公司远航旅行社,就对三姨妈说,都说“虎父无犬子”,吴总这才是虎“婆”无犬“媳”呀。三姨妈先还是没有听明白,雷总重复了一遍,她听明白了。细细地品味着雷总这话,三姨妈觉得还真是有些意思,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当热闹的筵席散去,走出了酒店之后,夜风吹过,在合上车门的那一瞬间,三姨妈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雷总的那句话。不过,那个时候,她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为什么是媳妇,不是儿子呢?原来,那些日子里,她竟然就疏忽了自己的儿子。说到底,阿芷只是个外姓人,之所以选择了她,不过是为了铺垫,表弟才是三姨妈整盘计划中的核心人物。

那一阵子,表弟正忙于做叶脉书签。据表弟自己说,自高中时候起,他就迷上这么个爱好了。他在家里辟出了一个工作室,置办了酒精灯、烧杯、三脚架、石棉网、试管等一套工具。那个工作室,我也走进过一回,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气,伴随着正播放的环绕在四壁的轻音乐。烧杯里的弱碱溶液正在沸腾,表弟把摘来的桂花树叶浸入溶液中,用镊子轻轻搅动,煮了七八分钟,叶肉松动脱落,溶液慢慢变成绿色。夹出树叶,浸过清水,用小刷子轻轻刷去剩下的叶肉,根脉就渐渐显露出来了。表弟说,在双氧水溶液中再浸一天,叶脉就会变成草白色,晾在窗台边风干,就成了一片叶脉片了。之后,在叶脉片上描画,系上一根细小的丝带,就做成了一枚书签。表弟来了兴致,又带我参观了一遍他的工作室,桌面上摆满了半成品的叶脉片和刚做成的书签,左侧竖柜里是装在瓶里的各类溶液,右侧是排列整齐的书籍。我特别记得有一本林奈的《植物种志》,初中的生物课上就学过这个知识点了。另外还有三大本高更的画册、表弟的多本素描习作、两抽屉的碟片,以及上百本的书签夹本,都夹着表弟完成的叶脉书签。如此粗略地转了一圈,我对这些停留在学生时代的玩意,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也就走了出来。

对表弟制作叶脉书签的事,阿芷也感到很苦恼。原来,婚后大概三个月,表弟对阿芷曾经萌發的强烈新鲜感似乎就过去了,他对制作叶脉书签的迷狂重新暴露出来,一下了班就开着车到处去采集树叶。阿芷当然是明白三姨妈的心思的,而那时候的阿芷,也还是小女人的身胚,的确没有要代替夫君走到前面来的野心。阿芷就想跟表弟谈一谈,她走进了表弟的工作室,装作认真地翻看着桌面上的书签。表弟来劲了,说你也喜欢书签?阿芷说,是呀,我男人做的书签,当然喜欢了。表弟受了赞,脸上有点红了。然后,阿芷适时地说,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表弟说,是呀,这书签就是我的事业。阿芷说,这不算是男人的事业,这只是一种玩乐,顶多是用来消遣的。男人的事业,是向外的,在广阔的世界里。你的事业,应该是做生意,经营丽菲酒店。表弟说,酒店是妈妈的呀。阿芷说,你真傻,不错它是你妈妈的,可总有一天,它是你的呀,你必须学着去经营。表弟说,不是有你在吗?阿芷说,我是在,可这怎么相同呢?你学才是最重要的。表弟说,你是我老婆,你学不就等于我学?阿芷有些恼了,说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呀?此刻,表弟的手正举着镊子,镊子上夹着一片刚煮过的树叶,吧嗒吧嗒地滴着水。表弟的样子,很无辜的。

三姨妈却没跟表弟多费唇舌,直接就派了表弟去谈生意。那段时间丽菲酒店需要更换一批电器,市内几个大型的电器城都分别报了价。然后,三姨妈让表弟去跟进这件事,要他从中选择一个电器商。其中一个电器城的方经理,是电器销售行业里出了名的人精,他知道了表弟喜欢喝茶,就在茶艺馆里约见了表弟。

一上来,方经理就给表弟下了“药引”:兄弟,我最佩服你的为人了,你这个人真诚、坦率,是最能交朋友的。我天天在商海里打滚,满眼所见都只是利益,到处充满了虚伪,身边早已经没有了朋友。然后是举实例灌“迷魂汤”:我记得刚到电器城那阵,老板派我去谈一笔生意,刚好对方是我的一个发小,我们可以说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因此我满怀希望去了。可是生意做回来后,我把价格一对比,才知道上当了,他的价格让我比原价亏了三成。从那时候起,我就不相信生意场上还有朋友了。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想着怎样离开电器城,离开生意场这个是非之地,无奈不做了这份工作,又哪里讨饭吃呢?只得勉强地做下去,人是越活越没意思了。最后就是“打鱼收网”:今天我看见兄弟你,只觉得你身上散发出一股清风,让我感觉自己是多么污浊。我是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因此,今晚我们只喝茶,不谈生意……

