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我们的耳朵
2017-04-13金意峰
金意峰
1
难听死了。晓英说。她用指头堵住了耳朵。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像两段无辜的白蒜。
窗帘低垂。如往常一样,我们的游戏刚结束。晓英不喜欢白天做游戏。她说,别把窗帘拉上。但是,过一会儿,她又会气鼓鼓地埋怨,不是跟你说过,要把窗帘拉上?
那声音确实嘈杂,可仍在源源不断地发散。四面八方。如果你去过菜市场就会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味道。比如臭鱼烂虾的味道。比如果蔬腐败的味道。再比如,人体内蒸发出的酸臭味。它像掘进机一个劲地钻。你用两个指头堵住耳朵也不行。它还是钻。从指头和外耳廓的缝隙里,甚至直接从耳朵皮里钻入。
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滞涩的声音如果串连起来,居然还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名曲《梁祝》呢。我太熟悉《梁祝》了,听过它的各种艺术表达。越剧的,徽剧的,二胡的,钢琴的,还有萨克斯的。那是能带给人享受的音乐,同时,带给人向艺术靠拢的某种形而上的信心。老实说我没听过这么糟糕的。沉闷、喑哑、苍白、呆板……我听出来了,它发端于一支铜管(我们这些家长里短的小市民习惯某种含混的称呼,像什么大号、小号、圆号、长号以及萨克斯号等,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叫它们铜管)。
于是,每次晓英发牢骚,我就对她说,有人在吹铜管。
不,是噪音。晓英气鼓鼓地纠正。
我摸着她那两段无辜的白蒜,温柔然而坚决地说,没错,就是铜管。
我的意思,噪音是一成不变的,而发端于铜管的嘴,尽管眼下缺乏艺术素养,但终究会翻越一道道山岭,把声音吹得悦耳一点。
晓英是我的现任女友。我俩交往已一年有余,按说也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尤其是我乡下的妈,一心想抱孙子,老爱在电话里敦促。我跟她说,你也不用催,众所周知,作为一个企业的小职员,你儿子成家的念头是非常强烈的,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急不得,我们要考虑晓英的感受。我妈就问,那你说,晓英的感受是什么?我吸入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说,到目前为止,晓英的感受么,还有待我去发现,挖掘。我妈并不欣赏我的幽默,嗯了一声便撂了电话。
我没对妈说实话。晓英的感受,像森林中的树木海洋里的水那么多。比如我的那些朋友过来看我,前脚刚走,晓英就开始嘀咕:某某的西服口袋上有个黑斑,估计是给烟头熏的,马兵你别近墨者黑啊,抽烟花销大,还有害健康。某某的眼睛色迷迷,马兵你要当心,别让他把你女朋友拐跑(嘿嘿,她弯着腰笑起来)……眼下晓英最迫切的感受是我俩居住的这个套房。七十五点五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本世纪初买的,虽说面积不大,可也耗费了不少精力与财力。当时我的工资少得可怜,六七百块钱,每月按揭,加上父母支援我的八万块钱,勉强算是还了贷。后来又东挪西凑借钱搞了装潢。晓英来了之后,喜欢在屋内溜达。看看厨房里的脱排,客厅里的墙纸,卫生间里的乳白色灯具,再看看镶嵌着灯池的天花板……她这么认真地看,我就得像个导游在身旁解说一番,比如灯具的出产地,比如空调的品牌,比如乳胶漆的型号,等等。可后来就不说了。主要是我累了,烦了,还很纳闷。你说你看什么呀,看来看去的,不看也是这几样,看了还是这几样。你说你看什么看。
可晓英不。晓英仍坚持要每天看一看。有时候我想她能看出什么呢?又不能看出钞票来。这真让人心里烦闷。有时候我真想把她扭来扭去的车轱辘脑袋拧下来歇歇。
不过,这样看来看去,晓英还真看出了点门道。她说,你这楼板不是混凝土浇上去的,而是五孔板搁上去的,你看,这儿有裂纹,那儿,也有裂纹。
我说,是吗?我怎么没发现?
