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探
2017-04-12许虹,孙逊
许 虹,孙 逊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古代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探
许 虹,孙 逊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主客问答是小说序跋的一种特殊形式,所占比例较多,主要可分驳诘、求教、切磋三类,大多为揣摩读者阅读心理后的代言体,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和心理内涵。它易于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条理清晰地说明问题,也有利于深入探讨,增添了更多的文学和情感色彩。其中驳诘型问答较为特殊,可视为作者与世俗观念的先期抗争。主客问答型小说序跋源自先秦说理散文,在形式和内容上,受历来地位较高的赋体文学的持续影响,并形成自己的文体特色——古雅而有情韵、更为灵活多变,是前人在序跋写作过程中积极而有意义的尝试。
小说序跋;主客问答;赋体文学
一、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述略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收集了起于秦汉、讫于清末(个别延至现当代)大量的古代小说序跋,较为完整地再现了它们的原貌,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相关文献的缺失,是研究小说批评的重要参考资料。其中相当一部分序跋采用“主客问答”,即主客双方互为问答的形式。①据笔者统计,《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共收录小说序跋1221篇,其中主客问答体序跋约200篇,占16%左右,数量不在少数,而且存在于各朝各代,尤以明清为最。有的一问一答,有的多问多答。有的整体运用问答形式,有的仅局部采用,甚至有问无答、率性为之。其中的“客”,有的实有其人,有的当为虚构;有的指明何人,也有的仅以“客”“或”“或者”作为指代,呈现出较为灵活的面貌特征。
主客问答体序跋主要可分驳诘型、求教型、切磋型三类。
驳诘型即从反面提出问题,以使序跋作者针对诘难提出自己的看法。所诘难的问题包括小说内容和形式上的虚幻与艳情等。小说的虚构性历来为人所诟病,针对这些诘难,序跋作者或搬出先贤名著,或比附神话传说,或强调小说教化之作用。如清代但明伦《聊斋志异序》中的“先大夫”“父执某公”认为该书荒诞无稽:“童子知识未定,即好鬼狐怪诞之说耶?”针对此诘难,序作者将其提升至《尚书》《周礼》《礼记》等书的高度,辩称此书有益于儒家经典的学习:“某篇某处典奥若《尚书》,名贵若《周礼》,精峭若《檀弓》,叙次渊古若《左传》、《国语》、《国策》,为文之法,得此益悟耳。”[1](上册,P141)
又如清代杜陵男子《蟫史序》中的“客”疑惑于小说的真假:“将有所闻于古耶?抑无耶?”序作者用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的故事反驳说:“昔娲石补天,五色孰窥其迹?羿弓射日,九乌竟坠何方?大抵传闻,不无附会。”[1](下册,P1430)认为文学的虚构性自古皆然。
又如明代吟啸主人《近报丛谭平虏传序》中作为“客”的“或”否定小说的虚构性:“风闻得真假参半乎?”序作者认为只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真假并不重要:“苟有补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讹何妨。有坏于人心世道者,虽真亦置。”[1](中册,P1031)从儒家倡导的教化作用着眼进行辩驳。显然,小说的虚构较多地寻求儒家文化的庇护,以期为世俗认可。
在艳情小说序跋中,往往围绕狭邪艳冶之倾向诘难,“以淫止淫”“郑卫不删”“福善祸淫”的辩解较有代表性。例如明代憨憨子《绣榻野史序》中的“客”责曰:“先生不几诲淫乎?”序作者用不得已为之的“因势利导”为自己辩白:“余将止天下之淫,而天下已趋矣,人必不受。余以诲之者止之,因其势而利导焉,人不必不变也。”并举前人不删郑卫的先例加以佐证:“孔子删诗,不必皆《关雎》《鹊巢》《小星》《樛木》也,虽‘鹑奔’、‘鹊彊’、郑风、《株林》,靡不胪列。”[1](下册,P1340~1341)值得一提的是,“以淫止淫”说由来已久,佛教中即有“锁骨菩萨”的故事,“凡与交者,永绝其淫”,[2](卷十三上·八《马郎妇》,P421)对其后的艳情小说《金瓶梅》等亦深有影响。
至于“福善祸淫”说,明代观海道人《金瓶梅序》面对“客”的质疑“岂不惧乎人之尤而效之乎?”结合汉赋的“劝百讽一”,用具有宗教意味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进行回答:“天道福善而祸淫……至于前之所以举其炽盛繁华者,正所以显其后之凄凉寥寂也;前之所以详其势焰熏天者,正所以证其后之衰败不堪也。”[1](中册,P1110)
求教型即从正面提出疑问,以使序跋作者对小说做简要介绍,多涉及小说题名、写作背景等。譬如明代西湖渔隐《欢喜冤家叙》中的“客”疑惑于题目的矛盾性:“既已欢喜,又称冤家,何欤?”序作者用爱极生恨的道理解释:“人情以一字适合,片语投机,谊成刎颈,盟结金兰……一旦情溢意满,猜忌旋生,和蔼顿消,怨气突起……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1](中册,P819~820)阐发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复杂性,构思之巧可见一斑。