整一个晚上,表弟听这个家伙兜来转去、夸夸其谈,却听得有滋有味。表弟本来对生意上的事就抗拒的,对方如此一番告白,他就轻信了,当场把合同签了。回了来,还向三姨妈邀功说,生意做成了,重要的是还交了个朋友。三姨妈一看合同却傻眼了,报价足足比市价高了三成。三姨妈暗自叹息一声,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了吧,好歹这是表弟做成的第一桩生意,就当是交了学费。

关于这段心迹,表弟也曾经向我透露过,他说,我的能力也就只能到这个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我觉得一切都是触手可及的,是我能够控制的;可是超出了这个范围,我就觉得没有了落脚点,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我就感到了恐慌。

我又想起了小的时候,表弟和他的表哥们玩打仗的游戏,他呢,总是不会掩藏自己,也不知道跟对方周旋,更不懂得迂回包抄的战术,所以每回总是游戏开始没多久,他就最先牺牲了。而在生意场这个高级游戏里,表弟依然不是个好战士,他不懂得什么时候应该交朋友,什么时候却应该做敌人,什么时候应该跃马冲锋,什么时候却又应该躲在暗角里发冷箭,因此也还是刚上场,就早早地中枪了。

7

天亮后,我们再次出发,攀上了一座山,野草和藤蔓随处丛生,伸得比人还高,又在头顶处交织,很艰难地拨开才能见到路。这样地走了一段,路又突然断头了,找了好久,终是没有找到新的路。我们坐在地上,心里一阵灰凉,难道要在这里回头了?阿芷还不甘心,又起身去找,过了些时候,听她在那边喊起来,原来她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溶洞口,洞里透出些光亮来,似乎出口就在前面不远。阿芷说,只能穿过去了!我咬牙跟上,洞内幽深冷寂,一股石灰的味道扑面而来,岩壁上垂下的钟乳石缀满了闪烁的银点。我们一直地走,那亮光也一直在前面,却就是到不了出口,似乎是随着我们的脚步而向前延伸的。心里又一阵恐慌,硬着胆子继续走,猛地又惊起了扑腾腾的飞行物,看清楚原来是蝙蝠,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头顶的岩壁上呢。我们赶紧屏住呼吸,踮着脚小心踅过,心里默祷那些可怕的生灵不要掉落下来。好在,过了不久,即到了出口,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远远可以看见树影。我们顾不上休息,快步跑过去,只见树木林列,枝叶繁茂,周身被阴凉的氛围所笼罩,一股腐烂的气息又抢夺人的鼻孔。仰头望,树冠顶穿了天空,有阳光直直地透射进来。踩过厚厚的积叶,每一步都陷进半个脚。我们一阵大喜,难道,我们已经到达那片森林了?

我们在树木间穿行,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在一处灌木丛间,看见了一些奇异的花朵,花球有菜篮子那么大,鲜红、艳黄、炫蓝,都明亮到了极致,花瓣层层叠叠,花蕊晶莹剔透,撒着星星点点的花粉。我们正要前去,一只大黄蜂在花朵上飞过,那花朵的花蕊,竟然舌头一般伸跳起来,把那大黄蜂卷进了花心,花瓣迅速合拢,大黄蜂顷刻间就消失了。我们吓到眼睫毛都竖了起来,绕了开去,地下面又传来了些低沉的声音,一直细碎又阴森地跟着,背后也总像有虎狼的脚步声,可等我们回头,又只是密密匝匝的树木。我们夺路而逃,头上却被撞着了,抬眼一看,简直要死了,那从树上垂吊下来的藤蔓,竟然卷着了一个个的人。天!不如说是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有的还新鲜,眼珠圆睁,牙齿暴突,身体扭曲着,该是经历过了多么漫长又痛苦的挣扎;有的尸体则已经干枯,成了皮包骨的人体架子。我们的惊惧已没有了边际,两眼一黑只知到处乱蹿。

站住!