你是猪嘛。晓英哼了一声。她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楼板上。她说,如果是预制板澆上去的,那隔音效果要好得多,反之,五孔板搁上去的,效果奇差。
晓英的五孔板理论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那天,由于某个历经数月辛劳的策划得到公司的嘉奖,一回家我便乘兴扑在晓英身上乱动。晓英知道后也兴奋哪。一兴奋她就报答我。她报答我的方式也是动。不过是左右扭动。后来我俩把手指叉在一起,眼闭上了,嘴张开了。一呼一吸。一吸一呼。
就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那声音来了。呈辐射状。从门缝里从窗缝里从天花板的裂缝里从楼板里。扩散。我们不约而同把眼睁开。晓英顺势把我推开。也可能是我自己滚开的。我们躺着,一动不动。
什么鬼声音。晓英竖起耳朵,若有所思地说。
真是的。她说。
顿了顿她又说,究竟是谁啊,这么讨人嫌?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说着晓英斜了我一眼,那眼里明显带出一点不满的情绪,给我的预感很不好。果然,她戳了一下我的脑壳,又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买这样的房子?四面漏风似的。嗨,那声音就这么四通八达钻进来了。
而这回,我有点醒悟过来。我说,房子造了好几年,开发商早跑了,我有什么办法?不过,那个吹铜管的,倒是可以找一找。
2
去找那个吹铜管的交涉,实属无奈。几年前我曾玩弄过一阵笛子二胡什么的,知道点基本的内外三吐之类的概念,以后由于生计问题,才遗憾地放弃了。也许因为那点渊源,我的心理有点微妙。私下里我还是蛮钦佩吹铜管的那个人。你看他,对音乐的信念多执着啊。孜孜不倦。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敢于冒着扰民的罪名。劲头不小嘛。大约是武侠片看多了,胡思乱想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位玉树临风的侠客,腰佩白刃,衣袂飘飘,在无边的欲望之海中逆流而行……
虽说有一会儿我沉浸在臆想中难以自拔,可想到这是晓英交代的任务,最终还是奋力挣脱了出来。
我想,尽管那难听得几乎令人作呕的声音因其漫射性,难以让人确定头尾,可根据最起码的声学原理,它应该不会超出直径五十米(我的这幢楼前后二十米开外就各有一幢结构相似的单元楼,而在左侧是一条马路,右侧是一堵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片废弃的工地)。也就是说,吹铜管的人必定是我的邻居。
得出这个结论后,事情就简单多了。趁着那噪音发射的工夫,我悄悄在几个楼道里贴墙走了一圈。
我赶紧回去向晓英汇报。
我对晓英说,谁说五孔板的房子不行,主要还是那声音太近。
晓英不高兴了,一提起房子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说,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我刚才去侦察过了,那声音原来就在我们头顶。怪不得这么吵,原来我们天天都在喇叭下生活。
晓英说,你的意思,是三楼发出来的?
我笑笑,说,没错,肯定是三楼的老周在吹,想不到老周他娘的还在玩音乐,肺活量可够大的。
说完,我嘴边挂着的微笑就像被风吹了一下,歪了。我想起了老周的肚子。老周的肚子大,是我们这个小区的居民公认的。有时候,见了面我们爱拍拍他的肚子开个玩笑,说,老周,你行啊,要生宝宝了呀。老周不生气,反而笑。嘿嘿,他摸摸自己的肚子说,我有福气嘛。
3
现在,躺在床上,除了拉窗帘,做点游戏,我们有别的事做了。
由于晓英来这儿仅仅一年多,还不太熟悉,所以我有必要给她说点老周的事。
我说,你别看老周肚子大,但肚子大不一定就是福气好。
晓英的兴趣来了,她说,这话怎么讲?
