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空的闪电
——读张执浩诗集《欢迎来到岩子河》
2017-04-11张德明
张德明
平原上空的闪电
——读张执浩诗集《欢迎来到岩子河》
张德明
张执浩是从江汉平原上走出来的当代优秀诗人。谈到江汉平原,我们会谈到它的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气候适宜、风调雨顺等地理优势,会谈到它水源充足的库坝、一望无际的庄禾、勤劳淳朴的农人等人文风情。自然,我们无法回避的是,这里没有崇山峻岭的险峻突兀,没有数九寒冬的刀锋般严酷,过多处于中间状态的自然景观和生存环境陈列于此,默然驯化了平原人较为平淡和俗浅的生活视野与精神个性,一定程度上也妨碍了这片土地上诞生的诗人们异样诗情的纷纭张扬和奇崛诗思的夺路而出。也许,需要有一道夺目的闪电,才能将平原人遮蔽许久的诗性潜质充分照亮。张执浩那些气度不凡、品质超俗的诗歌的次第降生,也许正是被这平原之上的闪电豁然照亮的结果。同时,当璀璨的诗性光芒从张执浩写下的分行文字中无可阻拦地散逸而出,我们仿佛目睹了平原上空那耀人眼目的神奇闪电,一种欣悦和激动便在心湖之中不由自主地荡漾而起,久久不得平复。阅读张执浩新近出版的诗集 《欢迎来到岩子河》①,同样出生于江汉平原的我,始终难以抑止内心的欣喜和激动之情,借助诗人编织出的那些意蕴丰厚的文字,我有机会再度寻访了那片土地上生长的一草一木,也对江汉平原独有的诗性力量和平原诗人写出的特定诗歌,有了更为准确而深刻的理解与认知。
张执浩诗歌有很多独到之处,这在诗集 《欢迎来到岩子河》中有着突出的表现。我首先想要指出的是,张执浩的诗歌,充分体现出了独节诗的艺术魅力。张执浩一直秉承自己提出的 “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创作理念,他的诗歌从而凸显着一次性、整体化、可感可触等鲜明的艺术个性。他的许多诗歌只是由一个节次构成,独节成诗由此成为了张执浩诗歌独具特色的形式表征。收入 《欢迎来到岩子河》中的所有诗作,均为独节诗。这些独节诗,充分展现出简明、凝练、整体感强、出乎本心的真切感鲜明、不事雕琢的自然性凸显等美学魅力。近年来,诗人蒋一谈力倡截句写作,他认为这种文体 “融合了截拳道大师李小龙 ‘简洁、直接、非传统性’的美学理念,强调诗意的瞬间生发”②。其实,蒋一谈所称的 “截句”正是一种独节诗,不过是那种不超过四行而独立存在的独节诗,这种独节诗看上去更简洁、直接,究其实还有着某些表达误区,因为不是所有瞬间生成的诗意都能在四行之内完整呈现的,有些稍为繁复的诗意图景,则需要更多的行数来言述。相比较而言,张执浩独节诗的篇幅处理更为合理,他没有人为地用有限的行数来框限自己,而是任由情感的自然伸张,起于诗情燃点之处,止于诗意述尽之时,显得张弛有度,不蔓不枝,同时又诗性饱满,水到渠成。如 《正午的素描》: “莲花开了/荷塘拥挤/蜻蜓凭空推送着/一个个十字架/降落在草尖上/少年举着荷叶/在正午/在恍惚中/热浪轻浮/没有人在意原先站立的鱼漂/已经躺倒了/没有人会想到/昨天放生的鲤鱼/今天又咬钩了/莲花安静地开/野草窜过来抱住了/他和我的脚踝”,这是正午时分莲塘情景的诗意素描,诗人用十余行的文字,以一个节次的篇幅,简洁生动地呈现出来,画面是完整的,而且充满生机和活力,同时不乏艺术韵味与美学张力。也有短至三行的诗章,如这首 《无题》: “花一样的蝴蝶落在蝴蝶一样的花上/起风的时候,蝴蝶不动/风停了,蝴蝶扇动翅膀”,诗歌依旧生趣荡漾,画面感凸显,结构上也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既有当下截句诗的简洁和直接之优长,又无截句诗的拘谨和小心。
张执浩的诗歌惯常使用叙述笔法,叙述在其诗歌表达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可以说,钟情于叙述、乐此不疲地使用叙述来展现情景、间接而巧妙地抒发情感与思想,已然构成了张执浩诗歌显在的艺术信条和美学选择。由此,在叙述中凸显诗歌情感与思想的神奇力量,便成为了张执浩诗歌不可忽视的美学特征。叙述或曰 “叙事”,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一种极为显在的表现技法,被当代许多重要诗人频繁运用于情绪铺衍和诗章组构之中,足见其显赫的当代诗学地位。按照孙文波的理解,叙事技法之所以自1990年代以来被当代诗人异常看重,其原因在于 “当代诗歌的写作已经不仅是单纯地 ‘写’,而是对个人经验、知识结构、道德品质的全面要求”,而 “叙事”在本质上正是“对处理经验的全面强调”。