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与中间地带
——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中的个性与情感
2017-04-11何庆机
何庆机
(浙江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面具与中间地带
——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中的个性与情感
何庆机
(浙江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非个人化诗学以其对情感和个性的压抑与逃避,以及对客观性的强调,长期影响着英美诗坛及批评界,但艾略特在其诗学中所表现出的一贯的矛盾却说明,非个人化诗学的本质与核心是个性的张扬与强烈情感的表达,尽管对个性与情感的理解不同于浪漫主义诗歌。两者之间的同是因为诗歌本质上说无法剥离个性与情感,异则与现代主义文学的文本转向密切相关,其根源在于在当时哲学思潮,尤其是伯格森生命哲学及詹姆斯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下,人们对自我及世界的认知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对真实、真诚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客观性的强调则是艾略特为诗歌、诗学披上了一件科学的外衣,最终只能着陆于无法剥离主观性、情感与感觉的中间地带。非个人化诗学实质上是根植于一个中间地带,是个性化的非个人化诗学,而不是无个性的非个人化诗学。
T. S. 艾略特;面具;中间地带;非个人化诗学;个性;情感
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始于与浪漫主义诗歌的决裂——“‘诗歌是宁静中回忆的感情’是一个不准确的公式”(Eliot,1950:10);这一断言将情感、个性(以及主观性)因素从诗歌中剔除出去。然而,情感、个性是无法从诗歌中剥离出去的,而艾略特式的现代主义诗歌与浪漫主义诗歌之间无法割裂的联系,自克默德(Frank Kermode)1957年出版的专著《浪漫的意象》(TheRomanticImage)以来,便不断为学者们所关注、探讨和认可,学者们总体上接受这样的观点,即“艾略特在文学实践,批评理论和心理构成上的反浪漫主义,其基石是浪漫主义”(Gunner,1985:6)。实际上,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远比常引用的那两句话(见后文)丰富得多,复杂得多,其诗歌实践也常常与其诗学相矛盾抵触;兰德·杰瑞尔(Randall Jarrell)对此的概括最为精当,即艾略特是“有史以来,最主观和最邪恶(daemonic)的诗人之一”(转引自Mayer,1989:3)。
尽管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就有学者、诗人注意到这些矛盾与不一致之处①,但由于非个人化诗学所表现出的非个人化、客观性思想与当时的科学主义思潮相吻合②,又与后来的新批评提倡的科学主义倾向的文本中心和形式主义批评相一致,这些矛盾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忽视,或者说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误读了艾略特的诗学,并在解读其诗歌和诗学时“青睐整体性而忽视片段性(fragmentation),倾向非个人化而排斥个人化”(Cianci & Hardding,2007:42)。近年来,随着人们对艾略特哲学思想的深入研究,结合后结构主义批评理论,研究者更倾向于将这些矛盾看作是有机的整体,“将艾略特对立的碎片看作是相互联系的”,认为“‘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到的‘自我抑制’,‘自我牺牲’和‘自我妥协’并非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动态而持续的辩证过程的一部分”(同上)。尽管如此,由于“非个人化诗学”去个性化、去情感化根深蒂固的影响,总体上说,国内外对这些矛盾及其关系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依旧主要停留在非个性化和客观性上,而这不仅仅关涉到对其诗学及诗歌的正确把握问题,更关涉到对同时代其他诗人的理解,以及情感、个性因素在现代主义诗歌中的作用问题(及其与浪漫主义时期的差异),而后者正是本文关注的中心。
1.0 艾略特的矛盾——非个人化抑或个性的张扬?
