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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的中古传播及其经典意义

2017-04-03

关键词:班固汉书史记

陈 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汉书》的中古传播及其经典意义

陈 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汉书》在中古的传播表明,中古时期,人们有一个“汉代情结”。时人对《汉书》的认识,蕴含着他们对汉帝国的历史记忆和情感认同。作为秦汉帝国制度和思想的结晶,《汉书》这一“包举一代”的新制作,其流行程度超过《史记》,并成为新经典,治道镜鉴意义之外,还在于它文字典雅和法度严整,而后者正契合了六朝隋唐的贵族文化氛围。

《汉书》;中古;汉代情结;经典化

中古时期,《汉书》大行于世,其流行程度远超《史记》。同时,为《汉书》作注者甚众,形成了专门而发达的《汉书》学,及至颜师古而集其成。*关于中古的《汉书》注释传统,笔者拟另撰文,本文只在必要处提及,不作详论。《汉书》在中古的传播,不单是一部经典留下的历史踪迹,更有不同时代传播者自己的投影。西晋君臣关注《汉书》的治道借鉴作用;文人潘岳《西征赋》盛赞西汉人才之盛;初唐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伤怀的,是西汉繁华之时学者的寂寞;*卢照邻《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而中唐人感慨系之的元、成二《纪》,则带着安史乱后的自伤意绪。

关于《汉书》的早期传播,已有袁法周《中国古代<汉书>的传播与研究》、潘定武《〈汉书〉文学论稿》和日本学者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等论著。三位学者的论著分别讨论了《汉书》传播的范围及形式、“汉书学”的形成、文本传播与学术研究的关系。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发掘更多的史料,通过对中古时期《汉书》传布的历时考察,将《汉书》的早期传播状况完整呈现出来,并从一个侧面揭示中古学术文化的丰富面貌。同时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一部经典如何在社会文化中发生影响,如何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和情感认同,并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历史的行程。

班固《汉书》完成以后,很快获得社会上普遍的推崇,史称“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1]在班固生前,《汉书》已传布于东汉朝廷,和帝索《汉书·外戚传》即是其例。《后汉书》卷五五《章帝八王·清河孝王庆传》载:“永元四年(92),(和)帝移幸北宫章德殿,讲于白虎观,庆得入省宿止。帝将诛窦氏,欲得《外戚传》,惧左右,不敢使,乃令庆私从千乘王求,夜独内之;又令庆传语中常侍郑众求索故事。”《外戚传》故事,指的是《汉书》所载文帝诛薄昭、武帝诛窦婴之事,和帝要用作对付外戚窦宪的借鉴。这说明,东汉时代,《汉书》传播有实用性的一面——前汉“故事”可以用作日常行政或处理紧急事件的参考,吉川忠夫先生称其为“刑政之书”,是非常恰当的。[2]*已有不少论著探讨《汉书》在中古时期的传播,以博洽而言,当推日本学者吉川忠夫先生关于颜注及《汉书》学相关问题的研究,其运用史料之广泛、研究视角之新颖,都让人敬佩。

永元四年(92),班固虽然受窦宪的株连,下狱而死,但班氏家族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受到连累。永元八年(96)以后,班固的妹妹班昭受和帝之命,数次入宫教授皇后、诸贵人,并被尊称为“曹大家”;*和帝在永元八年(96)春二月立贵人阴氏为皇后,同年冬,邓绥亦入宫为贵人,则班昭入宫当在永元八年(96)以后。朝廷对班固的《汉书》传播,非但没有限制,反而更加重视,曾令班昭授读马融《汉书》;与此同时,班固的弟弟班超也立功西域,封定远侯。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汉书》流行才成为可能。《后汉书》卷五四《杨赐传》载:“光和元年(178),有虹霓昼降于嘉德殿前,帝恶之,引赐及议郎蔡邕等入金商门崇德署,使中常侍曹节、王甫问以祥异祸福所在。赐仰天而叹,谓节等曰:‘吾每读《张禹传》,未尝不愤恚叹息,既不能竭忠尽情,极言其要,而反留意少子,乞还女婿。朱游欲得尚方斩马剑以理之,固其宜也。’”杨赐为灵帝时人,所读《张禹传》见于《汉书》卷八一。传载张禹虽以帝师为丞相,然人品卑劣、尸位素餐,临终时还嘱托成帝照顾子婿,故杨赐深恶其为人;杨赐提及的朱游(朱云,字游)欲得尚方斩马剑断张禹头之事,见于《汉书》卷六七《朱云传》。在民间,《汉书》也有流布。《金石萃编》卷一二载《汉故执金吾丞武君之碑》云:“君讳荣,字含和。治《鲁诗经韦君章句》,阙帻传讲,《孝经》、《论语》、《汉书》、《史记》、《左氏》、《国语》,广学甄彻,靡不贯综。”*此条材料较早为陈直先生揭出,见陈直《汉晋人对<史记>的传播及其评价》,《历史研究》编辑部编《司马迁与<史记>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8页。可知《汉书》不仅是诸生的重要课程,而且地位排序在《史记》之前。