③当然,诗歌中的叙述(叙事)与小说中的又大不一样, “小说重 ‘事’,其中之叙述多用繁笔,意在精细展示其发展过程,‘呈现’是其主要的演绎逻辑;诗歌重 ‘情’,其中之叙述多用简笔,意在概括性凸显其事件内质,‘表现’是其主要的演绎逻辑。”④张执浩诗歌中的叙述成分是异常显在的,其诗中之叙述也是多用简笔,寥寥数语活画出生活的精魂来。如 《欢迎来到岩子河》一诗: “起风了/来了一些水花/先前站立不动的鱼漂/现在慌张不已/埋头吃草的牛/走下河堤/一个清晨就出现在对岸的男人/现在清理鱼篓/看样子收获不大/阳光没有变化/但晒太阳的人挪了位置/公路上的车辆倒是多了起来/它们一辆比一辆慢/最后陆续停下/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风也停了/静悄悄的河面上一只水鸭/在静悄悄地划”,显而易见,在这首诗里,张执浩几乎是通篇采用了叙述笔法来铺展思绪,营构氛围。不过,诗歌从头到尾的叙述,并不在于要将一个完整的故事线条和情节结构清晰呈现,相反,诗歌叙述的成立是以 “去故事化”和 “去情节化”为技术要领,来达至对其抒情功能的坚守与拱卫的。也就是说,《欢迎来到岩子河》一诗尽管以叙述笔法来贯串全篇,但我们无法抓取出一个完整的情节线索和一个清晰的故事纹路,正因此,诗歌以叙述来抒情的目的才得以充分实现。叙述完成了对生活直觉与生命经验的诗化处理,实施了在客观和冷峻中抒发情意的诗学方案,体现出贴近现实人生、直抵生命本真的美学力量,这正是张执浩诗歌的一个极为可贵的精神品质。
叙述尽管构成了张执浩诗歌抒情表意的惯常策略,但在他的诗歌中,叙述并不是全盘地实写,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直观式摹画,而是虚与实的有机结合、写真与写意的完美统一。在我看来,写真与写意的巧妙结合与有机统一,构成了张执浩诗歌的第三个突出的美学特性。诗评家吕进认为,虚实相生是 “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是诗最基本的、第一位的修辞手法”⑤,这是不无道理的。如果说在1980年代意象抒情占主导的诗学氛围中,虚实相间成为了新诗艺术空间拓展、审美弹性生成的必要保障的话,那么1990年代以后,随着叙述性成分在诗歌中的日渐增多,强调虚与实的有效搭配、写真与写意的巧妙组合,更构成了确保当代诗歌弹性空间阔大、诗性素质丰足的不可或缺的艺术法宝。由于能将写真与写意巧妙搭配、灵活处理,张执浩诗歌中的叙述才显出了审美表达的有效性,诗意的光芒也因此从字句之间不时地闪现出来。 《雨后》一诗写道: “蘑菇们单腿直立在松树下/地衣铺在草丛中/雷电劈下的枝头松油晶亮/松针黄,松针青/乌云的上头白云翻滚/乌云的下面/白色的炊烟不愿抬高自己”,这里对蘑菇、地衣、松树等的叙述,虽然也启用了拟人修辞,但总体上属于实写或者说写真部分,最后一句 “白色的烟囱不愿抬高自己”,则是诗人将主体意志投射到 “白色炊烟”上而生成的话语,带有强烈的写意色彩。写意与写真的搭配和组合,碰撞出某种颇有情味的诱人诗意。更多时候,张执浩诗歌中演绎的虚实景观,并非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的,而是相互混融、界限模糊的,换句话说,其诗中的写真与写意往往混搭一处,难分彼此,而繁复的诗意也由此次第生成,令人品嚼不尽,回味无穷。如 《惊蛰见闻》: “蜣螂倒退着滚动粪球/没有人清楚它们的归宿在哪里/春风在前进中遇到了仙女山/春风吹着山那边的湖畔/雷电昨晚后半夜钻木取火/被点燃的老杨树上空青烟袅袅/浓雾中,马蹄响/浓雾散尽,并不见白马光临/并不见得有值得一活的生命/包括上帝圈养在北大西洋鱼缸中的/那八千条大白鲸/包括眼前的这些落梅,一瓣一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泪水将要溢出来/洒在我们活过的每一个角落”,这首诗中所述说的许多内容,如蜣螂的 “归宿”、春风在前进、雷电 “钻木取火”、泪花 “洒在我们活过的每一个角落”等等,都是虚与实混杂而成的产物,也就是说是写真与写意双线并进而编织出的诗性意象,在这些虚实相生的意象陈列和情景铺叙之下,诗人对惊蛰之后的世界感悟和人生喟叹也被生动而形象地彰显出来。
