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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期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
——以《皇明条法事类纂》为中心

2017-04-04

关键词:巡按大理寺御史

徐 望

(华东政法大学 法律学院,上海 200042)

明中期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
——以《皇明条法事类纂》为中心

徐 望

(华东政法大学 法律学院,上海 200042)

与明初相比,成化弘治年间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发生了一定的变化,涉及现实与祖制的冲突,原告军民、被告武职与司法审判官员等多方当事人的利益平衡,以及文官权力在司法监察领域的扩张及其内部的权力划分等诸多问题,且主要通过条例的制定与修改来实现。《皇明条法事类纂》记载了大量与武职犯罪相关的条例,对研究的开展大有裨益。

《皇明条法事类纂》;武职犯罪;审理程序

明代武职犯罪的审理,适用独立的司法程序,规定在《大明律》“军官有犯”一条中,其原因在于,明初武职身份地位较高,在司法审判中享有特权,即使是在成化弘治年间,出于遵循祖制的政治考虑,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依然独立于普通军民与文职官员。但是,无论是武职犯罪的发现机制,还是武职官员的审前强制措施,抑或是案件审理主体,甚至于错案纠正机制,随着国家的承平日久,文官地位的逐步上升,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中国古代并未对监察官员与司法官员进行严格区分。明代的巡按御史、按察司官员既可以对武职犯罪进行检举揭发,也可以作为案件的裁判者,由此,文官权力的扩张也就在所难免。

一、武职犯罪的发现与防止滥诉

武职犯罪的发现,大致可以分为材料搜集、案件受理与案情上报三个部分:在材料搜集上,明代武职犯罪内容复杂多样,多利用制度性漏洞,涉及仓库、马政、盐政、漕运、边防、军伍建设等诸多领域,甚至以普通民众为侵害对象,其原因在于卫所制与户籍制的逐步瓦解,军民杂处的现象随处可见,这就要求朝廷广开言路,接受内外部信息,及时发现武职犯罪;在案件受理上,外部发现主要是由军民人等尤其是受害之人对犯罪武职进行控告,*如“正统十二年九月,江西永新千户所副千户胡敏为部卒诉其贪酷奢僣,与京官朋结,刑部请下巡按监察御史逮治。”《明英宗实录》卷158,正统十二年九月庚寅朔条。在地方由府州县卫所有司衙门先行受理,在京师由刑部、都察院衙门直接管辖,内部发现主要通过武职同僚的弹劾*如“弘治十二年十二月,锦衣卫掌镇抚司事都指挥佥事黄英私役军校,为百户何珍所诉,下都察院鞫之。”《明孝宗实录》卷157,弘治十二年十二月壬子条。与巡按御史的不定期巡察*宣德十年奏准:“凡在外都司卫所首领官并断事等官,从巡按御史、按察司考察,圜茸无能者,起送赴部。”正统元年议准:“各处卫所官员,听巡按御史、按察司照依文职事例,一体考察。”《大明会典》卷13,《举劾》。可见御史官员在地方巡视时,可对都司卫所武职官员进行考察。,对地方武职的犯罪行为进行检举揭发,*如“正德十六年九月,巡按广东御史程昌劾都督王英、备倭都指挥同知卢英、都指挥同知于大经,各奸贪不法。得旨英等革职回卫闲住,大经逮问”。《明世宗实录》卷6,正德十六年九月癸酉条。以奏本的形式上报朝廷;在案情上报上,明初规定:“凡军官犯罪,从本管衙门开具事由,申呈五军都督府,奏闻请旨取问。”[1]11武职犯罪信息通过军内机关逐级上报,*“在外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卫所、府、州,一应刑名问拟完备,犯人就彼监收,具申达合干上司。都司并卫所申都督府。布政司并直隶府州,申呈刑部。按察司呈都察院。”《大明会典》,卷214,《大理寺》。最终呈递给皇帝。明中期,信息上报的主体有所扩张,其主要原因在于文职官员对武职犯罪审理程序的介入,民众控告武职犯罪可由府州县官府先行受理,逐级呈递到对武职犯罪有管辖权的巡按御史或按察司官处,并由其上奏朝廷。

此外,武职犯罪还可能在行政考察中被发现。明代武职官员的考察被称为军政考选,在成化弘治年间主要针对卫所武职:在中央由兵部会同五府堂上官,在地方由巡抚巡按会同三法司官员,在九边卫所由镇守总兵、巡抚、巡按公推人选,按照“廉能干济,照例留存,年纪幼小,退作多余,待其历练老成,果勘任用,另行定夺。其余贪酷罢软等旷职废事者,俱各革去见任,带俸差操。员缺就于本卫及别卫见任多余并带俸数内,推举补任”(附录第193条)[2]385的标准进行考察。此后,各衙门将考选评语与军政官人选、职名于年终造册,奏缴兵部,提请皇帝批准后,各官方上任管事。[3]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官员考察方法。但是,军政考选对不称职武职的处理办法为“带俸差操”,在考察过程中发现的犯罪必须另行提交司法机关处理,军政考选所起的作用仍是犯罪发现。

综上,武职犯罪的发现,主要依赖军民控告、御史巡视、军政考选的方式,但在实际操作中,各方力量都能够参与其中:军民利益一旦被武职官员所侵害,当事人并不一定依循律文条例规定的程序进行奏告,但凡能够向上反映情况的官员,都可能成为武职犯罪案件的受理对象;同样,大量的武职犯罪,是通过文武官员在日常履职中发现的,如御史在清军过程中对军伍人数的摸底排查,地方知县在漕运漂没时对事故的检验,管仓官员在发放粮草时对武职克扣军士月粮、哄抢在仓粮草行为的控告,卫所镇抚在处理军政事务时,对本卫所武职办纳月钱、私役官军犯罪行为的揭发,都能够成为犯罪发现的途径。当然,也有其中两者形成合力,共同检举揭发武职犯罪的情形,如普通军士被武职官员私自役使,向前来视察卫所钱粮的布政使官员进行举报,后者虽无案件审理的权力,却能够将案件向上呈报巡按御史,虽然这一做法并未遵循律文条例规定的程序,朝廷却不可能不对官员的贪腐行为进行处理。