我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附在她的耳边,老周啊是个二婚头。
啊?是这样啊。晓英果然很惊奇,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
我说,奇怪的事情还有呢。
晓英催我,你说嘛。说着晓英挽住了我的胳膊。晓英高兴的时候就爱把我的胳膊挽住。
呵呵,我有點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的是我的脑子笨,直到现在才想起了老周这个人。
那就说说老周吧。
老周呢,和我一样,以前都是市二胡协会的会员,那时我们经常聚会演出,小型的,就那么几个人,吹吹闹闹,挺开心。后来,你也知道,市场经济了,我们都要谋生活的,二胡这种东西玩玩可以,吃饭呢就不行。我比老周机灵点,交了女朋友就金盆洗手,撤了,也是给生活逼的。业余时间,我偶尔会暗中给别的公司写写活动策划稿之类,赚些外快,就算给女友赚点脂粉钱吧。这辈子我不打算再碰不赚钱的玩意儿了。因为二胡演奏的事,老周倒是找过我几次,最后一次他一句话不说,看了我半天,回去了。虽说我们就住在同一幢楼,同一单元,还是上下楼,可后来一忙,大家就很少联系,串门没了,连在楼道里碰面时都懒得打招呼。老周还是摆弄那把二胡。他摆弄那东西倒是不错。我的几位前女友都这么认为。
晓英说,想不到你们的关系这么铁,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苦笑一声,道不同嘛。老周后来就遭殃了。他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很快就卷了铺盖滚蛋了,回家后他还拉二胡,拉的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整天把楼道弄得苦兮兮的,最主要是把他前妻弄得苦兮兮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听到楼板上摔盆子的声音,还有尖叫打骂声,把邻居们搅得心神不宁。大家很有意见,可这是人家的内务,又不便干涉。我就更倒霉了,提心吊胆,比现在还不如呢。有一天,我看着老周下来,就把他叫到家里喝了点酒。老周的酒量不大,但那天他很来劲,吵着要再来一瓶,而且是四十五度的白干。老周说,不就是拉一下二胡嘛,这有什么错?我劝他,拉二胡是没错,可你把生活颠倒了。老周很委屈,分辩说,我是在四处找活干呀,可总要先让我调个弦嘛。
晓英说,后来呢。晓英说后来的时候像一只波斯猫。她依偎在我怀里,眼睛里柔情蜜意。还有,尊敬。
于是,我说话的语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连我自己都奇怪,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老周的蔑视。
后来的事你不都看见了吗?我说,老周啊,还没调好弦呢,他老婆,不,是他前妻,就和他离了婚,老周呢,痛定思痛,把他的二胡砸了,去一家企业做了门卫。做一天,休息一天。再后来,他就又结婚了,和现在的老婆。
可是,晓英说,你不是说还有更奇怪的事吗?
我也很奇怪,女人这种动物,一旦钻进某条胡同,就会出不来。或者是,不想出来。唉,我叹了口气。我看见晓英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哦,我说(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突然感到疲惫了),是这样的,他老婆也是花开二度,过来的时候跟着一个小孩。
4
按晓英的意思,目标明确了,接下来就看我的行动。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整天生活在噪音中,那样,我们迟早会发疯的。
我知道晓英一直颇有微词,不光是因为房子和噪音。晓英跟我说了好几次。每次都恨铁不成钢。你还像不像个男人?晓英说,你还像不像个男人?这么说我我挺委屈。我说晓英你能不能声音轻一点,让人家听见我多没面子?晓英哼了一声说,你还要面子?我告诉你,面子是自己给的,你要面子的话,就别老是婆婆妈妈。