又如清代金人瑞《三国志演义序》中以“或”请教独独以《三国演义》为奇的原因:“凡自周秦而上,汉唐而下,依史以演义者,无不与《三国》相仿,何独奇乎《三国》?”序作者回答以三国故事奇、作者奇,非其他作品可比:“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国者,又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也。异代之争天下,其事较平,取其事以为传,其手又较庸,故迥不得与《三国》并也。”[1](中册,P897)的确,初次接触小说文本的读者,除去小说题名、情节内容,更希望了解相关的背景信息,比如小说的命名有什么特殊寓意、为什么看重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等等。序跋作者也乐于向读者展示这些内容。
如果说求教型常常流于对小说表象的介绍,那么切磋型则用一般性的认识体会作引,阐明序跋作者的独到见解,这种问答常有谈玄说理的倾向,将哲学的思辨性引入文本解读。清代王希廉《红楼梦批序》通过问答形式深入探讨小说意义,先由“客”阐发《红楼梦》“虽小说”而“与神圣同功”的观点:“《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实也?”序作者用辩证法展开“小大之辩”:“客亦知夫天与海乎?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道一而已,语小莫破,即语大莫载;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红楼梦》作者既自名为小说,吾亦小之云尔。”[1](中册,P1163)这种思想观念显然从老庄学说而来,对《红楼梦》的认识似更胜一筹。
又如清代刘鹗《老残游记续集自序》中,序作者以“人生果如梦乎”的疑难求教“蜉蝣子”“灵椿子”,皆不能答;随后“昭明”认为“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杳冥”认为“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间之子,亦必应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然则与前日之梦,昨日之梦,其人其物,其事之同归于无者,又何以别乎”;最后,序作者得出结论:“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1](下册,P1742~1743)抒发了更为悠长的人生感慨,以此说明创作《老残游记》的心境。“蜉蝣子”“灵椿子”“昭明”“杳冥”诸名,皆系假托。
综合而言,驳诘型、求教型和切磋型序跋的共同点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其中的“客问”大多为揣摩读者阅读心理后的代读者而问,尽管部分是实有其人,但多数是出于虚构。二是主客问答体序跋以其独特的结构形式,蕴含了更为丰富的文化和心理内涵,是古人在序跋写作中一种积极而有意义的尝试。
二、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意义探析
从形式上讲,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有利于激发阅读兴趣,有利于多方面、深入地说明问题,也有利于针对世俗观念做出相应的辩解。对话机制拉近了文本与读者间的距离,增添了阅读的趣味性。下面试以同一部书的不同序跋为例说明。
明代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云:“然史之文,理微义奥,不如此,乌可以昭后世?《语》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此则史家秉笔之法,其于众人观之,亦尝病焉。故往往舍而不之顾者,由其不通乎众人。而历代之事,愈久愈失其传。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1](中册,P887)
明代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云:“客问于余曰:刘先主、曹操、孙权,各据汉地为三国,史已志其颠末,传世久矣,复有所谓《三国志通俗演义》者,不几近于赘乎?余曰:否。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栝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何病其赘耶!”[1](中册,P888)
两篇序言说明的是同一个道理,即通俗演义与正史相比更具普及性,因而在教化作用上占有优势。前者采用的是一般的写作方法,先突出史传文学的深奥,再说明先前作品的荒谬,最后肯定罗贯中《三国演义》的通俗性和准确性;后者采用主客问答式,作者不再高高在上地演讲,而是平等地与“客”交流,所提出的诘问在史传文学被奉为正统的时代自然会引起注意,留给读者的印象更为深刻。
主客问答体序跋在文中相对独立的问答结构,有利于多方面、条理清晰地说明问题。明代静啸斋主人《西游补答问》堪称“客问之最”,很好地突出了各个关键点:
《西游》不阙,何以补也?
