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话语与革命话语的兼容与悖离
——兼论丁玲小说《水》及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对之的批评
2017-04-11赵永刚
赵永刚
(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个性话语与革命话语的兼容与悖离
——兼论丁玲小说《水》及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对之的批评
赵永刚
(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小说《水》是丁玲以崭新的姿态,由自由的个性主义话语跨向革命话语宏大题材写作的艰难成长、嬗变。这一嬗变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丁玲小说《水》等文本心理驱力有着作家极为复杂的情感心理投射和主观意图的纠结。在历史情境中,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对丁玲小说《水》的批评是其用笃信的革命话语对个性话语的规训与引导。其中,革命话语具有双刃作用:革命话语在引导“小资作家”坚定革命信念的方面,无疑有着强大的助推之功;但此一批评理路亦不乏偏颇之见,它排斥了个性话语的言说空间,忽视了作家极为丰富的写作情感内涵,对作家个人情感、心灵的深层开掘方面起了阻碍作用。
丁玲;小说《水》;冯雪峰;革命话语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革命形势的严峻与内在思想欲求等诸多因素促使那些向往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迅速转型,加速促成其写作姿态的转变、分化状态。对有着莎菲气质的女作家丁玲来说,尽管如人所言“是从女性意识非常浓厚的非主流意识形态的创作起步,40年代开始走向了撇开女性自身的探索,致力于民族国家宏大叙事,最后进入了时代主流意识形态。”[1]但她的转型可谓是“在艰难中成长”,在其情感思想层面,个性主义与革命向往盈虚消长,充满着内在的难以调和的矛盾。在1929—1930年期间,在《韦护》,《一九三○年春 上海》(之一、之二)等小说中,已经隐伏着革命话语对个性话语的压抑,凸现出作家内心复杂情感的纠结。随后,1931年2月,胡也频遇难后,丁玲思想发生重大变化,加速了由个性主义话语向革命话语的写作姿态转型。1931年夏写作的小说《水》以当时十六省的水灾为题材,企图叙写重大历史事件中的革命因素。自《水》诞生之日起,就被很多主张革命文学的理论家们誉为“新的小说的诞生”。不过,与丁玲有特殊友情的冯雪峰高度关注这位女作家的成长,他对此种赞誉保留着清醒的认识,1932年2月,在《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2](以下简称冯文)一文中,他将赞誉修正为“这还只是新小说的一点萌芽”。冯雪峰是丁玲素来“坚信不疑”的革命导师,[3]纵观这位富有才情的女作家其后的人生转折与创作历程,其写作和现实人生中都受冯雪峰人格导向和革命理念的熏染、影响甚大,从丁玲走向革命之路的原由来看,冯雪峰的引导与规劝功不可没。有人曾将早期的丁玲比作“中国的波伏娃”。[4]不过,对处在革命文化境遇中的知识女性来说,革命话语的规约与要求,已使女性主义旗帜成为重负,压得她力不从心。转型后的丁玲在写出初显锋芒的《水》后,却并未如期所望,走上顺畅的革命文学道路。在以后的创作中,丁玲很少能写出类似《水》这样有着宏大叙事并较为写实、少虚饰的小说。由此,考察冯雪峰的文学批评话语对丁玲创作的理论引导至关重要。