唉,原先我以为,这一次我找对人了。晓英为人快言快语,而我,属于深思熟虑的那种。我和晓英的关系是互补的,好比晓英是卯,我是榫,卯对应着榫,正好严丝合缝。为此私底里我还窃喜过一阵子呢。没想到的是,晓英不这么认为。晓英喜欢反思。一反思她就发现了问题。她觉得我这人没劲,做什么事都不温不火,优柔寡断。
我摆出一副说理的姿态说,你没听说“谋定而后动”这句话吗?凡事先策划一下再去做多稳妥啊。晓英冷笑一声说,策划?全世界就你会策划?想了想,晓英又说,就你那蜗牛的速度,永远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什么好处也捞不着。晓英的意思我懂,无非是先下手为强,可不是还有“后来和尚吃厚粥”这一说吗?何况,我也不笨,之所以瞻前顾后,实在也是一种生存技巧嘛。
不过,静下心来一想,晓英说得也不无道理。
我这人就是这脾气。说好了叫深思熟虑,往坏处讲叫优柔寡断。简单的事一经我的手也会变得复杂。比如这次噪音的问题。到现在我也没给晓英一个满意的答复。如果是个性格直率点的人,或者一个没文化的粗人,早就杀上去敲门了。
那就明天吧。我对晓英说,也对自己说。
那天傍晚,吃过饭,我坐在阳台里,边喝茶边考虑明天游说的事。这时,头顶的铜管又吹上了。是一首陕北民歌。出于积习,我决定听一听。这一听我就有点惊讶。我是玩过乐器的,耳朵多少还算灵敏。我感觉这噪音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刺耳了,大概也不好叫它噪音了。那声音似乎顺畅多了,虽然滑音部分的衔接仍有点断续。
老周不错嘛。我在心里说。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老周的形象。不过不是拉二胡的姿势。是老周憋红了脸鼓着腮帮子吹铜管的姿势。
那姿势肯定是笨拙的,老周以前刚拉二胡也给我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男人手忙脚乱整理一团麻线。那团麻线纷乱地绞在一起,你还不能一刀下去,只能一根根耐心地把它捋直捋顺溜。
那晚,老周整理麻线的形象就这样久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5
第二天早上,出了一点事。是晓英把我喊醒的。不过,她不喊我也醒了。我听见楼上传来一阵训斥声。
晓英说,你去看看,肯定是因为吹铜管,昨夜,楼上的肯定发疯了,铜管一直吹着,很晚还不肯停下,这下好,邻居们有意见了。
晓英边说边轻松地笑了,看得出她有点幸灾乐祸。
我胡乱穿了件衣服,就往楼上走。
果然,老周靠在自家防盗门上,胡子拉碴,有气无力。在挨训。训他的也是邻居。就住在老周家的楼上。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我们这个小区居委会的主任,平时办事干练果断,人家背后叫她阿庆嫂。也只有阿庆嫂那样的人物可以训人。
老周啊,你知不知道,你吹铜管现在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阿庆嫂说,昨晚我们大家都没睡好。
阿庆嫂看见我,问我,你睡得好吗?
我笑笑。
阿庆嫂看见对面开了道门,门里探出老崔那张因患白化病而花里胡哨的脸,你睡好了吗?阿庆嫂又问。老崔趿拉着布鞋,大约要去下边遛弯。他停下来老实地回答,睡不着。想了想,又嘟囔了一句,自从失眠以来,我就睡不着觉。
这时,旁边的老周歪了歪嘴,说,我也睡不着。
阿庆嫂咯咯地笑了,笑得很灿烂。
老周没笑。我发现老周脸上苦兮兮的,好像刚吃了黄连。他一直在咂摸嘴,嘴里依稀飘拂出一丝烧酒的气息。
阿庆嫂不笑了,说,你还喝酒?边喝酒边吹管子是吧?你能啊,能你怎么就不上电视台表演?能你怎么就下岗了?能你怎么就跑了老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又二了婚,该知足了。你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噼里啪啦瞎吹,闹得鸡犬不宁,告诉你,楼上的群众对你意见大了去了。