非个人化诗学的矛盾,集中体现在诗歌的“(非)个人化”问题和“(去)情感因素”问题。艾略特关于非个人化最有代表性的名言,自然是“诗歌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Eliot,1950:10)。而人们往往忽视了紧接其后的一句话,即“当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诗人才知道要逃避个性和感情意味着什么”(同上:10-11)。将这两句话作为一个整体,非个人诗学中个性与感情的“缺”或“无”与“有”便呈现出一种矛盾而辩证的关系,即要抵达个性与感情之“无”这种理想的诗歌状态,其基础和前提是二者之“有”。有时艾略特更加明确,更加直接地表达了二者之间的这种关系。例如,1924年评论瓦莱里的诗歌时,艾略特曾说,“(瓦莱里诗歌的)非个人化,是因为个人感情和个人体验经过延伸和补充,转化为非个人化的感情和经历,而不是因为其诗歌与个人体验与激情毫不相干”(转引自Allan,1974:135)。毫无疑问,这一辩证的矛盾说明“非个人化诗学”绝非是对个性和情感的简单否定和排斥,而是相反,“非个人化”依赖于感情和个性因素。在情感因素上,他既明确表达了诗歌需要“逃避感情”,却又同时说“每一位诗人的创作都始于他的感情”(转引自Ellman,1987:41)。这些观点以及类似的言论见诸于自1919年的“传统与个人能力”到40年代的文论,显示了艾略特的“矛盾”和“摇摆不定”的连续性和一致性,而当我们知道艾略特在不同场合下赋予这两个词不同意义时,这种“矛盾”和“摇摆不定”就不难理解了,也就不再那么矛盾了。确切地说,在艾略特的词汇中,区分了“好的”(属于真正艺术的)个性和非个人化,以及“坏的”(属于拙劣艺术的)个性和非个化,尽管艾略特本人并没有对此作出明确的说明和区分,尽管“这两种个性(以及非个人化,笔者加)之间只有细微的区别”(Allan,1974:118)。
艾略特所排斥的个性,即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所说的需要压制的个性:“成熟诗人与不成熟诗人的区别,并非基于对‘个性’的评价上,并不是说成熟诗人更加有趣,更‘有话可说’”(Eliot,1950:7)。而在推崇个性化时,他所说的个性又是指“艺术品中获得的个性,是书写的自我”(Cianci & Harding,2007:53)。艾略特在“四位伊丽莎白时期戏剧家”一文中(发表于1924年)的一句话,具体体现了他所理解的这两种个性的不同:“刻意表达个性,艺术家是无法创作伟大艺术的。他通过专注于某项工作那样间接表达个性,就好像制造一个高效的发动机,或者制作水壶或桌腿那样”(Eliot, 1950:96)。在这里,“制造发动机”这类“工作”的比喻,类似于艾略特的其他两个比喻——一个是“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催化剂”的比喻,另一个是《诗歌的用途》(TheUseofPoetry,1933)中的“磁性”的比喻。这三个比喻都旨在说明,伟大的诗歌作品不是诗人个人的个性与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是对它们进行客观的、科学的“去个人化”处理后的结果,诗人的个性和感情也由此得到间接的表达。也就是说,艾略特的“非个人化”,是去个性化,而不是无个性化;诗歌需要逃避的,不是个性和感情,而是个性和感情的直接表达。
在艾略特的理论中,个性有好坏之分,而“非个人化”也同样有优劣之别。艾略特曾区分过四种“非个人化”变体,或者四种创作非个人化诗歌的方法,其中第一、第二种为我们所熟知。第一种非个人化,与艾略特的“传统”观念相关,即通过哲学的、神话的及历史的方法等,将“自己刻意地浸入先驱作家的作品中”;而正如庞德利用“历史的方法”去个人化后,“放弃个性的最终结果是其诗歌突出表现了自己的个性”,是“高度凝练的自我表达”(Cianci & Harding,2007:53)。第二种非个人化即采用前文提到的艾略特的三个比喻(尤其是后两种)——某一神秘、重要而极具个性化的经历、形象、片段,蛰服于大脑中,并反复浮现,而于某时与另一个片断突然产生碰撞变形而生发出新的形象和片断。在这个过程中诞生的新生物,“既是个人的也是非个人的”,“放弃自我的结果是个性的重生”(同上:50)。在这两种非个人化变体中,最终的结果都是诗人个性的获得,即艾略特所推崇的“艺术作品中获得的个性”。
