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清诗词中的“白色”意象
2017-04-12花宏艳刘甜甜
花宏艳,刘甜甜
顾太清诗词中的“白色”意象
花宏艳,刘甜甜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清代著名女词人顾太清诗词中的“白色”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既与其作为满族人的“尚白”习俗有关,也与其作为道教徒的信仰密不可分,既体现了她以诗词题画的才能,也突显了她的性格特征。
白色;满族;道教;绘画
顾太清(1799—1877),姓西林觉罗氏,本名春,字梅仙,号太清。嫁给奕绘当侧室时因家族原因改姓顾,故叫顾太清。她和纳兰性德并称为清代著名满族女词人,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美赞,《天游阁集》为其诗词集,其中包括诗集七卷和词集六卷两部分。她是一位多重身份的才女,这些身份在她的诗词中留下了种种不可忽视的印记。
一、满族尚白习俗的影响
在太清的笔下,“白色”出现过百余次,其中咏动物的有白鹭、白兔、白鸥、白头翁;咏植物的有白莲、白海棠、白桃花、白牡丹、白等;咏物件的有白玉簪、白玉卮、白玉双獾珮等;除此还有许多其他白色意象,如白衣、白云、白酒等。试看词《比梅·清明前二日墙角白桃花为风雪损坏》:
比到梅花憨弱,比到梨花轻薄。先占早春开,却也丰姿绰约。吹落,吹落,怪煞雪风交作。[1]681
这首词短小精悍,却充分表现了作者对白桃花的喜爱:白桃花虽比梅花弱,比梨花轻,但她占尽春机,依然丰姿绰约。在词人眼中白桃花就是最美的,词的结尾流露出词人对白桃花被风吹雨损的痛惜之情。再看词《忆秦娥·白海棠》:
春将暮,绿阴一树丝丝雨。丝丝雨,海棠花放,十分娇素。
仙仙似惹凌波步,娟娟又怕东风妒。东风妒,满枝冰雪,澹烟轻雾。[1]497
上片写海棠花在雨中盛开的素美,绿叶白花,雨挂枝头;下片写海棠的轻盈柔美,易招致凌波和东风的嫉妒,澹烟轻雾笼罩其枝头。
她笔下的这些白色意象,其根源在于满族尚白习俗的影响。满族尚白习俗中既有“风”——自然环境的原因,又有“俗”——社会环境的原因,其尚白习俗是对山水、生命的敬畏,是日常生活的延续,也体现在其特有的八旗制度中。
满族人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常年的雪山,清澈的河水都以白色为底色;雪融化成水,水不停的流动,生生不息,正如人类的生命,水供给生命,水也是生命的象征;远古人民认为自然是神圣的,自然的颜色成为其神圣色和喜爱色,对山水颜色的崇拜也是必然的。同时东北冰天雪地的自然环境决定了先民狩猎时衣着以白色为主,白色是天地的颜色,穿白色衣有助于掩盖其动作,更好地狩猎,狩得的猎物也被认为是天地的赏赐,于是白色成为与人民生存息息相关的色彩。
满族的“尚白习俗”在其日常的生活中也体现出来。满族报丧要“悬挂红幡”,“满洲旧俗,贵白贱红,以红为送终之色,因此长幡用红色。”[2]这与汉族的丧葬习俗完全相反。新年贴春联时,满族有时贴白色对联,或红联白框,这都是其尚白习俗的体现。
满洲的“尚白习俗”在八旗制度中也有所体现。八旗中的“上三旗”为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下五旗”为正红旗、镶红旗、镶白旗、正蓝旗、镶蓝旗。八旗中除了代表皇权的黄旗,白旗的地位是很高的。
太清诗词中出现大量的“白色”意象,说明她喜爱白色,在这些白色意象里,她最爱用的典故是“白衣送酒”、“白云苍狗”。如:
云容。看白衣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细草络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红。清风阁,高凌霄汉,列岫如童。待何年归去,谈笑各争雄。[1]448——《高山流水·次夫子清风阁落成韵》
萧条古寺积寒芳,不论价低昂。买归自向疏篱种,伴园蔬、平占秋光。或有白衣送酒,且拼一醉花傍。[1]637
——《风入松·买菊》
不问秋深浅。待白衣送酒,倒翠樽花畔。消遥甚,更脱帽,垂襟疏懒。王孙富贵风流,况大隐、旁人争羡。舒眼。任天涯,日酣云展。[1]677
——《惜秋华·题竹轩王孙小照》
晩山相对碧沉沉,云起轻烟渐作阴。骤雨飘风不终日,白衣苍狗本无心。[1]164
——《续读石画诗十八首同夫子作之云无心以出岫》
在这里,“白衣苍狗”是表现世事变化无常,无需过分忧虑的豪放之情,而“白衣送酒”表现的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乐观心态。
二、道教信仰的印记