一、规训与引导:无可抗拒的革命话语规范
冯雪峰将《水》之所以引起读者赞誉作了分析,他称之是因为,“作者取用了重要的巨大的现实的题材。”冯文用革命的宏大话语,对“许多作家”的“不能抛去身边琐事”所彰显的执迷不悟作了价值意义的否定。冯文批评那些自由主义倾向的作家不去关注大的历史现实:“在像水灾这样动人的,时事的,照出整个中国社会生活的题材,虽然多的‘取之不尽’,却还不能使许多作家抛去穷屈的虚伪的‘身边琐事’的时候。”这是革命者救亡图存的历史责任担当的道德价值体系之外在显露。从根本上说,这种具有革命现代性特征的价值体系不是在原有社会体制和文明形态之上的完善,并谋取合理性,而是基于对现行社会体制和文明形态不满而采用移置经典的马克思阶级革命理论对现行社会体制和文明形态进行改制。这在当时经历大革命失败后的革命理论家来说,先行采取军事斗争方式来推翻令人怨恨的现行体制势在必行,之后,建立新制,再进行现代化的民族建构。在历史语境中,这种思维范式与底层知识精英受传统文化支配的深层心理构建密切相关,此中,有革命知识者自我价值实现的体认,对王朝更迭的丛林法则认同,农民起义的劫富济贫、匡扶正义,以期建立均贫富的大同社会向往等诸多理念在实践层面的纠合、交织。此种心态与马克思阶级革命理论框架的内存机制紧密契合。这种践行民族国家现代化建构理念的迫切与功利性,导致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理路认知。进而民族国家政治理念建构的可行性,使革命知识分子对革命理念深信不移而致产生依赖、信从。
在对《水》赞许之余,冯文对作者进行了革命话语的训教与引导,他认为,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在现象的分析上,显示了“作者对于阶级斗争的正确的坚定的理解”;此外,还在于作者“有了新的描写方法”:
在《水》里面,不是一个或二个的主人公,而是一大群的大众,不是个人的心理的分析,而是集体的形动的开展(这二点,当然和题材有关系的),它的人物不是孤立的,固定的,而是全体中相互影响的,发展的。
不过,对优秀的文学创作来说,“个人的心理的分析与集体的行动的开展”之间的关系并非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是相辅相成。而“个人的心理的分析”的缺场,反而造成了受灾群像个体性格的单薄与扁平。显然,《水》的缺憾在于缺少对人物的精到心理描写。而《水》的优势在于,场景中扑面而来的凄凉感觉、死亡气息与宏大叙事中的灾情事件很好地融合为一体。究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悲凄感觉和死亡气息的体验源于现实境遇中的丁玲独特的悲痛情感体验投射。在胡也频死后,历经丧夫之痛,对革命向往的丁玲,将其伤痛忿恨情感体验转移、置换、投射于小说文本之中。这种悲怆心理的存在,是使丁玲深层心理中由怨恨心态生成复仇心态倾向,并由此向阶级革命理念过渡的重要成因。不过,在向革命斗争理念转换过程中,会形成压制自由的个性追求的强行规约性要求。而拥有个性主义理念的个体不会心甘情愿地被定位为随时可能为革命而献身的“螺丝钉”,由此,作家主体的个性主义与群体主义价值发生冲突,导致个体主体意识呈现难以调和的分裂状态,由此所致的焦虑意识将长期存留。这种矛盾心态促使受抑个体重新寻找心理天平的支撑点,并合乎理法地将滞留、积蓄的心理能量以变形的方式缓释出来。
冯雪峰很早就进行过日语版的马克思社会理论翻译,并在1928年5月,发表《革命与知识阶级》[5]一文,就阶级和革命理念作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可以看出,主导批评话语的内核是批评者极为确信的革命文学观念。冯文认为,《水》的最高价值,是在“首先着眼到大众自己的力量,其次相信大众是会转变的地方。”冯文高度肯定了灾民的斗争行为及内蕴的反抗力量:
小说结末的时候,则是灾民大众和饥饿斗争,用开始向于组织的力量和剥削者及其机关枪斗争,每一个地方,都显出灾民的农民大众的自己的伟大力量,只有这个力量将能救他们自己!这些灾民的农民大众的反抗对象的转变,那过程是最单纯的,然而是最伟大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够理解这最单纯的转变,他将能创造伟大的作品。
众所周知,就文学的功能而论,强调文学的阶级性、革命观念并非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必要条件。就其时文学创作的成就而言,此前,创造社、太阳社尽管高蹈呼唤普罗文学的出现,但其创作践行却因缺少成功的例证而乏善可陈。在冯文中,冯雪峰将革命理论用于文学批评时,表现为理论的推理与说服策略。冯文暗示了革命话语的排他性:
在现在,新的小说家,是一个能够正确地理解阶级斗争,站在工农大众的利益上,特别是看到工农劳苦大众的力量及其出路,具有唯物辩证法的方法的作家!这样的作家所写的小说,才算是新的小说。
冯文藉用革命话语对丁玲早期小说作了严厉批评,“谁都明白她乃是在思想上领有着坏的倾向的作家”。冯文挖掘了《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阿毛》等早期写作中呈现的“坏的”思想倾向、本质,“可以说是个人主义的无政府性加流浪汉(lumken)的知识阶级性加资产阶级颓废的和享乐而成的混合物”。继而,冯文给予点化,指出她将来可能的转向,指认她是“新潮流”所产生的“新人”——“曾配当‘忏悔的贵族’”。 在此,“忏悔的贵族”的价值意义蕴含被纳入马克思阶级理论的“资产阶级”范畴,远远低于具钢铁般坚定信念、甘作革命螺丝钉的无产阶级战士。批评之余,冯文鼓励丁玲,她已在写作路程上可喜的向着“好”的方向转化。因此,冯文给出了处于时代洪流中有“觉悟”的青年知识分子今后应有的未来出路:
这样的作家的运命却很可悲,决定运命的前途者只有一件事:作家自己在社会的变动中是否有觉悟、是否愿意去看见社会中的新的生命,而努力从灭亡的自己的阶级思想的倾向中脱离出来,《一九三〇年春 上海》及《田家冲》等作品里面,作者已不再回顾那些厌倦的,紊乱的个性和生活,而是在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高潮之下,首先在自己所接近的阶层——青年知识分子中看取动摇分化及转变的现象。
此种革命理论的批评范式意味着,革命知识分子进行文学批评时,必然要牵涉到如何用熟稔的理论来进行说服而达到推行革命理论、阶级斗争的宣教功能、策略。当然,由于对马克思文艺理论批评的坚信不移,以上的策略目的是说话个体的内在欲求使然,这往往是说话人难以自觉的。无可质疑,冯雪峰这种规劝、鼓励话语源于其发自内心的革命信念。这与处于社会中的个体的情怀、情感经历、体悟及信仰选择紧密相关。青年的冯雪峰一度曾是歌咏爱情的湖畔诗人,大革命失败后,他迅速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武装斗争思想。这也是有着传统“修齐治平”抱负的冯雪峰式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思想转向。其内在基奠与机理主要源于:处于社会知识分子的底层,具有善良、进取品性的理想主义者,对其时污浊的现实社会状况不满;历史境遇中社会思潮的影响与个体主体性的信念选择倾向的同构。其时,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和军事斗争理论为这类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合乎理法的理论指向。当然,处于社会底层知识分子的深层心理结构中存在着极难调和的悖反:个体情感、自身价值追寻的形而上需求,在社会中担当角色的定位以及实现的可能程度等形成知识分子欲求的自利性;而革命道义、集体军事行动的军事策略下的规约性,以及抛弃、牺牲的个人自我个性追求的信念所致利他性原则。最终,个体的自利欲求与外在规约、利他原则产生内在情感心理的拮抗。