一声断喝,把我们惊醒了。眼前站着一个男子,身着白色宽袍,垂着略卷的长发,眉毛细黑,双眼深邃如两口古井,手里拄着一根比他自身还高的藤条,藤条由几根小藤条扭结而成,上面长着一些细小的绿叶。我们刚才已丢了魂魄,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活人,纵然面目难测,也不那么害怕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闯入我的领地?那个人又徐徐开口,声音和緩中穿透着一股锐力。

阿芷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

一个叫曹有志的男人。

那个人靠上前来,这么说,我是把你们等来了。

我们不解了。那人说,我是森林的摆渡人,受曹有志的托付,来这里接你们。

哗啦啦的眼泪,就在我们的脸上挂瀑而下,原来表弟真的在这森林里。

摆渡人让我们跟着他走,四周似乎一下肃静了,那些食人藤垂落下来,在我们的头顶虎视眈眈,却就是不敢动手。摆渡人似乎明白我们的心思,说这是走向森林的必经之路,那些都是想要闯进森林去的人,躲不过这一劫就被吞食了。

我们吃一惊,这里还不是森林?

这里只是一片小树林,你们要去往的森林,还在前面。

我说,那片森林,真的有魔力吗?

那的确是一片具有魔力的森林,它专门吸附那些“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

他们也来自你们所来的那个世界,他们散漫、敏感、软弱,生存技能低下,终日沉溺于各种无稽的遐想,不正是“无用”之人?他们也是些输得遍体磷伤的人、无法自如发展自己的人、沉默太久已说不出话的人。当然,他们还是些梦游者、神经症患者、精神分裂者……如果他们能够穿越重重劫难,最终到达了那片森林,就会抹去名字、抹去性别,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婚姻。在森林里,他们不需要劳动,因此没有等级;彼此间永不缔结固定的关系,因此相互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但是,每个人都会分有一块专属于他个人的领地,是任何别人都不能进入的。平时,他们只在自己的领地里,需要聚会的时候,就到公共的领地,一起宴饮、畅谈、歌舞。散去之后,彼此又再无牵连。

真有那样的一个地方吗?那些在森林里住下来的人,同样是血肉之躯,即如表弟,一直领受着三姨妈的供养,要是断了供养,他自己也不生产,又靠什么而活呢?

摆渡人说,在森林里,人们吃野果,喝山水,编织枝叶作衣服,完全不需要为果腹蔽体而担忧。而且,虽说他们是“无用”之人,可也正是最终能够到达了森林的那部分人,身上顽强地存留着人类远古祖先的基因,当记忆深处的人类童年被唤醒,他们就会顺利地适应森林生活了。

要真是这样,对表弟来说,就真是适合他的归宿了。

前行中,树木越来越茂密了,连片的野草丛灌木丛里,地上已没有了路,可是当摆渡人到达了,面前自又神奇地闪出了一条路,等我们过后,才又复合如初。渐渐地,树木在大片的深绿中,又现出黄色的小片。烟瘴越来越重了,天气也变得幽冷,我们不觉把自己紧紧抱住。可还是冷,阴寒之气如针尖一样刺在脸上手上,又如无数冰冷柔滑的丝线钻进衣服,尽管拼命地喘气,却还呼吸不够。我们感到空乏极了,撑不下去了,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这一刻,我们才发现阿芷的背包也丢了,可能在野藤地里逃跑时就丢了,那些厚衣服、干粮和饮用水,全没有了。摆渡人却要我们起来,马上起来,说这树林中,一天便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而冬季特别漫长,夜里还将更加严寒,后半夜甚至能达到零下120度,绝大部分的动植物都会死去,到天亮了春天来临才会重生,你们这样的凡躯俗体,更必死无疑。趁现在天还没有黑下来,必须赶过这片树林。可我们实在太累了,浑身已如一具空壳,只想就此死死睡去。摆渡人挥舞起他手中的藤条,一下一下抽打在我们身上,藤痕所留之处,火辣辣地烧灼。我们只能强撑着爬起来,继续跟在摆渡人后面,盯着他晃动的背影。

烟瘴更加深重了,四周如屏蔽了般沉寂,但是在那巨大的静默里,似乎更暗藏着无数的杀机,不定什么时候,一棵树就可能在皱裂的树干处张开了血嘴,一片草叶就会在风吹的摇摆中吐出长长的毒舌。这样一条险恶的道路,以表弟的文弱之身,他又如何能够顺遂地走得过去,最终到达了那片森林?对前头走着的这个人,我心里也怀疑起来了,他真的是森林的摆渡人吗?他所说的话,都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辞,我们也无从证明。也许,他只是一个妖魔,如此伪装起来,只是要把我们引导向那个地狱的火山之口?我和阿芷对望一眼,那空洞慌乱的眼神已把彼此心底的恐惧披露无遗,在这深山野地,要是这个男人想加害我们两个弱质女子,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路途上,摆渡人又拿出了个袋子,一边走着,一边张开袋口,似乎是往空中收装着什么。我们不禁又有些好奇,他轻轻一笑,说我在收集阳光,等晚上到来的时候,把阳光释放出来,就可以用来保暖了。我心里冷笑一声,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穿出了树林,又绕过了一片草滩地、一个落满了枯枝败叶的死水潭,终于到了山脚,在一处草地上安顿下来。

