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直觉与言辞策略
——乔治·奥本的客体派诗学
2017-04-11殷晓芳
殷晓芳
(大连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4)
诗性直觉与言辞策略
——乔治·奥本的客体派诗学
殷晓芳
(大连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4)
美国现代诗人乔治·奥本以法国诗哲雅克·马利坦的诗性直觉概念及其形式表现的美学理论为重要依据,使其早期的客体派思想逐渐发展成为将直觉主体观看的对象以及观看过程的意识行为同时写入诗歌的主题和形式的客体派诗学。奥本利用诗歌语言的内部逻辑、以语言自身的组织能量显现已被概念结构或因果逻辑压制的诗性意义。表现诗性直觉的言辞策略使奥本的客体派诗歌既涵纳物性的感觉又具有人性的价值。
乔治·奥本;诗性直觉;言辞策略;客体派;诗学
就其在美国现代诗歌史上经典地位的奠定而言,乔治·奥本(George Oppen,1908-1984)对客体派诗学的贡献功莫大焉。J. Wilkinson认为,奥本诗学联结了美国的现代主义和后来的社会主义,其被愈发广泛地接受是因为有效地偿还了现代主义尤其是庞德犯下的罪孽。他指出,就作诗法而言,奥本比客体派代表诗人威廉斯更有资格作为美国语言派诗歌的先驱(Wilkinson,2010:236-8)。就连庞德本人也承认“奥本是个严肃的诗匠,其感觉的辨识力不同寻常”(Nicholls,2013:1)。桂冠诗人L. Glück推崇奥本恪守简约形式以强化诗歌主题及其客观化书写的诗学原则,并视其为美国诗歌史上独特的存在(Glück,1994:82)。客体派在意象派的视觉激情中引申出一种强调诗歌的当下性及历史场景的思维方式,从而做出“对意象派着力于创造行为的去时间性(a-temporality)的重要改变”(Beach,2003:109)。不仅如此,客体派诗人还通过非话语的(non-discursive)句式展布或反因果逻辑的意象并置凸显诗歌意义的直觉性和物质性,以打破现代主义视理性、抽象和统一为法度的诗学操控。
奥本的客体派诗学保留了意象派对视觉的依赖,也坚持以形式表现视觉活动,但特别之处在于:他将视觉主体观看的对象以及观看过程的意识行为同时纳入诗歌的主题与形式的构建;其诗歌的言辞策略所显现的,不仅仅是威廉斯所强调的诗歌自身的物性和存在于事物中的理念,更重要的是人性意识发生的物质条件和历史进程。奥本诗歌的视觉主体不是启蒙哲学所谓的理性主体,其观看的目的也非后者所追求的排除直觉的光源性知识。他的主体是法国诗哲雅克·马利坦强调的具有朦胧意识的诗性直觉主体。马利坦指出,诗从广义上讲是在事物的内在存在与人的内在存在之间建立联系的过程(马利坦,2013)。他认为,在创造性行动的根源,“必定存在一种不同于经由逻辑理性的经验或认识,通过它事物与自我能够一同被隐蔽地把握”(马利坦,2013:128)。这种特殊的经验就是诗性直觉,它是把握或生成人与物之间关联的辨识力,具有认识和生成的双重特性。奥本对马利坦的诗性直觉概念进行了诗学迁移,将其置于诗歌语言的内部逻辑,以语言自身的组织能量显现已被概念结构或因果逻辑压制的诗性意义。奥本的诗性直觉中常有物性意识与人性意识的同时在场,它们通过反常规的言辞策略表现出来,而由此产生的诗歌的诗性意义既涵纳物性的感觉又具有人性的价值。
1.0 诗性直觉:“同时觉醒于事物和自身”
在《像似意识:意义的物质感》中,杰弗里·亚历山大指出,现代社会思想中充斥着唯物论,其将“物质性还原为物本身,忽视了物质外表的美学建构和以感觉意识为中介的体验”,而现在“必须努力理解意义、灵魂和精神如何通过物质性展示自己”(亚历山大,2016:42)。尽管存在时间上的逆序,亚历山大的观点却在先于其半个世纪的奥本那里遇到知音。二战之后的美国普遍接受了将结构主义作为社会科学方法,因此信奉任何文本都可理解为一个普遍语法或系统的变体。结构主义排除感觉,它“以高度反直觉的方式去观察语言,将语言看作仅指向自身、指向自身的形式和系统。它是非自然的或去自然的观看方式,被用来显示那些通常被主观认定是自然的或经验事物的建构性”(Currie,2004:31)。然而,奥本批评这种思潮“不将任何事情归于时运、偶然,也不靠他/或她的灵魂力量去讴歌事物”,致使“物质本身成了所有计划的主语”,演变为“实在唯一的善值”(Oppen,2008:201)。①正是以此为历史场景,奥本确立了与威廉斯“理念仅存于物中”不同的客体派诗学方向:通过感觉经验在客体事物和主体意识间捕捉像似关系(即共通的物质性),并将捕捉的过程投射到诗歌赖以存在的形式中。