可惜的是,参与主体的多样性特征,很容易引发滥诉与诬告的问题。明中期不仅普通军民好讼成风,下属告发上官、武职同僚之间互相弹劾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军民滥诉,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对奉公守法武职的报复,即“刁泼者,盖因平昔好闲不务本等,逞其凶顽、欺公玩法,见得刚直廉勤官军,处事执法奉公,无从侵润,或者因公被责怀恨在心,无由报复,结构狐朋狗党,称言贪赃坏法,辄便砌捏本状,蓦越奏告”,导致武职官员“内有为国勤政,因其所污,意实分陈,心怀忧虑及耻辱,不敢告诉,内有恐污名誉,忍辱含冤,揭债买免”,或“闻知刁分,有贪婪废政者,官军受财听嘱,上下交谋,情结心腹,贿赂财物,均分肥己”(附录第166条)。[1]326下属对上官的诬告,其目的在于满足一己私欲,通过形成严密的组织,并借助讼棍的外力,来抗衡上官的权势,其目的在于逼迫清正廉洁的官员同流合污,严重影响了军伍建设与国防安全,“属官人等奉公数少,旷职员多。其旷职之人,专一在卫,或倚教唆词讼,不供职案;或肆豪凶恶,克减侵欺军粮;或谋求差委,饮酒撒泼,不顾廉耻”,“堂上官员稍持身廉谨,严加禁约者,辄便被其三五同谋,彼此合计,务要告害。谋计既定,中间使令刁泼久惯告状,或会捏词之人出名妄告,其余贴盘缠,轮流送饭,以期必胜”,“其被诬官员,或自己幼弱,不能跪对,言词钝拙,不能辩理;或家道贫穷,无钱送饭,或久禁牢狱,怕染疾病”(卷40,第6条)。[4]616至于武职同僚之间的奏告,有很多是出于妒忌报复的心理:有“考选之后,或有被黜官员,心怀不满,将选定官罗织奏告,陷于不法,以快己私者”;有“军职官子孙,该本卫保勘明白,起送赴部袭替,多被挟仇刁诈之徒跟随到京,捏称奸诈,阻其入选,取觅财物”;有“为事革职为民或立功逃回,及带俸差操,不得管军管事官员”,“往往摭拾军政官不干己事,或具呈收状,或具说帖,前赴法司并巡按御史等官处,放刁呈告”(卷7,第11条),[5]314上述种种涉及军政考选、武职袭替与军政管理诸多领域,影响重大。因此,如何防止滥诉,维护武职官员的合法权益,成为当时立法必须考虑的问题。在武职犯罪的发现途径中,御史的不定期巡视*明代尤其注重监察官员的选取与考察,如果监察官员涉嫌犯罪,在处罚适用上与普通官员有所区别,这体现在立法的专门规定上,如《宪纲》《大明会典》中的《风宪总例》等相关内容。与军政考选是朝廷对武职犯罪的主动排查,自有规程可以依循。而军民控告与武职间的弹劾则必须由条例来进行规制,这就涉及亲赍、不得越诉、禁止教唆词讼与诬告等一系列的问题。

在程序规范上,亲赍与不得越诉适用于军民控告,毕竟官员上书言事、弹劾武职不公不法事,都能够直接向朝廷呈递。在亲赍问题上,控告人之所以不愿亲自前往,是因为参与诉讼风险过大,不仅会被羁押候审,一旦涉虚,会因为涉嫌诬告面临重罚,雇佣他人冒名顶替能够有效规避此类风险。条例自然严厉禁止顶替滥讼,所以,要求控告者投递文书时必须亲自前往,否则不予立案,“除本身见被囚禁,或在配所拘役守哨等项,果有冤枉,不得擅离者,许令嫡亲家属赍本奏诉外,其余一应干己词讼,应合奏诉者,务要开明年甲、籍贯,具本亲赍投进,听候归结。若有仍前不行亲赍,隐下壮丁,故令老幼、残疾、妇女、家人、使婢投进,或雇佣他人冒顶姓名抱赍,及为事官吏已经问结,别无冤枉,捏词奏诉者,许将赍抱状本并出名之人问拟如律,递发宁家随住”,“其所奏告情词,不问虚实,俱各立案不行”(卷38,第8条),[4]512其原因在于如果允许冒名顶替,风险将不再由其自身承担,控告者可以居于幕后遥控指挥,雇佣他人写本写状,将不干己事混同告诉,甚至添捏重情,对武职官员进行诬告。因此, 条例将不行亲赍与教唆词讼犯罪合并处理,施以充军重罚,即“原籍受要银物兜揽本状,来京冒顶姓名奏告,或原告在家端坐,不行亲赍,用银雇佣他人,事发一体问罪。俱照诬告十人以上事例,不分官旗舍余、吏民人等,隶军卫管辖者,俱发边卫充军;原系边卫者,发极边卫充军” (卷40,第5条)。[4]614在越诉问题上,朝廷亦予禁止,当事人难以越诉,不仅能够有效减少京师案件的受理数量,减轻中央三法司的负担,更能方便地方司法官员查明案情。条例一般以地理远近、是否经地方官员问理为标准对军民越诉案件进行处理:“今后原籍词讼,许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四川布政司越诉者,路途遥远,审系本土居民,照例问罪,给引照回听理。江西、浙江、湖广等处军民越诉者,其中若系重囚监禁在彼,令家人申诉及年十五以下七十以上并妇女抱告者,一体照例问罪,给引照回,其余不分抱本具状之人自行奏告,悉照诏书事例问罪的决,递回原官司勘问回报”,“若有曾经巡抚御史、按察司问理,及在京两法司查有原行人命等项重囚,监禁在官,准令家人抱诉,应该查勘办理者,俱免送问,照例给引照回听理”(卷38,第8条)。[2]512越诉之人必须发回地方,但是在处罚上有所区别,曾经地方问理者可以不予论罪,边远地区虽论罪可自行回还,其余人等论罪之后由朝廷派人押回。*押送越诉者回还,还引发押送人的索贿问题,即“今年以来,不分情之轻重,径赴京师奏告,为法司者,见可行与不可行,一概递发回还,致使承递者公然索要银两,多则十余两,少亦不下于六七两而脱放,是习不但引人越诉,抑且开贿赂之门”。(明)戴金:《皇明条法事类纂》卷39,第6条,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五册,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65页。