摆渡人去折了些枝条搭了个帐篷,说给我和阿芷住。再次出去,摘了些晶亮橙黄的野浆果;还用树叶聚成碗,采集了露珠。我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本想不吃,无奈除此以外眼前再无其它可充饥的了。偷偷地尝了几颗野浆果,倒是清甜多汁;再喝那水,也甘洌可口。很快我们就睡过去了,睡梦中,似乎有电闪雷鸣,大雨飘摇,又似乎有和熙的阳光,绚烂的色彩,迷迷糊糊中,睡得更沉了。

醒来已是白天,这个早晨特别地神清气爽,我感到身体里所有的开关都打开了,有着从来没有过的通畅透彻。继续赶路,脚步也变得轻盈,似乎在前面的某个地方,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吸附着我向它走去。又过了一片湿草地,隐隐地看到前面升起蒸汽,那股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似乎能够感觉到它自力量中心一圈圈地传来的波纹。摆渡人说,前面就是白仙河了。我心里一阵怦怦急跳,就是那条喝一口河水就能脱去沉重肉身的河流吗?我加快了脚步,直至跑了起来,风在我的耳边呼呼刮过。突然,我脚下一绊,像是被什么勾住了,整个人猛向前扑去,重重地摔了个大饼。坐起来,手、额、鼻子、膝盖都受伤了,右脚踝伤得最重,红肿起了一块,碰一下就钻心地疼。我调整了脚步,拖着右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脚踝的疼阵阵传上来。那一刻,我心里又充满了各种情感的交织,有一种对未知境地的害怕,又似乎充满了探究的强烈冲动。

终于到达白仙河了,我突然明白到了那股强大力量的来源,如强劲的磁场散发出无数的引力之线,它就来自于河的对岸!眼前雾气蒸腾,弥漫中一条河流静静流淌,河宽约十米,河水清澈明亮,水底有石,五颜六色,不时地游过鱼群,黑压压地追来追去。河对岸,就是那片森林,树木婆娑,沿着半月形的河岸线连成一片,金黄色的的主调,夹杂着些绿色、蓝色、粉色,又倒影在河里,影影绰绰,有雾般的迷离。不错,此刻在我的面前,雾气中显露出了许多影像,有五彩的霞光在升腾,自空灵中生出梵音佛语,云影之上,丝带飘飞,数十个仙子在翩跹起舞。可是一会儿,那里又变成了各种长满牛角和獠牙的怪兽,密密实实地挤作了一团,狰狞的丑脸,挥动的爪子,似乎就等着我们这些猎物走过去。这样的幻像,不停地变换,我不知如何自处,跌坐在地上。右脚踝肿成了大团的疙瘩,却已感不到疼了。

他们也赶上来了,摆渡人蹲下来,查看了我身上的伤,说你这脚,再走怕是要废了。

阿芷说,让她留下来吧,我一个人过去。

摆渡人说,你真的要过去吗?你可想清楚了,过了河,就不能回头了;走进了森林,就再出不来了。

我紧紧地拉着阿芷,泪水在额下的两口泉眼涌出,我们都不要过去了,好吗?

阿芷紧瞅着我,也是泪流满面,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为了走过河去吗?

你能确定表弟在对岸吗?也许他不在呢?

不走过去,又怎么知道?萬一他在呢?当下,我和阿芷紧紧抱住,两个人都痛哭起来。

摆渡人已经折来枝条,编造了一艘木筏,推到了河里。阿芷挣开了我,摆渡人把我安放上了木筏,又在他那根藤条上摘下几片叶子,搓烂了敷在我受伤的右脚踝等各处,我感到丝丝的凉意直往骨头里渗。

摆渡人说,搭这个木筏,顺流而下,就可以回到小镇上了。

我头脑昏胀,所见是迷离恍惚。河水缓缓地把我带离,我看到阿芷忧伤决绝的面容,摆渡人飘然孑立的身姿,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了。曾经,我想喝一口河里的水,两手却软弱无力,竟至掬不起一掌。直到,我迷迷糊糊,完全昏睡过去了。