老周苦兮兮地看阿庆嫂。阿庆嫂也看老周。外面传来车水马龙的骚动声。楼道里的开门声也像早晨的公鸡东一声西一声地叫唤。不时有人噔噔噔上下走动。
阿庆嫂瞅了一会儿老周,说,好了,你看大家都看你的笑话呢。
6
阿庆嫂的话让我如释重负,虽然我看不惯她训人的样子,可对老周的作为,大概也只能如此。而且,她说的话大都很实在,老周就是有点我行我素,自以为是。
问题提出来了,相信老周也会有所收敛,我就想一走了之。我没多余的话跟他说了(说得出口的说不出口的阿庆嫂都替我说了,这可是最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策划),我心满意足,晓英也会心满意足。
可是老周把我喊住了。
小马,去坐一坐。
老周的脸色原本苦兮兮的,不知道是否因为留意到我,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不坐了。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坐一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很快的。老周跟我撒起娇来。他的语气软弱得像巴结人,不知道是不是刚挨了训的缘故。
这样我就很尴尬。我知道自己走不成了。
我很勉强地跟在老周的屁股后面,进了屋。
老周家我以前来过,不是一次两次,而且还跟他赌过酒呢。也许是这个原因,老周对我很随便。老周说,茶叶在五斗橱里。我便熟练地找到一个铁罐子,撮了点八九块钱一斤的大叶茶(老周一直就喝这个)。这时老周已把热水瓶和杯子取来了。
边喝茶我的眼睛边四处乱睃。老周家的摆设基本没变。沙发还是原来的仿红木沙发(沙发上的一根撑档保留着断裂的痕迹),桌子也是原先那张西餐桌(深橙色的,有几个零星的不起眼的木瘤子),甚至,冰箱还是放在原先的东南一隅,电视机还是摆在西边那张木柜子上。也许老周这个人也没变。我睃了老周一眼。老周也是这个家的一个摆设。
老婆带着孩子去娘家了。老周忽然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
过个三四天这娘们就该回来了。老周说。
女人都这样。老周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
哦。我说。我站起身,我有点害怕老周说他跟他老婆的事。我突然看见那支传说中的铜管了。硕大的喇叭口,漏斗状号嘴,螺旋形的铜制管身。此刻,它无声无息地搁置在一个组合柜的转角里,像一位羞涩的新娘,散发着宁静迷人的光泽。
这铜管不错嘛。我拍拍它。老周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劲。这让我有点瞧不起他。
严格说来,它不叫铜管。老周走到我身边说。
不叫铜管叫什么呢?说着我把铜管举起来,平端,用右手托着,它有点分量,我必须注意一点力量的控制,然后我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找准三个活塞键,手指动弹的瞬间我鼓着腮帮子狠狠吹了一家伙。
嘟——嘟。我吓了一跳。那声音如裂帛,又似铁器和玻璃相互摩擦。
这时老周又说话了。
它叫圆号,是一种古老的乐器,起源于法国,所以又叫法国号。其音域在管乐器中是最为宽阔的,它有三个半八度的音程,音色圓润,透明,温和,高雅,有很强的穿透力,富有神秘意味。在铜管之中,圆号算是最优秀的乐器,它不同于任何一种铜管乐器,无论是音色上还是连吐音……
那天,我就那么傻傻地听老周滔滔不绝说他的圆号,几乎就要原谅他了。没错,我又想起我俩拉二胡的情景。那真是一段令人陶醉的时光。
我发现老周也是。老周一定和我一起想起了某些美好的往事。所以老周缓慢而坚定地把胳膊抬了起来,他把手指摁到了活塞键的位置,嘴嘟在了号嘴上。那一时刻,他的脸焕发出一种神奇的光亮。
他瞟了我一眼,微笑着说,现在,就让音乐环绕我们的耳朵吧。
听了这句话,我的鼻子酸酸地,有哭一次的冲动。
是晓英的电话把我拉回到当下的。
那阵嘹亮的手机铃声从我腰间猝然响起,像一个不速之客,猛地打断了老周的吹奏声。我注意到,老周的脸在一瞬间灰败下来,像一朵娇艳的花突然枯萎,像时光列车突然停顿,像蜂拥的潮水突然后退。