在具体内容上,无论是军民控告还是武职弹劾同僚,都存在诬告问题,主要有将不干己事混同告诉与添捏重情两种方式。在军民控告时,条例规定“除谋反、叛逆机密重情、无主人命、官吏侵盗钱粮及见因被禁配所拘役有枉,令人申诉,与凡干己事情,许令实施外,其余若告革前不干己及雇人顶名代告己事者,不问所告虚实,俱各立案不行”,原告所诉,若与自己无关,除非是严重危害统治秩序的犯罪,即便属实亦立案不行。同时,条例对诬告行为的处罚方式以及时限问题做出规定,即“勘合到日,原告未到者,不许预先行提被告监禁。案候三个月之上,原告未到者,查提本告嫡亲家属到官追究,果有患病谋害死亡实迹,照依常例施行。若系受财买免及所奏告不实,故意中途逃躲,不行到官,及首告谋反、叛逆等机密重情,并无主人命与官吏侵盗系官钱粮不实者,除文武职官有犯,仍照旧例奏请发落外,其余军旗、舍余、吏民人等,俱照诬十人以上事例,属军卫管辖者,俱发边卫,原系边卫者,发极边卫分充军;属有司管辖者,俱发口外为民”(卷39,第10条)。[4]574对于诬告犯罪的某些加重情形,如控告人因涉虚惧怕惩罚而中途逃跑,或者诬告之事为机密重情,干系重大,对其处罚将极为严厉直至充军,但是,如果原告是正常患病身亡,三月未能到官,则属意外情况不予论罪。成化年间就有案例,已故镇抚之女因争夺家财之故,对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进行控告。都察院官员复核时认为,强娶幼女、买求乐妇行为与争夺家财案件无关,财产为已故父亲家财且遗有书信情节在初审之时未曾提及,恐为原告复审添捏,均不予审查,唯有强盗重罪事关重大,发刑部审理(参见卷39,第16条);[4]595在下属武职诬告上级与同僚的问题上,条例根据情况不同而在处罚措施上有所区别:对于将军政考选选定官员罗织奏告的被黜武职,“依律问罪,调发广西边卫,带俸差操”,对于诬告见任军政官员的为事革职为民、立功逃回与带俸武职,条例在原判决的基础上加重处罚,为民武职“子孙未袭者,照为事在逃官军例,候伊父、祖六十以上,方许袭职,不及六十亡故者,以亡故之日为度,许袭”,带俸武职“住支本身俸粮”,立功逃回武职“历过日月不准作数,满日就住彼处,带俸差操”(卷7,第11条)。[5]314

二、武职特权滥用与审前强制措施

在犯罪行为被发现之后,武职官员往往滥用特权,阻碍司法。武职官员的特权,来源于《大明律》的规定:“若六部、都察院、按察司并分司及有司,见闻公事,但有干连军官及承告军官不公不法等事,须要密切实对奏闻,不许擅自勾问。若奉旨推问,除答罪收赎,明白回奏,杖罪以上,须要论公定议,请旨区处。”[1]11案件若牵涉武职官员,司法官员只能通过审理其他涉案人员来了解案情,如需审问武职,审理官员必须请旨。且武职在案发之后不被羁押,见任官的权力也未受限制,自然能够实施对原告军民的打击报复,“被告勘问,所告官员在任管事,往往将原告之家,挟私陷害,妻子监打,或将紧关人犯不行解问,或势逼证佐偏向勘结”。甚至能够仰赖上官的庇护,拖延时间等到朝廷的赦免,犯罪武职即便有“证佐招认,照出参奏,动经半年以上,方奉明文提问。却又捏作差占等项,延捱一两年,不行住俸就提。止将原告干连之人监禁或羁候,日久不得完结。亦有因而侥幸遇革释免”。

因此,条例通过对犯罪强制措施的调整,以期实现限制武职特权的目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祖制的规定。在朝廷允许审问武职的旨意下达之前,武职的权力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这主要体现在暂住管事、限制人身自由与审问三个方面:“若有军职贪奸等项被人告诉,行勘之时,本官依律回避;若有挟仇陷害原告,提打妻子,打搅勘结,许承行官吏及被害之人呈告原问衙门,将本官参提。如已众证明白,照出参奏者,就行各该卫所令其暂住管事。或系掌印官,亦将印交于无碍军政官掌管,俱各支俸听提。若奏奉明文已到,被提官员不分在任、公差,俱要截日住俸、就提。不许指以公差等项破调,如违,将容隐官吏一体治罪。” (卷3,第12条)[5]116在证据调查阶段,武职官员就必须回避,如有挟私报复的行为,原告可以向审理衙门提出控告;如果案件证据确凿,在任官在司法官员向朝廷请旨审问之时就必须被暂住管事,只能够领取朝廷俸禄,一旦朝廷文书下达,不仅俸禄停发,武职也得做好被羁押的准备。那么,在向朝廷请旨之前,武职是否能被羁押,就成为立法者必须考虑的问题:“如犯强盗、人命情重犯深重,若不预先行拘羁候,直待奏提,必致迟缓误事,如被人诬告别无证佐,若不预先别审虚实辄便奏提,必致延累无辜。”条例在惩治犯罪与保全官员体面两个方面进行了权衡:“今后如有奏告军官侵欺粮草,受财枉法等项不公不法事,律该杂犯死罪、徒流、笞杖罪者,若事内干证之人见在,或明有案卷可查,情伪易见别无瞒昧者,先行提取到官,鞠问的实,依律议拟。有罪之人先于摘拨,干碍军官照出,另行奏提,不许先拘对问”;“若事内干证之人逃亡,或原无案卷可查,中间情之疑似难明,词之真伪难辨,是非混淆不可逆料者,亦许将被告军官行拘听审,如果所告是实,方许奏提。若有虚诈,罪坐原告,军官不必奏提。或有拘审,两词不服者,仍听参奏提对”;“如原告与被告及干证之人俱系军职,中间别无常人证佐,难以循究者,亦许通拘到官,面证明白。供明者,免提;有罪者,奏提”,“如职官有犯强盗、人命,事干重刑,虽有证佐人犯,防彼惧罪脱逃,恐至终难结断,一面先行该管衙门羁候在官,一面将所犯情由差人呈奏提问”(附录,第74条)。[2]137在朝廷文书下达之前,犯罪武职是否被羁押,须考虑案情轻重、证据是否充分与双方当事人身份。一旦武职所犯为强盗人命等重罪,或者通过讯问其他涉案人员难明案情,又或者原被告与证人均为武职,方能限制武职官员的人身自由,至于是否可以在请旨之前对武职进行讯问,条例均持否定态度,无论轻犯重罪,讯问都必须获得朝廷的许可,即使是提审其他涉案人员仍难以明确案情,条例也只规定武职听审的义务,除非参与者均为武职或者被告武职自愿回答。此外,条例还对武职非法干扰证人作证的问题进行了规定。在武职“将事内紧关干证人等破调,致将原告及无干之人先提在官,负累半年、一年甚至两年以上,不得结决”的情况下,司法官员能够对武职采取一定的强制措施,“军职被人奏告违法事情,法司行提,三个月之上不将事内人犯送问归结者,本官暂住管事,住支俸粮”,“半年之上不将事内人犯送问归结者,参奏行提提问到官,与原告面对明白归结”(卷11,第20条)。[5]479