艾略特在1940年的“论叶芝”一文中,提到第三、第四种非个人化,分别概括了叶芝的早期诗歌和晚期诗歌的特点。艾略特将前者称为“诗选诗作”(anthology pieces);这类非个人化诗歌,因诗艺精湛,形式完美而达到了非个人化的程度,却因无个性而无法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就像叶芝的早期诗歌,“只有在偶见的一两行诗行中,可以感知到独特的个性,让人为之一振,渴望进一步了解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叶芝本人强烈的情感体验几乎遁形”(Eliot,1975:251)。这类诗歌的非个人化,实则是无个性化,以三四流诗人如约翰·萨克林(John Suckling)、理查德·拉乌莱斯等(Richard Lovelace)的诗作为代表。
前三种非个人化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自我的放弃”,“自我的压制”的过程(尽管在艾略特看来结果可能迥异),而第四种非个人化(叶芝晚期诗歌)则“不是通过自我放弃,而是通过充满激情的自我指涉达到自我超越”(Brooker,2005:54)。表面上看,这与艾略特之前的非个人化理论是背道而驰的,如前文所引,“刻意表达个性,艺术家是无法创作伟大艺术的”,而叶芝晚期诗歌却充满激情,非常个人化;艾略特自然知道这种表面上的明显矛盾,正像他本人所述,“以具有更强烈的个性表达为由,认为叶芝晚期诗歌更加卓越,我似乎是前后矛盾”(Eliot,1975:251)。但是从本文所分析的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中个性与非个人化的关系来看(如前三种非个人化所示),艾略特的观点是一致的、连续的。个性(个人经历、感情、生活)既是(艾略特所认同的非个人化)诗歌创作的出发点和源泉,也是经过非个性化处理后的结果(个性的重生)。叶芝晚期诗歌所不同的是,其诗歌创作并没有经过刻意的去个性化的处理,而是“源于强烈的个人经历,得以表达一般真理;在保留诗人个人体验的具体性的同时,使之成为一般的象征(general symbol)”(同上)。在这类诗歌中,强烈、具体而独特的个性、情感,因传达了具有普遍性的个性和情感,而具有非个人化特征。在此种意义上定义非个人化诗歌,是一种最宽泛的非个人化,而非个人化与普遍性的这种关系,二者的同义性,其实是艾略特一贯的观点。1927年,艾略特在评论莎士比亚时曾说,“每一个诗人(的创作),始于自己的感情……。莎士比亚也执着于努力(这份努力本身就足以构成一个诗人的生命)将个人的、隐蔽的各种痛苦转化为某种更为丰富而新奇的情感,转化为某种普遍的和非个人的东西(something universal and impersonal)”(Eliot,1950:117)。
因此,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并非是因为艾略特诗学自身的矛盾,或者其理论、观念发展变化所致,而是因为艾略特本人一直以来,就强调个性与非个人化的辩证关系;非个人化诗学的本质或核心,不是非个人化本身(就像第三种非个人化被他摒弃一样),更不是排斥个性和感情,而是通过去个人化的方法,将它们转化为具有普遍性(非个人化)的个性和感情,一种“既个人化又非个人化的”综合体(Cianci & Harding,2007:51),进而最恰当地、最强烈地表现诗人的个性和感情。唯有做到了这一点,唯有以非个人化的途径表现出诗人的个性和感情,诗才能成为艺术,因为“伟大的文学将一种个性转化成个性化的作品”(Eliot,1950:192)。因此,非个人化诗歌,要么在普遍性、客观性、智性中出表现感情个性(如第一、二种),要么在具体性中展现出普遍性,如第四种。那么,非个人化诗学为什么要求以非个人化的、间接的方式表现个性和感情,进而与浪漫主义诗歌“同”“异”共存呢?