我在老周灰败的脸色中接听电话。
晓英说,你干什么呢你,上来呀。
我睃了一眼老周,发现他已经把圆号取下来了。他垂着头,手足无措。圆号无力地搁在地上。
我说,我就上来了。马上。立刻。
我慌张起来,产生一种逃遁的念头。我想从老周这个鬼地方逃遁出去。我跟老周说,我走啦。老周茫然地看着我,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一直到我离开,他仍保持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姿势。
7
老周又吹上了。不过,这一次的吹,我感觉和上一次不同。怎么个不同我也说不出,就是觉得那声音里憋着一股劲。好像要把什么吹出来似的。好像要把什么证明了似的。
老周下功夫了。我想。
那声音更多地在楼道里乱窜,在楼板与楼板之间穿行,在每张耳膜之上激荡。我真怀疑老周有点着急上火。或许是由于他的个人生活积重难返吧。这个可能性还是蛮大的。譬如在门卫岗位上不那么称心如意(都知道,这是个被人忽视的养老型的职业)?譬如他的第二任妻子至今未归?还譬如老周骨子里的犟劲儿上来了(像老周这种看似沉默的老好人,其内里往往倔得可怕,我有太多关于这方面的见闻),他一定要证明,所谓音乐的重要性?他要把音乐这面旗帜插到生活这块堡垒上,使之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动人地飘扬?当然,也许并非如我猜测的那样,老周只是太忘情了,他在他的圆号世界里忘情地吹啊吹,已经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那铜管的吹奏声,现在多么像一缕炊烟,或者一株水草,扭一扭,便往上招摇一下,尽管细弱,居然也会招摇出一点风姿。有时候我和晓英躺在床上,便把它当做闲聊的话题之一。有时我们还比赛着谁能脱口说出乐曲的名字。《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大海啊故乡》,还有北京奥运会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合唱的那首《我与你》。我们无奈地说,听,老周这家伙又玩上了。
是啊。相对于老周自以为是的“环绕”,我们坚持另一个说法——“玩”。毕竟,后面那种说法更合乎潮流,至少它符合当前我们这个小城的时尚精神。
8
事实上,我们这个楼道的居民一直挺有公德心。别的不说,光是五好家庭就评了好几户。前不久还被评为文明楼道呢。可也不知怎么开始的,我们突然感觉身边有点鸡犬不宁。
始作俑者自然是老周。是老周制造出的横冲直撞的声音率先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与温馨。然后,另一些不和谐的动静便接踵而至。这些动静,不用猜就知道是冲着老周的铜管声来的。它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铜管声一响,便如听到了战斗的指令,争先恐后跑出来,令人防不胜防。动静们是各种各样的。有时是老周家门铃被持续按响后发出的一连串怪叫,有时是一盆脏水,脏水从天而降,精确地把老周晾在阳台上的衣物浇个透心凉。还有时是老周的咒骂声。只要听见楼道里的咒骂声,就知道多半是老周那辆电瓶车的轮胎又被扎破漏气了。
多少次,老周气愤地冲出门,寻找这些动静的来源。可是,你也知道,这些动静极富隐蔽性,一时半会是很难找到的。
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老周只好把家门关得死死的。每次经过那里,那扇门给我留下的印象于是就显得呆板,森严,同时无辜。老周的脸色大概也像那扇门一样。有一次阿庆嫂去收卫生费,敲了半天,老周才开了门。对此,伶牙俐齿的阿庆嫂也只能向我们无奈地摊手,表示老周确实变了,变得神经质,并且不通人情。不过,她马上又显得豪气万丈。像老周这种怪人,我见多了,有办法的。她信誓旦旦对我们说。