《西游》旧本,妖魔百万,不过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补《西游》,而鲭鱼独迷大圣,何也?
古本《西游》,必先说出某妖某怪,此叙情妖,不先晓其为情妖,何也?
古人世界,是过去之说矣;未来世界,是未来之说矣。虽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桧之魂魄而治之?
大圣在古人世界,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来世界,便为阎罗天子,何威也?
大圣在青青世界,见唐僧是将军,何也?
十三回《关雎殿唐僧坠泪,拨琵琶季女弹词》,大有凄风苦雨之致?
大圣忽有夫人男女,何也?
大圣出情魔时,五色旌旗之乱,何也?
大圣遇牡丹,便入情魔,作奔垒先锋,便出情魔,何也?
天可凿乎?
古本《西游》,凡诸妖魔,或牛首虎头,或豺声狼视,今《西游补》十五回所记鲭鱼模样,婉娈近人,何也?[1](下册,P1393~1394)
以上客问涉及《西游补》的成书原因、与古本《西游记》的差异性、情节设置的独特之处,等等。如果将这些内容杂糅在一起,用通常的写作方法层层书写,势必会因为头绪纷乱而难以区分其逻辑关系。事实上,这么多繁杂的内容也无法完整地拼合在一起。但初次接触文本的读者,他们的疑问又经常会关注到各个方面,无法统一回答。主客问答模式的运用,将问答组合为相对独立的单元结构,仿佛屏风画,一一展开,移步换景,不仅条理清晰,还能兼顾到各方面内容,这是一般性的序跋无法企及的。
由于有思维火花的摩擦,主客问答体序跋也有利于一步步引出重点,有利于问题的深入探讨。如清代笔炼阁主人《五色石序》云:
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非他,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甚至颠倒黑白,淆乱是非……”客曰:“……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今俱作如是观,则以是为补焉而已矣。”[1](中册,P837~838)
第一回合,天能否修补?自然无法补。第二回合,“客”补充女娲补天的说法,从书本之外进入对文本世界的探索,作者答以女娲所补之天为有形之天象,自己所补之天为无形之天道。第三回合,“客”要求解释天道之阙,作者详细列举“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孝而召尤,忠而被谤”“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种种现象,解释小说关注的具体内容。第四回合,“客”对能否“以文代石”的补天行为较为担忧,作者虽不置可否,但既已“补焉”,能否“足以补之”,则让读者去评判。至此,随着客问的由浅入深、环环相扣,我们对小说的内容和思想有了较为完整的认识体验。特别是作者无奈的写作预期,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不懈精神,必然会给读者带来心灵的触动。
部分主客问答体序跋实为与世俗观念的先期辩论,序跋作者自觉将小说置于对立面,客问虽然不尽真实,却也较为生动地体现了当时的社会舆论导向。“客”常常开篇就气势汹汹地提出反对意见,如清代谐道人《照世杯序》中的“客”认为小说地位低下云:“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为而不著藏名山待后世之书,乃为此游戏神通也?”[1](中册,P835)清代俞灥《续刻荡寇志序》中的“客”反对小说的荒诞虚构云:“附仙女之真灵,托长安之一梦,抑又何其诞也!是必有说以处此矣。敢以质诸吾子。”[1](下册,P1524)明代袁宏道《花阵绮言题词》中的“客”反对小说的艳情倾向云:“大丈夫处则泥蟠,出则雄飞,方将图不朽之业,藏之名山,乃调脂弄粉,耽恋簪珥,殊非冠冕态度。”[1](下册,P1819)尽管如此,序跋作者仍能凭借高超的辩论技巧“反败为胜”,尽情嘲笑“客”的迂腐固执,最终使“客”赞同自己的观点,甚至唯唯而退,以此显现作者强烈的理想自信,或云自我安慰,如:
诘者唯唯而退。(黄越《第九才子书平鬼传序》)[1](下册,P1678)
于是诘者乃退。(王英《剪灯余话序》)[1](中册,P606)
客唯唯退。(杜陵男子《蟫史序》)[1](下册,P1430)
就内容而言,主客问答体序跋有利于增添文学和情感色彩,表现更多的文人情怀,具体体现为“主客”形象的众彩纷呈,以及由问答串联而成的真实场景。上文所举驳诘型、求教型、切磋型序跋中的客方或是气势汹汹,或是虚心求教,序跋作者或是理直气壮,或是侃侃而谈,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除去仅称“客”“或”“或者”的身份不明的情况,对话双方的关系以亲友关系居多。如朋友有“坊友”“莫逆友”“社友”等,显示了文人交游之广阔;亲属则有父子、母子、兄弟、叔侄、夫妻等,足见温情。人物对话的穿插必然构成真实场景,伴随主观情感的流露。不少问答体序跋可作为写人叙事的散文看待。如清代殷杰《谐铎叙》记录了兄弟间的率性往来:“予曰:‘干卿甚事?’薲渔曰:‘舍我其谁?’予曰:‘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薲渔曰:‘虽不得肉,亦且快意。’予曰:‘木菩萨登坛说法,毕竟于意云何?’薲渔曰:‘泥傀儡逢场作戏,也只与人同善。’”[1](上册,P160~161)其相争相戏令人忍俊不禁。宋代杨万里《跋苏黄滑稽录》同样率性问答:“或问:‘二先生语何经见?’予曰:‘坡、谷闻之凭虚公子,凭虚公子闻之亡是公,亡是公闻之非有先生。’”[1](中册,P636)一派子虚乌有之言。清代钟斐《题女才子序》记载了莫逆之交的心灵际会:“舟子曰:‘有酒无客,奈何?’余笑曰:‘此地有徐子秋涛者,余莫逆友也,彼必冲烟冒雨而至,奚患无客!’俄闻歌咏之声出自芦荻中,则徐子果以扁舟荷笠而来。”[1](中册,P833)此序犹如晚明张岱《湖心亭看雪》之意境。这类序跋近于小品文,可以见出作者的真性情,空灵流动、余韵隽永。