8

后来,阿芷就发现表弟晚上总是失眠。

躺在床上,表弟翻来转去,手脚乱抓乱蹬,就把阿芷吵醒了。阿芷轻轻说,怎么还不睡?可是,却听不到表弟的回应,原来他是睡着的。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可以看到他眉头紧皱,半张着嘴大口地喘气,不时地打个冷颤,是睡梦里看见什么了吗?阿芷心里揪紧着,却又不敢去惊动他。过了些时候,他安静下来了,似乎是睡去的。阿芷轻轻地喊他,表弟却应了一声,原来他醒了。之后的那些夜里,他频繁地起床,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或者长久地坐在窗台。再后来,表弟意识到自己影响阿芷了,就搬到了客房,两个人分房睡了。那时候,不过是婚后三个多月。

阿芷问表弟,是不是想什么心事,所以睡不着?表弟开始还支吾着,后来才老实说了,原来表弟患上失眠,已经好几年了。而刚刚过去的几个月,不过是因为两个人在床上闹,暂时把这事情掩盖了。阿芷说服了表弟,带他去看了医生。在医生的引导下,表弟描述得更清楚了,他说躺在床上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不断地闪过影像,就像那里架了一部放映机一样,不停地播放着一个个片段,有些是白天刚发生的,有些是很久以前的,有些就相当离奇了,都是不着边际的。它们仿佛些长着吸口的虫子,紧紧地吸吮在睡梦里,我想要甩开,却又怎么也甩不掉,只能一路地逃。那些虫子却繁殖起来,越长越多,把脑袋都占据满了……

阿芷问医生,表弟这失眠会是什么原因?医生说,失眠的原因有多种,但长期失眠,基本上也就是精神紧张、压力太大。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精神紧张,想得多,就带到梦里了。要是失眠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神经变得衰弱,也会渐渐恶化为长期失眠。医生开了药,叮嘱阿芷,药物只是辅助,不能长期服用,病人最需要的还是身边亲人的帮助,要引导他舒缓压力、调节心情,每天按时睡眠,一点点地改善睡眠质量。

阿芷的確发现表弟过得紧张。有一回,阿芷从外面回来,表弟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头上的汗珠如黄豆般直冒,脸上的肌肉僵成了一块一块,双腿弓着抱成一团。阿芷吓坏了,问他是怎么啦?表弟却说不出来,眼泪成了线地往下流。阿芷把他抱在怀里,却还感觉到他不停地哆嗦。阿芷是隐约听说过三姨丈的事情的,就想,会不会是小的时候,三姨丈喝了酒回家来发脾气,把表弟给吓着了?不是说人都有个童年情结吗?

三姨丈去世的那一年,表弟六岁,肯定会有一些事情记下来了。不过,当阿芷提起三姨丈的时候,表弟记起的却大多是些温暖的场面,比如三姨丈手把手地教表弟写字,三姨丈给表弟朗读自己刚写的诗,表弟提得最多的一个画面,是三姨丈带表弟去河里游泳。开始的时候,表弟不敢下水,三姨丈自己就先下到水里,以亲身示范的方式告诉表弟,水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表弟还不敢下水,三姨丈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等表弟看见父亲不见了害怕了,三姨丈忽地又从深水里浮了上来。受到了鼓励的表弟,后来就真的下水去了,河里的确没有大虫猛兽,一切都好好的,表弟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游泳的。

阿芷还是不放心,提醒表弟说,你跟你爸之间,真的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表弟努力想了想,还是想起了一件事,那次三姨丈从厂里回来,突然把他的钢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支钢笔,是三姨丈的宝贝呢,可是他竟然就舍得摔了,摔过之后却又捡了起来,卷起衣袖不停地抹。那一回,表弟就觉得自己的父亲好古怪,好可怜。

分析到这里,阿芷得出了结论,父亲的自杀,的确在表弟心里留下了阴影,但是表弟和他的父亲之间,感情上还是比较亲近的。那么,造成表弟睡眠障碍的,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其实到了这个时候,阿芷是联想到三姨妈的了,只是,阿芷没有当着表弟的面再问下来。

这天快下班,阿芷却接到了三姨妈的电话,约她到北江边去走走。

北江是云山市的“母亲河”,横穿市中心,把云山市一分为二,江北是老城区,集中的是老街、杂货市场、零售商品交易集散地、住宅楼;江南是新城区,集中的是政府机关、写字楼、高级会所、豪华酒店、江景楼房。长长的江堤边上,两岸都种了柳树,江风吹起,摇曳多姿。此刻,满天晚霞映红了江面,偶尔有渡船吧嗒吧嗒地驶过,别是一番晚景。可是阿芷明白,此次三姨妈约她出来,绝对不是来看风景的。