尽管奥本早期的客体派诗学的构建是基于对意象派诗学的批判,但它中后期的发展却以马利坦关于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理论为重要依据。奥本信任马利坦所言之“我们同时觉醒于事物和自身”(马利坦,2013:38),将其不仅作为诗集《感觉材料》(TheMaterials)的题铭,而且作为诗歌审美的重要图式。但J. Wilkinson曾断言这一题铭具有误导性。在他看来,使奥本诗艺区别于意象派的是其为揭示秩序而实施的作诗行为——它不是启示性的觉悟而是被高度控制的作诗程序,为此他援引奥本“一个新句法就是揭示秩序的新节奏,它验证了事物的关系、携带了揭示的次序”的陈述作为证据(Wilkinson,2010:226)。然而,Wilkinson的论断至少存在两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对“觉醒”理解的偏颇及对“觉醒”对象的同时性的忽视。马利坦的“觉醒”意指对事物的把握,而“被把握的事物只是通过它在主体中产生激动的共鸣并与主体性融合才会被把握”(马利坦,2013:141)。因此,奥本意下的“同时觉醒”指的是对事物的把握与主观对自我的认识一起发生,其关注点不同于意象派。其二是忽略了奥本句法的根源——感觉经验。奥本句法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构制出大脑感觉事物以及处理感觉过程的图像”(Hass,2013:56-7)。他的客体派诗学所强调的“不是思想的内容,甚至不是我(the I)②的内容,而是意识的内容。/意识本身载有事实的原理/因为其自身就是事实”(转引自Nicholls,2002:47)。似乎可以说,像“真相也在真相的追逐中”(89)这种对客体的把握与主体对客体把握的行为二者合一的认识,不仅是奥本诗歌的主题,更是其构建诗歌的思维图式。
奥本对物性与人性之间像似的觉醒有别于庞德所谓的意象的启示性。在庞德那里,诗歌主体在外部把控事物(如“人群中的脸”与“树干上的花瓣”)间的相似性,其所寻获的是情感与智性刹那间的复合体,它无关直觉主体的自我认知。马利坦在评价庞德诗歌时指出,他的诗“是封闭的且承载着浓重的概念性”;“他太过专注于逻辑意义的力量以致试图以单个的语词营造整个诗文的结构”(马利坦,2013:287)。强行概括的企图促使庞德后来以“漩涡主义”取代了意象主张,因为在他看来,被赋予能量的漩涡更具有整体性的冲击力,能够“成为聚合整个世界并承载各种可能的意义的东西”(Altieri,2006:29)。比照可见,奥本诗歌具有对客体事物意识的开放性并且强调 “生活——观看——认知”的主体经验顺序,就如其所说的,“有些事物/我们生活在其中‘并且看见它们/就是了解我们自身’”(163)。奥本的直觉主体置身于事物之中的某个地方,其构建诗歌的过程是随着诗性直觉的展开而将事物和自我带入存在状态的过程。