太清诗词中出现的“白色”意象还与她的道教信仰有密切关系,太清诗词中出现“白云观”一词约十次。白云观作为道教的“十大圣地之一”,明清时期就一直得到统治阶级的拨款重修,蔚为大观。《燕京岁时记》曾记载:“白云观……每至正月,自初一日起,开庙十九日,游人络绎,车马奔腾,至十九日为尤盛,谓之会神仙。相传十八日夜内,必有仙真下降,或幻游人,或幻乞丐,有缘遇之者,得以却病延年,故黄冠羽士,三五成群,趺坐廊下,以冀一遇。究不知其遇不遇也。”[3]可见游人之多,信仰之盛。太清的丈夫奕绘(号太素)是一名忠诚的道教信仰者,太清在他的影响下也信仰道教,他们夫妇二人经常到白云观,与白云观主张坤鹤老人交往十分密切,这在其诗词中可窥见一斑。诗作有:《四月三日白云观看道场作》:“招飐霓旌幡影长,苍松深护古坛场。全真大道传中极,太素轻烟发上方。宇宙不关闲甲子,水云聊可混行藏。冥冥丹灶初开火,紫气朝元守一阳。”[1]161这首诗把道场的场景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古坛场霓旌长影,全真道士传中极戒,烟发上穹,紫气丹炉。
《四月十一白云观听张坤鹤老人说元都律》:“白云深处启丹扉,羽葆霓旌耀日辉。清净道中元鹤降,步虚声里落花飞。诸天护法损之益,八卦成爻妙以微。借问游人何所得?香尘一路澹忘归。”[1]227诗的结尾“借问游人何所得?香尘一路澹忘归”,颇有李清照词的“沉醉不知归路”之韵味。他们夫妇二人有共同的信仰与追求,自然也就琴瑟和谐,一同听道、参道、悟道,一同写诗、填词、题画。有关“白云观”的词作有:《临江仙慢·白云观看坤鹤老人受戒》:“阆苑会仙侣,金钟低度,玉磬初敲。松阴下、仙音一派风飘。笙箫。早人语静,幢幡绕、寿字香烧。张坤鹤,被霞裾鹤氅,宝髻云翘。消摇。同登道箓,看取天外鸾轺。拥无边沧海,皓月银涛。相邀。涤除玄览,瑶池宴、已熟蟠桃。功成后,行不言之教,万物根苗。”[1]483上片写坤鹤老人受戒时的庄重,下片赞美坤鹤老人受戒后将对苍生有益。《黄鹤引·挽白云观主张坤鹤老人》:“寥天宗洞,鹤驾云 众仙拱。五千文字功夫,元珠流动。凝神接踵,不比寻常铅汞。七十年、算是游戏人间一梦。从此谢凡尘,大药存真种。炼成冰雪肌肤,驯龙调凤。道高德重,宝箓丹书亲奉。一朝归去,御万里长风相送。”[1]645与他们交往极深的老朋友张坤鹤老人去世后,太清为他写挽词,赞叹他“冰雪肌肤”、“道高德众”。
从服饰上看,道教徒服饰尚青蓝色,大衣领,高筒白布袜[4]。而太清的《听雪图》画像身着蓝白为主色调的服装,十分优雅,宛如一位出家的道士,其神态也十分安宁,应是经常接受道教的文化熏陶。《听雪图》她以词记之:《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兀对残灯读。听窗前、萧萧一片,寒声敲竹。坐到夜深风更紧,壁暗灯花如菽。觉翠袖、衣单生粟。自起钩帘看夜色,厌梅梢万点临流玉。飞雪急,鸣高屋。乱云黯黯迷空谷。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多少诗情频在耳,花气薰人芬馥。特写入、生绡横幅。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阑干曲,立幽独。”[1]558窗外雪花飞扬,窗内挑灯读书,梅花花冰蕊冷,芳香芬馥,在这里梅花也是太清自己的写照: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她在最后也流露出自己的志向:“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她也有《自题道装像》:“双峰丫髻道家装,回首云山去路长。莫道神仙颜可驻,麻姑两鬓已成霜。”[1]91读完这首诗,我们眼前一下子浮现一位头梳双髻,身穿道装的女子,她随后自比麻姑,感叹自己容颜衰老。
从心态上看,太清青少年贫居香山、漂泊江南;中年遭受丈夫逝去之苦:“去年同宴乐,此日隔人天。”她悲痛不已;后因嫡庶不睦移居府外:“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遭受冤屈、生活贫困。但种种打击,没有将这位才女打垮,她抹干眼泪,依旧能够安之若素,这与其道教信仰密切相关。道教虽重生恶死,但它同时也淡化生死。《庄子·齐物论》指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5]这说的就是死生一体,淡化生死。太清无疑对道家的书籍是熟悉的,她还曾抄写《玉皇心印经》,有诗《集先恪王书玉皇心印经零字四首》为证。道家的这种“淡化生死”的观念对她从丈夫奕绘的死中恢复过来有很大益处。这一思想在其诗词中也有体现,如《黄鹤引·挽白云观主张坤鹤老人》云:“七十年、算是游戏人间一梦。”“一朝归去,御万里长风相送。”[1]645在她的笔下,人生是一场梦,每个人都要归去,而人间的死恰是天上的生。道教十分崇尚神仙信仰。“太清”本是道教的“三清”——玉清、上清、太清之一,她以“太清”作为自己的号,本就是信仰道教之意,同时她的诗词中也不难看出她的神仙信仰:《游南峪天台寺二首》云:“笑指他年从葬处,白云堆里是吾乡。”[1]72“白云堆”比喻神仙居住的地方。《借读石画诗三十二首同夫子作》:“桑田沧海随时变,一笑人间竟不闻”、“悬崖留与仙人坐,白玉楼台隐碧城。”[1]137“碧城”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在太清的笔下,经常出现与神仙有关的词语,这无不表明她渴望自己死后可以如仙人般回归天上,于是更多了一份平静,一份豁达,从而达到“不惧生,不畏死”的境界。
三、绘画才能与个人性格的展现