2.0 文本转向:自我的分裂与真诚的面具
“非个人化诗学”之所以长时间被“执拗”地误读,是因为它引导并吻合了客观批评与文本中心批评的趋势。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艾略特在展开那个著名的“催化剂”比喻之前,这样写道:“诚实的批评和敏锐的欣赏不指向诗人,而是指向诗歌”(Eliot,1950:7);与前文提到的艾略特在非个人化与个性问题上所表现出的矛盾不同,诗人在这一点上毫无疑义地一贯始终,尽管表述上可能不尽一致。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问题”一文中,艾略特以翻译作为比喻,再次明确批评那种将诗人个性与诗歌个性,诗人感情与诗歌感情划等号的阅读方式(以及写作方式)——“我并不是否认诗歌具有‘自传性’:不过这一自传却是由一位外国人用永远也无法翻译的外语书写的”(转引自Brady,1978:10)。也就是说,诗歌具有自传性,是因为诗歌如同一个个体一样,具有自己的个性和感情,然而这种个性和感情却无法在诗人个人那里找到一一对应的“原文”。不过,对诗人的“不信任”以及文本中心转向,绝不仅仅限于庞德、艾略特和新批评。例如,劳伦斯曾说,“不要相信艺术家。要相信故事”(Meyers,1996:94);而诗风与艾略特迥异的弗罗斯特便模仿劳伦斯说,“不要相信我。要相信我的诗歌”(同上)。现代主义诗歌这一“转向”的根源(之一),在于在当时哲学思潮的影响下,人们对自我及世界的认知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对真实、真诚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自卢梭的《忏悔录》到浪漫主义时期,“卢梭式的自我成为浪漫主义典型的主题”(Mayer,1989:5)。18、19世纪的自我是一个自足的存在;真诚(authenticity)或诚实(sincerity)不仅仅是对人的自我的要求,也是人们对诗人的要求和期待,同时人们也相信真诚诗人的自我的透明性。诗人需要做的便是真诚地表现(present)自己的情感,或者说真诚而透明地再现(represent)、模仿自己的内在世界。最典型的代表自然是华兹华斯,向读者呈现一个真诚的孤独者的冥思,或自我与外物、与外部世界遭遇或对话中的思与情;读者则通过认同诗人自我的情感体验而产生共鸣,并接受诗人作为自己诗歌的权威。然而,到了19世纪末,自我与外物之间的这种交流方式与“弗洛伊德和威廉·詹姆斯等先驱在著述中提出的范式相抵触”(Mayer,1989:6),真诚的观念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稳定、自足而透明的自我被划上了大大的问号,正像伯格森所言,“正当我们觉得我们把握住了个人的统一体时,它却溜之大吉”(转引自Ellman,1987:28)。
于是,传统意义的真诚不再是标准和追求的目标,而是成为一个问题,一个被质疑的对象。特里林曾从真诚与自我身份的关系着眼,论述真诚何以“沦落“为一个负面概念——“真诚与随着社会观念之兴起而发展的强烈的个人身份有着明显的联系……。(真诚)流连于昔日的自我身份,处在自我与分裂之间,而如果自我要发展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分裂就是必要的”(特里林,2006:46)。也就是说,由于自我在本质上的不稳定性以及分裂的必要性,建立在稳定、透明自我概念之上的真诚,变成了虚饰的幻像,并妨碍自我的发展;这种真诚不仅不值得我们尊敬和追逐,而是应该被唾弃。尼采用“面具”(mask)的比喻,表达了对这种真诚的不信任,或真诚的肤浅:“博大精深之物都喜欢面具……”(Nietzsche,2001:68),“每一个深邃的精神都需要一个面具;更重要的是,每一个深邃精神都在不断地生长出面具……”(同上:69)。唯美主义的王尔德则对“面具”更是情有独钟,对“真诚”提出了更加直白的质疑:“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跟你说实话”,“人生的首要责任就是要尽可能地成为假的”(转引自特里林,2006:116)。而他的另一句与此相关的话,则与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的观点惊人地相似:“一切坏诗都是真实感情的流露”(同上)。
当然,尼采与王尔德并不是在鼓吹真诚的对立面——“虚假”,而是揭示透明的真理与自我的不可能性。阿多诺坚守着理想的真诚,不过他同样认为在工业社会中,浪漫主义式的抒情诗模式已经失效,已经不能抵达那种理想:“(抒情诗)个性化(individuation)的原则永远无法保证创造出让人信服的真诚”(Adorno,2000:213)。在对待个性与真诚(诚实)的态度上,阿多诺与艾略特有着惊人的相似。阿多诺认为,要抵达理想的真诚,诗人必须忘记自我,放弃自我,放弃个性与自我的直接表达,“最崇高的抒情诗是那种主体在不留个人生活踪迹的情况下,将自己内嵌于语言中,直至听到的是语言的声音”(同上:218),从而实现诗歌“文本的指涉性和阐释性”(王卓,2015:372)。这与前文分析的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中,个性与非个人化之间的辩证关系是完全一致的,即诗歌应该源于真诚的个性,强烈的情感,经过去个性化处理后,诞生出新的个性与情感,正如查尔斯·阿尔提亚瑞(Charles Altieri)所言,“艾略特并不否认个性的力量和压力;他只是拒绝传统意义上个性在关于诚实、告白和表达性的文化话语中所起的作用”(Altieri,2006:60)
