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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美文:现代学术转型期的论学文章
——以闻一多的《唐诗杂论》为例

2017-04-04吕若涵

关键词:唐诗学术文学

吕若涵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学术与美文:现代学术转型期的论学文章
——以闻一多的《唐诗杂论》为例

吕若涵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中国现代学术史中不乏兼有作家身份的学者,这是从古典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期间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闻一多学术经典《唐诗杂论》以及同时代的一些相关学术文章,呈现出现代作家型学者的论学文章经由文学性思维与辞章文采的渗透后,文体上向现代学术随笔移位倾靠的现象。这其中,现代学术规范、西方文学批评、中国诗文评传统以及学者个人的文学秉赋和审美经验共同发挥着重要作用。

论学文章; 诗文评; 文学批评; 学术随笔

一、现代学术转型期的论学文章

清末民初新学迭兴,在变法、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的进程中,学术变革同时展开。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罗振玉、王国维等作为新一代学人,既深悉“古董式之学术”,也受现代学术洗礼,代表着晚清新学的成就。五四以后以胡适为代表的学术新人的成长,继续推动现代学术转型和学术新范式的建立。[1]在学术的转型期里,“西潮”“古学”与“新知”互相激荡、你进我退,治学方法、学科体系、大学制度等变革全面展开。[2]

新学术范式的确立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身处其中的学者们须对如何做学问、如何表述学问进行不断的揣摩与探索。余英时在《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一文中,披露过钱穆先生以晚清以来博古通今的几位学术大家的述学文体为例,一一评点、分析“学问如何表述”的问题。无论是章太炎的“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枝蔓”,还是梁任公“文字则大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气,有浩气,似较章太炎各有胜场”,或是陈援庵“其文质朴无华,语语必在题上,不矜才,不使气,亦是论学文之正轨”等等,旨在表明学术文章自有不同。[3]注意到现代论学文章的文辞、文字、文句的重要性,恐怕与钱氏对现代论学之文的学术语言与传统学术语言的断裂而产生的忧思有关。值得注意的是,钱穆将传统中那些片断、零碎、偏重主观感性的批评置于一旁不论,特别推荐《明儒学案》的“各家之序”那样的“绝大文字”,或许说明,他尊重学问本身的各种中西方来路时,对中国学术根柢,抱有浓烈的敬意与惜情。因为学术的发展趋势正如史学家王汎森所说:“我们现代学术中的所谓‘学’,基本上是以客观的、研究的角度,把我们研究的东西客观化,然后取一‘研究的态度’。我感觉‘取研究之态度’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现代观念。”“我们所使用的许多学术语言是从日本或西洋次第借来的新词汇或新观念”,“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对知识的了解、定义、诠释、范围,大多是跟着新式教科书走的,就像突然一阵风吹来,人们的思维世界悄悄换成教科书或其他新书中的新定义、新概念,此后大家相沿而不自知。”[4]

闻一多生于19、20世纪之交,在他走入学者行列的20个世纪30、40年代,现代学术体系尚未如今天这样打造得密不透风,论学文章在形式上颇为多样化,有的明显延续传统的治学轨制,有的学者则通过欧美留学而全面接受西方科学思维的训练,更普遍的情况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或各擅其场,或互相渗透。在文学研究领域,还留存一个交叉路口,一个过渡的桥梁,一个特别的文学与学术间的天地,让许多学者在这个尚存诸多可能性的、模糊不清的空间里,将学者本人的文学气质与文学经验渗入到学术文章中,不少人就此脱颖而出,论学文章兼有辞章之美,论学风格也自成一家。今天回望,往往是这些不太拘泥于科研论文规范的文章,以其生气淋漓的创造意识、不拘一格的文体形态、独具一格的学术个性,为后辈学者所追慕,参与人们想象并建构起民国时期的“学术气象”。