《汉书》在后汉的传播,还有文学作品的印证。《文选》卷二张衡《西京赋》:“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李善已指出,“张甲乙而袭翠被”一句用了班固《汉书·西域传赞》中的话:“于是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兴造甲乙之帐,落以随珠和璧,天子负黼依,袭翠被,冯玉几,而处其中。”《二京赋》约作于公元95年至105年之间,距公元92年班固去世不久。这说明班固卒后不久,《汉书》即已流行,张衡也读到了。*孙文青先生将《二京赋》完成的时间系在安帝永初元年(107)(孙文青《张衡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第49页),陆侃如先生则将《二京赋》的作成之年系在和帝元兴元年(105)(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上册,第133页)。《二京赋》本身曾透露出有关写作时间的一点讯息,《西京赋》末云:“鄙生生乎三百之外,传闻于未闻之者。”三国吴薛综注云:“三百,自高祖以下至作赋时也。”西汉建立于公元前206年,至和帝永元六年(94)合计约三百年。这样看来,《二京赋》的作年在公元94年之后。《二京赋》文辞宏丽,篇幅远超班固《两都赋》,写作当非一蹴而就。南朝批评家刘勰说“张衡研《京》以十年”(《文心雕龙·神思》),当有材料根据。综合来看,《二京赋》当作于公元95年至105年之间,陆侃如先生的意见似更近情实。另外,张衡《思玄赋》有袭用班固《幽通赋》的痕迹。除个别词语如“道真”的沿用外,有些句子也有步趋之意。《幽通赋》云“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思玄赋》则云“潜服膺以永靖兮,绵日月而不衰”,显见模仿之迹。《幽通赋》载于《汉书·叙传》,张衡所见很可能是《汉书》本。*当然,张衡也有可能是通过其它渠道如别集(《班固集》)等接触到《幽通赋》。

又,安帝元初四年(117)马融创作的《广成颂》,有以《汉书》史事弹射当代政治的意味。延平元年(106)八月安帝即位时年仅十三岁,朝政一直掌握在邓后手中。元初四年(117),马融上《广成颂》以讽喻朝廷,希望邓后还政安帝。*《后汉书》卷六○上《马融传》载“元初二年(115),(马融)上《广成颂》以讽谏”,笔者认为当在元初四年(117),详见拙著《东汉社会变迁与文学演进》第七章第二节的有关论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广成颂序》云:“伏见元年以来,遭值厄运,陛下戒惧灾异,躬自菲薄,荒弃禁苑,废弛乐悬,勤忧潜思,十有余年,以过礼数。”这里所说的“元年以来……十有余年”,指安帝十余年不亲政,具体来说是“十二年”,《颂》云:“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获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槃虞之佃。闇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十二年”,让人想起《汉书·郊祀志下》记载的前汉宣帝之事:

(宣帝)时,大将军霍光辅政,上共己正南面,非宗庙之祀不出。十二年,乃下诏曰:“盖闻天子尊事天地,修祀山川,古今通礼也。间者,上帝之祠阙而不亲十有余年,朕甚惧焉。朕亲饬躬齐(斋)戒,亲奉祀,为百姓蒙嘉气,获丰年焉。”

宣帝于本始元年(前73)即位,至元康四年(前62)为十二年,故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钱大昕曰:“元康四年(前62),宣帝即位之十二年也。”而马融《广成颂序》里讲到的“元年以来……十有余年”,以及《颂》文里的“于今十二年”,都与《汉书·郊祀志》所记载的宣帝情形相类似。马融曾经受《汉书》于班昭,对《汉书》非常熟悉,从《广成颂》与《汉书·郊祀志》词句的相同,以及二者相似的历史背景来看,马融写作《广成颂》,很有可能受到宣帝“故事”的影响。马融或是化用《汉书》所载宣帝时事,或是直接利用《汉书·郊祀志》中的词句,借作颂之机以古讽今,影射安帝时期的政治状况,希望邓后尽早还政安帝,避免霍光死后霍氏灭族之覆辙。另外,与马融同时的大儒许慎《说文解字·氏部》所引用的扬雄《解嘲》“响若氏隤”一句,可能来自《汉书·扬雄传》。*此点首先为李士彪先生所揭出,见李著《魏晋南北朝文体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许慎《说文解字》始撰于和帝永元十二年(100),见《说文解字序》。东汉后期,傅幹创作的《王命论》,可能是受到载于《汉书·叙传》的班彪《王命论》的影响。*当然,许慎、傅幹也可能是通过别集(《扬雄集》、《班彪集》)接触到扬雄《解嘲》与班彪《王命论》。

史学方面,应奉《汉书后序》是《汉书》的后继之作,《后汉书》卷四八《应奉传》载:“(奉)著《汉书后序》,多所述载。”章怀太子注引《袁山松书》曰:“奉又删《史记》、《汉书》及《汉记》三百六十余年,自汉兴至其时,凡十七卷,名曰《汉事》。”但《汉书后序》与《汉事》当非一书,据清代学者沈钦韩考证,《后序》有十二卷,而《汉事》则有十七卷(或作七十卷)。*清沈钦韩曰:“《隋志》:梁有《后序》十二卷、《洞序》九卷、《录》一卷,皆应奉撰。注引袁山松《书》云:凡十七卷,名曰《汉事》(原注:《御览》引之),《册府元龟》五百五十五引作七十卷,名曰《汉书述》。”清沈钦韩撰《后汉书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浙江官书局课本影印,2006年版,第99页。汉末又有荀悦,删节《汉书》为编年体的《汉纪》。荀悦字仲豫,颍川颍阴人,后汉秘书监、侍中,建安时荀悦奉献帝之命,删节《汉书》为《汉纪》三十卷,其事皆出《汉书》。《后汉书》卷六二《荀淑附荀悦传》详载其事:

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辞约事详,论辨多美。其序之曰:“昔在上圣,惟建皇极,经纬天地,观象立法,乃作书契,以通宇宙,扬于王庭,厥用大焉。先王光演大业,肆于时夏。亦惟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章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于是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备矣。世济其轨,不陨其业。损益盈虚,与时消息。臧否不同,其揆一也。汉四百有六载,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洪业,思光启乎万嗣。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顾后,是绍是继,阐崇大猷,命立国典。于是缀叙旧书,以述《汉纪》。中兴以前,明主贤臣得失之轨,亦足以观矣。”

唐代刘知几将《汉书》列为史书六家(《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之一,又称:“朴散淳销,时移世异,《尚书》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以《左氏》体而纪汉事的《汉纪》文简词省,便于传布,进一步扩大了《汉书》的影响。颍川荀氏善《汉书》者除了荀悦,还有荀悦的叔叔荀爽,曾撰《汉语》。*从中古史注的引文来判断,《汉语》当为节录《汉书》之作,如《史记》卷一○《孝文本纪》:“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颜师古注引晋灼曰:“《汉语》作‘跣’。跣,徒跣也。”司马贞《索隐》:“‘汉语’是书名,荀爽所作也。”

三国时期,《汉书》颇受青睐。司马氏是河内大族,司马懿之父司马防即“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3]466夏侯渊见幼子夏侯称好为军旅战阵之事,“使读《项羽传》(即《汉书·项籍传》)及兵书”。[3]273桓范“尝抄撮《汉书》中诸杂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论’”。[3]290《汉书》中的人物也成为评论对象,如曹丕、曹植、丁仪关于周成王与汉昭帝高下之比较。魏文帝曹丕《周成汉昭论》以为昭帝优于成王,[4]1091与曹丕同一政治阵营的丁仪赞同曹丕,[5]979而曹植《周成汉昭论》则以为成王优于昭帝。[6]1149吴地的例子则有留赞好读兵书及“三史”(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三国志》卷三二《蜀书·先主传》裴注引《诸葛亮集》。《三国志》卷六四《吴书·孙峻传》裴注引《吴书》曰:“留赞,字正明,会稽长山人。……好读兵书及‘三史’。”孙权曾建议手下大将吕蒙、蒋钦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三国志》卷五四《吴书·吕蒙传》裴注引《江表传》:“初,权谓蒙及蒋钦曰:‘卿今并当涂掌事,宜学问,以自开益。’蒙曰:‘在军中常苦多务,恐不容复读书。’权曰:‘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但当令涉猎见往事耳。卿言多务,孰若孤?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吴太子太傅张温撰有《三史略》二十九卷(《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杂史类)。至于蜀国,虽不置史官,但蜀地士人对《汉书》也多所研习。如张裔博涉《史》、《汉》,*《三国志》卷四一《蜀书·张裔传》:“张裔字君嗣,蜀郡成都人也。治《公羊春秋》,博涉《史》、《汉》。”孟光锐意“三史”,*《三国志》卷四二《蜀书·孟光传》:“孟光字孝裕,河南洛阳人。汉太尉孟郁之族。灵帝末为讲部吏。献帝迁都长安,遂逃入蜀,刘焉父子待以客礼。博物识古,无书不览,尤锐意三《史》,长于汉家旧典。”尹默皆通诸经史。*《三国志》卷四二《蜀书·尹默传》:“尹默字思潜,梓潼涪人也。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先主刘备亦曾遗诏敕后主:“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三国志》卷三二《蜀书·先主传》裴注引《诸葛亮集》。

西晋时期特别是武帝、惠帝年间,研读、谈讲《汉书》成为一时风尚,朝中大臣如张华、贾谧等皆参与其事。如张华“论《史》、《汉》靡靡可听”(《世说新语·言语》)*当时《史记》、《汉书》并行于世,如何曾之孙何嵩“博观坟籍,尤善《史》、《汉》”(《晋书》卷三三《何曾附何嵩传》),晋祠部郎王蔑撰有《史汉要集》二卷(《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杂史类)。,潘岳、陆机均有《讲<汉书>诗》。潘岳《于贾谧坐讲<汉书>诗》:

前疑既辨,旧史惟新。惟新尔史,既辨尔疑。延我僚友,讲此微辞。[7]

陆机《讲<汉书>诗》:

税驾金华,讲学秘馆。有集惟髦,芳风雅宴。[8]

潘岳、陆机参加的应当都是以贾谧为中心的学术沙龙,其主要内容是讨论《汉书》中的微言大义并辨疑解惑,参与者还有左思。《晋书》卷九二《文苑·左思传》云:“秘书监贾谧请讲《汉书》。”在皇太子(后来的惠帝司马衷)周围大概也有这样的学术活动,颜师古《汉书叙例》就有“刘宝侍皇太子讲《汉书》”的记载。刘宝字道真,山阳高平人,曾为扶风王司马骏从事中郎,后任吏部郎、侍中、使持节、安北大将军、领护乌丸校尉、都督幽并州诸军事等职,赐爵关内侯,撰有《汉书驳义》二卷。张华、刘宝与陆机皆善《汉书》,《世说新语·简傲》“陆士衡初入洛”条载张华荐其去见刘宝,不为无因。

对于朝野倾心的《汉书》,西晋士人也有否定的声音。先有傅玄以班固非良史:“吾观班固《汉书》,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抑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非良史也。”[9]*又刘知几《史通·书事》载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此其所失也。”《晋书》卷四七《傅玄传》:“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断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后有张辅以为《汉书》文烦,不如《史记》精简,《晋书》卷六○《张辅传》载其论司马迁、班固语: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雎、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10]*严可均《全晋文》卷一○五据《晋书·张辅传》、《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辑张辅《名士优劣论》,其中论班马优劣云:“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之优劣,多以固为胜,余以为失。”