在这样的背景下,必然要求现代主义诗歌创新出新的表达模式,去表现一种新的心理现实,使之既不同于“浪漫主义诗歌诚实的自我”,也不同于“维多利亚道德化话语的‘正直’的自我”(Altieri,2006:4)。同时,由于透明而稳定的自我的失效,由于自我的分裂不仅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诚实’艺术家的权威”也自然成了一个问题,人们不再“赋予冥思苦想的诗人以权威”(同上:6),而是转向了“艺术的权威”(同上:7)。这种艺术的权威,既是文本的转向,同时也体现在现代主义诗歌的历史、传统观上。在情感问题上,则表现在艾略特对诗人的感情与诗歌的感情所做的严格区分;诗歌不再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因为在现代社会背景下,“(成熟诗人的大脑)是一个更加精细,更加完美的媒介,借此特殊的,或者非常不同的感情可以自由地重新组合”(Eliot,1950:7)。
因此,如果自我、真诚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浪漫主义诗歌的真诚观已然失效,那么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则表达了另外一种真诚观,一种现代诗歌的真诚观:“诗歌应该作为直接的感知影响我们”(Moody,2000:55)。而如此影响读者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诗歌在工业社会的功能,即通过诗歌所激发的感觉,“鼓励新的思考和感受世界的方式”(Altieri,2006:59);或按艾略特本人的话,“使人们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深层的,无法言说的感觉”(转引自Cianci & Harding,2007:39)。要实现这一功能,已经不能依赖浪漫主义诗歌的那种情感与自我认同和共鸣的方式,当然也不能依靠后结构时期,“作者”死后的漂浮不定的符号游戏,而是有赖于通过这些非个人化手段所激发的感觉,通过一个“跨个人区域(transpersonal sites)的中间地带”(Altieri,2006:6)完成,即如艾略特本人所言,“诗歌存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某处”(转引自Brady,1978:11)。而感觉或直接经验在艾略特的思想体系和真理观中居于核心地位,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非个人化诗学的本质。
3.0 科学的外衣:感觉与客观性的欺骗性
如果说自我与真诚观念的转变,以及由此而至的文本转向与权威意识转向,是非个人化诗学的一大内在动因,那么“科学至上”氛围下客观性的要求则是一大外在的压力,不过这种客观性却是一个真诚的谎言。阿尔提亚瑞曾说,“非个人化不仅可以使诗歌从浪漫的‘个性’陷阱中解脱出来,而且提供了一种表面的客观性……”(Altieri,2006:53)。“高度”现代主义诗人几乎都强调诗歌应该“客观”。庞德强调诗歌应该与科学一样客观,“正如化学是科学一样,艺术、文学、诗歌也是科学”(转引自Levenson,1984:110);而玛丽安·摩尔认为“诗人与科学家不正有着可比性吗?……都追求精确”(Hadas,1977:x),艾略特则说“正是在去个性化的意义上,艺术达到了科学的状态”(Eliot,1950: 7)。非个人化诗学中“情感的压抑”这一提法,也顺应了科学主义和客观性的要求,因为“西方科学和技术内嵌着情感的冷漠”(Wilshire,2000:16)。浪漫主义时期的个性与情感的真诚(诚实),忠实于内心世界;而在现代主义诗歌中,诚实的标准虽未被摒弃,却“外转为对客观现实的准确刻画”(Costello,2003:335)。诗人们以不同的表述方式说明他们的诗歌忠实于现实与客观真理,呈现的是事实,或抵达了事物本身(things in themselves)。然而,正如“非个人化”外衣下,是个性的肯定和张扬,“科学”与“客观性”外衣下则涌动着情感与主观性的暗流。艾略特对伯格森的评论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道出了其非个人化诗学,乃至现代主义诗歌与诗学的整体状况,即“以‘科学反对科学”,以此确立“流动的,纷繁复杂的心理世界的现实,其中目的与意图为纯粹感觉(pure feeling)所取代”(转引自Altieri,2006:4)。
