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与“意象”
——论北岛中后期诗歌的主要特色
2017-04-11韩天舒
韩天舒
(山东271教育集团,山东 昌乐 262400)
“悖论”与“意象”
——论北岛中后期诗歌的主要特色
韩天舒
(山东271教育集团,山东 昌乐 262400)
北岛在1987年离开中国大陆至今的时间里,依旧坚持饱含力量的诗歌创作,该阶段被称为北岛中后期诗歌创作阶段。在这一阶段,一方面,北岛延续着其早期诗歌的悖论形态,并在其中加入了更加深刻的生命意识,悲剧感愈发浓重;另一方面,北岛继承了其早期诗歌的一系列核心意象,并将它们置于海外生活的新环境中,生成了更为深邃的文本。这些都表现了北岛从历史维度向精神维度的转变。
北岛中后期;诗歌;悖论;意象;漂泊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在20世纪中国现代诗的历史上,北岛毫无疑问是一位非常有分量的诗人。有人曾统计过近三十年来国内对北岛的研究状况:“1989年以后,研究北岛的论文在国内不见了将近10年之久,98年开始国内才开始每年出现一、两篇研究北岛的论文。”[1]据我对资料的搜集和研读来看,国内对北岛的研究,以单篇论文或学位论文为主,专著尚未发现。并且,对其前期诗歌研究较多,如洪子诚在《北岛早期的诗》[2]这篇重要讲稿中对北岛早期作品做了一次精彩的整体梳理,龙吟娇的《论北岛诗歌中的悖论意象》[3]与朱春彩的《北岛诗歌意象研究》[4]亦主要是对北岛早期诗歌意象特征的分析,此外还有董迎春的《“广场”的隐喻叙事与政治透支》、[5]亚思明的《北岛与遇罗克-从“结局或开始”说起》、[6]李琴的《论北岛早期的写作资源与文学精神——以“回答”为核心》[7]及王正印的《“古老的敌意”——北岛诗歌的精神内核》[8]等,这些论文从前期北岛身边的社交圈子与那个时代的特殊政治历史出发,解读其作品所蕴含的现实内涵与精神力量。
非常可惜的是,对北岛后期作品,即他在上世纪80年代末离开中国大陆至今所发表的诗歌的研究,国内略为薄弱。据我目力所及,仅陈慧的《论北岛九十年代诗歌》[10]与王微巍的《北岛海外诗歌创作研究》[1]尚可一阅。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其散文作品近年在国内的频繁出版(据不完全统计,北岛在国内所出版的散文专著包括《青灯》[11]、《失败之书》[12]、《时间的玫瑰》[13]、《午夜之门》[14]以及《城门开》[15]等等。这其中以其对生平交往的故人旧事的回忆为主,间或夹杂了一些他对西方当代诗歌的分析与评论),北岛后期的散文创作在国内所拥有的读者数量可能要高于其诗作,所以国内对其散文创作的研究反倒略高于其后期诗作,代表性成果有高霞的《北岛散文创作研究》[16],兰越的《北岛散文论》[17],谢有顺的《漂泊者的归程与迷途》[18],等等。所以这反倒造成了一个怪现象:北岛虽然依旧活跃在文化舞台上,但他身上最重要的诗人身份,却仿佛已经消失在了中国主流的诗坛上。
然而北岛的诗歌创作消亡了吗?尽管很多人认为北岛在离开中国以后的创作远不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在国内的创作,然而我却认为他在海外作品的价值并不低于他在国内的作品,甚至将他国内作品的若干意象和内涵进行了更加深刻、更加丰富的拓展。他国内的诗作正是他青春时代的写照,处处充满了坚定的价值评判和义无反顾的探索精神。然而当青春的单纯与热情退却之后,一个人能不能抗住现实的种种诱惑,不与现实同流合污,站在青春的灰烬上坚持独立歌唱哪怕这歌唱是十分孤独的呢?他在三十多岁时写的一首诗《五色花》表现了一个站在青年与中年的交界处的诗人,内心的一种坚持: “太阳在白白的燃烧/你投下孤独的影子/保持初放时的安详”。[9]4-5读过他九十年代至今的一些代表性作品,我认为,北岛并没有背叛这份“初放时的安详”。
我想从悖论与意象两个角度,谈谈自己对北岛后期诗歌的理解。
二、北岛中后期诗歌中的“悖论”特色
“悖论”是从古到今诗学界老生常谈的一个主题。优秀的诗歌不是传达一个确定的观点,而是应能呈现出这个世界并存的矛盾的两极。这和西方哲学的辩证法是不谋而合的。动中有静,火中有冰,诗正应是我们生活的这种悖论状态的呈现。