闻一多先为诗人再为学人,跨文界与学界,这种情形在五四以后很普遍。那些常常徘徊于学术与文学间交叉地带的,多有作家兼学者双重身份,在现代文学创作与现代学术研究方面,还有开拓与建设之功。鲁迅、郭沫若、俞平伯、朱自清、闻一多、钱锺书、吴宓、朱东润、阿英、林庚、唐弢、苏雪林等,既是文章高手,同时对现代学术的发展多有贡献。如此说来,作为一个论题,它提供足够的空间给予今天的研究者去发掘各种史料与事实,来考证文学与学术间种种隐秘的或显性的联系。

一旦讨论作家创作的个性与风格如何渗透到学术文章,一般会以作家的身份作为论述逻辑的起点,目的是探讨个人的文学创作经验对于学术研究可能产生的影响。陈平原主编的《中国现代学术研究现代化进程》及《进程二编》两书中,研究者一般会留意到,有创作经历的学者,在遵循“客观”的“研究态度”的学术文章中,常常出现摇曳笔墨、有感而发、“学中有文”的情形。如樊骏评价现代文学史家唐弢,便认为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里带着个人的创作经验:“当他作为学者,对文学现象作历史的梳理或者理论的概括时,还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同时带着作家的眼光和角度,由此形成不同于一般学者的视角和思路,有自己侧重的方面,和特殊的感受与发现。”[5]葛晓音在评价新诗人林庚的古代文学研究,也得出“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的结论。

闻一多作为新月派诗人的身份如此显赫,加之演说、绘画、书法、篆刻诸艺皆精,他的学术文章大大受益于他的诗歌理论与实践,并充满作家、艺术家的个人气质,学问与创作才情相互贯通、彼此渗透,这在《唐诗杂论》里尤其突出,其中的“诗性”思维显然不仅仅是文章笔法或文章修辞的问题。那么,在学术研究规矩重重的今天,用什么样的标准重新界定闻一多以及其他相类似的学术文章的归属,既关涉现代散文学的文体问题,也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二、作为学术经典的论学文章

20世纪40年代末《闻一多全集》的搜集编撰出版,标志着对闻一多学术研究与价值判断的展开。无论是《全集》的“郭序”还是“朱序”都肯定了闻一多的学术基础,以及规范的学术训练。郭沫若的“郭序”,认为闻一多在“秦以前和唐代的诗与诗人”的研究方面,“实实在在下了惊人的很大的功夫”,有“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6]等特点;尤其肯定其研究视野,认为他在研究中国上古文化时,用上了当时颇有新意的民俗学研究、人类学研究、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等理论和方法。《全集》的“朱序”,为朱自清所撰,他用一向严谨的笔调和一贯的真挚同情,把闻一多从诗人转向“于故纸堆中寻生活”的学者之过程理得格外分明,其中也包含有着同样经历的朱自清自己的体会:“他觉得做诗究竟‘窄狭’,于是乎转向历史,中国文学史。”[7]由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所进行的第一步“还得走正统的道路,就是语史学和历史学的道路,也就是还得从训诂和史料的考据下手”[8],也强调前期学术训练的要求。到20世纪80年代,傅璇琮就闻一多用力甚勤、细密谨严的文字考订、字义训释以及作家年谱会笺等方面的研究,论其学术底蕴:“过去一些研究者强调闻先生继承清代朴学家训诂学的传统,这是对的,但仅仅讲这一点是不够的,应当说闻先生是多方面地承受了前代学者的优良学风。”[9]如闻一多的年谱学,突破宋代以来杜甫年谱的拘限,“把眼光注射于当时的多种文化形态,这种提挈全局、突出文化背景的作法,是我国年谱学的一种创新,也为历史人物研究作出了新的开拓。”[10]

