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两题
2017-04-13马亿
马亿
我是艳俗
我是在五年级的语文课上学到“艳俗”这个词的。当时,那位矮胖可爱、长得像存钱罐一样的语文老师突然就在课堂上提到了这个词,之后转过身使劲地把这两个字定格在黑板上。存钱罐,这是我给语文老师起的绰号。存钱罐那件磨旧的灰色西服的后摆,依然伸出一条猪尾巴一样的布条,这条猪尾巴就像一杆直立着的小旗子,在风中舞得很好看。我就是在这种情景下第一次看到“艳俗”这两个字的,它们静静地躺在黑板右下角,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的我就像王先生假装的那只三角恐龙,也是呈那种姿势趴在课桌上,不同的是他总是趴在第一排,而我喜欢趴在最后一排。我用双手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就像一个在课上被打扰的坏学生。我确实是坏学生,因为每个学期末老师都会发给我一张写着“你是坏学生”的评语单,这就相当于是我们的成绩单。我对这个评语没有多大的异议,异议在于其他同学都能拿到一张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成绩单,而我的成绩单仅仅是一张惨白的稿纸,四周毛毛糙糙的,一看就是老师们平时随手用来包东西的毛边纸。
存钱罐不给我粉红色的成绩单这事让我非常气愤,所以每次发完成绩单后我就跑到厕所拉屎,手纸当然是那张白色的成绩单。白色的成绩单看起来不如粉红色的好看,作为手纸它还是相当好用的,比大伯给我用的烟盒还是要柔软舒适不少。
我对“艳俗”真可谓一见钟情。从我在黑板的右下角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即使它是出自存钱罐之手,依旧是好的。当时我还完全不明白“艳”和“俗”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好在哪儿,但我固执地认为它们是好的,没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
事情出在那天下午。
放学后,我和细欠、铁牛三人像往常一样在玩玻璃珠。弹玻璃珠真是个好玩的游戏,我们一会儿把玻璃珠往西弹,一会儿又把玻璃珠往东弹。往西是回家的方向,往东是去学校的方向。这话的意思是我们一会儿从学校往回走(准确地说那种姿势叫爬),一会儿又从家往学校走。就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直到山上的太阳都陷进去了大半,红彤彤的云彩反射回来的光变得有气无力的,我们才把玻璃珠放回各自的铅笔盒中,并约好明天放学继续弹玻璃珠后才各自散去。
我走到细欠她家那排强壮的美人蕉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木门槛上发呆。她穿着一身白菜梆子颜色的衣服,不知道裤子是什么颜色的,美人蕉把她的下身完全遮住了。我其实也不敢确定她有没有下身。她的头发乱得很有气派,就像电视上在瑟瑟秋风中杀人不眨眼的女侠的头发那种乱,看似漫不经心却独具韵味。那女人的脸上倒映着还挂在半山腰的太阳的颜色,让人感觉她模模糊糊的,眉毛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见,只看到两片薄薄的嘴唇很有兴趣地闭着,安安静静的。当时我简直是看呆了,这种呆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是陌生的,也不是说她长得有多漂亮,而是因为我觉得看不懂她,她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最后还是细欠救了我,她朝着门槛上的女人使劲地喊了一声“妈”。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但我的大脑又似乎对刚才的神秘有一点留恋的意味。我的两只眼睛还是看着那个神秘的方向,毫不动摇。也许是突发奇想,也许是胡思乱想,我的脑子里当时竟然出现了一个词儿:艳俗。原来细欠她妈就是艳俗。我心领神会似地自己笑了出来,并朝着细欠她妈大喊:“你就是艳俗。”细欠她妈当时显然也不懂艳俗是什么意思,她回头说了一句:“黑孩,你妈找你呢!”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又打了我,因为我没有喂猪。虽然我每天都没有喂猪,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地打了我,那天本来就和以前的其他日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以前爸爸打我的时候,要么是我在使劲地往下咽饭,要么是我正在打饱嗝,他总是瞅准时机用右手中指的中节狠狠地在我头上钉一下,我每次都会吓一大跳,好几次还把碗给扔出去了。爸爸看到我吓一大跳总是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看到爸爸很高兴,我也总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但那天爸爸钉我后,我并没有吓一大跳,更没有把碗扔出去。
“黑孩是不是病了,月枝?”爸爸不高兴地问我妈。
“黑孩,来,笑一个。”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一听妈妈的声音就想笑,即使有时候她骂我的话很难听,我也会想笑。我可以只听她的发音,而不听她说话的内容。