冯文的批评范式是掌握了革命话语权的“理论权威”对城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阶级定性,及相关的诊断、引导理路。由此,操控话语权的文学批评使得“小资产阶级”受批评者完全处于被动接受的状态,在较长时间内形成对个人话语的压抑机制。革命话语的引导对文本创作个体的内在创作驱力产生较为持久的抑制,接受话语灌输的自由个体极难在较短时期内寻找到合适的理论话语对强势话语进行驳诘。
二、焦虑与困惑:身不由已的两难情感
尽管《水》的创作有着诸多缺陷,不过,相较此前出现的对劳工群体圣化的普罗文学,《水》没有对劳苦大众神化的痕迹。在此,描绘出了原生态日常生活主体在大灾难来临前的诸种面相:有为饥饿和生存所胁迫的灾民表现出由凭借习惯、传统风俗、情感而自在自发地活动,有自保性的共同利益担当,有保堤过程中群体中个体的不同表现。此外,与革命话语相悖的是,传统礼教熏陶下的男权思想对妇女的压抑,讲解粗俗道理来保持传统男性的尊严,底层群体话语中裹挟着的大量粗语谩骂对女性的威呵等,都充分体现了男性心理中对女性支配欲的传统封建理念。藉此,这对高蹈的“大众英勇的和洪水抗斗”这一宏大话语来说,显然有着语义色彩上的冲突。《水》中,对被革命意识发动的群像个体描摹虽缺少细致的心理衬托,却有其真实性:在三富庄做了二十多年长工,四十多岁的李塌鼻较有现实感,其粗俗言说没有后来革命者的宏大光环;而威武出场的赵三爷,在洪灾过后,却未再显英勇气势,而是与家人抱作一团极为痛苦,在灾难面前显得软弱无助。
不过,对革命话语的笃信心志,促使作者为“自发的起义”增加革命话语的亮色,她极力渲染了一个“裸着上身”的农民革命者形象,在其质朴、粗俗的言语里裹挟着社会“吃人”的启蒙主题,引发受灾群体愤激共鸣。这显然存在叙述人的叙述视角越界,有隐含作者代口之嫌。就具体情形而言,大约只能是饥饿胁迫生命的原始本能反抗,至于实际情形会因反抗个体个性的差异而表现各异。除非经受长期的革命话语洗礼,当时的农民、长、短工对上层权威的畏惧与行动的迟疑不会彻底消逝。叙述者声音显示了一种隐含作者革命话语的表达:
而且他的每一句话语,都唤醒了他们,都是他们意识到而还没有找到恰当的字眼说出来的话语。他们在这个时候,甘心的听着他的指挥,他们是一条心,把这条命交给大家,充满在他们心上的,是无限大的光明。
被革命理论引导的丁玲也曾处在矛盾心理下的极端焦虑状态。在现实境遇中,她缺乏经历大革命失败后坚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革命思想家的逻辑思维策略,以及由此而生成的激进思维行为模式。虽然,她最终选择了革命道路。《从夜晚到天亮》是胡也频遇害后不久,丁玲的一段真实情感心态的流露。文章叙述了丁玲因丧夫并思念自己的孩子,进而,想到朋友冯乃超新出生不久的小孩缺少一件小衫,自己起初欲写信表示慰问,并买了一件小衫准备送给冯家。却又转念自责,并撕毁书信,丢弃小衫。她自悔:这些做法都是“沉溺于琐事!”并由此生成的自责等内心情感焦虑心态,“多么可笑的感情!我还在一种无意识中生活呢!我不应再象别人想象的那样。把握正确的,坚忍向前走去。不应再这末了,这完全无价值!”文本中的“小衫”意象承载着很多心理内涵:家庭的和谐温情,对出生不久的女儿的怀念,旧有的细腻情感、生活模式的眷恋。此后,作者记述她重新打起精神,又继续写小说《田家冲》,故事叙述的是质本文弱的三小姐走向革命道路的宏大题材。但现实中的写作仍难使她摆脱焦虑困惑心态,她慨叹,“虚伪的理性啊,你只想泯灭人性……”这约略是她在受革命话语导引时潜在生发的内在情感心理抗拒,也是革命话语对作为个体“人性”的压抑而生成的情感困惑。