一本收入文章并不算多的《唐诗杂论》,今天已成为闻一多学术研究的代表作,纵然傅璇琮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评价多有溢美之辞,但学界确实看重闻一多在唐诗研究中展露的开创新格局的现代学术个性。比如治学方面,闻一多的特点是:“他从不孤立地论一个个作家,更不是死守住一二篇作品”,“他是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以历史的眼光、观察和分析唐诗的发展变化,冲破了传统学术方法的某种狭隘性和封闭性”。[11]这是对闻一多文学史家研究视野的肯定。闻一多自己也颇有史家自信,1940年代,他便自认为“文学史家”,且几乎在每一学术文章里,都隐含文学史的脉络与总体把握的史识与史见。《类书与诗》,开篇向上扫掠,将文学风格的延续性呈现出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强调六朝“特殊的文学观念”在初唐文学中的延续。在《宫体诗的自赎》中,他一步一步为宫体廷诗制作年谱,将每一阶段的文学变化与相关因素联系起来,有序有理地展现宫体诗“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并在讽刺、旁观的自我、矛盾、以及宇宙意识的一一出现后,以《春江花月夜》“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这种对诗体变迁的研究,具有现代宏观的视野、文学的哲学高度以及精准的鉴赏与解读本领,具有整合史料、史识与史论的能力。《春江花夜月》今天被确立为文学经典,或与闻一多在这篇看起来并不宏大的文章里所行使的“文学史的权力”有关。

借助闻一多的研究,正好可以发现现代学术转型中“传统与现代”的紧密关系。20世纪的20年代到40年代,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学史”,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发展空间很大的领域。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诸多论学之文,至今仍然具有文学史写作的参考价值,他往往从头说起,抓住关键字拉出一条简明的线索,来处理繁复而多枝节的文学历史。即使是一篇并不长的《歌与诗》,闻一多也从原始人的声音论及音乐的萌芽,论到“诗与志”二者的关系,再从诗即史的不可分离,论述诗与歌的合流,这一论述线索,几乎是凭着一两字的训诂,拉清了一条《三百篇》以前诗歌发展的大势。理顺线索,重点突出,是文学史家常用手法。好处是简明扼要,不枝不蔓;局限是囿于题旨较大,多半只能顾全大局,很难兼及细节。

除了文学史,《唐诗杂论》显示出传统诗文评向现代鉴赏学转变的特性。董乃斌曾以“鉴赏学派”称闻一多:“纵观唐诗研究史,大致有基于不同研究方向的三大学派:考据学派、鉴赏学派、历史学派。三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闻一多先生学殖深厚,融汇三者,是唐诗研究鉴赏学派在现代的杰出代表……闻一多的成就使鉴赏学派超越古典阶段而获得现代性,使之完全可以与世界同性对话,影响十分深远,其研究经验值得今人继承发扬。”[12]闻一多身上有着“新月派”诗歌理论建设者与创作者身份,这一点与他的诗歌研究达成高度契合,使得他的论学文章,充满文学兴趣与学术激情,呈现出独特的“诗心”,也较他人更有发表个人“独断的意见”的自信。在《杜甫》一文中,闻一多明确表示不想遵循“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的不少了”的学术套话,他自承“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似乎表示尚不具备写专篇论文的条件;然而他以退为进,说明主观上具有对“数千年来的祖宗”怀着追念、崇拜、仰慕之心,怀着“思其高曾,愿睹其景”之情,这是将学术情怀与诗人气质的体现。而最早提出闻一多述学文章具有“文学”情怀的,还是朱自清。他认为,闻一多的唐诗研究,以及《诗经》《楚辞》等,都是从诗到诗,学术研究本身就可以充分发挥闻一多现代新诗人的本色:“他本是个诗人,从诗到诗是很近便的路”[13]。这与钱锺书在记录“陈衍石遗说”的《石语》中所说“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是同样意思。