庞德固执于能量的聚合与概念的明晰,奥本则青睐意义的自显和诗意的朦胧,“月光中我们的家的虚幻性/是倘若月光照着它/它就真的在月光里,尽管它是我们的家”(193)。诚然,澄明是奥本诗歌的关键词之一:“我没有也从未有过任何写诗的动机/除非为了达到澄明”(193)。但奥本追求的是“一种受限的,限制的澄明”(193)。然而,“有一种澄明的势力,它有着/不是自发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忍受某种恐惧//事物变换,囿于深度/和宽度”(193)。奥本的恐惧来自那些大于直觉形象的观念,因为他要成为马利坦所描述的朦胧诗人,其“不关心语词的意义力量和解释力量中的理性奥秘,而关心阻挠这语词的意义功能的神秘遮障。他要通过抑制和搅混语词来摆脱遮蔽,以使其成为直觉情感更加透明(虽然在黑暗中)的工具”(马利坦,2013:288)。奥本在长诗《是众多的》(“Of Being Numerous”)第5节写道:“巨石/在河的上方/在桥梁的吊架上//‘1875’//凝冻在月光中/在人行道上方冰冷的空气里,意识//无所获得,无所期待,/热爱自身”(163)。诗歌关乎对时间名词“1875”的意义及其与直觉主体自我意识之间的像似性的把捉。奥本首先通过在关系网中的其所不是之物——石头、河、桥梁、吊架和人行道等设置了“1875”的语境,由它们的空间展布揭示 “1875”的意义。但此时此地的“1875”不是概念对象,而是包含变数(差异性)的直觉形象,它是因其外在关系被体验的而不是因其内在属性被描述的。其次奥本通过分行,将“在人行道上方冰冷的空气里”与“意识”并置,使“意识”成为“1875”对应物,显现出诗性直觉对“1875”的孤绝与对“意识”当下性的认识的同时觉醒。
上引诗句也佐证了M. Davidson对奥本诗性直觉的认识论意义的评价:在奥本那里,“知识被视为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事物的属性”,他“与其说关注发现事物的内涵毋宁说更在意事物可被理解及其构成世界的条件和情态”(Davidson,2008:xxxvii)。 J. Wilkinson发现,在奥本的诗歌图式中,澄明与光线(且通常是衰弱的光线)以及镜面(或玻璃窗)是相一致的,他将光线和镜面状况的改变——如“车窗玻璃/挂着水痕”(41)——与观看的条件(是否受到干预及其程度)勾连起来,并由此产生对语言丧失其澄明的焦虑。透过玻璃的观看结果可能美化也可能歪曲和折损所见之物,因此以反射性的镜面形式存在的玻璃给予奥本的是某种危险的征兆(Wilkinson,2010:223)。诚然,衰弱的光线之于奥本更可能意味着概念理性的退场,因为他对镜面的关注所聚焦的并非只是其所反射的事物,镜面中注定还有观看者的脸和眼睛,而恰恰是对观看体验及视觉意识行为的客观化的记录,构成了奥本客体派诗学的核心。
奥本之“同时觉醒于事物和自身”的客体派诗学也有异于威廉斯的“理念仅存于物中”。威廉斯主张在事物中揭示理念,其凭借卓绝的视觉想象力,沉醉于发现日常的具象事物,“并将它们整合于统一的审美目的下而不篡改其各自的特性”(Costello,2008:55)。与威廉斯的向心性“并置”(“如此多的事物/依靠/红色/手推车”)的审美图式不同,奥本的诗性直觉趋向构建事物间混沌联系的图像性。例如其“船”诗——“滞缓的水推拥着船的圆形/侧面。太阳/将寡淡的光斜撒在甲板。/我们的下面滑过/礁石,泥沙,和边缘参差的空洞” (12):与船有关的所有事物都松垮地联系着;礁石,沙子,和边缘参差的空洞等意象的并置,指向固化的、流动的和混乱的事物的同时存在,而这种混沌的图像性中也有人伦的揭示。
2.0 言辞策略:物性与人性的同时显现
马利坦认为,诗性直觉具有意向性,它需要通过语言表现出来(马利坦,2013)。在现代诗中,语言努力从自然和自然形式中获得自由(实现了从摹仿自然到诗性创造的转变)、从理性语言中解放出来或对其进行改变(以一种摆脱稳定性和可辨识性的新语言去改造社会的和功利的旧语言)以及用诗性意义消解理性的或逻辑的意义。根据马利坦,作为诗之终极意义的诗性意义指向诗本身,它是诗性作品内在的、本体论的圆满实现;诗性意义取决于诗歌的文本性,其“受形式的约束,内在于语词结构,内在于诗的整体结构”(马利坦,2013:84)。关于诗性直觉捕捉对象的方式及其形式化处理的样貌,马利坦解释道,“诗性直觉每次都指向某种具体、特殊的实在复合物,这复合物是以它突然任性的暴力并在它瞬间经历的绝对的唯一状态中被捕捉的。诗性直觉没有概念化的对象,所以它朝向无限,向无限延伸,朝向全部的真实”(马利坦,2013:187-89)。与马利坦的直觉形式论如出一辙,奥本对形式的认识是:“我认为形式是直觉的东西,是事物被捕捉的可能性。我寻找尽可能纤薄的表面,有时甚至会纤薄到一个漏洞,一次背离,就是那所谓的‘语言的松懈’。捍卫背离没有意义——但那是我打算冒的风险之一。比起背离我更害怕词语固化结块”(Oppen,1990:40)。