张辅认为司马迁叙三千年事,不过五十万言,而班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却有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对此,刘知几《史通·繁省》是这样看的:

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会计之吏,岁奏于阙廷;轩之使,月驰于郡国。作者居府于京兆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远近无隔。故汉氏之史,所以倍增于《春秋》也。[11]263-264

从东汉到西晋,多数人认为《汉书》优于《史记》,傅玄和张辅的意见代表了一种新的倾向。清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史》《汉》烦简”条及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又是为班固辩护。

魏晋时期,《汉书》对史书编撰、诗文创作、总集编撰影响都很大。先看史书编撰。蜀国谯周的《帝王世纪》有不少内容取材于《汉书》,而从体例来说,三国西晋时期的史书撰著深受《汉书》影响,多以《×书》命名,如王沈《魏书》、韦昭《吴书》、*韦昭除注解《汉书》外,又撰《吴书》,这也是《汉书》影响的例证。《三国志》卷五三《吴书·薛综附子莹传》载孙皓时右国史华覆上疏曰:“闻五帝三王皆立史官,叙录功美,垂之无穷。汉时,司马迁、班固,咸命世大才,所撰精妙,与‘六经’俱传。大吴受命,建国南土。大皇帝末年,命太史令丁孚、郎中项峻,始撰《吴书》。孚、峻俱非史才,其所撰作,不足纪录。至少帝时,更差韦曜、周昭、薛莹、梁广及臣五人,访求往事,所共撰立,备有本末。”华峤《汉后书》、司马彪《续汉书》、陈寿《三国志》(《魏书》、《蜀书》、《吴书》)*辛德勇先生认为,陈寿《三国志》本名《国志》,见辛德勇《陈寿<三国志>本名<国志>说》,《文史》2013年第3辑。此外,陆机与干宝的《晋纪》则是受到了荀悦《汉纪》的影响。等等,其内容也多受《汉书》影响。以华峤《汉后书》、司马彪《续汉书》为例,刘知几《史通·序例》云:“迨华峤《后汉》,多同班氏。如《刘平》、《江革》等传,其序先言孝道,次述毛义养亲。此则《前汉·王贡传》体,其篇以四皓为始也。峤言辞简质,叙致温雅,味其宗旨,亦孟坚之亚欤?”[11]87司马彪的《续汉书》“八志”部分“体例上恪守班氏旧规”,“《律历》、《天文》、《五行》三志,皆依班志而立;《祭祀》、《郡国》二志,名称虽与《汉书》之《郊祀志》、《地理志》有异,而内容则基本一致;《礼仪志》本之于《汉书·礼乐志》,但舍弃论乐部分而不叙;《百官志》则出自《汉书·百官公卿表》,其变表而为志,更切合事宜……惟《舆服志》乃《汉书》所无”。[12]另外,受《汉书》(包括《史记》)传赞体例的影响,人物类传尤其是“高士传”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如嵇康《圣贤高士传》记述人物先“传”后“赞”,西晋皇甫谧《高士传》录“自尧至魏(高士),凡九十余人”,[13]体例与之相同。

西晋朝野《汉书》学的繁盛,对太康文学有很大影响,“咏史”诗即是一例。*之前,三国杜挚与毋丘俭《赠答诗》也用了很多《汉书》典实。西晋“咏史”诗多饱蕴诗人身世之感,有议论倾向。左思《咏史·济济京城内》:“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14]989-990通过世俗之人与扬雄的对照,抒发立言不朽的人生理想,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沿袭此意。张协《咏史》:“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曜金城,供帐临长衢。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大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14]993-994写二疏激流勇退、知止不殆,借西汉史事表达个人的价值追求。

史家出于保存文献的考虑,常在史传中录载传主的文章,尤其是长篇制作。职此之故,史书成为文章渊薮。西晋挚虞所编《文章流别集》,其中不少作品选自《汉书》,《汉书》也成为文学总集取材的重要来源。《文章流别集》所收,司马相如《封禅文》来自《史记》或《汉书》,*中古时期《汉书》学的兴盛,是《史记》不能比拟的,因而这篇作品出自《汉书》的可能性更大。扬雄《解嘲》、班固《幽通赋》很可能也来自《汉书》。《汉书·叙传》中的“汉述”被挚虞视为文体之一种,全部收入《文章流别集》。*刘勰《文心雕龙·颂赞》云:“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美国汉学家康达维教授在《文选》英译本第一卷的序言中对此问题有所论述,见David R. Knechtges, 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2),Volume One, 89-90. 又参见邓国光《挚虞研究》第十一章《<文章流别集>考》关于“汉述”的有关论述(邓著《挚虞研究》,香港学衡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页)。“述”本为史篇后之议论,而用四言韵语概括全篇,以示褒贬,肇创于班固《汉书·叙传》。魏晋以后,人们视“史述”为文体之一种,如陶渊明《读史述九章》即依仿《汉书·叙传》“史述”之体例,以四言韵语表达了对夷齐、箕子、管鲍、程杵、七十二弟子、屈贾、韩非、鲁二儒、张长公等历史人物的意见和感慨。《读史述九章》篇题下陶渊明自注云:“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参见袁行霈《读史述九章》题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12-528页。挚虞重视《汉书》,并非偶然。从学术传承来说,他的老师皇甫谧曾研习《汉书》。皇甫谧《玄晏春秋》曰:“计君又授与《司马相如传》,遂涉《汉书》,读《匈奴传》,不识‘棠棃孤涂’之字。有胡奴执烛,顾而问之。奴曰:‘棠棃,天子也,言匈奴之号单于,犹汉人有天子也。’予于是乎旷然发寤。”[15]另外,西晋政坛和文坛的《汉书》热对挚虞应该也有不小的影响。