傅璇琮《〈唐诗杂论〉导读》非常尊重朱自清所说“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这一结论,傅璇琮此说力图消除闻一多身上“斗士”一词所带有的较狭隘的政治色彩,而认为这是闻一多的生命人格在学术研究中最突出的个性表现,因为它“贯穿着一种渴望新事物能穿透惰性的旧事物。而生机勃发地诞生的心态,这也正是朱自清先生所说的诗人、学者身上的斗士气质的反映,无疑,这是与当时新旧交替之际的社会环境有关的。”[14]傅璇琮还将闻一多的学术情怀与五四以后反传统的文化思潮联系起来,突出他作为激烈的文化叛逆者与历史忧思者的斗志和激情:“这生气,这渴望使他能直探本源,抓住要害,并联系广阔的社会环境,对传统的弊病和现实的症结作犀利的批判,那种眼光与手力,到现在还能给我们以启示。”这一点,正如人们后来阅读陈寅恪晚年尽其心血撰写的《柳如是别传》的感受一样,读者多能在陈氏繁复的史学论证中,看出“写史偏多言外意”的对现实、对历史的深重忧思。

当然以“诗人”的“诗心”这一解诗者的天然便利,仍然无法完全解释闻一多学术文章的全部“个性”。因此,傅璇琮先生在这篇《导读》文章的末尾谈到“闻先生学术文章的艺术美”时,说道:《唐诗杂论》的这几篇文章,对学术论著如何做到既富有理致,又能给人以艺术享受,很能给人以思考。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须要具备许多条件,要有生活阅历,要像闻先生那样对传统文化广博的学识,还要有很高的艺术素养与诗人气质,能够品味出艺术美的细致精妙之处。

结论是:“把学术文章当作美文来写,这方面,闻先生也给后来者树立了一个不太容易达到的标准……其实这是很值得写一篇专文来谈的。”[15]“不太容易达到的标准”“很值得写一篇专文”,强调闻一多式论学之文的个人性,但不认为这是一种人人可以习得、或值得推广的论学文体。面对独特的闻一多,在“学问如何表述”的问题上,傅先生显然不乏探索之兴趣。

三、论学文章中的文学性

学中有“文”,指的是不牺牲学术严谨性的“纹”,文章中的文采、卓然独立的见解、特出的语言风格,或文体个性等,让讲求科学性、逻辑性的学术文章读起来兼具个人的情味、意味或趣味。如上所述,《唐诗杂论》以及相类似的学术文章,在文学史上已有定论,毋庸置疑。但它过于彰显的文学性却早就突破了“学中有文”的范围,学者会欣赏,赞叹,却未必会将之作为论学之文的文体模式加以模仿或推广。原因就在于论学之文,重在科学性而非文学性。这种文学性,在朱自清看来,就是“诗”:“他创造自己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兼职是诗。”又说,这散文如诗一样,“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里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好处,并且创造了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16]

今天依照“学院派”的学术规范,能容忍“把论学文章当作美文来写”已经很不现实。不过,在新旧交替的学术转型期,新的学术秩序和制度尚未完善,反而为学术的多元化留下了生长的空间,而学术文体的面目也未如今日这样“千人一面”。细究起来可以发现,《唐诗杂论》中绝大多数文章并不是发表在大学或研究机构的学术期刊上,而是发表在《新月》《北平晨报》《大公报·文艺副刊》《大国民报》《中央日报·文艺》《当代评论》《世界学生》等报刊或文艺副刊或杂志评论上,这类刊物的副刊,大多定位为一般的文学读者而非研究同好,这有可能是闻一多有意无意地将学术文章随笔化的一个原因。

那么“美文”除了让学术文章变得“精彩逼人”,有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改变闻一多学术文章的体性呢?能不能不把其中的文学性看成附属于学术,而肯定“美文”本身也具有可与学术相提并论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能否使《唐诗杂论》中的论学之文堂皇地进入“文学的殿堂”,或与散文的其他体式比肩而立呢?如果这疑问尚有道理,那么不妨暂时放下学术性,探讨《唐诗杂论》所呈现的文学性,以及学术文章与学术随笔的文体区别与联系。