作为奥本形式概念的诗歌实践,《一个神学定义》写道:“一个小房间,涂漆的地板/绕着床边形成一个L,/什么是或者什么真实如/幸福/窗户敞向大海,/涂成绿色的阳台栏杆/对着岩石,树丛和大海在奔流”(203)。诗歌探索了以形式捕捉词语“幸福”的诗性意义的可能性。首先,奥本的意向是给予“幸福”以神学定义,试图以犹太神学——希伯来《旧约》记载的“太初有言”中的词与物结合的思想抵制“希腊理性所遵从的词与物、语与思及言辞与真理分离的原则”(Handelman,1982:4-5)。奥本将省察“幸福”的视角从逼仄的空间移向辽阔的自然,通过直觉在事物的表面感知“幸福”发生的条件——既需要限制欲念和遏制危险又需要保留神秘感和自然性。其次,在作诗法上,诗句间只以逗号串联而无句点,以及诗句中凸显带有“-ing”形式的动词性片语,将“幸福”带入即时的动态场景,增强了直觉感受的自然强度以及对“幸福”认识的过渡和未完成效果。再次,奥本通过符号“L”将朦胧性赋予诗歌:“L”的符号性在与making(制造)搭配时指向人际间的“Love (爱欲)”、经书中的“Letter(文字)”,抑或其他。于是,《一个神学定义》就成为无限敞开的诠释性文本,其意义抵抗“岩石”的固执而投人“大海”的浩荡。最后,在诗歌文本的物理形态上,奥本将“什么是或者什么真实如/幸福”的冥想置于屋内与窗外的阈限处,破除了本质与现象以及永恒与当下的对立思维;他在其生活的周遭,通过“观看”的经验,把捉着“幸福”的物性与神灵的真实性。
奥本意下的形式是事物的外部条件和形态,是诗性直觉把握事物的言辞表征,记录了诗性主体同时觉醒于事物与自身的意识复合物的过程。奥本诗歌的个性标记在于他对句法的把控,其句法是“以非话语的方式消解话语秩序及对语义场重新塑形以强调某些特殊义项的结果”(Nicholls,2013:10)。若研究奥本的句法特征,庞德依旧是必要的参考点。庞德在应对现代主义的核心问题——实在的偶然性与形而上学价值的矛盾时,提出“通过重复古典以抑制当下,将实在世界的碎片再次聚集到一个永恒的王朝圣殿”(Davidson,2008:xxxvi)的文化诗学策略,而这种大一统的方针导致其自《诗章》以降的“始于流散而终于归根”(Nicholls,2002:47)的诗歌模式以及诗歌句法的同一性倾向,如“为凸显语句主谓关系的封闭性而重复使用系词连接论元和谓词;为强调以动词传递能量而频繁利用动词的及物性构造句法,结果造成主体对客体的绝对主导与控制的态势”(Nicholls,2013:71)。与庞德的封闭和同一相颉颃,奥本的诗歌句法以开放为特征,其句子的主词在句中被安置的目的不是去操控而是等待在语义与文本的张力中被揭示。
诗歌《狂飙》写道:“改变方向/当狂飙将她击倒/仰在水面。当她立/直,帆已消失/……/水在舱室内,/拍打着舱梯和舱口/以及深深的船骨/在那通道中央/与海没有一丝亲缘关系”(82)。可以从三方面观察《狂飙》反句法逻辑的诗性意义。其一,奥本令主句的主格处于空虚状态,让本该占有其位的“船”落在从句中的宾格处,以此消解了“船”的主体性优势。其二,奥本对狂飙袭来时的“船”采纳了肢解性的书写方式,应和了布朗肖的灾难书写理论。布朗肖指出,灾难是书写的界限,是去—书写的(de-scribes),这意味着“灾难书写倾向断片而断片所承诺的与其是不稳定毋宁是无序和混乱”(Blanchot,1995:7)。“灾难是超出辩证法和历史的书写条件”(Nicholls,2002:46),其结果是稳定性和根基的匮乏。之于奥本,狂飙来袭使来自海上的水因舱室的包围失去了与海的亲缘(历史)联系,而作为船之核心的船骨也失去了与海水间的内外平衡。第三,《狂飙》中奥本以“她”指代“船”,通过物性与人性合一的言辞策略,揭示了灾难袭来时物和人同现的无根性的境遇。P. Nicholls 认为,“奥本诗歌的漂泊感,既意指了庞德之后现代主义受损的状况同时又意味着形式的开放是诗歌在未来得以生存的唯一保障”(同上)。