听到妈妈的话,我当然是咧开嘴巴笑,比以前吓一大跳或者把碗扔出去还要笑得开心。
“你看,能笑就说明没事儿。”妈妈兴奋地说。
“嗯,能笑是好的,是好的就好。”爸爸脸上的阴郁也一下子散开了,又拿出酒壶往供祖先的瓷盅里加了一些酒,盅里满满当当的。
那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当然,这时的我还不知道晚上睡不着就叫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躺着都不舒服,用麻绳穿成的床板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声音不大,但在那么空旷漆黑的夜里听起来就像夏天午睡时吵个要死的知了一样,让人心烦气燥。这个觉是睡不成了,窗子外面的月光顺着窗框规规矩矩地投射在我的被子上,斜斜的一方,显得很安静的样子。被我压在底下的麻绳床板也不再响了,但我还是睡不着,脑袋中白菜梆子老是一闪一闪地,好像我对她很不放心似的。等到我稍稍对她放心了,脑子里又会跳出存钱罐白天在黑板的右下角写的“艳俗”这两个字。总之,我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它自顾自地想这想那。或者也可能说是另外一种情景,那晚长在我脖子上的不是我的脑子,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别人的脑子想这想那。
我对那晚的失眠,记忆深刻。这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几乎夜夜失眠,也因此而变成了一个三流作家。我现在来说说我变成三流作家的事。
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无所事事,直到有一次床头刚好有一本没有做完的作业,我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把作业做完了。再后来我做作业成瘾,把下几年的作业也给做完了。后来实在没有作业可做,我就在作业本的空白地方胡乱地写一些汉字来打发时间。这么写着写着,几年之后我竟写成了一个三流的小说家。我的名字时常出现在市里的报纸上,甚至还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个人文集。
就在失眠后的第三天,我再次看到了细欠她妈坐在她家的那条破门槛上,是在那天早上。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背着只有一根带子的杂色破布书包从湿漉漉的美人蕉前走过,细欠她妈上身穿的还是那件白菜梆子,不过这次她的眉毛眼睛鼻子都在正确的位置上安着,清清楚楚。但是最大的不同,是她的头顶,一朵硕大的红花开在她的头顶,那种红是当时的我所没有见过的,红得彻底,比那种成熟的朝天长辣椒还要红。二十多岁时我才知道,细欠她妈当年头上戴的是红玫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还买过一朵,送给了在马路上行走的一位长得白白胖胖的女孩,虽然她顺手就把那朵花扔进了垃圾桶,但我还是很开心。我从垃圾桶里把那朵花又拣了回来,在床头放了好多天它才完全枯萎。我特别喜欢它干枯时候的样子,可惜那位白白胖胖的女孩子没有看到,否则她肯定舍不得把那朵花扔进垃圾桶。
关于那天早上我还有一些要补充的。我快走过美人蕉的时候,回头对细欠她妈又大喊了一句:“腊红,你真是艳俗”。细欠她妈叫腊红。按理说我应该是叫她腊红姨,但从来没人教过我。
“快走吧,细欠在前面等你呢!”腊红的声音也像我妈的声音一样温柔。女人的声音都温柔。我知道细欠肯定没有在前面等我,我也从来没有在前面等过她。
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迟到了。我是那个唯一迟到的人。虽然每天都有一个人迟到(我们班的规定,最后一个到就算迟到),此前,迟到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而是铁牛。存钱罐为那个家伙起了一个名号:迟到专业户。但今天我却抢了他的风头,铁牛竟然也坐在讲台左边的凳子上,笑嘻嘻地一边看着我一边磨屁股。
“你迟到了?”存钱罐也笑嘻嘻地看着一脸疑惑的我,就像在看一个很冷的冷笑话。
我点点头。
“那你要我们怎么惩罚你呢?”存钱罐的笑容突然冻住了,恶狠狠地对我说。他在这里说的“我们”指的是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和他自己。
就在这时,铁牛站起来说:“让他脱了裤子跪在讲台上”。全班同学大笑不止,因为这一招是我们用来惩罚铁牛的經典花样。
“换一个吧,要不让他自己把铁钉扎进脚掌里,下次就能走得快点儿了。”王二也站起来提了建议。这个家伙上次跟我争论为什么马跑得比人快,我说都是因为马的脚掌里有块铁。他肯定是受到我的启发,所以也想在我的脚掌里塞进一点儿铁。
存钱罐对着踊跃的同学们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都停下来。
“我看这次我们玩点儿新的。”他仔细地朝四周扫视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他面前的那块黑板上。我的心突然一凉,难道他想把我像铁牛一样钉在黑板上?他看了一会儿黑板,又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说,“我看黑孩就是艳俗,大家都看看他的那个破片儿书包。”