就艾略特本人而言,虽然其诗学、思想的主要哲学渊源来自康德、布拉德利(F. H. Bradley)、罗尔斯(Josiah Royce)等唯心主义思想家,却未被任何一人的思想所左右,同时还受到当时主流大哲学家、思想家如威廉·詹姆斯、伯格森等的影响。后两位思想家的影响,可以从艾略特的诗歌中找到踪迹;例如,“风夜狂想曲”(“Rhapsody on a Windy Night”)是一首典型的“伯格森式的诗歌”(Mayer,1989:80),而在“序曲”、“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等诗歌中,“詹姆斯式的灵感源泉四处可见”(Sanders,1981:382)。不过,他们的影响,更深远也更明显地体现在艾略特真理观上。伯格森作为“新唯物论”(new realism)代表人物③,认为唯心论和唯物论“都无法解释经验,因为经验是在体验中感受的东西”(Mayer,1989:78)。威廉·詹姆斯及其代表的实用主义哲学,则尽力打破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之间泾渭分明的界线,认为经验,或者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既非主观的,也非客观的,或者说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经验永远是情感性的”(Levin,1994:672)。
在这一点上,艾略特与伯格森和詹姆斯并无二致。艾略特既不是全盘接受布拉德利等的唯心论,更没有接受旧的唯物论,而是寻找一个中间地带,即直接经验(immediate experience)或感觉(feeling)。在研究布拉德利哲学思想的博士论文中,艾略特接受了布拉德利的认知行为发生在直接经验阶段的观点,认为直接经验或感觉是认知世界的起点,是任何知识、真理、事实的出发点——“直接经验是我们所有知世之行为的基础”(转引自Brooker,2005:135)。在艾略特的观念中,直接经验作为感觉或纯粹感觉,“从概念上说处于主客体分裂之前”,主体与客体则“是直接经验统一体中的抽象物”(Gregory,2006:251)。在布拉德利的绝对唯心论中,主客体的抽象“导致了各种两极对立,又最终被吸纳到绝对精神(the Absolute)中并被消解”(同上)。正是在主客体的抽象及“绝对精神”的概念上,艾略特与布拉德利的绝对唯心论发生了分离,并倾向于詹姆斯的极端经验主义(radical empiricism)或实用主义,即肯定并强调“具体及直接经验的根本性”(Conkin,1976:266)。同时,与詹姆斯的信念意志观(will to believe)一样,艾略特认为我们的感受、经验是否真实,不取决于客观知识,而是一种信念行为(act of faith),即如真理“是一种解释……,一种信念行为”一样(转引自Moody,2000:132)。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科学”意义上的“客观性”的欺骗性,因为“客观性”本身就是可疑的,无法独立于主观性而存在,因为艾略特从根本上“否认独立于我们的认知的外部事物的存在”(Allan,1974:70),并坚持认为“‘事实’并非简单地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前的东西”,“我们的思想与感觉限定了甚至对世界的最直接的感知”(Moody,2000:50)。在艾略特的思想和诗学中,情感、感觉与理想、思想绝非是两分的,更非其表面所显示的那样排斥个性、主观性与情感,推崇客观性与智性,而是相反——感觉,感觉的思想(felt belief或felt thought)是其非个人化诗学的关键词之一。感觉(直接经验)不仅是认知客观世界的前提,也是认知世界的必由之路和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因此诗歌应该是“对思想的直接感受性理解,或思想进入感觉的再创造(recreation of thought into feeling)”,是为“思想和感觉的状况找到语言对等物”(同上:53)。
披着科学与客观性外衣的非个人化诗学,从表面上看,是以客观性和非个人化的姿态,将主观性、个性和情感排除在外。但诗歌本身是无法离开个性与情感的;非个人化诗学中的非个人化一词,如同面具,掩盖的是艾略特对诗歌个性与情感的强调,尽管由于真诚与自我观念的变化,这种个性与情感已不同于浪漫主义诗歌的个性与情感。在“传统与个人能力”中,艾略特将自我区分为受苦的自我(suffering self)与书写的自我(written self),可以作为非个性化诗歌无法脱离个性,同时又不同于浪漫主义诗歌的个性与自我的直接佐证:“艺术家越完美,就能彻底地将自己分裂为受苦的人和创作的人;那个创作的人也就能更完美的消化转换作为素材的激情”(Eliot,1950:8)。与此类似,艾略特又严格地区分出诗人感情与诗歌感情,也说明了其非个人化诗歌既须臾离不开感情、感觉,又完全不同于浪漫主义诗歌中的那种自然流露的诗人的感情:“诗人的任务是……利用普通的感情,将它们灌注于诗中,表达并不存在于实际生活感情中感觉”(同上:10)。而正如非个人化是个性与情感的面具一样,在艾略特的诗歌创作中,那些作为非个人化诗歌技巧的表达方式,如客观对应物和典故,实际上也是一种面具,成为情感与个性的表达手段,尤其是那些充满智性、看似与感情无关的引经据典的诗行,“是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直接的感情”(Brady,1978:29)。总而言之,无论是从理论内涵、生成动因,还是艾略特本人的诗歌实践上看,非个人化诗学实质上是根植于一个中间地带,是个性化的非个人化诗学(personal impersonality),而不是无个性的非个人化诗学。
注释:
① 参见Jewel Spears Brookers, “Dialectic and Impersonality in T. S. Eliot”, in Giovanni Cianci and Jason Harding (eds.).T.S.EliotandTheConceptofTra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41-42.