丁玲本人在写出《水》后不久,试图以死去的丈夫胡也频为原型写出革命者被屠杀的一个悲壮夜晚场景《某夜》,按说,对胡也频如此熟悉,对革命者的就义应有很好的理解与揣磨,她也应有写作的内在动力。但革命者的心理状态却写的并不成功。这约略与革命话语对革命者的圣化要求有关。不过,她随后写作长篇《母亲》,得以将心中的郁闷块垒移转其中。也许,在经历“洗心革面”的延安整风,并细心体悟瞿秋白临刑前撰写的革命洪流中知识分子文弱书生式的精神自剖《多余的话》之后,她才有能力写出革命者的真实心态,但处于其时环境状态下,她已因生存环境的改变,不敢写出,或由于心态发生转变,不愿或不能写出了。
三、拯救抑或误导:批评范式的乏力与偏狭
在经过长征、上饶集中营囚禁等革命洪波的诸多洗礼和挫折遭遇后,冯雪峰在《<丁玲文集>后记》[6]中,彰显着明确的革命话语的社会理论建构。他仍将丁玲的早期小说归结为“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冲突”:
仅仅千篇一律地在所谓小资产阶级分子的一些意识的纠纷上兜圈子,并没有深掘到这些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上的冲突实在反映着时代的矛盾根源和阶级的关系,只把革命与恋爱对立或调和起来,却不追究恋爱本身在那时代中有深刻的矛盾,青年们对于革命的态度上各有着阶级意义上的差异。
不过,冯雪峰对自己以前的看法作了部分调整、修正,他委婉地肯定了“莎菲”意识的时代合理性和其独特艺术性,他形而上地将“革命加恋爱”的主题归结为“鲁迅的《伤逝》所开示出来”的矛盾冲突:“即反映当时时代所指出来的一条历史的道路,青年们的恋爱理想非加入摧毁现社会的斗争是不能实现的;而恋爱自由、惟恋爱主义等等,也非被现实所批判不可。”同时,他又为自己有些苛求的批评话语找到了革命话语的合理性,作者之所以能写出“像《水》似的与前不同的作品”,是 “由于作者本身是不能不向前发展的,更由于社会和时代的剧变,人民革命的大踏步的进展,以及在这剧变和进展的大动荡中的作者的种种遭遇与种种苦斗和前进”。
冯文对处在其时历史境遇中的创作个体提出的批评,尽管已无往日的严厉,但仍是以引路人角色,来对革命同路人由个性主义转入革命实际斗争中去体验的引导和期望,在此文中,冯雪峰指出,《水》是“有些公式化的、同时也显见作者的生活和斗争经验都还远远地不深不广”,作品不满人意的地方,“在于以概念的向往代替了对人民大众的苦难与斗争生活的真实的肉搏及带血带肉的塑像,以站在岸上似的兴奋的热情和赞颂代替了那真正在水深火热的生死斗争中的痛苦和愤怒的感觉与感情。”因而,只能“感到作者自己的信念和热情,而不能借这一幅巨大的群众斗争的油画心惊肉跳地被人民的力量所感动。”但是,如富有斗争体验和才情的冯雪峰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反而难以写出符合革命文学要求的新文学,这似乎有些苛求。但经受教导的丁玲此后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写出不负所望的无产阶级文学呢?
此外,细究冯雪峰前后两篇文章的说教口气、严苛力度不同的原因,这约略与两人曾经的情恋有关。在1927年冬天,已与胡也频同居的丁玲偶然结识冯雪峰,两人陷入恋情漩涡,后三人恋爱尴尬以冯雪峰离去终结,但丁玲对此段情恋仍留恋不已,1932年,丁冯两人同在左联工作,失去丈夫的丁玲写了《不算情书》,对已婚的冯雪峰表达了刻骨铭心的情感依恋。此种情势之下,为免除尴尬,冯文作势严苛话语当然也实有苦衷。有意思的是,冯文署名“何丹仁”除了有作者对革命事业的忠诚自喻之外,是否也有“何单人”的训诂之意隐含,以此来表达对丁玲丧夫后的同情?