果然,在一张石凳子上坐下来之后,三姨妈说,今天是那个男人的忌日。阿芷心里猛地一突,愕然地看着三姨妈。三姨妈说,就是有志他爸。阿芷身上又一颤,这还是她头一回听三姨妈说起她自己的丈夫呢。三姨妈用手一指江面,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喝醉了酒,来到了这里,跳河自杀了。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因为在厂里,他输给了别的男人,觉得自己窝囊,没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三姨妈突然叹息一声,脸上的冷峻化开了,有了些悲怆,他倒是好呢,这么简单地一跳,与这个世界也就分割清了,啥罪都不用受了。只是苦了我们孤儿寡母,受不尽的白眼,听不尽的闲话。

阿芷感觉喉咙里塞了颗果核,想吐出来,却又使不上劲;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姨妈转过来看着阿芷,我这一辈子,从无到有建起了丽菲,几乎每个人都跟我说,你成功了。可是,成功不成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呀,你的男人不成功,光你一个人成功有什么用?……

阿芷也是个聪慧的女人,到了此时她是听出来了,三姨妈这话使的是“旁敲侧击”呢。然而,阿芷那时候的想法跟过往不同了,她是洞见了表弟失眠的秘密的。阿芷想到了三姨丈,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家公,当他站在这江堤上的时候,心里一定有过强烈的挣扎吧。可是阿芷,她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能够睡安稳觉的丈夫。因此,阿芷就想为表弟争辩一下,也是为自己争辩一下。

阿芷说,可是妈,你有没有想过,有志他也许并不喜欢做生意,他可能并不适合走从商这条路。三姨妈久久地看着阿芷,似乎不相信阿芷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谁一出生就知道自己做什么的?如今我这个当妈的,连路都给他铺好了,换了别人,不知道要怎样地烧高香呢。我也不图他开疆拓土了,可是丽菲传到了他手上,他总得守稳城池了吧?阿芷说,可是,如果当你知道了,这些年来你的儿子为了学做生意,每天都过得担惊受怕,到了晚上就夜夜失眠,你又会怎么想?三姨妈冷笑一声,你现在还年轻,你的心还不够狠,我告诉你,对你的男人要好,但不要纵容他,让他躲在后面。要不然总有一天,他连输都输不起。阿芷说,可是……三姨妈挥了挥手,打断了阿芷,别再可是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听到我的肺腑之言的。三姨妈站了起来,眼睛已经湿透了,我只是希望,你别学我,大半辈子只是个寡妇……

阿芷的心头,一阵颤栗。

这个时候,表弟对叶脉书签越来越着迷了,回到家就关进他的工作室。他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即使阿芷多次催促,也不肯去睡觉。就是睡下了,半夜里也常常会爬起来,等到阿芷醒来找他,又必然是在工作室里。推开门,站在门口,阿芷看着她的丈夫,那一刻,他沉浸在叶脉书签的制作里,脸上的表情是多么专注、安详。看到这样的丈夫,阿芷心里又是欣慰的,她不忍心去打扰他。渐渐地阿芷发现,这也许还是表弟对抗失眠的一种方法呢。于是,阿芷又尝试着从心里去理解他,理解他所钟爱的树叶,理解他所沉入的世界。而表弟呢,惊喜于与他同处一屋的那个女人,原来对制作叶脉书签也如此好奇,就兴奋地说了起来。

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当你喜欢上了这些树叶,你就会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每一片树叶都是独特的。你看这些叶子,如今虽然从树上摘了下来,但是它们依然具有生命。单就外形说,它们形状多样,大小各别,叶边缘线条流畅,长成时大多是绿色,但也有别的颜色;落叶后,黄色的主调之外,更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实在是一件件美妙的艺术品。这是桃树的叶子,叶子基部较宽,弧度圆润,而叶子先端尖细,突然收窄的线条,就如猛挥一刀划出的弧线,是多么有力,可称为披针形。不错,我们常见的竹子叶、柳树叶也是这样的形状。这一片又不一样,形似椭圆,叶子中部最宽,而基部和尖端是圆弧,叶片的颜色,如紫色、红色两条细小河流汇合交融,多么奇妙呀,是樟树的叶子。还有这片,是椭圆和披针的结合,可称为椭圆状披针形,墨绿色,梦幻般的色彩,是木樨的叶子。当然还有这些,三角形,荞麦;菱形,乌桕;扇形,银杏。看看吧,它们简直就是自然界的几何大师。当然,也有一些叶子,叶边缘长着锯齿,尖锐、鲜明、不含糊,也别有一番异趣,如绣球花,下回我摘回来给你看看。阿芷听着,不觉也被吸引了,那些本来就在身边的树木,路上走过却熟视无睹的叶子,被他这么一说,就变成是一个纷繁多彩、丰富庞杂的世界了。