满教室的同学在存钱罐的引导下,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书包。
“嗯,是艳俗。”不知道是谁最先看出了我是艳俗,接着就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声音,“嗯,是艳俗,是艳俗……”
“我看不如让他对全班每一个人都说一句他是艳俗,怎么样?”存钱罐用他标准的“我看”式句子压住了全场的嘈杂。他语气严厉,每次这样的“我看”一说出来就算命令,同学们从来没有异议。
我站在门外看着教室里喜笑颜开的铁牛王二和存钱罐,心里涌上来一股悲凉。我马上就要变成艳俗了,变成像细欠她妈那样的一个二路货,穿着白菜梆子的上衣坐在破门槛上闭着嘴唇。不,我不能变成那样,我歇斯底里地朝存钱罐喊:“不,我不是艳俗。你们把我的裤子脱了让我跪在讲台上吧,或者把我钉在黑板上,也可以叫我自己把铁钉扎进脚掌里。”说到最后的时候我近乎是哀求。
“不,你是专政的对象,没有权利提意见。”存钱罐的回答斩钉截铁一般果断,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威严。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膝盖一阵发软,就像大伯家过年宰羊的时候总有一些羊跪下来求饶。我想我当时的本能是在求饶,只是我的那两只膝盖还没有软到要跪在地上。我再看看同学们期待的眼神,就像是在等着一场动画片的开场。我说:“好吧。”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关于那一幕的记忆却永远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一个个地对坐在教室里的人说“我是艳俗”,每说一次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钉了一块在黑板上,同时我的脚掌里也被扎进了一根铁钉。再回过神来想想,我是艳俗,又把前面的两种痛给完全覆盖了,最痛的痛还是这第三种痛。从今以后,我就跟细欠她妈一模一样,是艳俗。我越想越觉得不能活了,是存钱罐杀了我,我死了也不能放过他。
那天下午放学后,铁牛和细欠都早早地溜走了,我一个人拿着玻璃珠到处瞎扔,也是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等到把这颗乳白色的玻璃珠扔到细欠她家壮硕的美人蕉旁边时,细欠她妈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在破门槛上,只把她那件白菜梆子上衣留在了门槛上。我知道她这是留给我的。
我飞快地跑过去穿上了那件白菜梆子上衣,衣服大小正好,然后我就坐在了破门槛上看着红彤彤的云彩,山上的太阳又只剩了一小半。我在这轮一小半太阳里照了照,也没有找到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贴在一起,安安静静的。
夹缝
像以前一样,我刚从充斥着好闻的消毒水味的干净单间病房里醒过来,精神好极了。抓在我右手里的白色床单,有那种浆洗之后的手感。阳光从矢车菊张牙舞爪的叶子间隙刺穿过来,一根一根打在地上形成凌乱的光斑。床头柜的白色托盘里,透明玻璃杯的杯口微弱地向外冒着热气,那热气刚升出杯口就发散成一段段的,整齐而有韵律,就像我的猫灰仔睡着时肚皮一鼓一鼓的节奏;如果静下心来,我甚至连那节奏的频率都能数得清清楚楚。空气震荡的声音和少许安然飘飞的灰尘混杂在一起,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声音发自灰尘的错觉,但我知道那不是。一切都安安静静地摆在原位,就像还没睡醒一样。我喜欢这种寂静。
我听到了丁苗的心跳,正在楼下的某级台阶上,由远及近。那声音健壮而准确。我总是怀疑丁苗那么瘦弱的一副身板儿,怎么会配备这样一颗过于强壮的心脏。我甚至觉得那颗心脏总有一天会不甘被困在那样一块狭小黑暗的胸腔里而擅自出逃,哪怕只是开个小差,也够丁苗受的了。我多次跟丁苗说出过我的担心,但丁苗总说我的病又来了。
病又来了?我有什么病,笑话。
丁苗一进门就径直坐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笑着说我又晕倒在大街上,还问我是怎样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心不在焉,说家里闷得慌。丁苗拿起小圆木桌上的水果刀和苹果,细细地削起来了。她削苹果的技艺确实是越来越娴熟了,不仅削得快,而且美观,完整的一刀就能褪下全部的苹果皮,然后炫耀似地把那圈完美的苹果皮举起来给我看,直到我有所反应,她才把苹果皮依依不舍地扔进垃圾篓。把苹果递给我的时候,她又说了一句傻话,有病真好。
“我没病。”我推开她的苹果,随手拿起了左手边的水杯,轻轻泯了一口。
“没病干嘛躺在医院?”丁苗的把戏又来了。
“谁知道呢,又不是我自己走进来的。”
“算了算了,没时间跟你磨嘴皮子玩。”丁苗把苹果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的医用托盘里,像害怕伤到了什么易碎的宝贝似的,然后冲我挥挥手,推门走了。她那条一甩一甩的大辫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粉红色的蕾丝头绳可真是俗。