如果说王摩诘的诗被称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话,那么我想称太清的诗词为“以诗(词)题画,以白为底”。绘画的三原色是红、黄、蓝,三者混合可以调出白色,白色也可以说是绘画的底色。太清的画为时人所称道,她自然明白中国画的基本技巧,在中国画中,经常会出现留白的现象,给人以想像的空间;太清的诗词更应邀为时人题赠,她的作品中,大量出现白色的意象既突出了她以诗词题画的才能,也突出了她的性格特征。
顾太清的诗词就是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惜琼花·雨中补种白莲,用张子野韵》:“莲花白,莲叶碧。带淤泥补种,香冷吟席。本来清净原无色。好雨终朝,还要终夕。小池塘,方且窄。涌车轮翠盖,难尽容得。爱莲人亦情无极。湖上盈盈,更起遥忆。”[1]479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爱花人在雨中补种白莲,白莲花,碧莲叶,经受着终朝终夕的雨水拍打,看着莲花种在这方方窄窄的小池塘中,爱莲人心生怜惜,湖上的盈盈莲花,使往事一幕幕又浮现眼前。再如《醉太平·题〈蓉桂双白头〉图》:“金风素秋,露华暗浮。天光夜色悠悠,挂凉蟾一钩。芙蓉太柔,木犀更幽。白头同宿枝头,笑鸳鸯逐流。”[1]605秋风露华,秋月高挂,芙蓉柔桂花幽,鸳鸯白头瓮,这是一幅宁静的秋月图。
太清的诗词再现了她的素净性格:《金缕曲·咏白海棠》:“洞户深深掩。笑世间、浓脂腻粉,那般妆点。认取朦胧明月下,不许东风偷飐。偏触动、词人系念。昨日微阴今日雨,好春光有限无余欠。肯为我,一时暂。冰绡雾谷谁烘染?爱依依、柔条照水,靓妆清艳。墙角绿阴栏外影,印上芸窗冰簟。隔一片、清阴黯澹。不是封姨情太薄,是盈盈树底魂难忏。春欲暮,易生感。”[1]501和《玉烛新·咏白海棠,用周清真韵 社中课题》:“初晴新雨后。乍洗褪胭脂,缟衣妆就。东风倦倚,憨憨态,不管敲残更漏。嫩寒天气,正睡稳、乌衣时候。深夜静、银烛高烧,微香暗侵襟袖。盈盈一点芳心,占多少春光,问卿知否?红妆莫斗,谁得似、净骨天然清瘦。神娟韵秀。雅称个、花仙为首。还要倩、流水高山,花前慢奏。”[1]647两首词,都是咏白海棠的,顾太清都赞美了白海棠的素美,她的美是“靓妆清艳”,是“天然清瘦”,可以称为百花之首。太清写白莲、白海棠,都注重突出白色的纯净色彩,白色给人的感觉是神圣、光明、纯洁,顾太清的一生也像一朵白色的花,素净、真实,不造作。她结交的朋友都是有才能的才女,她们以诗词会友、以诗词题画,宛若《红楼梦》“大观园”中那个理想的桃花源世界,而顾太清自己在诗词方面卓越的文学才能也让她写出了《红楼梦影》这样的《红楼梦》续书,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位女小说家。
总之,顾太清诗词中的“白色”意象深深烙下了作家本人的印记,她的满族身份,她的道教信仰,以及她的绘画才能与性格展现三个方面的因素共同影响了顾太清诗词的“白色”意向的呈现。
[1]金启孮,金适.顾太清集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杨英杰.清代满族风俗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53.
[3]潘荣陛,富察敦崇.帝京岁时纪胜·燕京岁时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51.
[4]黄信阳,王春景.中国道教文化典藏[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36.
[5]郭庆财.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译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516.
The White Image in Poems of Gu Taiqing
HUA Hong-yan, LIU Tian-t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Guangdong, China)
This paper studies the various cultural meanings of white image in poems of GuTaiqing who was a famous poetess in Qing Dynas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ustom being fond of white as a Manchu, the belief as a Taoist,reflecting her talent for poetry and drawing and her own characteristics.
white; Manchu; Taoism; drawing
I207
A
1007-5348(2017)10-0019-04
2017-05-03
花宏艳(1977-),女,江苏扬州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宁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