部分问答体序跋则近于怀人散文,如清代俞灥《续刻荡寇志序》借与“客”的问答,深情回忆了次兄仲华的一生,洋洋洒洒数千言,叹息他命运的飘零:“道光己酉仲春,得兄讣音,附遗函一帙,知兄于是年元旦诵《金刚经》百遍而逝……未数年,仅存二嫂一人,售此书为生。日久板渐漶灭,仍寄徐君补刻。讵姑苏城陷,而板亦毁弃无存。吾乡相继蹂躏,二嫂被害,兄之一脉,于是乎绝。呜呼!荒榇累累,远在数千里,祭扫无人。”[1](下册,P1525)其他如清代李金枝《柳崖外编序》记载了序作者偶遇转世之师徐后山的故事,其友任子健告知徐后山即为蒲松龄转世。[1](上册,P176~177)全篇充溢着预言与转世的神秘色彩,与《聊斋志异》的曲折离奇交相呼应。这类序跋寄托了序作者深厚的情感,能以情动人。
三、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文体探源
序跋中主客问答的形式,一般认为来自汉赋,但也可以适当向前延伸。汉赋通常指的是汉代的散体大赋(又称逞辞大赋、大赋、古文赋等),“主客问答”是散体大赋的标志性特征,所谓“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3](卷二《诠赋第八》,P50)在不同的文献材料中,对“主客问答”的称呼也略有不同,多为“主客问答”“主客对话”“设为问答”“设为问难”“假设问对”,或简称“问答”“问对”“对话”等。这种体式源远流长,实质性的问答甚至可以追溯至甲骨卜辞:“问对体是上古时期应用颇为广泛的一种文学样式。从甲骨卜辞中的问答之辞到《左传》中的王公筮问、筮人解答,从孔子的师生问对到战国诸子的诘辩实录,问对一直成为重要的结构篇章的方式。”就假设问对而言,章学诚在论述赋体文学渊源时指出:“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4](卷三《汉志诗赋第十五·右十五之一》)因此,以《庄子》《列子》等先秦说理散文作为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的源头,或许更为适合。
汉赋作为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的近源,可从三方面论述:
首先,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产生的时间,与汉赋兴盛的时代接近。从现有材料看,较早应用主客问答的小说序跋为汉代东方朔(存疑)②《海内十洲记序》,表现为帝王问对:“(汉武帝)又始知东方朔非世常人,是以延至曲室,而亲问十洲所在、所有之物名,故书记之。朔云:臣学仙者耳,非得道之人,以国家之盛美,将招名儒于文教之内,抑绝俗之道于虚诡之迹……”[1](上册,P27)相传东方朔作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赋,皆采用问对体,其将两种文体相互融合是有可能的。
其次,主客问答型小说序跋除去“主客问答”“抑客扬主”的表现形式,在结构方面也能找到与赋体文学的相似性。东方朔之后,葛洪《神仙传自序》的问答结构更趋成熟:
予著内篇,论神仙之事,凡二十卷。弟子滕升问曰:“先生云,仙化可得,不死可学。古之得仙者,岂有其人乎?”予答曰:“秦大夫阮仓所记有数百人,刘向所撰又七十余人。然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世之所闻者,犹千不得一者也。故宁子入火而陵烟,马皇见迎于护龙,方回变化于云母,赤将茹葩以随风……鹿翁陟险而流泉,园客蝉蜕于五华。”予今复抄集古之仙者……此传虽深妙奇异,不可尽载,犹存大体,窃谓有愈于刘向多所遗弃也。[1](上册,P54~55)
其起首叙述《神仙传》的成书,继而用师生问对的方式阐明“仙化可得,不死可学”的道理,用韵文洋洋洒洒铺排各路神仙的奇异本领,最后是对《神仙传》的评价,与汉大赋“履端于倡序”“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归余于总乱”的三段式结构相仿:“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3](卷二《诠赋第八》,P50~51)