北岛是一个悖论大师。在他早期的诗歌中悖论无处不在。如《太阳城札记》,其中写到:“容纳整个海洋的童话/叠成了一只白鸽”。[9]23海洋是辽阔无垠的,在孩子的童话中却折叠成一只小小的白鸽,有限的文学篇幅与无限的世界就呈现出一个悖论。再如《雨中记事》:“在大地上画果实的人/注定要忍受饥饿/栖身于朋友中的人/注定要孤独”,[9]136理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环境的喧闹与内心的寂寞这两对悖论性命题以一种优雅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其最有名的一首短诗,不过三个字:“生活/网”,直接击中我们这个世界纠缠复杂的本质,不啻为悖论的极高境界。
在他中后期的诗歌中,悖论不仅依旧存在,而且甚至可以说悖论成为了他所有中后期诗歌的基本存在形式。“其实难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灯光怎样延续下去”(《彗星》)[19]40:海外的喧嚣或许与国内的喧嚣并无两样,虽然早晨充满光明,但诗人关心的还是自己如何通过诗歌创作保持住内心独立思考的这份孤寂——在一片光明中,偶然的阴影反倒无比珍贵。“向日葵受伤/指点路径/盲人们站在/不可理解之光上/抓住愤怒/刺客与月光/一起走向他乡”(《重影》)[19]178:用来指路的花却是受伤的向日葵,看不到光线的盲人却站在最神秘的光线上,愤怒的刺客与柔美的月光却互相陪伴而行,这一切悖论不正是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吗?伤口成为了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指路标;我们想要反抗学校制度,内心却又无比软弱,于是愤怒和忧伤结伴走向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岔路口——在北岛后期的诗歌中,我从这些无比精美的悖论里面感受到了非常真实的生命体验。
而在这些悖论体验中最有价值的,恰恰是生命的一系列失败。正如:“怀抱花朵的孩子走向新年/为黑暗纹身的指挥啊/在倾听那最短促的停顿/谁是客人?当所有的日子/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失败之书博大精深”(《新年》),[19]200音乐指挥雕刻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他聆听的不是优美的旋律,而是旋律与旋律之间的“最短促的停顿”;生命最深刻的地方乃是他的失败。黑暗、停顿与失败里面埋藏着真正的光明、音乐和胜利——我们的每一次考试,每一次比赛,每一次学习的挑战、情感的冒险,是否失败比成功更有价值呢?这是北岛的悖论让我思考的问题,尽管这是一个需要用脚踏实地的成长历程而非简单的答案来回答的问题。
有人评价北岛的悖论很坚硬,是“硬性的,是‘黑色的’,表现了强烈的否定意识……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状况”。[3]我同意对其“否定意识”的判断,但我并不同意对其自身的分裂判断。这并不是精神世界的分裂,而是对世事人情的一种俯瞰视角与深度探索,以及看透世事之后的坚守。诗人曾经这样自况:“他们的天空,我的睡眠/黑暗中的演讲者/老去已不可能,老去的/半路,老虎回头”(《夜巡》)。[19]143在喧嚣的人群中如睡眠般表演者各种套路满满的人情社交,而在别人都已入睡的深夜却开始了袒露心扉的演讲——这哪里是分裂呢?这不正是对自己青春时代那孤独的初放的一种坚持和恪守吗?虽然诗人的身体渐渐老去,人生道路走得愈发艰难,但就算再孱弱,内心依旧有猛虎细嗅蔷薇。老去的半路,老虎回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生命悖论。
三、北岛中后期诗歌中的“意象”特色