张执浩诗歌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常将自我情感投射于植物之上,将植物写得既饱含丰富的情感,又具有深刻的思想,从而深深打动每个读者。江汉平原上盛产各种植物,这些植物都显得生趣盎然,仪态万方,常给人以情深深意绵绵的心灵感受。张执浩对这块土地上的植物是有着细腻的视觉观察和深切的情感体味的,他笔下的植物也无不显露出款款的真情和可人的深意来。 《植物的爱情》一诗令人过目不忘: “一朵百合花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它该怎么办/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盛开了/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霞光撩拨花蕊/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倒映在一起的那一刻/光阴蠕动,此消彼长/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百合与百合之间、荷花与荷花之间,充满着深厚的爱恋之情,这是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英雄美女之间的灵魂照应呢?无人能说清楚,但毫无疑问,存在于植物之间的这种情感是美轮美奂的,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植物之间是否存在爱情,这是无法猜知的,但一当诗人将自我的情感投射到植物身上,诗人心中澎湃的爱恋情绪,就会渗透到植物的根系和脉管之中,植物之间的爱情也就随之生成了。说到底,诗人描述的植物的爱情,不过是诗人珍爱植物的一种情感折射,不过是人间之爱在植物之间的相互传递而已。这部诗集中我最为欣赏的一首诗是 《这里需要》,它将各种植物拥有绰约风姿和莹洁精魂淋漓尽致地敞现出来: “桃花开了,纯属友谊/杏花开了,出于爱/紧接着,梨花、李花和槐花一齐涌来/出于道义,也出于同情/被动的生活滋生出了/这样的现实:既然活着就要努力/以美好示人。出于这样的天性/烂漫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小生命有了深沉的思想/苜蓿地上,相互纠缠在泥水里的蓝花草籽/从前它们能把天空和大地绾在一起/鹊鹞摇晃青葱竹林/朝阳是朝阳,夕光是夕光/油菜花一直开到太平岭……/出于对无望的明天存留一点希望/开过的花会重开/美丽的谎言无辜又真诚/一想到上帝他就想到: ‘有朝一日……’”,这首诗描述了很多花儿的内在情绪和生活状态,将它们 “活着就要努力以美好示人”的动人思想生动传达出来。
张执浩的诗歌中,时不时会流露着某种时光的感伤之情和命运的无奈之感: “这么多,这么多的/雨水汇进了池塘/这么多的青蛙蹲在岸上/黄昏即将淹没我们挣扎过的痕迹/这么多,这么多哀嚎的生命/让我们的命运无比近似” (《这么多》),这是诗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生命觉醒在诗歌中的具体展现。确乎,在无边无涯的宇宙时空面前,年寿有时的人类无疑是极为渺小的一种存在,每个个体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 “小生命”。但作为视尊严如珍宝的一种存在物,人类世界的每一个 “小生命”,都绝不会轻易地在消极中沉沦,而是要在反抗绝望中决然迈向自己的归途。 “白云飘过之后乌云来了/男孩越飞越远,来到了/远离陆地也远离海洋的地方/只有闪电还在照看这个小生命的归宿” (《平原上空的闪电》),也许诗行中提及的那个小男孩,正是追寻在缪斯天地的诗人张执浩自我的形象写照。他听命于诗神的召唤,执著地穿行与奔走在平原大地之上,平原上空的闪电,便将他追问的踪迹和求索的身影,赫然照亮……
注释:
① 张执浩: 《欢迎来到岩子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② 蒋一谈: 《截句,一个偶然》, 《截句》,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页。
③ 孙文波: 《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 《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页。
④ 张德明: 《叙述与抒情的恰当调配》, 《诗刊》2016年第7期。
⑤ 吕进: 《中国现代诗学》, 《吕进文存》第2卷,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0页。
(责任编辑 刘保昌)
张德明,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广东湛江,52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