同时,对于武职官员犯罪后不自行出官与上官的袒护行为,条例也有规定。如若“事情败露,官司散拘,彼依恃军职不肯出官,或扬言申诉,高坐在家,或摭拾虚情,挟制原勘,或买求赴京之徒,奏无干之辈,少亦两三百人”,条例以“参奏已到,不服提问”为起始时间点,如武职官员“延至三月以上不行出官归结,并倚势凶顽,捏词奏告,或求主使他人奏告无辜者,审系涉虚,问拟改调边卫”,如“一年以上不行到卫者,照依赴官事例,一体问发为民,子孙袭替仍调别卫并带俸差操”(附录,第86条)。[2]155条例以武职延期受审的时间长短为标准,在处罚措施上有所区别,根本目的在于打击阻碍司法的行为。而对于上官的包庇,“若经该官员纵容月久,累催不报者,不必先行住俸,照例接参奏提问发落。该还职者,仍旧支俸。中间有徇私听嘱,及受财故纵,不行解报者,从重问结”(卷11,第23条)。[5]481条例对上官包庇的犯罪规定得不甚详细,只是将官员受赃作为包庇犯罪的加重情节。

三、武职犯罪的审理主体与司法官员的保护

明初武职犯罪有独立的审判体系。在中央为五军都督府断事官;在地方为都司、行都司及留守司断事司与卫所镇抚。五军都督府断事司负责“问断五军所辖都司、卫所军官、军人刑名”,[6]案件通过军内机关逐级呈报到五军都督府后,将犯人连同卷宗下发给断事司,由其对送达的犯人、证人当堂审问、画押及拟定罪名,再报大理寺审录;各都司断事司是省一级的军事法庭,因为管辖范围、审案级别与官员品级的缘故,主要审理辖区内各卫所军人舍余的各项词讼;[7]卫所镇抚与断事官相比,是世袭武职而非文官,审理卫所内部的军旗舍余犯罪,通常是在履职过程中发现武职犯罪,并向上级反映,如“广西都指挥使耿良在任多不法,军士薛原桂诉之,既而镇抚张原复言其不法二十余事,上命锦衣卫廉问得实,故贬之”(卷182,洪武二十五年甲申条)。[8]因此,明初主要由中央五军都督府断事司来审理武职犯罪。

但是,武职犯罪独立的审判体系很快就被破坏,根本原因在于建文时期革除五军都督府断事司,导致武职犯罪的中央审判机构不复存在,这就为三法司与巡按御史、按察司官员的介入创造了条件。“三法司曰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卷94,《刑法二》)[9]2305在京师,武职犯罪主要由都察院初审,大理寺复核,最终由皇帝裁决;在地方,案件由巡按御史或按察司官员初审,再发中央由都察院及大理寺复核,最终由皇帝裁决。在审理过程中,如果案情重大,甚至有可能演变为三法司会审,这既可能是皇帝在案情上报之后直接要求会审,也可能在都察院初审甚至大理寺复核之后,皇帝指令再审。*三法司会审在弘治十三年之后,主要针对京师情节重大案件,不再适用于地方案件,即“凡发审罪囚,有事情重大,执词称冤,不肯服辩者,(大理寺)具由奏请,会同刑部、都察院或锦衣卫堂上官,于京畿道问理”。《大明会典》,卷214,《大理寺》。三法司与监察官员无论是在组织能力上还是官员品级上,都远较五军都督府断事官为优,这也是永乐年不复设立五军都督府断事官的原因。条例主要解决的,是文职官员介入到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之后,地方司法权力如何分配的问题,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严格限制武职上官对下级的审判权力,只允许其拥有战时军法处置权,尤其是身处边卫的镇戍武职,因其地位较高,*总兵、副总兵一般由具有都指挥职衔的武官加都督出任,或者遴选五军都督府掌印、佥书出任,参将游击守备等官由都指挥使衔的武官担任。《考选军政著该点官员罗织选定官员阻坏选法者调边卫》(此档无编号),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86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19页。身处边塞直面外敌入侵,条例允许其在战事紧急时对犯罪武职施以军法,不甚紧急时可以先行处理而后奏报朝廷。当然,战时军事审判权并不局限于镇戍武职,卫所武职轮操边卫、遭遇战争之时,也能够获得此项权力。相反,如果不在战争期间,武职是没有审理案件的权力的,其根本原因在于一些武职官员的狡诈与贪婪,这一点在非法收受军民词讼的问题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有等新任指挥官员,系武不谙律法,恣其私意。遇有问拟罪囚,开详到卫,不分情犯深重,不肯照文施行,故意刁蹬,辗转参驳,多要增减罪名,希求贿赂。比及问有罪名不当,事有违误,法司止将原问官吏参责,并不推究堂上官员。”武职在传递有关军民约会词讼的案卷时,收受当事人财物想方设法使其脱罪,一旦事发却能够将罪责转嫁给卫所原问官,甚至有“本都司守备等项指挥及各位指挥官员,倚持权势,专以在于私家滥受军民词状,无处批仰心腹军舍提获,或于私家马房内监禁,或送卫镇抚淹禁,半年以上,不肯疏虞”(卷38,第2条),[4]496随意对军民人等实施非法羁押。卫所武职官员超越职权受理军民词讼,不仅借此牟利,还非法羁押人犯,甚至在案发后推卸罪责,立法自然不可能再将下属武职的审判权力交予其手,并同时规定:“内外镇守、总兵、参将官,敢有仍前越理犯分,侵夺执掌,滥受军民词讼,或听信跟随头目人等拨置,辄行军卫有司衙门问理,其军卫有阿附势要,顺受施行,许巡按都御史及按察司并分巡官,应问者就便拿问,应奏请者奏请定夺。”(卷38,第3条)[4]497武职官员除非“引钦奉制敕便宜”或“军法从事时宜”,才能参与地方司法事务。无论是普通军民词讼,还是下属武职犯罪的审理,都由巡按御史、按察司、分巡司衙门等文官负责。由此可见条例对武职官员司法参与权之限制。