由汉至晋,中经三国纷扰,但《汉书》传播,总体上还算稳定。不过永嘉乱后的《汉书》传播,便显出分裂时期与统一时期的不同。

在南方的东晋,《汉书》受到普遍欢迎,如戴邈“少好学,尤精《史》、《汉》”,[10]1848葛洪撰有《汉书钞》三十卷,[16]961刘耽“明习《诗》、《礼》、‘三史’”。[10]1676《汉书》以其政理文章、天道人事等不同方面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如干宝对《京房传》、《夏侯胜传》尤有兴趣,*《晋书》卷八二《干宝传》:“(干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而袁宏留意的则是直臣奇士,《咏史》诗其一:“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梼杌。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这是咏西汉梗直之臣周昌、汲黯及游谈之士陆贾,认为他们各以其道建功立业。《咏史》诗其二:“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杨恽非忌贵,知及有余辞。躬耕南山下,芜秽不遑治。赵瑟奏哀音,秦声歌新诗。吐音非凡唱,负此欲何之。”这是咏杨恽仕宦不得志,颇有自比之意。*袁宏《<后汉纪>序》亦曾对马班优劣有所评论,姑录以备考:“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赡,近乎通人之作,然因藉史迁,无所甄明。”凡袁宏所吟咏,皆借历史人物抒发心中郁积,感慨无限,故锺嵘《诗品》卷中“晋吏部郎袁宏”条称赞说:“彦伯《咏史》,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去凡俗远矣。”陶渊明的《咏二疏(疏广、疏受)》及《扇上画赞》所咏的张长公(张挚)、丙(邴)曼容,都是《汉书》中的高洁之士。

南朝刘宋时期,出身白衣小吏的吴喜“涉猎《史》、《汉》,颇见古今”,*《南史》卷四○《吴喜传》云:“喜出身为领军府白衣吏,少知书,领军将军沈演之使写起居注。所写既毕,闇诵略皆上口。演之尝作让表,未尝失本,喜经一见,即写无所脱漏。演之甚知之,因此涉猎《史》、《汉》,颇见古今。”范晔则为班彪、班固父子作传(《后汉书》有《班彪列传附子班固》)。齐梁时候的刘勰对《汉书》评价很高:“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文心雕龙·史传》)《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所列诗篇很多在后代佚失了,有篇题而无正文,便有好事之徒为之“补遗”,如南齐陆厥曾作有《中山王孺子妾歌》。从文类上看,陆厥这篇补作属于乐府,与西晋束皙为《诗经》补作的六篇“笙诗”相同,但从代言的角度来看,又可归入拟代类,兼具拟代与补亡的双重性质。

齐梁时期博物之风盛行,学者长于记诵,如“竟陵八友”之一的陆倕“尝借人《汉书》,失《五行志》四卷,乃暗写还之,略无遗脱”。[17]401陆倕连《五行志》这样的枯燥内容都能默写,其对《汉书》的熟稔可见一斑。臧严亦然,《梁书·文学下·臧严传》:“严于学多所谙记,尤精《汉书》,讽诵略皆上口。(湘东)王尝自执四部书目以试之,严自甲至丁卷中,各对一事,并作者姓名,遂无遗失,其博洽如此。”[17]719而家贫无书之人则不得不依靠抄书,如袁峻“早孤,笃志好学,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讷言语,工文辞。……(梁时)除员外散骑侍郎,直文德学士省,抄《史记》、《汉书》各为二十卷。”[17]688-689还有《颜氏家训》卷三《勉学》记载的臧逢世的例子:“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当时名士甚或以《汉书》人物自比,如萧子范“少与弟子显、子云才名略相比,而风采容止不逮,故宦途有优劣。每读《汉书》杜缓兄弟‘五人至大官,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常吟讽之,以况己也”。[17]510

这一时期出现了《汉书》的文章选本,《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集部:梁有《汉书文府》三卷、《前汉杂笔》十卷,俱亡。二书可以视为最早的《汉书》选本,后书内容当主要是钞撮《汉书》章表奏议,或较前书更为专门。*又《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载有《汉书英华》八卷,未署撰人。从此书所在书目前后顺序来看,应为杨隋初唐人所撰,内容也当为《汉书》文选。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文选》与《汉书》关系密切,其中不少篇章来自《汉书》。*《文选》中武帝以前的汉代作品,来自《汉书》或《史记》,而武帝以后的汉代作品当大多选自《汉书》。曹道衡先生指出:“从《文选》中《子虚赋》和《上林赋》的文字看,李善本多同于《汉书》而五臣本多同于《史记》。”[18]自序3例如《文选》卷七司马相如《子虚赋》:“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李善注曰:“芷若下或有射干,非也。”《汉书》卷五七上《司马相如传上》所载文字与《文选》同:“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颜师古注曰:“兰即今泽兰也。今流俗书本‘芷若’下有‘射干’字,妄增之也。”《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则多了“射干”二字:“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另外,《文选》李善注所引《汉书》对《汉书》文字校勘和文本理解亦有参考价值,如《文选》卷四六王元长(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兴廉举孝,岁时于外府;署行议年,日夕于中甸。”李善注引《汉书》:“‘诏执事兴廉举孝。’又诏曰:‘有懿称明德者,遣诣相国府,署行议年。’苏林曰:‘行状、年纪也。’”《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十二年二月)诏曰:……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颜师古注引苏林曰:“行状、年纪也。”从王融文章的原意来看,“署行议年”中的署、议都是动词,与“兴廉举孝”中的兴、举相应,颜师古引苏林注也分别以行状、年纪来解释行、年,而今本《汉书》的标点“署行、义、年”,则是将“议(义)”理解为仪表的“仪”。这或者是王融对《汉书》理解有误,或者是《汉书》本身有误,很难判断。