表弟又翻出那些已经做好的叶脉片,这就是银杏的叶子,对比一下原叶,原叶覆盖着叶肉,固然是天然所造,但在人的凡眼里,也是把叶子内里更细腻、更深邃的世界遮蔽了。当刷去了叶肉,我们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它的脉络,主脉、侧脉、细脉,细脉下面还有更细的细脉,如此纤细又纷繁,自成一個系统,就像是个巨大的迷宫,或者,这就是我们所在宇宙的缩微模型?时常地,我也为自己感到愧疚的,竟然就忍不住手要在上面描画,大自然本就已经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家了,又何须我们这渺小的个人去无端添上一笔?因此,当我看着这些叶脉片,总是在心里涌起虔诚的敬畏,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顺应这叶子本来的形状、脉络,描画出只属于这片叶子的画来。比如,这是我刚完成的书签,记得是什么叶子吗?就在街心公园里的,那时候我们吃过晚饭,总喜欢到那里坐一会,不错,是紫荆花树叶。是不是像圆卵?因此学名上就称为卵形,它左右对称,因此我就画了这样相互追尾戏水的两尾金鱼,游动的红黄两色鱼身,搅动起浅蓝色的水漩涡。还有这种树叶,就在我们小区里的,你也一定听过它的名字,当然你也可能没留意到,告诉你吧,是梧桐树。你觉得像什么?一只手掌?不,不,我要说的是,要顺应它的形状,但又不能拘泥于它的形状,每一片叶子都是不一样的,人每个时刻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也要顺应我们自己的感受,要与叶子建立起联系,要看到它的背后,要看到更多……

阿芷被震撼了,似乎是突然之间,她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她有些忐忑着,似乎又穿越回了生物课堂,说我可以跟你学吗?表弟呵呵笑着,当然可以啦,只要你愿意。于是,表弟就开始教阿芷,怎样采摘树叶、怎样配置溶液、怎样小心地刷去叶肉、怎样保存叶脉片……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只要阿芷在哪一点上还不明白,他就反复地讲。阿芷呢,当步入其中,就觉得越来越有意趣了,又在表弟的引导下,拿起画笔尝试着在叶脉片上作画。好久没有拿过画笔了,阿芷不免有些心慌,头脑里又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笔。表弟鼓励说,你闭上眼睛,平静地呼吸,去感受周围世界默默中给予你的能量,重新接续万物与你的相连。这个时候,你已经充满力量,想像着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如一根羽毛,她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你继续飞,飞出了窗口,来到了广阔的大世界。你是属于整个世界的,你是当中的一分子,你又是它的全部。你还在自由地翱翔,高蹈大地的上空;或者某个时候,也降落回到大地,恣意地游走。此时,你的眼睛已看到了一切,一切的细部又都进入了你的眼睛……要相信你自己,那一刻你所看到的,一定就是你最内在的。好吧,当你发现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睁开眼,把它画到叶脉片上。

按照表弟的指引,阿芷闭上了眼睛,可是很奇怪的,平时似乎能够知道自己看到什么,这样地有意去看的时候,却反而无法平静下来了,头脑里总是纷乱,画面总是充塞着模糊的花点。表弟说,不是让你有意地去想去看,是放开自己的思绪,让内在的那双眼睛去看。阿芷想着“内在眼睛”这四个字,更感到糊涂了,心里就有了畏难的想法,说我还是继续制作叶脉片吧,这个简单些。表弟摇摇头,似乎对阿芷的这个观点不满了,滔滔地又说起来,你看似简单的,也许并不简单。过去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做叶脉书签,一般都用常绿木本植物的树叶,要叶脉粗壮而密的树叶,比如这些,玉兰树、榕树、桂花树、茶树……但是我觉得,每一种树叶都有其价值,每一片叶子都有它的美,都一定可以做出书签来。因此我有个计划,目前也正在尝试,就是用一些比较软的薄的树叶来制作书签,比如这些,芭蕉叶、甘薯叶、南瓜叶,甚至还有油菜叶。我相信,只要反复试验调配出合适的酸碱度,再巧妙地配合用氢氧化钠,就可以做到了。你对这个不太懂?咳,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