② 参见Ellman, Maud.ThePoeticsofImpersonality:T.S.EliotandEzraPound.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3;Wilshire, Bruce.ThePrimalRootsofAmericanPhilosophy:Pragmatism,PhenomenologyandNativeAmericanThought. (University Park, Penn: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6.
③ 查尔斯·阿尔提亚瑞认为“新唯物论”源于新兴的科学方法,强调的不是复制,而是事件带来的感觉;从艺术上,这种思想推动了“再现型现实主义”,强调的是对感觉的准确再现。他认为伯格森是这类思想的代表。参见Altieri,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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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金娥)
Mask and Middle Zone: Personality and Emotion in T. S. Eliot’s Poetics of Impersonality
HE Qing-j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Poetics of impersonality has for a long time influenced British and American poetry and criticism, with its idea of restraint and escape of emotion and personality, and its emphasis on objectivity. Yet Eliot’s consistency of conflicts in his poetics reveals that the nature and core of impersonality is unique sense of personality and expression of strong emotions, though personality and emotion here differ from those of the romantic poetry. The similarity of modernism and romanticism in this aspect rests with the essence of poetry, something inborn with personality and emotion, while the difference has much to do with the textual turn of modernist literature. The root of this turn can be traced to the impact of contemporary philosophical thoughts, especially, of Bergson and James, which results in a radical change in people’s sense of self and their cognitive pattern, and their radically different attitude towards truth and authenticity. For Eliot, objectivity becomes a forced and ready coat of science for his poetics and poetry, yet in the end he could only land at a middle zone infused with subjectivity, emotion and feelings. Poetics of impersonality takes root in the middle zone, and becomes personal impersonality, rather than impersonality without personality.
T. S. Eliot; mask; middle zone; poetics of impersonality; personality; emotion
2017-05-20
本文为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2YJA752011)的阶段性成果。
何庆机(1966-),男,汉族,江西赣州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文艺理论。
10.16482/j.sdwy37-1026.2017-03-008
I106
A
1002-2643(2017)03-007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