二是巡抚与抚按御史在武职犯罪审理程序中的权力分配,在地方,一般由巡按御史负责地方武职犯罪的审理。成化年间,就有巡抚延绥、保安一带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上书,认为“刁泼旗军因把总官员惩治,架捏虚词,牵连二三十人,蓦越赴京申诉,转行地方风宪官员,不行亲到,擅委下僚小官取勘,事之虚实略不介意,多致好官陷于有罪”,要求“将边军人等越诉已未问结情词查勘,如果行于地方风宪官员,俱要亲诣榆林适中去处,听臣发与合问人犯,从公问理。若系都布按三司问理,俱要与臣处引审发落”,希望在武职犯罪审理中取得主导权。但是,朝廷基于巡抚主理地方政务,巡按御史专注纠察的考虑,最终决定“今后如有各边官军诉告本管官员科敛求索、侵克月粮等项违法事情,若在巡抚、巡按处诉告,行抑都布按三司分巡等官勘问者,不许转委属官,朦胧结勘,俱要亲诣原被告地方问理;若在边城去处,应引审者,各听取供,依例照律发落;有赴京奏告词讼,刑部、都察院转行巡按三司问理,不系巡抚原行者,不必经由”,“如有清廉官员,一时原问有失查考,果被诬陷者,听巡抚等官将本官平昔政绩行原问官处,从公分辨”,“若有偏私违枉,听巡抚指实参奏” (卷38,第16条)。[4]530虽然条例并未取消巡抚的案件审理权,却将其职能定位在错案纠正上,地方武职官员的犯罪主要由巡按御史来进行审理。此外,如果由御史而非巡抚官员来受理武职审判,还能够及时处理案件,有利于边境防务,成化年间曾就巡关御史是否应当拥有边关武职的司法审理权有过争议。过往“军卫有司遇有词讼,干碍守关军旗应答提对,通行解送巡按御史处问理”。但是“各该问刑衙门,不行查照事例,擅将守关军旗径自提问。或原告涉虚逃脱,被告用钱买免。或牵连人众,多则四五十名。或监禁日久,甚至八九月余。官员受其诬害,旗军被其拘提,以致边关要害去处,往往缺人把守”。朝廷最终决定“今后在内法司,在外问刑衙门,有一应词讼,干碍守备旗军人等,俱送巡关御史问理归结,有碍军职,径自具奏区处” (卷38,第25条)。[4]544边关旗军舍余控告武职犯罪的案件由巡关御史就近审理,武职不必离开以防止边关缺人守卫。

在明确武职犯罪的审理主体之后,条例还加大了对地方司法官员的保护,并对其责任予以明确。究其原因,在于在京三法司官员品级较高,少有武职敢于诬告,而地方距离京师路远,朝廷难以明了情况,巡按御史、按察司官虽然品级较低,实权却大,一旦出错,对地方影响甚大,更容易成为诬告的对象。明代对司法官员的保护,始于巡按御史。正统十三年,有“文武官吏,犯虐军害民、不公不法者,被人告发,不肯输情服罪,却乃玩法,捏写名目,挥笔诉理,其实挟私摭拾”,有立法官员认为:“果有徇私问拟及受赃等项实迹,方许提问,如是所告涉虚,本犯例该原籍为民者,发口外为民;该附近充军者,发边远卫充军,系边卫者,发原籍长川瞭哨。”但是英宗皇帝决定“若系妄告的,还照常例发落”,导致赃官往往“捏词赴京,摭拾原问官吏,法司一时未知虚实,与之施行,或差官就彼勘问,或提人到京问理,牵连人众,负累无辜。及至对词涉虚,止得徒罪。若先犯之罪已论结者,不过再赎罪米数石。未论决者,止该从一论断”。诬告御史之人通过赎刑即可免罪,犯罪武职诬告巡按御史的情况更是时有发生,条例不得不进行调整。“其中若有申诉冤枉者,隔别委官从公勘问,果有冤枉,即与办理。若牵告原问御史者,该衙门看有不干己事,立案不行。若系干己并应奏事情,行移巡抚官去处,方差京官,先提紧关人犯勘问。若御史果有受赃等项重情,就彼参提解京勘问。如无重情,止是公错小事,候本管替回复命之日,直从该衙门参奏提问。”(卷39,第15条)[4]228这不仅符合地方官员有错由御史处理,御史有错由都察院处理的原则,更是强调了巡抚在武职犯罪案件中的事后纠错作用,与前述巡抚与巡按的权力划分相统一。此后,条例将按察司官员纳入保护范围,“巡按御史、按察司等官提问明白,追有赃私,律该为民、充军,不分已未发落,妄捏虚词,摭拾原问官员,或另行差委,或备行巡抚官处,先行提吊一干人卷勘问明白,别无冤枉,委系摭拾:该充军者,发极边卫充军;该为民者,发口外为民。若御史、按察司官,果有枉问及违法事情,明白参奏,按察司官并巡按御史就彼提问,御史罪重者,行提来京,情轻者,候已满到京之日,参送问罪”(附录,第167条),[2]326其保护力度与责任承担方式等同于巡按御史。条例甚至还对参与武职犯罪审理程序、正当行使职权的所有官员进行保护,这其中就包括武职犯罪审理的其他参与人员。如曾有“为事指挥周英诉告原问副断事赵兰赃私事情,已该巡按御史问出涉虚,俱系发落”,五军都督府与都司断事官虽为军内审判人员,也有可能参与到武职犯罪的审理之中,地位更低,较御史而言更容易受到打击报复,即“其余问刑衙门,以此奸贪之徒,全无忌惮”,因此条例对其一并保护,“问发囚徒,不许仍前倚势刁泼,妄捏别项赃私,不干己事,混诬原问官员,敢有故违,一体比照前项事例”(附录,第163条)。[2]319由此可见,无论是监察官员,还是审判官员,只要是正常行使职权打击武职犯罪的,都受到条例的保护。