再次,赋体文学对主客问答式小说序跋的影响是持续性的,但赋并非全部采用主客问答形式。据统计,“现存汉赋作品数可以认定为195篇。在这195篇中,采用主客对话方式构篇共有24篇,约占全部现存赋作的12.5%”。[5]运用得较为明显的是文赋,③汉代的古文赋经唐宋古文运动的倡导,形成新文赋。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后《赤壁赋》是宋代文赋的杰出代表。两人都擅长多种文体,欧阳修在小说序跋《归田录自序》中运用了问答体,题材当源于东汉张衡的抒情小赋《归田赋》;苏轼《前赤壁赋》后世仿作较多,在小说序跋中,清代王希廉《红楼梦批序》与之有相似之处: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前赤壁赋》)[6](下册,P508)
余曰:“客亦知夫天与海乎?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谓之无所见,可乎?……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王希廉《红楼梦批序》)[1](中册,P1163)
两者都以“客亦知夫……乎”的句式领起,以辩证方法看待问题。苏轼以流水与月亮做比较,从变与不变的角度得出变化与永恒两种不同的结果,说明“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观点。王希廉则以天、海做比较,管内与管外之天无异、蠡中与蠡外之海同一,阐明“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两人共同表现出谈玄说理的倾向,折射出老庄哲学的某些思想,近于《庄子·齐物论》。
赋体文学对小说序跋的影响还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前代的赋作名篇以及赋作中的典型人物在序跋中时有体现:
仆乃受而卒业,曰:“……夫贾傅作《鵩鸟》之赋,祢生成《鹦鹉》之篇,类莫脱乎樊笼,隐自书其抱负。”(沈家珍《夜雨秋灯录序》)[1](上册,P213)
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天花藏主人《合刻七才子书序》)[1](下册,P1242)
或问:“二先生语何经见?”予曰:“坡、谷闻之凭虚公子,凭虚公子闻之亡是公,亡是公闻之非有先生。”(杨万里《跋苏黄滑稽录》)[1](中册,P636)
谓予不信,其往见乌有先生而问之。(洪迈《夷坚乙志序》)[1](上册,P94)
今乃得其遗稿若干首,奇情异彩,矫然若生,而无是公乌有先生又于于然来矣。(刘瀛珍《聊斋志异序》)[1](上册,P147)
以上所举有贾谊《鵩鸟赋》、祢衡《鹦鹉赋》、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长杨赋》,分别为骚体赋、抒情小赋、散体大赋的代表作。“凭虚公子”“亡是公”“非有先生”“无是公”“乌有先生”多见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中,并有所改造。
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受赋体文学的持续影响,与其较高的文学地位相关。汉代不少文人因长于辞赋而获得仕进机会,如司马相如;晋代更有左思“洛阳纸贵”的美谈;唐代,律赋被作为一种考试科目,其后又有唐宋古文运动的兴起。我国最早的诗文总集《文选》,将赋列为第一;在历代史传文学作品中,不少赋作得以保存,作者因此千古流芳。此外,赋对小说序跋以外的多种文体都存在影响,如传奇、话本等。[7]
主客问答型小说序跋也有其独特性。就内容而言,小说序跋关注文学作品,拓展了题材范围。《历代赋汇》是迄今最为完备的赋类总集,将赋作分为天象、岁时、地理、都邑、治道、典礼、祯祥、临幸、搜狩、文学、武功、性道、农桑、宫殿、室宇、器用、舟车、音乐、玉帛、服饰、饮食、书画、巧艺、仙释、览古、寓言、草木、花果、鸟兽、鳞虫、言志、怀思、行旅、旷达、美丽、讽喻、情感、人事38类,[8](总目)其中文学类共四卷74篇,并无关注小说的作品。因此,主客问答类小说序跋拓展了问答体的使用空间。就形式而言,部分篇目仅局部运用问答形式,不再拘泥于“履端于倡序”“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归余于总乱”的三段式结构,作为点缀以变换行文,使问答体形式变得更为灵活多变。
综上,作为古人在序跋写作过程中的积极而有意义的尝试,主客问答体小说序跋源出先秦诸子散文,受赋体文学的持续影响,显得古雅而有韵致,形成了独特的文体特色,对今天的序跋写作仍有启发,是一种很有趣味的文学现象。
注释:
①关于此种文体现象,已有论者涉及,参见王猛:《试论明代小说序跋的文体特征与文学价值》,《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张隋全:《明清志怪小说序跋三论——以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为例》,安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② 晁载之《十洲记跋》认为东方朔所著《海内十洲记序》系托名之作,“按朔虽多怪诞诋欺,然不至于著书妄言若此之甚,疑后人借朔以求信耳”。参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页。
③曹明纲认为,“虚拟对话是文体赋创作中常见的一种基本模式……这种模式一旦形成,即千年相传,作家作品络绎不绝”。参见其《赋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70页。