为了在语言内部探索物性与人性同时显现的可能性,奥本对双关语(尤其是在句子层面的双关语)给予了特殊关注。乔治·斯坦纳指出,“双关语与隐喻不同,它只在内心共鸣,只与语言自身的偶然结构共鸣”(斯坦纳,2013:143)。如果说隐喻在此指的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建立范畴间相似与共性的修辞策略,那么双关语则是利用语言自身的词义和句法机制对句义及其效用加以控制的言辞构建。双关语在特定的语境中生成并通过换喻以强调关系的方式来实现。在句法上,双关语需要在句子成分的配置中体现意义;在效用上,它则需要根据其道德和社会的功能来理解。诗集《离散序列》(DiscreteSeries)中的2号作品以倒装句式“就那样/遮掩了//零件……//就那样//在其上/午餐桌板……//大—买卖”(7)作为诗歌的整体结构,揭示了被资本主义文明掩盖着的现代人感性解体和世界深刻分裂之间的像似关系。奥本借助词义双关(parts表示“机器零件”和“身体器官”以及soda-jerking表示“制作冷饮”和“施行自淫”等)打通了资本流通和情色交易两个语义场,而这一关联又因置于末行的句子主语“大—买卖”(business在此处有买卖和性交的双重语义)得以加强。通过这种双关性的句式书写,奥本揭示的不仅是现代人情欲的物质化而且是人性在文明发展中的反自然的倾向。
除了双关语,奥本在上引诗歌中也采用了诗句成分的反常切割和组合:定冠词与所限定名词(the/parts)、施动词与其受词的分裂(hides the/parts)以及将副词“就那样”(thus)单独编成两个诗行和介词“在之上”(above the)和“属于”(of)独立成行的突兀等。这种非话语性的书写是客体派诗人热衷的方式。客体派诗学始于对庞德排斥此时此地的诗学及其通过控制句法以表现意识形态的省察,但威廉斯和奥本疏离庞德的方向却有所不同。威廉斯对庞德的叛离,如C. Billitteri所言,形成了形式与地域政治学相联系的客体派诗学,它将诗歌审美与社会操控的种种形态衔接起来(Billitteri,2007)。奥本也曾评价威廉斯是唯一因坚持美式语言风格、坚持从日常生活中获取意象、坚持形式仅作为内容的延伸,而显示其出自民粹主义身份的诗人(Oppen,2016)。然而,奥本对形式进行阻碍性处理的根本目的,是要通过同时显现物性与人性的语言策略对语言的话语性的限制功能进行改造,从而恢复语言对人之(包含神秘性和不确定性在内的)完整性的存在的揭示能力。
3.0 结语
综上所述,奥本的客体派诗学将意识行作为关注对象,以在语言内部通过作诗法去捕获意识行为的真实性为鹄的。奥本诗歌的诗性意义具有内在的朦胧性,这是他采用了中国道家学说中存在与非存在必要互补的思想方式,对诗歌的逻辑理性或概念意义的澄明加以“限制”的结果。奥本曾以中国典籍《文赋》中的“橐籥之罔穷”(‘the void eternally generative’)作为长诗《路线》(“Route”)的题铭(192)。陆机借用老子《道德经》中描述“橐龠”之“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功能并将“橐龠”之用推及文辞,谓后者气韵生动的无穷可能。奥本暨“橐龠”以观诗歌,意指诗歌的功用是通过言辞策略在人和事物的存在之间形成气韵流动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无穷动力来自诗性直觉的无限“抽拉”。
奥本客体派诗歌的意识活动中总有对人性认识的朦胧闪现,尽管常带有一丝忧伤——(人的)“发生,一个部件/在无穷的序列中,/悲哀的奇迹”(163)。他的“人”是对世界有着神秘、疑虑、恐惧和颤栗等感觉能力的人;是因必经一死才有创造奇迹能力的人。奥本的人性认识源于直觉主体对事物外表的物质性的体验及对人与物之间的像似意识的把捉,而其重新认识人的物质性,借杰弗里·亚历山大之言,“不是要认识人的本质,而是要在使人恢复其美学感受能力上做出努力”(亚历山大,2016:43)。奥本将社会文化问题语境化,并以语言的内部机制揭示直觉主体对事物认识过程的真相,使其客体派诗歌达成了形式与功用性、个人与公共性的统一。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奥本诗歌均选自George Oppen的NewCollectedPoems,后文随文仅标出页码。所选诗歌的中译由本文作者完成。
② 利用英语 “I”与“eye”的谐音将“我”与“视觉”主体对应,这一诗歌传统肇始于浪漫主义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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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金娥)
Poetic Intuition and Linguistic Strategy in George Oppen’s Objectivist Poetics
YIN Xiao-f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alian 116024, China)
In the light of French philosopher Jacques Maritain’s aesthetic theory on the concept of the poetic intuition and its formal expressions, modern American poet George Oppen gradually developed his early Objectivist thoughts into a poetics which emphasized the simultaneity of writing into the theme and the form of poetry both the object of the subject’s seeing and his act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process of seeing. Oppen made use of the internal logic of poetic language, revealing, via the self-organizing energy of language, those poetic senses oppressed by the conceptual structure and the causal logic; Oppen’s linguistic strategy of expressing poetic intuition made both materiality and humanity simultaneously at present in his Objectivist poetry.
George Oppen; poetic intuition; linguistic strategy; Objectivism; poetics
2016-11-05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年度项目“美国当代诗歌的差异性审美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6BWW059)的阶段性成果。
殷晓芳(1966-),女,汉族,山东高密人,文学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国现当代诗歌的哲学研究。
10.16482/j.sdwy37-1026.2017-03-009
I106
A
1002-2643(2017)03-007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