某一个黄昏,老周破例没有吹他那该死的玩意儿,气氛相对比较宁静。我正在楼下散步。突然听到一阵冲锋号般的敲门声。接着便看见一个鬼灵精怪的孩子从楼梯上飞下来,躲进了骑楼阴森的暗角。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捂着嘴,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紧跟着,果然就见老周跌跌撞撞跑下来。老周衣衫不整,像老崔那样趿拉着个拖鞋。因为愤怒,老周青紫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眼睛瞪大如探照灯一般四处扫射。
怎么回事?我问老周。我心里大致有了个判断。
老周没理我。他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喘了一会气,嘴唇不哆嗦了。倒是让我听明白了。原来老周在骂娘。
他娘的,连小兔崽子也来欺负我。老周说。
以为我好欺负吗?老周的眼睛瞪着我,呆滞的,而且笔直。那种目光让我的心头一寒。
我真想对老周说些什么,可是,那目光让我的那些暄软的话瞬间变凉变硬,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只好叹了口气,老周啊。
老周还是不理我。大概我在他眼中和花坛边的一棵树苗没半点区别。
忽然,老周像溺水的人那样抹了把汗,把脸仰起来,莫名其妙吼了一句,老子干什么,关你们屁事。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人有点愕然,不过,这大约算是老周此刻的心声吧。
9
我对老周的感情变得复杂了。我在生活中是个温和派。一方面我同情老周的处境,不就是吹个铜管吗?另一方面我对老周也很有怨言。依我的看法,老周没有明星大腕的本事,脾气派头倒是不小,而且,还不会看眼色。你想,这幢楼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做事还是得考虑一下邻居们的感受嘛。
有好幾次我路过老周紧闭的家门,听着屋里铜管发出的肆虐的震荡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不由自主屈了起来。我真想敲一下门。猛敲一阵,然后像那个孩子一样逃掉,躲在骑楼的暗角里欣赏他的倒霉劲儿。可我终究克制住了。因为什么呢?是我对老周尚存好感?还是对音乐尚存好感?
如今,晓英听到楼上的圆号声,照例会念叨点什么。无非说怎么那声音死缠烂打,活了这么久。她的诧异我想其他人也会有的。好在就这件事,她也不是很怪我。毕竟我已经跟那声音“交涉”过了。所以听见晓英那么说,我也无所谓了,我知道她那句话和“吃饭了吗”之类的客套话一样,基本上是可有可无的,权当打发我们越来越单调的日子。
没劲,白开水一样。晓英经常这么向我抱怨。我也没办法,这就像让我飞上夜空给她摘星星一样困难。再说,我就是那么个人,总不能脱胎换骨。如果脱胎换骨,就不是我了。
和往常一样,我们还是不时躺在床上。不是为了做爱,而是为了休息。坐着比站着舒服,躺着比坐著舒服。不是这样吗?自然有时我们也会例行公事来那么几下。可晓英就知道张腿,让我一个人忙活。时间久了,我也偷懒了。动几下屁股就一头栽倒在她的乳房上。有时为了提高一下激情阀值,我们不拉窗帘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让它开着。
全世界的眼睛都进来看才好呢。晓英说。
有时候我觉得这感觉很怪。我们好像无意中受了老周的蛊惑,变得死乞白赖起来。
10
有一天,晓英突然在床上支起身子。她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好奇的亮光。那是我很久以前才能看到的。所以我马上也兴奋起来。
晓英说,哎,我问你,老周现在怎么啦?
我说,什么怎么啦?
晓英说,好久没听到他吹了呀。
是啊。我说。我这才如梦方醒。真是的,连老周吹没吹圆号都没留意到。看来我们真是活得醉生梦死。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啥时候不吹的?
晓英戳了我的脑门一下说,看来,你不仅做事懒散,而且无心,而且健忘,唉,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的呢?