梁代还有所谓“《汉书》真本”三十八卷,《梁书》卷四○《刘之遴传》云:

时鄱阳嗣王范得班固所上《汉书》真本,献之东宫,皇太子令之遴与张缵、到溉、陆襄等参校异同。之遴具异状十事,其大略曰:“案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字。又案古本《叙传》号为中篇,今本称为《叙传》。又今本《叙传》载班彪事行,而古本云‘稚生彪,自有传’。又今本纪及表、志、列传不相合为次,而古本相合为次,总成三十八卷。又今本《外戚》在《西域》后,古本《外戚》次《帝纪》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武五子》、《宣元六王》杂在诸传秩中,古本诸王悉次《外戚》下,在《陈项传》前。又今本《韩彭英卢吴》述云‘信惟饿隶,布实黥徒,越亦狗盗,芮尹江湖,云起龙骧,化为侯王’,古本述云‘淮阴毅毅,杖剑周章,邦之杰子,实惟彭、英,化为侯王,云起龙骧’。又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以助雅诂,而今本无此卷。”[17]573*《南史》卷五○《刘虬附子刘之遴传》略同。又《梁书》卷二六《萧琛传》:“始琛在宣城,有北僧南度(渡),惟赍一葫芦,中有《汉书序傅》。僧曰:‘三辅旧老相传,以为班固真本。’琛固求得之,其书多有异今者,而纸墨亦古,文字多如龙举之例,非隶非篆,琛甚秘之。及是行也,以书饷鄱阳王范,范乃献于东宫。”《南史》卷一八《萧思话附萧琛传》略同。

此条记载真伪难辨,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所谓“《汉书》真本”应出于魏晋以后。首先,由传中所谓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以助雅诂”,*清代学者桂馥云:“此可与十三章(班固“小学”著作)相发,惜其失传。”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第五十下《附说》,齐鲁书社1987年12月影印清咸丰二年(1852)连筠簃杨氏刻本。可知此“古本”当为汉魏以后之物,盖“音义”体起于后汉末年,班固之时尚无此体。其次,《汉书》“古本”以《外戚传》次“帝纪”,又次以诸王传,这个做法应是魏晋之后的事,显示了当时学者按照与皇帝的亲疏关系编次史书纪传的思想,如西晋华峤“以皇后配天作合,前史作《外戚传》以继末编,非其义也,故易为《皇后纪》,以次《帝纪》”。[10]1264*《晋书》卷四四《华表附子华峤传》。《汉书·外戚传》即等同于华峤所说的“皇后纪”,此外魏晋南朝史家又有《后妃传》、《皇后传》等不同的命名方法,参见徐冲著《中古时期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单元三:“外戚传”与“皇后传”,第二章《魏晋南朝皇后传的成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153页。大概是魏晋以后人们对《汉书》加以注音释义,并根据当时的政治观念对原来的篇章重新编排,才制造了这个“古本”。

陈时,陆士季曾从同郡顾野王学《左氏传》,兼通《史记》、《汉书》,[19]4932陆从典喜读《汉书》,*《陈书》卷三○《陆琼附子从典传》:“(陆琼第三子)从典笃好学业,博涉群书,于班《史》尤所属意。”潘徽精于“三史”。*《隋书》卷七六《文学·潘徽传》:“潘徽字伯彦,吴郡人也。性聪敏,少受《礼》于郑灼,受《毛诗》于施公,受《书》于张冲,讲《庄》、《老》于张讥,并通大义。尤精‘三史’。”陈宝应有谋反之意,尝令左右诵《汉书》,卧而听之,虞寄则以《汉书·叙传》中“覆郦骄韩”之事为谏。*《陈书》卷一九《虞荔附弟寄传》载:“时陈宝应据有闽中,得寄甚喜。高祖平侯景,寄劝令自结,宝应从之,乃遣使归诚。……及宝应结婚留异,潜有逆谋,寄微知其意,言说之际,每陈逆顺之理,微以讽谏,宝应辄引说他事以拒之。又尝令左右诵《汉书》,卧而听之”,至蒯通说韩信曰‘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宝应蹶然起曰:‘可谓智士!’寄正色曰:‘覆郦骄韩,未足称智,岂若班彪《王命》,识所归乎?’”“覆郦骄韩”一句,《汉书》卷一百下《叙传》“述《蒯伍江息夫传》第十五”。