一种能够给人以艺术享受的文体,它的“文学性”的核心应当是,作者将自身的生命力融化于其中,甚至可以说借批评对象阐发自己的生命哲学,由此生成《唐诗杂论》中特有的生命结构。闻一多在这些“美文”中进行考察的每一个诗人、每一首诗,无不以诗心透视其中,无不以探讨人生为目的,无不以飞扬生命为旨趣。《贾岛》是倍受研究者赞叹的一篇好文,闻一多并不认同贾岛的生命形态,因此,他将之与同时代的诗人进行比较,力求找到诗人最突出的生命特点,他认为,贾岛一生,便是“为责任做诗以自课,为情绪做诗以自遣”,他对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对诗人的气质与性情的解读,源于他对贾岛诗歌意象与意境的深刻理解,并由此对某一种诗人的人生“状态”作出了自己的哲理性批评。而对孟浩然,人性的“矛盾”成了解读的关键,闻一多批评说“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他解读《长安古意》,竟是有着“生龙活虎般的节奏”,而骆宾王诗歌则有“缠绵往复的旋律”,这类解读,都以他个人的生命体验为指归。

闻一多的论学文章从历史材料中发现批评对象的独特性,据此建构起由知性与智性结合而生的智慧结构。闻一多善写人物心理,他带着史料的考证与细致的分辨,却取来自西方文学中的艺术标准去加以衡定判断。他往往以极为精彩的描绘和塑形之笔,将诗歌中的唐代诗人的形象与生活情状,重现于今人面前。不属于《唐诗杂论》中的《庄子》是一篇用心体验与越矩的学术文章。语言诙谐有趣,对庄子的性情与思想,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毒辣的刻划,都栩栩如生。闻一多好用断语来突出最重要的结论,如庄子的朋友圈故事,说及惠子:“惠施在庄子生活中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难怪惠子死了,庄子反而感到孤寂。”这种“哲理”式说话方式,也出现在孟浩然的故事里,里面有着相当多的格言警句,如“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等,讲着诗人的故事,而涵咏人生、议论人性,颇有随笔杂文家的机智与诙谐,与林语堂写《苏东坡传》时的幽默笔法很相似。这些地方不是可以看出闻一多的学术文章里的现代智性随笔的特点吗?

学术文章往往在史料的辨析和史识中见严谨与理性。而在闻一多论唐诗的文章里,理性的客观却常常会被俏皮与机警所偷袭,节制往往让位于充沛的想象和放纵的多情;论述的沉静与严谨,更是被旁逸斜出的“偏见”所打破。科学研究讲求准确与公允,而“偏见”当然不是值得鼓励的做法。但恰恰在散文随笔这种自由度极高的文体里,“偏见”成为灵感与才情的表现,甚至借由“偏见”来揭示真理、打开真相。当闻一多诗心放逸时,便会游离学术文章的公允之状,写《孟浩然》,他完全可以谈隐逸诗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但他偏偏加以诛心之论:诗人的隐居,之于旁人只是“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孟浩然诗中质高的不多,因为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正孟浩然的诗被他冲淡了;“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诸如此类的“偏见”里有调侃和俏皮,搬用到诗人论中,当然不符合学术研究的要求,甚至可能被视为解读的逾矩与任性,但是这鲜明的褒贬,独具只眼的文学个性,正是许多优秀随笔家的基本特征。

闻一多的解诗学,集合了心理学的、传记式的、文学修辞学的、有诗为证等等方法,尤其是文学叙述话语与修辞话语运用得相当熟稔与老道,它们构成闻一多文章文采盎然、诗情澎湃的诗性结构。闻一多在他的学术文章中,常常“神与物游”,纵情于文学形象的创造力与文学情境的想象力。在形象方面,他结合人物小传或人物志的写法,直接采用诗人之诗来证其每一阶段的生活与心理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当然要发挥充沛的文学虚构力与想象力,“观古今于须臾,挫万物于笔端”,将诗人所生活的时代在笔下变得生动鲜活,构造出了血肉丰满的个个不同的生命。《杜甫》大概是最有画面感以及人物传记色彩的一篇。前人留下的史料只有一成,余下九成,便由闻一多虚构、想象、描绘、叙述、抒情、议论等手法共振齐飞了。杜甫的少年抱负到中年壮游,闻一多写得激情四溢,其中融入多少自己读诗的经验已难以分辨。文章意兴湍飞,将读者带进了一个天才诗人接二连三出现的伟大时代。