如果说悖论是对生活的深度思考和体验,是一种智慧的话,那么悖论的大智慧就需要用具体而生动的意象传达出来,否则就是价值判断而非文学作品了。北岛诗作最卓越之处恰恰是他的意象表达。这些层层叠叠的意象与汉语本身并无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经过翻译仍不会失去意象本身的艺术力量——这与很多汉语诗人一经外语翻译便失去了自身艺术感染力的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北岛的意象本身并不复杂。与那一批被称为“朦胧诗群体”的新诗人物一样,他们从小课业不多,生活自由散漫,读着苏俄诗人的诗歌长大(这与我们从小听流行歌曲接受西洋文化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与大自然的接触比现在的我们要频繁得多,所以北岛的意象群中最突出的便是一系列属于大自然的事物,如:黑夜、森林、树、星星、太阳、鸟、苹果等等。无论是他前期还是后期的作品,这些意象是一脉相承的。在其前期作品里,无论刚烈如“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结局或开始》),[9]75还是温柔如“在深渊的边缘上/你守护我每一个孤独的梦/——那风啊吹动草叶的喧响/太阳在远方白白地燃烧/你在水洼旁,投进自己的影子/微波荡荡,沉淀了昨日的时光”(《五色花》),自然万物永远是其意象的大舞台,舞台表现着诗人不屈的姿态,上演着人类永恒的命运。
这些自然意象也有着相对固定的内涵,其前后诗作所改变的不是意象本身,而是意象与语境之间的结构网络。“森林”,指抽象的人群、民众、诗人日常交往的人类的表面;“树”,指世界上具体的每一个愚蠢的人,经常有贬义的色彩;“星星”,黑夜中的路标,多指诗人精神世界中的闪亮的思想;“鸟”,迷途中的引领者,困惑时突然点亮的创作灵感,也指人生道路上的精神领路人;“苹果”,生命中柔情的果实,也指创作本身;“太阳”,既指真理的光芒,有时也有贬义,指外界可以刺瞎人双眼的力量;“棋盘”,指这个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争夺利益互相博弈的世界;“黑夜”,北岛所有意象中最核心的意象,与喧闹的白天形成对比,与刺瞎人的光线也形成对比,夜是过滤掉一切杂质、独立思考的精神真正沉淀下来的时刻,是诗人用创作来抵抗现实冲击的象征。以上是我归纳的北岛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并且,我感觉这些意象的内涵并不因为其创作时代的改变而改变。
在他后期的诗作里,这些意象虽然并未改变其基本涵义,但所处的语境有了很大改观。一方面,诗人的年龄逐渐增长,年轻时的意气风发逐渐变向老成持重转变,意象的环境越来越厚重,价值判断越来越深沉,不似早年那般清澈明亮;另一方面,海外漂泊的羁旅之苦、生活的动荡不安与浓重的乡愁,是其后期诗歌的不变的主题,所以这些意象被置于“旅行”、“祖国”、“故乡”、“乡音”、“母语”等新的环境下来审视,惆怅无奈的情绪愈发浓重。如: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日子》)
往日的种种人云亦云的思想语词的“星海”不再重要,甚至要用窗帘隔绝,而对自己生命的审视与往事的回忆成为了重要的内容。再如:
“夜半饮酒时/真理的火焰发疯/回首处/谁没有家/窗户为何高悬”(《明镜》)
深夜除了献身真理的创作,还会从心底升起浓重的乡愁。再如:
“余下的仅是永别/永别的雪/在夜空闪烁”(《此刻》)
异国他乡创作的深夜,在空中闪烁的精神之光,竟是那些宣告与故土别离的瞬间记忆。再如:
“我们游遍四方/总是从下一棵树出发/返回,为了命名/那路上的忧伤”(《下一棵树》)
每一棵树都成了诗人漂泊与漂泊间的一个节点,而创作不过是为了给心中的忧伤以文字的“命名”。总而言之,北岛后期诗作中的层层意象一方面延续了他在国内的创作,另一方面也是诗人自身漂泊苦涩与肉体衰老的直接写照。正如诗人所言:
“此刻我从窗口/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旧地》)。[19]174、116、140、186
虽然我很难体验到诗人对往日的怀念之情,但每当我回到儿时玩耍的地方,想到很多往日的旧人旧事,我多少可以体会到北岛心中对肉体衰老的感慨。诗人叶芝曾说肉体衰老标志着智慧的成熟,但成熟的智慧却已无青春的肉体可以使用了——我们现在还年轻,更要珍惜充满活力的身体,珍惜每分每秒,来做想做的事而无须忧虑这事情是否理智是否完全符合老师和家长的意思,不是吗?