我从来没告诉丁苗,其实我挺羡慕她的。从幼儿园开始,丁苗就是我学习的榜样,当然,是我妈叫我学习的榜样。她不仅语文和算术水平远超同班同学,就连“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丁苗都是我们班的领舞。在同学们的眼中,丁苗俨然就是一个神童。按说同学们都应该嫉妒她才对,但丁苗似乎是具有某种天生的魔力,她的礼貌、修养、聪明,就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一样吸引着她周围的人,甚至连妈妈口中“多动症晚期患者”的我,跟丁苗坐在一起都会安静下来。幼儿园老师发现我的这一特质之后,欣喜地把我和丁苗的座位安在了一起,从那一天起,老师打电话告诉我妈,说我“好像变了个人”。
在认识丁苗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笨人,不仅考试很难及格,连玩打弹珠、跑城、丢沙包这些游戏的时候都被小伙伴儿嫌弃。丁苗是第一个夸奖我的人,她下课的时候偶尔把我带到教室后院的滑梯旁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我是很聪明的,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头脑还没有长大。我当时就很疑惑,丁苗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甚至比我还小两个月,为什么她的脑袋长大了,而我的还没长大呢?
带着丁苗的夸奖和疑惑,我们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唱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后,班里的女生都哭了。当时有一个流言已经在班里传开了,说一上初中身体里就得流血,搞不好会死的。大家都很害怕,却也没人敢去问问老师。那个暑假丁苗经常带我去小城南面的白石山,她喜欢盘腿坐在山顶的那块大青石上,漫天都是白胖胖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胖嘟嘟地鼓着。我忧心忡忡地想着长大就要流血的事,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丁苗告诉我,长大之前,每个人都会患上某种怪病,等长大,就正常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天傍晚,丁苗指着天边的山岗,说她爸爸就在那座城市里。我踮起脚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远处起伏的群山岿然不动,像一只正在午睡的豹子。我不知道山的那边是哪座城市。
“我可能快要走了。”丁苗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抠着白球鞋的鞋面,那只戴在“哈罗凯蒂”耳朵上的粉色蝴蝶結快要掉下来了。
“去找你爸爸吗?”我的心里升起一丝伤感,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上面灰扑扑的,这双鞋该换下来洗洗了。
“我也不想走,之前和陈新、王婷约好上初中后要一起学民族舞的。我喜欢绿色的孔雀,连走路都很美,可我妈在偷偷收拾行李了。”丁苗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背对着夕阳看向山下的这座小城,太阳躲在她的脑袋后面,依然向四周的天际散发出绶带状的五彩云霞。在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丁苗是一尊佛,给昏暗的人间带来了光芒。
谁也不知道一年前的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下午,我和一些朋友约在体育馆打球,就跟以前的暑假一模一样,甚至当时的太阳,都跟以前的那些年没什么区别,温吞吞地挂在天空。那天打完球我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跑到体育馆对街的“有间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我太渴了。
等我回到体育馆拿衣服的时候,打球的人都已经走了。
我一个人喝着可乐往家晃荡。当时天色并不是很晚,太阳已落,但还能看到西方漏出来的一点儿余光,气息奄奄地照着行走的人们。路灯照例还没有开。在我走到三岔路与淮海路交界的那个红绿灯时,斑马线对面刚好红变绿,我抬腿便走,同时喝了一小口可乐。就在这时,一辆变形金刚似的大卡车已经冲到我的身边。我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什么也没做。刻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可乐罐从我手中滑脱,在地上蹦跳了两下,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夜深了。
第二天,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记得我在喝可乐,满嘴还是可乐甜浆的香味。妈妈哭着跑过来,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哭肿了,红红的。她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基本没什么事,只是左手大拇指上不知道被谁贴了一个透明防水创口贴。我问她我怎么了,是不是被车撞了。妈妈惊愕地看着我,好像不懂我说什么。我说是一辆大卡车,我没记下车牌,逃逸就逃逸吧,反正我也没怎么着。爸爸站在妈妈身后,一脸疑惑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