[1]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 叶廷珪.海录碎事[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
[3] 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 章学诚.校雠通义[M].上海:会文堂书局,1925.
[5] 陈春保.汉大赋主客问答的叙事特征[J].黑龙江史志,2010,(3).
[6]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 朱迪光.“赋”的含义及其对传奇、话本的影响[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3).
[8] 陈元龙.历代赋汇[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
AStudyoftheDialogicPrefacesandPostscriptsoftheAncientNovels
XU Hong,SUN Xu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preface or postscript of the novel written in the form of dialogue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reader is a special form of the preface or postscript of the ancient novel, and there are many dialogic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hey can be classified into refuting, consulting, and interchanging. Most of them try to speak out what in the readers’ minds and contain rich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connotations. It is easy to stimulate the readers’ interest in reading, explain problems clearly, and elicit further discussions, and all these add more literary and emotional color to the novels.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refuting are more special than others, and they can be regarded as debating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secular ideas. Dialogic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stemmed from Pre-Qin reasoning proses. In form and content, they were persistently influenced by Fu(赋)literature, which held a high position in literature historically. They formed their elegant and flexible style. It was a positive and meaningful attempt to writ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ovels in dialogu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ovels, dialogue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reader, Fu literature
I242.3
A
1004-8634(2017)06-0129-(07)
10.13852/J.CNKI.JSHNU.2017.06.017
2017-04-05
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中国语言文学”成果
许 虹,江苏苏州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孙 逊,江苏丹阳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陈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