我张了张嘴。我本来想反驳,你不是吗?我的臭脾气你也不拉下一个。可是看她那种自怨自艾的脸色,我就闭了嘴。跟女人太过计较,终究不好。
晓英胡思乱想的毛病还在继续。她一会儿说,你说那个老周,他会不会回老家去了?他应该有个农村老家的。一会儿又说,老周或许是生病了,住到医院去了。最后她居然甜蜜地叹了口气,说,那个老周啊,其实蛮有个性的,也奇怪,现在我有点怀念他的音乐了。
11
也许是冥冥中上天愿意来排遣一下我们的寂寞和无聊。某一日我们的屋子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就是我的那位神秘的爱好文学的朋友邵波。
说他神秘是就其行踪而言。他喜欢玩消失。你有事找他,他给你来个人间蒸发。当你没事得要将他遗忘时,他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坐在你家的客厅里。
现在,邵波就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像一位前来布道的神父,或者,我党地下联络员。唯一露出破绽的是他的派头太过强势。他张开两条胳膊撑着沙发,身子后仰,还翘起了二郎腿。
第六个?趁晓英转身的工夫,邵波朝我挤挤眼。
看得出晓英有些不高兴,每次我的朋友过来,都得劳驾她跑一趟菜市场。可最让她不高兴的是,我的这些朋友派头都不小。都自命不凡。
以为他是谁呢?事后晓英总是噘起嘴嘀咕。
也许在晓英眼里,我和他们一样,也在装牛逼。
晓英一走,邵波就更加肆无忌惮。如同我们从前在小酒馆里就着一道可怜的酱炒螺蛳谈论天下美食那样,邵波一上来就来了句国骂,他妈的城市他妈的狗屎诗歌老子操死它。这句话让我精神一振,连忙问怎么啦怎么啦。邵波沮丧地唉了一声说,出书的事黄啦。
经邵波的解释,我才知道,前不久他组织的凤山诗社,原本想出几本会员的诗集,也和当地几位老总协商好了启动资金,可是,校对完诗稿,正要去印刷的当口,变卦了。确切说也不是变卦,而是老总们提出了附加条件,就是让诗人们给他们的企业写点报告文学宣扬宣扬。这事做得不地道,要知道诗人们都是蛮清高的,就像两千多年前的前辈屈原说的“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世人皆醉,唯我独醒”,当然就有了抵触情绪。
邵波说,他妈的你说我怎么办?
我笑笑。我知道邵波问我,不是为了寻求答案。就如女人哭诉,只是为了哭诉本身。
果然,邵波不管我表不表态,他管自己发牢骚。
他说,难怪现在的图书市场良莠不齐,原来他妈的都是这么出书的。
垃圾嘛。他说。说着还低头嘬了口茶,愤懑地把茶叶沫儿吐进杯子里。
我起身为他续水。对他那个过时的话题,我实在有点腻味。
可邵波却似乎兴致盎然,竟然把话题延伸到了音乐。他问我现在还拉二胡吗?拉得怎么样了?这一问让我很尴尬。我支支吾吾,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邵波他妈的大概还活在十九世纪呢。
好在邵波聊起音乐是有口无心的,为了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或者给他的严肃文学做个类比。他叹息一声说,有时候,我真想躲到某个角落里,做个逍遥自在的隐士……
这句话倒是赢得了我的共鸣。最主要的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我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了。你看我们楼上的老周,光知道吹啊吹啊,把大家都得罪了,自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老周?哦,我认识的,邵波拍着他的脑袋说,前几天还看见他,是吹铜管的吧?
我说,是啊。
那就对了。邵波笑眯眯说,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结婚,请了军乐队,里面鼓着腮帮子吹得最起劲的那个就是老周嘛,挺个大肚子,蛮敬业的。还有,你们楼上的阿庆嫂居然也在。
我呆了一下,脑海中疑窦丛生。老周现在的水平大概可以派上用场了,可阿庆嫂跑去干什么呢?
我说,不会是那家的亲戚吧?
邵波笑笑,不说了,他妈的管这些闲事干嘛呢,还是管管我们亲爱的艺术吧。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等等,我给晓英打个电话,她怎么还没回来?
我知道,再不打住,邵波那张嘴又要像青蛙一样呱呱叫了。
12
晚上,晓英有些不高兴。她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里,一边捏胳膊腿一边眼神怪怪地看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
我说,老婆,你怎么啦,是不是累了?说着我就蹲了过去,轻轻地替她揉起腿脚。刚才晓英又是做厨师又是做服务员,怪辛苦的。
去!晓英哼了一声,嘴里说,谁是你老婆?说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