四、武职冤假错案的救济与案件审录

明代的案件审录,兼有恤刑与冤案平反的功能。在京师,有大理寺的案件复审、死罪人犯的审决、定期清理刑狱的热审与寒审、疑难重大案件的诸官会审;在地方,既有巡按监察御史与按察司官对死罪重囚的审决,又有三法司派员赴地方会同当地司法官员的案件复审。在武职犯罪领域,一旦官员被错判或者案件存在疑点,如何有效地发现错案并予纠正,这就必须仰赖明代的审录制度。

地方案件的审录分为以下两种:一种是为防止地方司法机关审理案件超过规定时间,导致犯罪之人被长期羁押,由中央“三法司选差刑名老练官员,奉敕分投前去。各布政司会同按察司堂上官一员,南北直隶会同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各诣所属问刑衙门,查见监罪囚始末文卷审录”,“果有冤枉异词者,一体办理。情可矜疑者奏请定夺。杂犯死罪以下,审无冤枉就便发落”,“干碍军职及文职五品以上,具奏定夺”(卷47,第3条),[4]870由中央派员赴地方,会同当地司法官员对未结案件进行复审;另一种是针对“都布按三司,并所属直隶卫所府州县问完重囚”,由“都布按三司会同巡按御史,直隶去处御史公同卫府州县正官”进行审录,“情真罪当者,令原文衙门照例呈详听决,曾经详允者备行申府合干上司知会,以凭覆奏处决;果有冤枉者即与办理,并情可矜者各将辨过,与矜疑情由及故勘故禁罪犯,明白奏请定夺”(卷47,第2条),[4]869由地方司法官员审决本地的死刑案件,属于案件的复核。但是,依照条例的记载,无论是案件的复审还是复核,都选派统一的官员,由其一并处理。按照《大明会典》记载:“(成化)八年奏定,每五年一次,法司请敕差官,往两直隶各布政司审录见监一应罪囚。”(卷214,《大理寺》)[10]对地方未结案件的复审,一般由皇帝差遣三法司官员赴直隶及各省,五年进行一次,但是在实际操作中,选派官员却发生了变化。成化十七年的地方未决案件,由“南北直隶刑部差郎中各一员会同巡按御史、各处三司、在城镇守太监同巡抚、巡按三司掌印官员,各该府州县卫所御史同分巡分守官员从公审录”,只有两直隶地区由刑部选委官员会同审录。其原因在于由地方司法官员审录,方便查清案情,且人犯长期淹禁,必须及时存恤,即“在外军卫有司问拟囚犯,或不明谙刑名,任情偏听,遇有强盗人命等项重情,不分有无赃杖,多有问招未成,已被拷略致死”,“在外军卫有司,各有官校军兵人等,巡捕盗贼、缉拿奸宄。或因私仇攀指,亦有截番妄报,一时不知真伪,混同捉获,参送衙门问理。承问官吏,止依来文议拟坐罪”,“及行勘验,其各该委官人等,或因贪图贿赂而以是为非,或因听受嘱托而以非为是,又兼刁蹬迁延,多者一二年,少者六七个月,方与报冤”(卷47,第10条),[4]882地方一线司法官、勘验官、执法官都存在一定问题,冤假错案层出不穷。面对如此情势,巡按御史的优势得到体现,不仅常驻地方熟悉情况,能够随时展开工作,而且代表中央巡视地方,是朝廷权威的体现,能够统辖都布按三司。与之相比,三法司派遣官员赴地方审录,虽然业务能力更强,但对地方状况不太熟悉而且容易引发中央与地方两套班子的矛盾与冲突,不利于工作的开展。因此,朝廷在加大巡按御史权力的同时,也驳回由中央三法司派员赴地方复审未结案件的奏请。成化二十二年,有官员请求照五年审录例,“听于刑部选差郎中、员外郎并大理寺选差寺正、寺副等官,俱定拨职名,合请敕分投前去”,朝廷却决定“惟复仍照成化十七年事例,止于南北直隶刑部差郎中两员,请敕前去,会同巡按御史审录”。可见对于未结案件的复审,官员选取已经形成定制,中央派员仅限于直隶地区,这就与地方案件的审决在审理主体上形成了重合,即“将见问重囚从公审录,及照上年秋后已将重囚依例类奏委官审决” (卷47,第12条)。[4]886无论是地方未结案件的复审,还是已决案件的审决,在直隶地区由刑部派员会同巡按御史,在外由巡按御史会同都布按三司、府州县卫所与分巡分守官员进行,有效简化了程序。

条例在统一地方审录事的经办主体之后,还采取多种措施提高效率:一是增加官员的数量,“其南北直隶,各止有巡按御史,委的事多官少干办不敷。照得南北直隶见今各有管屯佥事一员,其所理只是屯田等事,可以相兼审录罪囚” (卷47,第9条)。[4]880两直隶地区由刑部委派官员会同巡按御史审录,官员数量仍然太少,条例允许负责监管卫所屯田事务的监察官协同办理,减轻了原委官员的负担。二是不再要求所有官员必须同时到场才能开展审录,现实中经常出现“会审有巡按御史到彼,而都布按三司官未到;都布二司官到彼,而按察司官未到者。有因地方广阔而巡历不周,重囚监候三五年不得会审者”的情况,条例决定“凡遇巡按御史,或按察司官到彼,就便开展审录,直隶去处俱从巡按御史审录” (卷47,第4条),[4]871只要巡按或者按察司官员一人到场就可以展开审录。三是缩短案件审决的周期,由五年一次改为每年立秋,其原因在于“内有冤抑者不与办理,情可矜疑者又不具奏定夺,不过案行所在官司再问而已”,“有问详因招详未明驳回再问者,有招拟成不予转详者,应问死罪不曾取有招状者。日累月积,雍滞监候者多”,朝廷决定“今后法司每年立秋时,将在外监候听决重囚,不分有无诉词,备查各囚籍贯、姓名,及在外见监有无招拟,一应死罪囚犯通行奏准,转行各该巡按御史,会同都布按三司并分巡分守,南北直隶,行移差去审刑主事会同巡按御史,公同都司府卫官,从公研审”(卷47,第14条),[4]890审录周期的缩短加大了冤假错案的纠正力度。