《汉书》在北方也广泛流传。十六国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中,爱读《汉书》者有前汉皇帝刘渊及其从祖刘宣,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刘宣字士则,朴钝少言,好学修洁,师事乐安孙炎,沉精积思,不舍昼夜,好《毛诗》、《左氏传》。“每读《汉书》,至萧何、邓禹传,未曾不反复咏之,曰:‘大丈夫若遭二祖,终不令两公独擅美于前矣!’”*以上两条引文见《晋书》卷一○一《刘渊载记》。后赵石勒重视史学,使任播、崔濬为史学祭酒,亦好《汉书》。《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条载:“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士族好《汉书》者也不乏其人。永嘉之乱后,刘殷没于刘聪,累至侍中、太保、录尚书事,殷有七子,五子授以“五经”(事同西汉士族杜陵冯奉世),余下二子则授以《史记》、《汉书》。*《晋书》卷八八《孝友·刘殷传》:“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经,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汉书》,一门之内,七业俱兴,北州之学,殷门为盛。”

北魏刘延明以“三史”文繁,著《略记》百三十篇,八十四卷。*事见《北史》卷三四《刘延明传》。北魏太祖拓跋珪征战四方,任用中原士族为之服务,所行和亲政策就受到《汉书》“故事”的启发。《魏书》卷二四《崔玄伯传》载:“太祖常引问古今旧事、王者制度、治世之则。玄伯陈古人制作之体,及明君贤臣往代废兴之由,甚合上意。……曾引玄伯讲《汉书》,至娄敬说汉祖欲以鲁元公主妻匈奴,善之,嗟叹者良久。是以诸公主皆釐降于宾附之国,朝臣子弟,虽名族美彦,不得尚焉。”可见《汉书》对北魏政治产生了影响。北齐时,孝昭帝高演好读《汉书·李陵传》,*《北齐书》卷六《孝昭帝纪》:“帝所览文籍,源其指归而不好辞彩。……遂笃志读《汉书》,至《李陵传》,恒壮其所为焉。”而邢邵读《汉书》,五日略能遍之。*《北齐书》卷三六《邢邵传》:“(邵)少在洛阳,会天下无事,与时名胜专以山水游宴为娱,不暇勤业。尝因霖雨乃读《汉书》,五日略能遍记之。”《北史》卷四三《邢峦附邢邵传》略同。

隋唐时期,《汉书》学极为兴盛,《汉书》得到广泛传播。隋唐之际的赵弘智(572-623),学通《三礼》、《史记》、《汉书》。*《旧唐书》卷一八八《孝友·赵弘智传》。初唐人和唐初重臣所作咏史诗与《汉书》相关者亦复不少,其中多感慨汉高祖的龙兴之业和西汉名臣际遇,如王珪有《咏汉高祖》、《咏淮阴侯》,魏徵有《赋西汉诗》,长孙无忌有《灞桥李将军》,李百药有《咏汉高祖》。*《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魏徵等奉敕所撰《群书治要》*见聂永华著《初唐宫廷诗风流变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节选经史百氏之文共五十卷,其中《汉书》八卷(卷一三至二〇),占全书六分之一还要多,是选文最多的典籍,可见其受关注的程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史记》只有不足两卷(卷一一、卷一二)的篇幅。*卷一二除了《史记》的内容,还有选自《吴越春秋》的一篇文字。其他占篇幅稍多的典籍是,《春秋左氏传》三卷(卷四至卷六)、《后汉书》四卷(卷二一至卷二四)、《三国志》四卷(卷二五至卷二八)。成书于唐太宗贞观十年(636)的《隋书·经籍志》著录文献之丰富,也反映了初唐《汉书》学的繁盛:

《汉书》一百一十五卷,汉护军班固撰,太山太守应劭集解。

《汉书集解音义》二十四卷,应劭撰。

《汉书音训》一卷,服虔撰。

《汉书音义》七卷,韦昭撰。

《汉书音》二卷,梁寻阳太守刘显撰。

《汉书音》二卷,夏侯咏撰。

《汉书音义》十二卷,国子博士萧该撰。

3.没有规定器官买卖双方的刑事责任。在《关于规范活体器官移植的若干规定》中有笼统规定,即医疗机构及其医务人员有买卖活体器官或者从事与买卖活体器官有关活动,涉嫌犯罪的,移交司法机关查处。但是,《刑法修正案(八)》并未规定非法买卖人体器官行为的刑事责任。

《汉书音》十二卷,废太子勇命包恺等撰。

《汉书集注》十三卷,晋灼撰。

《汉书注》一卷,齐金紫光禄大夫陆澄撰。

《汉书续训》三卷,梁北平谘议参军韦稜撰。*《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史部作“二卷”。

《汉书训纂》三十卷,陈吏部尚书姚察撰。

《汉书集解》一卷,姚察撰。

《论前汉事》一卷,蜀丞相诸葛亮撰。

《汉书驳议》二卷,晋安北将军刘宝撰。

《汉书叙传》五卷,项岱撰。*《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史部作“八卷”。

《汉疏》四卷,梁有《汉书》孟康音九卷,刘孝标注《汉书》一百四十卷,陆澄注《汉书》一百二卷,梁元帝注《汉书》一百一十五卷,并亡。*以上见《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

此外,《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集部“《吴朝士文集》十卷”条下云:“又有《汉书文府》三卷,亡。”

高宗、武则天之间,郝处俊“好读《汉书》,略能暗诵”。[19]2797任希古长于《汉书》,曾为越王府记室,其弟子有王方庆。方庆出自琅邪王氏,世代冠冕,虽以三礼之学闻名,然亦好《汉书》,“尝就记室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希古迁为太子舍人,方庆随之卒业”。[19]2897*永淳(682-683)中,方庆才迁为太仆少卿,则王方庆从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当在龙朔(661-664)、永淳之间。高宗朝宰相裴炎年少时“补弘文生”,“在馆垂十载,尤晓《春秋左传》及《汉书》”。[19]2843吏部侍郎魏玄同曾上疏高宗,建言除魏晋、周隋之旧制外,还应参考周汉之遗轨,这样才能“尽得人之术”,其上疏中就引用了《汉书》里的话:“张耳、陈余之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杰。”[19]2852*《汉书》卷三二《张耳陈余传赞》曰:“张耳、陈余,世所称贤,其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此皆永淳元年(682)以前事,可见高宗前期《汉书》传播之盛。