冯雪峰的这种批评语话范式一直有所延续。建国后,冯雪峰亦操持其话语理论试图纠正当时年轻人“错误”的鲁迅观。《论<野草>》[7]是冯雪峰驾轻就熟的革命话语推演。在对鲁迅散文诗《野草》的阐述中,他将鲁迅“绝望的反抗”的生命哲学视为“个人主义的思想”根源,“作者所感到的空虚和失望,从思想上说,是由个人主义的思想而来的。”这彰显出革命话语在图解作品时的捉襟见肘式的偏颇。在肯定鲁迅同敌人斗争的同时,他也不无批评地指出,鲁迅“已经不能正确地把握当时的现实的发展,明确地认识革命的前途”,鲁迅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体系”存在“局限性”:
但他前期的世界观,主要的还是建立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体系的基础上面。当然,我们说作者前期的思想都和个人主义思想有联系,这是指他的思想和个人主义的反封建思想的革命一面的联系。
冯文以看似颇为肯定的语气宣告鲁迅同敌人斗争是一种“个人主义”的革命。在此,尽管显得小心谨慎,但在所持话语范式的规约下,具有主体性的抗争个性被归属于资产阶级的思想价值体系,反抗虚无的战士心态也只能被归纳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阶级定性。
令人深思的是,当时,革命理论家所倡导的“无产阶级”文学确实极少有成熟之作。在1933年5月,当《东亚日报》驻中国特派记者申彦俊访谈鲁迅,谈及对其时中国代表性的的无产阶级作家的看法时,鲁迅自谦自己“是写实主义者”,“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作家”,“写不出真正的无产阶级作品”。鲁迅高度评价丁玲,“丁玲才是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8]。可见,鲁迅对操持革命话语的理论家所称的“革命文学”创作并无很高评价。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冯雪峰所持的革命话语在对“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作家”的引导与训教方面客观上具有双刃作用:革命话语在引导“小资作家”坚定革命信念的方面,无疑发挥着难以抵御的强大助推之功;但此一批评理路亦不乏偏颇之见,它排斥了个性话语的言说空间,忽视了作家极为丰富的写作情感内涵,对作家个人情感、心灵的深层开掘方面起了阻碍作用。
[1]翟瑞青.童年经验和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260.
[2]何丹仁(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J].北斗,1932,(1).
[3]丁玲.丁玲全集(6)[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5.
[4]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41.
[5]冯雪峰(画室).雪峰文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87-292.
[6]冯雪峰,编选.丁玲文集:附录[M].上海:上海开明书店,1947.
[7]冯雪峰.论《野草》[J].文艺报,1955,(19),(20).
[8]【朝鲜】申彦俊.中国的大文豪鲁迅访问记[J].鲁迅研究月刊,1998,(9).
(责任编辑:翟瑞青)
Compatibility and Deviation between Individual Discourse and Revolutionary Discourse:A Discussion about Water by DING Ling and Its Criticism fromontheBirthofNewNovelsby FENG
Xue-feng,ZHAO Yong-gang
(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aihu University of Wuxi, Wuxi 214064, China )
The novel Water by Ding Ling is a painstaking transformation in writing from individual discourse to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due to extremely complicated reasons. The textual and psychological drive of the novel has resulted from the writer's complexity of emotional projection and subjective intention. Under historical context, the criticism ofWaterby FENG Xue-feng'sontheBirthofnewNovelsis the disciplining and persuasion of individual discourse from his fervent belief of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Meanwhile, the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has its double-edge functions: being powerful in consolidating Ding Ling's revolutionary faith; at the same time rejecting the space for individual discourse, neglecting her rich emotion in writing, thus hindering the deep cultivation of the writer's personal feelings and spirit.
DING Ling; the novelWater; FENG Xue-feng;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2016-12-10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科项目“丁玲前期文本创作心理研究”(2015SJD402 )
赵永刚(1972-),男,山东安丘人,文学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008-7605(2017)02-01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