这些文字,既有闻一多以诗心来表现对研究对象的独特发现,也有他在鉴赏诗歌、品评诗人时的趣味性、哲理性和语言的诗性特征。他极擅长将自己的绘画、诗歌之长,加上散文中特有的比拟与形象性语言,便如庖丁解牛般将一些看似复杂的问题处理得更有理趣,更易理解。《歌与诗》讨论感叹字与实字的主客观关系,顺手用上钟子期与俞伯牙来做比,生动而风趣:“我们又可以说,感叹字是伯牙的琴声,实字乃钟子期讲的‘志在高山’,‘志在流水’。自然伯牙不鼓琴;钟子期也就没有这两句话了。感叹字必须发生在实字之前,如此的明显,后人乃称歌中最主要的感叹字‘兮’为语助,语尾,真是车子放在马前面了。”当论及韵文与散文的新旧更迭的过程时,他所擅长的形象性语言又适时而出:“你满以为散文进一步,韵文便退一步,直到有如今日的局面,‘记事’几乎完全是散文一家独有的山河,韵文(如一切歌诀式的韵语)则蜷伏在一个不重要的角落里,苟延着残喘,于是你惊异前者的强大而惋惜后者的式微。你这兴衰之感是不必要的。韵文并非式微,它是迁移到另一地带去了。”[17]第二人称的启用,口语的运用,将学术话语转变成面对潜在听众的演说话语,强调的是文章的亲切、生动和感染力。

作家和诗人的浪漫气质与创造才能,文学史家的眼光与恣肆放纵的文学手笔,构建了闻一多《唐诗杂论》中的生命结构、智性结构、诗性结构。这是一位散文家、诗人、学者对于唐诗的热烈拥抱,带着指点江山的姿态,为唐诗的时代与巨星唱起或高或低的咏叹,为唐代诗人画起素描、探其内心、观其性情。这是现代学术的前沿与现代散文的边缘让学术与美文相得益彰的学术随笔,它因此而成为了艺术,如穆齐尔所说,“艺术从来都不能被一丝不剩地分解成一些能说出来的意义,而是,如果人们描述它们的内容,就只能再次通过理性与不同言说的方式、与对情境的想象以及其他非理性因素之间的新结合”。[18]

四、学术随笔:在学术与文学的交汇处

中西方文学批评中,古典的诗文评、现代的文学批评、学术随笔等概念各有特点,都是批评性议论性文体,但分类时存在差异,这其中,中西文学传统的不同、随笔定义的多义、歧义,以及文学批评者或研究者的个体差异,是造成概念模糊的主要原因。

宇文所安在为自己带随笔风格的古典文学学术著作写的“前言”中,提出了自己对西方essay的理解与概括,他认为“随笔”这一文体大筐里,还存在一类学术性的essay,有时是文学批评,有时是学术随笔,并无太大区分,但是它因为具有随笔的核心——“尝试”,而具有了“独立”存在的意义:

英语的essay是一种颇有趣味的形式。它和现代中国随笔有所不同:现代中国随笔强调作者的主观性和文体的随意性,而英语的essay则可以把文学、文学批评以及学术研究,几种被分开了的范畴,重新融合为一体。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essay,必须读起来令人愉悦;而且,既然属于文学的一部分,它就应该时时更新,不能只是一成不变。作为文学批评的essay则应该具有思辨性,至少它提出来的应该是一些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的难度不应该被简化。作者面临的挑战是把思想纳入文学的形式,使二者合而为一。最后,essay必须展示学术研究的成果。我们的学术写作,通常喜欢使用很多的引文,很多的注脚,来展现学者的知识范围。而写一篇essay,学者必得隐藏起他的学识,对自己所要用的材料善加选择……essay的本义,是“努力”或“尝试”。每一篇essay都是一次尝试,把那些被历史分隔了的领域重新融为一体。这一简单而也许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值得我们记在心里,因为文学创作、学术与思想,是可以也是应该结合在一起的。[19]

