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的婶婶
2017-05-03王升君
王升君
贾桂兰是我本家的婶婶,很小的时候就听她唱秦腔,婶婶以前是县秦腔剧团的演员。“文革”期间,剧团解散,她就和叔叔回到了老家,和我们一起住在庄子上。唱了几十年的戏,已经不习惯在庄稼地里干活,所以,她大多时候不到队里出工,做家务。叔叔是唱武生的,体力还好,不久就习惯了地里的农活。再后来婶婶也间断地在生产队里出工,干些打土块、翻粪土之类的零活。
婶婶长得模样清俊,眼睛很大,走路时腰肢扭动得很迷人。我总觉得她和庄子上其她女人不一样,有一种超脱的气息。每天早上我上学路过婶婶家,都会听到婶婶在她的院子里练嗓子。婶婶家住的是爷爷传下来的院子,墙是黄土打的,墙根有2米宽,6米多高。站在墙下用劲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墙顶。“啊……哦……”清幽靓丽的嗓音从她家的高墙里传出来,弥漫在庄子上空。听得男人骨都酥了,上工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墙外停下来听一会才走。就有女人背后骂“妖精”“闲了撑的”“唱得再好能填饱肚子吗?”那时大多人都吃不饱肚子,对于这样的唱腔大大超出了庄子上人的精神范畴,可婶婶就是拿它当饭吃呢。听母亲说,戏是婶婶的魂,婶婶说她要是一天不练嗓子就没魂了。渐渐地,人们习惯了。
曾有一段时间忽然听不到婶婶唱戏了。母亲说是工作组领导找婶婶谈话,唱戏是牛鬼蛇神,要批判。一时间听不到婶婶唱戏,就跟庄子上人的生活里猛然少了啥似的,庄子早上的空气似乎都闷闷的不流动了。
有几年,样板戏大兴。临近春节,大队里都成立临时的革命样板戏演唱队,婶婶算是又派上了用场。她扮演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她原来是唱秦腔的,但唱革命样板戏、京剧也很拿手。与那些临时拼凑成的演员(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相比,真是天地之别。她的嗓音、身段、走势、捻指的功夫,都成为一种吸引力。她一时成了全大队的红人,人人羡慕,见了她都亲热。婶婶从不矜持骄奢,还认真指导其他人入戏。婶婶走路都哼哼着,魂在乐呢!
又过了几年,样板戏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突然冷了。婶婶不再唱样板戏。婶婶又干起搡碾子、推磨、吆鸡、喂狗的活计。婶婶总是怏耷耷的,走了魂。
不久,婶婶又开始唱戏了,这次唱的是婶婶拿手的秦腔。
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家家日子红火。庄稼收拾完,整个冬天,人闲了,不再天天晚上开会,听队长结结巴巴地念报纸,开批斗会。晚上都有庄子上的人围到婶婶家里去请求婶婶唱几段子戏文。婶婶又开始唱戏了,婶婶唱秦腔,拿手得很。听众来之前,婶婶忙前忙后,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只恨狼烟纷纷起,
锦绣河山又战火朦胧。
恨辽兵九龙峪摆下天门阵,
杨元帅难破此阵忧心忡忡。
我若能疆场得驰骋,
定要将入侵辽虏一扫空。”
婶婶唱《穆桂英挂帅》,气韵酣畅淋漓,高亢入云,那唱腔气势把穆桂英挂帅征战沙场的巾帼英气渲染得酣畅,听得人心血涌潮,对穆桂英的敬慕转成了对婶婶的敬爱。
“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
患难的夫妻弱儿幼女全不念。”
大家为秦香莲被遗弃的命运大感悲恸。秦香莲凄声哭诉,声声砥砺心坎……听戏的大妈、婶婶、姐姐们随着泣声不止。穆桂英挂帅、铡美案的故事我都是从小人书上看到的,但没有这么深的感受,听着婶婶的戏,人物的命运情感全在悲愤幽怨的唱腔里,控制了我的情绪,半夜醒来,婶婶的唱腔就在庄子夜空缭绕。
开始来听戏的都是我们本家的大妈、婶婶、嫂子,娃子们大都是来凑热闹的。有了听众,婶婶自然高兴,总是笑盈盈地招呼大家就座。嬸婶备了茶水,有时还有葵花籽儿。庄子上更多的人都围到他家里来,屋里坐不下的就站在院子里听。时间长了大家就觉得对不住婶婶,想听戏又不忍心每天这样到她家里嚷踏,就开始家家户户地挨着请婶婶到家里去唱。各家把土炕煨得烫烫,坐上去屁股烙得坐不稳当,不时地挪动,又舍不得腾开地方,有的撒尿回来,地方就被别人占了,还得嚷嚷半天。炕中间摆了炕桌,摆上茶水、爪子,有条件的还摆上点心。能有资格靠炕桌坐的,是庄子上德高望众的长辈。但任何时候都会在炕桌旁给婶婶留一个位子。婶婶大多时候站在地上唱,累了就坐在炕沿上唱一阵。两腿跨在炕沿不停地抖动,打着节奏,并根据唱词内容做出各种手势,虽然没有穿戏装,但从她的动作、唱腔想象出金莲碎步颤移、水袖翻转的舞姿。动作和唱腔配合得天衣无缝,牵动人的魂魄,有时候觉得换一口气都来不及。
乡下的冬天,夜晚是沉寂的,庄子里到处弥漫着麦草烧炕后冒出的烟味。朦胧的月亮照在庄子上,一片祥和的气息,婶婶的唱腔在庄子上空高扬,月亮都醉得走不动了。
县剧团重新成立时,剧团领导三番五次来邀请婶婶、叔叔。条件是吃公家饭,发工资,可是婶婶拒绝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婶婶原来是剧团的台柱子。我们都为婶婶感到惋惜,这件事婶婶一直没有多解释。倒是剧团请去临时顶了几场戏。
婶婶去世了。庄子上的人都来了,说是按祖传的规矩,“戏子”进祖坟会毁了风水。那些平日的听众这会儿都站在婶婶的院子里,低垂着头,板着脸,义不容辞,维护着祖坟的威严。
荣哥、毛毛姐哭声泣厉,叫人心颤。这时,人们都会想起婶婶的唱腔。他们只得找地儿把婶婶埋了。
婶婶一辈子为别人唱了无数戏,东家请,西家请,没收过人家一分钱,说起她唱戏没有人不称赞。多少人曾陶醉在她的戏里,她为这个庄子驱走了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又给多少人带来了快乐,可死了,祖坟里没有三尺大的地方容下她!
这几年,隔三岔五的都有自乐戏班子组织演唱。唱戏的人才奇缺。文化部门也多次组织竞赛活动,抽调汇演,一时之间秦腔又在家乡这片土地上热闹起来了。
我时时想起婶婶,要是她还活着,还会唱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