但是,武职冤假错案的纠正,难以通过地方审录完成,其原因在于:第一,武职地位较高,初审由按察司官员与巡按御史主持进行,让司法官员推翻自己先前的结论,可能性不大。第二,按照祖制规定,武职官员犯罪,必须请旨才能审问,且在初审之后巡按御史与按察司官员必须将案卷、人犯解发京师,由都察院和大理寺复核,由地方案件转为中央案件,不在地方案件复审范围之内。第三,审结主要针对的是地方已决案件,武职犯罪难以在地方定案,因此,地方审录的作用在于冤假错案的发现。明代武职犯罪,多与旗军舍余、普通民众共同进行,无论是府州县卫所官员对军民人等犯罪的初审,还是巡按御史会同都布按三司对军民人等案件的审决,都能够讯问当事人明确案情,并将之上奏朝廷。这不仅关系到武职犯罪的定性,更能够有效发现冤情与案件不明之处。此外,武职官员完全可能被长期羁押一直未获审理,必须由巡按御史或者按察司官员介入。综上,地方案件的审录,不仅能够使武职犯罪得到及时审理,防止长期淹禁,更能够通过对涉案军民的调查,以明确案情,起到及时发现冤案的作用。

武职冤假错案的救济,主要由中央三法司的都察院与大理寺完成,包括案件的复核程序和案犯勾决前的朝审。武职犯罪在京由都察院初审,大理寺复核,在地方由巡按御史初审,都察院和大理寺复核,都察院与大理寺作为武职犯罪案件的复核机关,无论是受案范围还是职能履行,都因为条例的制定,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在受案范围上,无论是东厂锦衣卫还是皇帝钦命要求审理的案件,文官集团希望司法机关都必须介入。与三法司相比,东厂锦衣卫更得皇帝信任,虽然能够对案件进行审理,却没有定罪权,即“东厂所获,亦必移镇抚再鞠,而后刑部得拟其罪”(卷35,《刑法三》)。[9]2339但是“东厂锦衣卫所获囚犯,取讫招状转送法司拟罪者,其间或有冤枉,部院官明知,无敢与之辨明;大理寺明知,无敢与之参驳”,三法司官员惧其淫威,只能根据东厂锦衣卫的审理结果来定案,而特务机关的刑讯逼供很容易产生大量冤案。因此条例规定“东厂锦衣卫所拟,如有冤枉,法司务要奏请定夺”(参见卷37,第12条)。[4]479即便是东厂锦衣卫审理的案件,无论是案件审判机关,还是复核机关,一旦发现案情不明或者屈打成招,可以奏请皇帝定夺,借助皇帝的权威来限制东厂锦衣卫的权力,以期防止特务机关制造冤假错案。同样,皇帝通过圣旨要求审理的案件,也可能对司法机关形成巨大压力,往往未经大理寺审核直接奏请皇帝定夺,即“各司问拟囚犯,中间奉钦依来说者,该司恐惧迟误,俱径奏请定夺”。条例依照“大理寺之设,专职审录刑名。凡刑部都察院一应罪囚,俱要发本寺审录。罪有出入,听其参驳;事有冤枉者,许其辩明。虽奉特旨推问,亦须发审。果系情真罪当者,然后奉请定夺”的祖制,对于皇帝钦案,要求初审机关“仍具本发大理寺审录奏请。若系机密重情不可泄露者,原问衙门径自问具招由,奏请定夺”(卷47,第15条),[4]891明确了大理寺对皇帝钦命审理案件的复核权,是对原审机关的一种制约与监督。

在职能履行上,大理寺作为武职犯罪案件的主要复核机关,有驳回原拟罪名、参驳原问官员、在犯罪人诉冤时指令再审三项权力。*如法司所拟罪名不合律,大理寺可“依律照驳。亦依式具本,将原来奏本缴送该科收编,驳回原衙门再拟。如二次改拟不当,仍前驳回议拟。但三次改拟不当,照例将该当官吏,具奏送问。中间有招情未明,必须驳回再问”,如“番异”即当事人诉冤,“一次番异,大理寺圆审(会审)相同,行移隔别衙门再问,两次番异,大理寺会同各衙门堂上官圆审后,奏闻皇帝裁决”。见《诸司执掌》,《大理寺》。可见明代中央司法机关的案件复核,可依职权进行,亦可依当事人申请进行。

中央司法机关依职权进行案件复核,对于地方武职犯罪,因各地巡按御史均为都察院所派,都察院在案情不明或者原问衙门因过失错判的情况下,可以直接要求巡按御史重审,即“比律允当者,则开缘由具本,发大理寺复拟;其有情词不明,或出入人罪失出入者,驳回改正再问;若故出入情弊显然,具奏,连原问官员提问”。[11]128而大理寺因为都察院复核在前,处理方法有所不同,即“凡罪名合律者,回报(都察院)如拟实施;不合律者,驳回(都察院)再拟;招词事情含糊不明者,驳回(都察院,由原问衙门)再问”,[11]130对于案情不明的案件只能发回都察院,要求其指令地方巡按御史重审。在京师案件中,因为都察院是武职犯罪的初审机关,大理寺在复核时“如罪名不合律者,依律照驳,驳回原衙门再拟。如二次改拟不当,则仍照驳,驳回再拟。如三次改拟不当,则当行参驳。人犯招情有未明者,则驳回原衙门再问” ,[11]190不仅能够在案情未明之时发回都察院要求重审,还能够对都察院的公事失错责任进行追究。综上所述,无论是地方还是京师案件,只要是案情未明,就必须发回重审,如果只是罪名拟定不当,只需驳回至前一机关再次拟定罪名即可。