这里的essay,可以归属概念设定更为宽泛的“文学批评”。诺思罗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认为应当视“文学批评”为“一种艺术”,它有自己的独立性。他批评两种“偏见”,一种“仿佛批评成了寄生于文学表现的一种形式”,被贬视为“是对创造力的间接模仿”;另一种则走向了要么低俗化要么神秘化的两个极端。[20]他认为,批评家应该努力捍卫文学批评的权利,“就应该确认如下的前提,即批评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这种结构本身有权利存在,而且不依附于它所讨论的艺术,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21]用这样的标准来看,闻一多《唐诗杂论》,有着不依附其讨论对象的“一定程度的独立性”,是符合文学批评标准的文章。

作为文学批评的随笔,往往在蕴含学术文章的个性和创造性时,更彰显学者们各自不同的文学秉赋与才气。著作的“序”与“跋”、前言与后记,或翻译家在译著前后的“译者序”“译后记”,或学者的读书笔记、演讲记录等述学文字,往往成为宽容的学术随笔园地,在这里,学者们展露文采、突出个人笔调,任性使气。《宋诗选注》,其“序”作为述学文章,写得暗藏机趣和理趣。钱锺书谈诗论艺渊博睿智,文字风趣透亮,取譬精巧,毫无学究气。他谈“批评该有分寸,不要失掉了适当的比例感”,“选了宋诗并不等于有义务或者权利来把它说成顶好、顶顶好、无双第一,模仿旧社会里商店登广告的方法,害得文学批评里数得清的几个赞美字眼儿加班兼职、力竭声嘶的赶任务。”[22]鲜活明快、通俗易懂,即使遵循1950年代学术普及的要求,也照旧趣味横生。当然,未必都在序或跋中才能“随笔”写写,钱锺书作为小说家和杂文家,向来有强烈的文体意识,独出心裁,自成一家;作为学者,艺高胆大,不受学术文体的限制,自由放恣,《谈艺录》中部分诗文评,《七缀集》中看似中规中矩的论文,便洒脱地跳出学院派的规范,从不僵硬、死板,各种比喻信手拈来,掌故、个人回忆、阅读感受,纷披而至。《七缀集》中《林纾的翻译》[23]一文论林译小说,与之相关的问题,均一一深入、牵引、举证,研究的核心终究不变;而语言的潇洒从容、史料之巨量,既是学术文章深入独到的呈现,又是写作者以一个问题展开多个层面的本事。这里的学术性,与他《写在人生边上》那论世事、论人性的杂文自然很不一样,但文章中偏又穿插钱锺书对童年读林译的疑惑不解的记忆,无处不在的钱氏的思维的乐趣,传统治学的谨严慎重被他感性、随性与诗性的文学语言所冲淡,俏皮语无处不在,读起来与他的智性随笔其实也未有太大的区别。但文章中的学术洞见,并不因此而减损。

现代作家兼学者的学术文章个性突出、大有可观。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既是一篇充满文学趣味的演讲,也是富于个人学术视野与创见的经典文章,字里行间里有鲁迅先生杂文的灵魂,透露出鲁迅文章的渊源与师承。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演讲稿,“言志”与“载道”此起彼伏,晚明小品作为新文学源流的发现,当然不算科学研究的路子,但此小书竟以文学创见、历史洞见而对20世纪30年代文学创作、文学出版、散文思潮流派起了重要影响,甚至20世纪的晚明小品文研究,都不可不首归周作人之功。这类文章吻合郭宏安先生对学术随笔的判断,“既清新可读,又坚实可靠,既有个人的色彩,又有论据的翔实,既表达探索的精神,又张开想象的翅膀”[24]。