我已经在医院躺了一夜了,身体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医生没查出什么问题,只是叫我们先回去,过段时间再来复查。
妈妈在收拾旁边床上的一堆杂物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同时我又听到一架飞机在头顶轰鸣,四处搜索一遍,才发现穿过门框的电线上有只苍蝇翅膀一震一震的,距我有好几米远。我的听觉出问题了。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病,相反,觉得自己特别健康。
当然,那是一年前的我。现在的我很确定自己的身体在哪一方面起了变化,反正我觉得那种变化不是病。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吃完桌上的早餐,然后喂灰仔,玩玩电脑游戏看看书,或者打开真空玻璃夹层,听听马路上的人声。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偷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没办法,我照样听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马路牙子上一些情侣的耳语。不过说实在的,那些男的说话都太没创意了,让人发腻。即使都是一些无聊的对话,我照样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做贼得手时的心理快感。再说,我也特渴望与人接触一下,哪怕是间接的也行。
去年出事后,我能见到人很少,爸妈、医生护士、丁苗,就是这么多了。当然,偶有酒驾的司机撞上离我家不远的那条长长的绿化带,那我就能看到稍微多点儿穿着制服的警察。但遇到这种事的几率也不高,只有过三回。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反锁着的防盗门,有夹层真空玻璃和壮实防盗网的一栋三层小楼上的二居室房子里,和我的猫灰仔为伍,帮它洗澡,喂它吃我的零食,一起玩电脑游戏,一起睡觉。除了家和医院,我哪儿也去不了。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摆在书桌上的这只闹钟,周而复始地绕着表盘旋转,然后回到原点,再来一次。过上这般清闲的日子,我常常想,或许我的一生就要浪费在这间小房子里了。每每想到此,我总是后悔之前怎么没有尽情地四处走走,就连我居住的这座小城,还有多少条道路、多少棵树是我没见过的,我应该走近它们,看一看,摸一摸,把它们记在心里,这样我才能细细地回想,靠记忆的温度挨过如今这死水般的煎熬。
丁苗在那个暑假似乎特别黏我,一大早便敲开我家的门,跪在那张藤椅上看阳台上的栀子花。她给每一个花苞都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并按照她猜测的开放顺序为它们一一编号,“你看,‘小麦芽破壳而出了!”“‘豆包今天怎么不高兴了,阴着个脸。”“我要给‘金钱橘改个名儿……”丁苗总是在我刷牙的时候在旁边叽叽喳喳。
那是我走路最多的一个暑假。丁苗像疯了一般拉着我走在小城曲曲折折的巷子里,虽说身处其中,我还是被小城的的庞大复杂给震撼了,那么多穿着各异形色不同的人们,推车沿街叫卖的小贩,扎在稻草上的糖葫芦,在车站替人担货的扁担,一路欢喜,脸上全是幸福的神色。我渐渐被街上这种杂乱、热烈给迷住了,仿佛身处其间,我就是一个大人了,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这些行走中的人们是在为我示范,未来,我就得这么过才有意思。
丁苗也很高兴,她说走路就是一种丈量,我们是在丈量世界。这句话她是在书里看到的。那段时间,丁苗的零花钱似乎也格外多,我们吃了很多街上的小吃,每次丁苗都抢着付钱,她说她妈妈明天会再给钱她的。
一天,丁苗突然告诉我,妈妈的行李快收拾好了。我们坐在枝繁叶茂的细叶榕底下的石头棋盘上,微风吹来,周身凉津津的。“可她没收拾我的连环画,还把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偷偷藏在底下车库里。”丁苗吃一口冰淇淋,把包装纸捏成一团,揉在手心里。
我忘了那天下午自己是怎么从第五医院走回来的。
刚出病房我就想吐。那种想吐并不是从胃里面翻涌出什么物质,而是耳朵里好像突然一下子灌进了一大堆东西,而嘴巴想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妈妈看我突然弯下腰做出要吐的样子,使劲过来拍我的后背,但是吐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而我觉得那东西已经到嘴边了,它就是不出来。
我感觉非常吵,仔细听听,这声音里是一位男医生在问病人腰上是持续痛还是一阵一阵地痛或是变天气痛,屋外好像是两个清洁工一边说女儿工作的事一边拖地,间或还听到一个小药瓶碰到塑料质地的垃圾桶的声音,以及一只小鸟划着翅膀从什么地方飞向远方,至于空调室外机滴水砸在水泥地面的声音和一些什么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我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我直起腰来向四周看了一遍,除了我和爸妈,只有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一个病房出来又钻进了旁边的一个病房。