回想起来,表弟也送过我十几枚他制作的书签,画里有人物、风景、写意、卡通各类。其中一枚画的,是冬天里,一只猫蜷在火炉边,缱绻而慵懒。一枚是屋檐下的一窝燕子,两只雏鸟探出了鹅黄色的小嘴,似乎能听见它们“啾啾”地叫呢。另一枚,是一个少女坐在门口,笔触纤细人微,连少女的眼睫毛都清晰可见,在少女的肩膀上,站着了一只蜻蜓,两只眼睛鼓鼓的,修长的尾巴是栗红色间黑环,翅膀薄如轻纱又暗藏一圈圈红黄蓝三色混染的炫美,似乎就在轻轻地震颤。我看着这些书签,也曾经为它们的纯美而感叹,在那咫尺的见方之间,表弟却如闲庭信步,描出了那么栩栩如生的画面,构筑起了自足自满的一个个世界。我还注意到,表弟的书签,大多都这样,似乎是舍弃了人的;就是有人,也几乎都是少女和孩子。好像是,表弟虽然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但是他与我们这些人之间,是划开了界限的,他自有一个他自己的小世界。

9

后来,因为书签的爱好,表弟还认识了几个朋友,也就是老丁、四哥他们。这些人,怎么说呢?都是有些怪癖的,看着总觉得不务正业。老丁收集鸟叫声,四哥就收集动物的脚印,先是身边的家养动物,后是动物园的圈养动物,而后又到山林里,寻找拍摄野生的动物。那些动物的脚印,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如猫的梅花、羊的核桃、马的月亮、松鼠的桃花、猴子的人手、大象的圆坑……细细地观品,也让人遐想,深有旨趣。后来又加入了一个,称作“水博士”的,就更加古怪了,号称收集水的情感。据他所吹嘘,水也是有生命的,有着细致入微的情绪、丰富多样的表情,只要用高倍照相机,就能拍摄出来。照片里,水波的深浅、旋流的正反、色彩的红橙蓝紫黑各色变化,对应的是它们的高兴、愤怒、惊悸、忧郁、哀思。这就相当于翻译,他是那个翻译家,水的照片就是他翻译的作品,通过这些作品,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能读懂了水的语言……这几个人,凭着相投的爱好,便不时地聚在一起,相互交流收集的心得,或者结伴外出,一起寻找属于他们的宝贝。后来,他们还在云山市松林公园举行了展览,四个人沿林荫道摆开了展位,招徕了在公园里散步的市民。后来,这事情传开了,又有一些市民专门到公园去参观了。

其实,那个展览会三姨妈也去看过的,只是没有走近,就在人群的外围远远看着。人群中,她的儿子正埋力地给观众介绍书签的制作过程,耐心地回答观众提出来的问题,还即席表演了在叶脉片上描画。三姨妈兀自摇着头,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操尽了心要把她的儿子带到正经的路上去,可到了最后,他怎么又跟了他老子一样,尽鼓捣些没用的东西?而那些一毛钱不值的树叶里,又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这个男人宁愿抛弃了一份家业而不珍惜?

当然,三姨妈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他那么迷恋这些小树叶,那就从这里打开他做生意的窍门吧。三姨妈找了一个玩收藏的朋友,让他去看表弟的展览。那个朋友赏玩过了书签,跟表弟聊起了收藏,从商周的青铜聊到清朝的瓷器,从鎏金掐丝的鸳鸯盘聊到紫檀木的龙凤椅,从一枚1968年发行的“全国山河一片红”面值8分钱邮票在近年以730万人民币拍出,到点评时下叶脉书签的收藏前景。那个朋友说,凭我的经验,你这些书签的收藏潜力也未可估量呀。表弟取了几枚书签递给这个朋友,说你既然喜欢,那就送给你吧。那个朋友不肯接,说这可不成,那都是你亲手做的作品,怎么能白白送我呢?表弟坚持要送,那个朋友说,那你就送我一枚吧,别的,我买了。表弟把书签收了回去,说我不卖的。那个朋友说,你开个价吧。表弟反问,你能给什么价?那个朋友估摸一下,说一百块一枚,我要十枚。表弟摆摆手,说你走吧。

那个朋友回了来,转述了与表弟的对话,三姨妈当场就拍了桌子,钱都送到嘴里了,还要吐出来,这是什么榆木脑袋呀?她原本想着,只要他能卖出第一枚书签,只要他能赚到第一笔钱,他就会体味到做生意的奥妙,那么,往后他也就愿意往这条路上走了。

不过,那个时候的三姨妈,对表弟依然抱着最后的一丝幻想。半个月后,云山市旅游局到港澳及沿海多个城市举行系列旅游招商会,丽菲酒店作为云山市酒店业的代表,被列入了此次招商会的大名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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