这一批作家型学者接受了相当充分和规范的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多数人的留学经历为他们后来的治学奠定了重要基石的同时,参与构成其治学基础的,还有中国传统学术以及中国的“诗文评”。作为中国特有的传统文学批评方式,“诗文评”的特点,一是“以作家为本位,以批评为末技”,“批评家是以作家的身份而兼有的。这一事实是如此清晰,它不容我们坐视不顾”。[25]二是“中国的‘诗文评’,最突出的意思是‘品评’、‘品说’、‘鉴赏’、‘赏析’、‘玩味’、‘玩索’,其‘感性’(感受、感悟)特色更浓厚些。”[26]换句话说,传统诗文评,经由现代学术的束缚与规范,经由文学的语言和文体的变革,几乎可将它等同于个人性很强的文学创作了,尽管这种结合了文学感悟、富于个性与灵气的文体,在现代学术体系“科学”的铁腕下,终于离我们越来越远,成为了学子文人的“文化乡愁”。在闻一多的《唐诗杂论》中,“诗文评”的传统审美经验时时灵光乍现,并汇入闻一多钱锺书们的现代西学学养中,成果反而更令人惊叹。至此,似乎可以说,现代所产生的一批生气淋漓的论学文章,是学术转型间旧学与西学交相融汇而产生的现代学术随笔。当传统“诗文评”难以在现代保持其原有的地位时,不妨将之进行“现代性的转化”,使它因具有审美性、自由性和创造性而在文学性的散文与科学性的述学文章的交叉地带,获得安身立命之所。

注释:

[1] 参见王汎森:《什么可以成为历史证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谱系》,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此书探讨中国学术范式的转变,共分三编,冠以“旧范式的危机”“传统与现代的辩证”“新知识分子与学术社群的建立”三个标题,展现了近代以来思想与学术转型的基本过程。

[2] 参见陈平原:《导言:西潮东渐与旧学新知》,《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20页。

[3] 余英时:《〈现代学人与学术〉附录: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8页。

[4] 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15页,第7页。

[5] 樊 骏:《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75页。

[6] 郭沫若:《郭序》,《闻一多全集》,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第1页。

[7] 闻一多:《致赵俪生》,《闻一多全集》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1页。

[8][13] 朱自清:《朱序》,《闻一多全集》,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第1页。

[9][10][11]傅璇琮:《〈唐诗杂论〉导读》,《唐诗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10,10-11页。

[12] 董乃斌:《唐诗研究的鉴赏学派与闻一多的贡献》,《中州学刊》2000年第2期。

[14][15] 傅璇琮:《唐诗杂论·导读》,《唐诗杂论》,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18-19页。

[16] 朱自清:《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悼闻一多先生》,《文艺复兴》1946年第2卷第1期。

[17] 闻一多:《神话与诗》,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9页,第207页。

[18] [奥]穆齐尔:《关于罗伯特·穆齐尔的书》,《穆齐尔散文》,徐 畅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2页。

[19] [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三联版前言》,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1页。

[20][21] [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5,6页。

[22] 钱锺书:《宋诗选注·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0页。

[23] 钱锺书:《七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24] 郭宏安:《从阅读到批评——“日内瓦学派”的批评方法论初探》,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12页。

[25] 彭玉平:《诗文评的体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页。

[26] 杜书瀛:《从“诗文评”到“文艺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8-29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10-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战后香港散文七十年(1945-2015)》(15BZW175)阶段性研究成果;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创新团队支持计划、 福建师范大学海峡两岸文化发展协同创新中心课题研究阶段性成果。

吕若涵, 女, 福建南安人,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福建师范大学海峡两岸文化发展协同创新中心教授、 福建师范大学散文研究中心教授, 文学博士。

I206.6

A

1002-3321(2017)03-007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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