我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多,而且众多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丝毫没有混淆。我觉得这些声音把我充塞得快要爆炸了,于是双手用力地把耳朵堵住,而且是出死力,手指稍微一松动,那声音就像见缝就钻的风一样吹进我的大脑里,那会让我产生强烈的想吐的感觉。
那天我就是用双手塞住耳朵的奇怪姿勢回去,爸妈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丁苗终究是没有走成。
她家的事在整个镇子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傍晚乘凉的阿姨们把小板凳搬出来坐好,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那个贱货”,一边细细回忆着“那个贱货”的行径。“你们看看,走路哪有她这么走的,大屁股盘子都拧出水来了,这还能不出事?说来她做得也真绝,连家具都带走了,是一辆吉普车来搬的吧?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她那个闺女,哎哟,不说了……”
听丁苗说,她爸已外出寻找她妈妈,她爸不相信她妈是这样的人。一个大活人,哪能消失得这么干净,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丁苗一觉醒来,家里和妈妈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打开碗柜,连妈妈常用的那只白底蓝花的小瓷碗都不见了。这些年来,丁苗虽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其他的妈妈有些不同,但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突然的消失。其实也不算突然,起码丁苗偷偷看到过地下车库的那两只大红色的皮箱。
让丁苗更加疑惑的是家里妈妈画的那些色彩艳丽的画,这么重要的东西妈妈怎么会给忘了。楼上满屋子的水彩、油画、泼墨和素描,没有一件丁苗看得懂的,但她却发自心底里喜欢,这些变形了的世界,加强了的色彩,像一条深不见底的老巷子那样,对丁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妈妈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调和这些色彩上,她觉得妈妈就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法师,在创造着一个另外的世界。难道这次她的出走,是另一个魔法?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失眠生涯。
夜里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带动空气的声音,风吹动窗帘的声音,电冰箱压缩机不时传来的声音,甚至睡在隔壁的爸爸妈妈的心跳声,全都像高音喇叭一样在我耳朵里叫喊着。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变得烦躁不安,后来索性白天晚上都用厚厚的被子蒙住头。我没有去上学,爸爸去学校给我办了休学手续,丁苗打电话说学校把双休改成了单休,还说我真幸福。爸爸把我房间里的铝合金玻璃窗换成了真空玻璃,我耳朵顿时清净了很多。听妈妈说有几次我出去买可乐晕倒在外面,拉到医院检查还是和以前的结果一样,身体非常健康。爸爸妈妈都感到很失望,经过几次闹腾之后,爸爸在窗子外面安装了防盗网,在门上又安装了一道反锁,他们是想断绝我往外跑的念头。但是我用小杠铃把防盗网砸开了几根,刚好够我钻出去,通过空调的室外机,我很轻易地就能走出去。
一般我都是夜深人静了才会出去,我不想听太多声音,声音让我感觉疲惫。我也不会走远,要不就坐在空调室外机上听一会儿机器的轰鸣声,或者下到马路的绿化带里听一会儿清脆刺耳的虫鸣,它们是天然的摇滚乐队。当然,这仅仅是对我而言。
丁苗说我是掉进了夹缝。
从A点到B点最近的路程怎么走?并不是直线。想象一下,如果A和B是一张白纸上的两个固定点,是否某种可能,某种未知的力量能把这张白纸给卷起来,像吃春饼那样。A、B两点是可以重合的。
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笑笑说,也许你的耳朵就有这种折叠的力量。
那你妈妈呢?
她掉进了她心里面的那条夹缝。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安静的生活,每天只听很少的声音,连灰仔都被我训练地只有到饭点儿才会喵喵叫。爸爸妈妈照常上班,丁苗偶尔打电话或者周末逃课来陪我说一会儿话,无非是初三果然像传说中一样刺激之类的话,要么就是为一些无聊问题跟她顶嘴。她说我其实一点儿也没病,不要多想,歇着就好。我说我知道。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的耳朵早就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我打开夹层真空玻璃,继续幻想着马路牙子上那对挨得很近的情侣的对话,想必又是一些滥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