四、结语
以上从悖论和意象两个角度简单谈了我对北岛后期诗歌的理解。忘记是哪个哲人所说,伟大的文学家在这个世界上所追求的是生命的双重维度:一是历史维度的身份,也就是说我在这个社会上的社会身份是什么,以及我应该如何做才能不辜负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一是精神维度的生命本质,即我拥有什么样的生命,我对自己的生命体验走得能有多深,我能否真诚地面对自身所存在的种种悖论性的生存状态。在我看来,北岛实现了这双重维度的要求。在文革结束后那个风雷激荡又充满了种种不确定性甚至生命风险的时代,他勇敢地肩负起诗歌启蒙的社会责任,带领一干热血青年创办诗歌民刊,甚至为了保护朋友而不惜写下遗书;在今天这个诗歌已经不再流行,娱乐新闻和商业金融占领了我们的几乎全部关注点的时代,他依旧在坚持创作,且能更加深刻地走进自己内心深处,保持孤独的、不被外在的政治与金钱势力诱惑的状态,日复一日的书写自己的生命体验。用他自己的诗句来描述,便是:
“孤独像火柴被擦亮/当童年的坑道/导向可疑的矿层/迷途即别离/而诗在纠正生活/纠正诗的回音”(《安魂曲》)。[19]211沉浸在孤独的自我里面,与世界、与往事保持交往,却又保持疏离——我喜欢诗人的这种姿态。
[1]王微巍.北岛海外诗歌创作研究[D].重庆师范大学,2013.
[2]洪子诚.北岛早期的诗[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1).
[3]龙吟娇.论北岛诗歌中的悖论意象[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13(02).
[4]朱春彩.北岛诗歌意象研究[D].贵州大学,2015.
[5]董迎春.“广场”的隐喻叙事与政治透支[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01).
[6]亚思明.北岛与遇罗克-从“结局或开始”说起[J].名作欣赏:鉴赏版(上旬),2013(03).
[7]李琴.论北岛早期的写作资源与文学精神——以“回答”为核心[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03).
[8]王正印.“古老的敌意”——北岛诗歌的精神内核[J].作家 , 2014 (08).
[9]北岛.北岛诗选[M].广州:新世纪出版社,1986.
[10]陈慧,李霞.漂泊:寻回生命的方向-论北岛九十年代诗歌[J]. 当代文坛, 2010 (01) .
[11]北岛.青灯[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12]北岛.失败之书[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
[13]北岛.时间的玫瑰[M].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
[14]北岛.午夜之门[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15]北岛.城门开[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16]高霞.北岛散文创作研究[D]. 延边大学 , 2013.
[17]兰越.北岛散文论[D].安徽范大学,2012.
[18]谢有顺,苏沙丽.漂泊者的归程与迷途[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 2013 (10).
[19]北岛.北岛诗精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编辑:高学栋
I227
A
2095-7238(2017)04-0115-04
10.3969/J.ISSN.2095-7238.2017.04.022
2017-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