中央司法机关依申请进行案件复核,有大理寺复核案件时当事人诉冤与结案后当事人及家属诉冤两种情况,前者是未结案件,后者是已结案件。首先,条例细化了《诸司职掌》的规定,对大理寺审核案件时当事人诉冤的处理进行规定,如“抒情不明,拟罪不当,称冤不肯服辩者,驳回再问”,如“抒情明白,拟罪合律,输情服辩,准拟依律处决,亦才回报。以妖书案为例,其流程为锦衣卫镇抚司侦查缉捕,都察院会同法司官员审理,大理寺因犯人诉冤驳回,转行山东监察御史会同都布按三司重审,最终奏请皇帝定夺(卷37,第8条)。[4]463因此,改调隔别衙门重审是司法机关处理当事人诉冤的主要方式,改调衙门可以是地方,由巡按御史与都布按三司官员会同进行,也可以由中央三法司会同审理(卷37,第15条)。[4]487其次,对于当事人诉冤为何必须改调隔别衙门,条例也进行了解释,即“抒情未明、情罪不当、诉称冤枉、不肯服辩,如驳回再问止于原衙门,囚犯不肯输服,原问官员拘于成案”(卷37,第15条),[4]487改调隔别衙门不仅使审判更有公信力,更能集思广益,防止司法官员的思维定势。再次,对于已问结的案件,如果当事人及家属赴京诉冤,条例允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先予受理,“今后法司,凡遇问结囚犯并家属告诉冤枉者,俱从本衙门堂上官详审,果有冤枉即与改调隔别衙门再问,原拟罪名一时失错别无情弊,依律改正归结,事无冤枉,捏词妄诉,送原问衙门立案不行”(卷47,第7条)。[4]875这不仅能畅通诉冤的渠道,保障当事人的合法利益,而且能对诉冤案件进行分流,减轻单一司法机关的负担,还能由专职司法人员进行案件审查,是司法专业性的体现。在案件受理后,如果三法司堂上官审查发现为冤假错案,该案仍须改调隔别衙门再审。因此,但凡犯罪武职及其家属的诉冤案件,无论是否已经完结,只要存在冤假错案的可能,均须改调隔别衙门,而非发回原衙门重审。

明代“重囚审决”制度,是案件复核之外防止冤假错案的又一程序,以多官会审的方式,来处理京师秋后处决的死刑犯,被称为“朝审”。*朝审不同于热审与五年大审,主要区别在于朝审审理的是京师地区的已决待死的人犯,热审与五年大审审理的是京师地区未定案的各类人犯。地方武职犯罪在经过巡按御史初审、都察院大理寺复核之后,已经由地方案件转为中央案件,如被判处秋后问斩,在皇帝勾决人犯之前仍须经过朝审,以防止错杀无辜。关于朝审,条例在时间、文书、人员上均有所要求:在时间上,条例针对“每年秋后会审重囚,少不下百余,亦不过一、二时刻审毕了当。欲其中间恐未人人皆得真情,及审情可矜疑,除具奏圣断外,其有司等项奏行隔别衙门再问,所司亦有不体朝廷重大辟之意,平刑罚之仁,往往狃于成案,不与申理,致使下年会审犹有冤枉”的情况,决定在朝审的时间不予限制,即“今后法司审录重囚,要见预先开坐始末招由,分送该审官处,临期按招对囚,逐节详审。如有囚多,一日审录不定,次日再行会审,惟以事毕为期。情可矜疑者,照例具奏定夺,若有冤枉等项奏请再问者,务要详加鞠审,不许狃于成案,虚应故事,致有冤枉”(卷37,第10条)。[4]474在文书与人员上,审决案件要求“每岁遇霜降后辄准法司将死罪重囚引赴承天门外,多官从实审录”,却经常遇见“多官审录之际,止有欲原问官在彼念招听审,其余原审官径自回寺办事”,“多官彼时欲求其情,原问官无不畏其审异成案,将欲于原审官,则又原审官当时已不在彼听审。欲求情于证佐,引审者止是应决正犯,证佐干连者已摘发,欲求情于案牍,当时阅睹止是略节揭帖,卷宗粘连者莫得全见”的情况,证人证据的缺失,初审官员、复核官员的缺席,导致朝审连案情都难以查清,更不必说冤假错案的纠正了。因此条例规定“多官会审之前将重囚起数花名行移该寺知会,公审之时原审并接管官员,带原卷诣彼听审”(卷47,第8条),[4]878要求所有参与重囚审结的司法官员在会审之时必须携带相关材料到场。

综上,明代通过条例的制定,对《大明律》规定的武职犯罪的审理程序进行了调整:在原被告的利益衡平上,既通过惩治军民滥诉来保护武职的合法权益,又严格限制武职特权防止其打击报复;在官员权益的保护上,既通过案件“审录”实现对冤假错案的纠正,保护武职官员的合法利益,又在明确司法官员责任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严格保护,适应了时代变化发展的需要,是古人立法智慧的体现。

[ 1 ] 雷梦麟,撰.李俊,怀校锋,点校.读律琐言[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 2 ] 戴金.皇明条法事类纂:附录[M]//杨一凡,等.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六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

[ 3 ] 曹循.明代卫所军政官述论[J].史学月刊,2012(12):39-45.

[ 4 ] 戴金.皇明条法事类纂:卷26至卷50[M]//杨一凡,等.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五册[M] .科学出版社,1994.

[ 5 ] 戴金.皇明条法事类纂:卷1至卷25[M]//杨一凡,等.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四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

[ 6 ] 朱元璋.诸司职掌[M]// 杨一凡.中国珍稀法律典籍续编:第二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

[ 7 ] 李军.明代断事司考述[J].故宫学刊,2011(7):77-91.

[ 8 ] 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太祖实录[M] .台北:台湾史学所校勘本.

[ 9 ] 张廷玉.明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4.

[10] 李东阳.大明会典[G]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 那思陆.明代中央司法审判制度[M] .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周成璐)

TheProceduresoftheTrialsforMilitaryOfficersintheMiddleofMingDynasty:CenteredonACollectionofTypedRulesandRegulationsintheMingDynasty

XU Wang

(LawSchool,EastChina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Shanghai200042,China)

Compared with the early Ming Dynasty, the procedures of trials for military officers under the reign of Chenghua and Hongzhi emperors had undergone certain changes in response to such issues as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reality andancestral laws, the balance of interests among different interested parties—military or civilian plaintiff, defendant military officers and judicial officers, and the civil officials’ power expansion and division in the field judicial supervision by the primary means of formulating and modifying regulations.ACollectionofTypedRulesandRegulationsintheMingDynastyrecorded a large number of legal documents related to the crimes committed by military officer, which are of great value to today’s research.

ACollectionofTypedRulesandRegulationsintheMingDynasty; crimes committed by military officers; procedures of trial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6.011

2017-07-14

徐望(1990- )男,浙江龙游人。华东政法大学法律学院博士研究生。

D929

A

1007-6522(2017)06-01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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