唐中宗时,《汉书》研究有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其中《六家》、《二体》、《书志》、《论赞》、《杂说》诸篇多有《汉书》的引证和评论。*关于《史通》的史学成就及贡献,参见马铁浩先生的专著《<史通>与先唐典籍》(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史通>引书考》(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另外,刘知几还有《读<汉书>作》一首。[20]

五代后晋刘昫等编的《旧唐书》,其中《经籍志》两卷,一般认为改编自唐开元年间成书的毋煚《古今书录》,反映了盛唐时期《汉书》的传播情况:

《汉书》一百十五卷,班固作。又一百二十卷,颜师古注。*班固《汉书》本为百篇(卷),六朝隋唐时期,因注释渐繁、篇幅增多,百篇(百卷)《汉书》又被析为一百十五卷、一百二十卷,成为今天我们看到的《汉书》的面貌。中华书局点校本“出版说明”云:“《汉书》的自定本是一百卷,而《隋书·经籍志》和《旧唐书·经籍志》著录都作一百十五卷,《唐志》又说(转下页)

《御铨定汉书》八十一卷,郝处俊等撰。

《汉书音训》一卷,服虔撰。

《汉书集解音义》二十四卷,应劭撰。

《汉书叙传》五卷,项岱撰。

《汉书音义》九卷,孟康撰。

《汉书集注》十四卷,晋灼注。

《汉书音义》七卷,韦昭撰。

《汉书驳义》二卷,刘宝撰。

《汉书新注》一卷,陆澄撰。

《孔氏汉书音义抄》二卷,孔文详撰。

《汉书续训》二卷,韦稜撰。

《汉书训纂》三十卷,姚察撰。

《汉书音义》二十六卷,刘嗣等撰。

《汉书音》二卷,夏侯泳撰。又十二卷,包恺撰。又十二卷,萧该撰。

《汉书决疑》十二卷,颜延年(当从《新唐书·艺文志》作“颜游秦”)撰。

《汉书古今集义》二十卷,顾胤撰。

《汉书正义》三十卷,释务静撰。

《汉书正名氏义》十三卷。*《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史部作“十二卷”。

(接上页)颜师古《注汉书》一百二十卷。《四库书目提要》仅云‘皆以卷帙太重,故析为子卷’,没有说明那第一次被析出的十五卷和第二次被析出的五卷到底是哪几卷。现在我们查出第五十七、六十四、八十、九十六和一百卷的篇题底下都有颜师古说明析卷的注文(武英殿本第一百卷的篇题底下漏脱了那条注),从此可知颜师古作注时析出的就是这五卷。今本卷一、十五、十九、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八、九十四、九十七都有一个分卷,卷二十七有四个分卷,卷九十九有两个分卷,一共多出十五卷来,那第一次析出的大概就是这一部分。《汉书》经过了一分再分,本纪就有十三卷,表有十卷,志有十八卷,列传有七十九卷,这才是我们现在这部一百二十卷本《汉书》的面貌。”

《汉书辩惑》三十卷,李善撰。

《汉书律历志音义》一卷,阴景伦作。

《汉书英华》八卷。*以上见《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史部。

中晚唐时期,唐将哥舒翰、李光弼、浑瑊,或出于突骑施,或出于契丹,或出于铁勒,俱能读《汉书》。[19]3212*《旧唐书》卷一○四《哥舒翰传》:“哥舒翰,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之裔也。蕃人多以部落称姓,因以为氏。……翰好读《左氏春秋传》及《汉书》,疏财重气,士多归之。”《旧唐书》卷一一○《李光弼传》:“李光弼,营州柳城人。其先,契丹之酋长。……光弼幼持节行,善骑射,能读班氏《汉书》。”《新唐书》卷一五五《浑瑊传》:“浑瑊,本铁勒九姓之浑部也。世为皋兰都督。……瑊好书,通《春秋》、《汉书》。”唐德宗即位,将厚奉园陵,令狐峘上疏谏之,引《汉书·刘向传》论王者山陵之诫为说。[19]4011郗士美年十二,通“五经”,《史记》、《汉书》皆能成诵(见《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三《郗士美传》)。宪宗时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用的是《汉书·王莽传》的典故。晚唐名相李德裕“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19]4509穆宗长庆二年(822),从谏议大夫殷侑奏,设“三史科”。“三史”即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范晔《后汉书》。《唐会要》载殷侑奏书云:“历代史书,皆记当时善恶,系以褒贬,垂裕劝戒。其司马迁《史记》,班固、范晔两《汉书》,音义详明,惩恶劝善,亚于‘六经’,堪为世教。”[21]*参见雷闻《唐代的“史”与三史科》,载《史学史研究》2001年第1期。

北宋欧阳修等撰的《新唐书·艺文志》,虽以唐毋煚《古今书录》为基础,但增加了《旧唐书·经籍志》未录的唐人著述二万多卷,其中包括《汉书》版本多种,反映了中晚唐《汉书》传播的情况:

班固《汉书》一百一十五卷。

服虔《汉书音训》一卷。

应劭《汉书集解音义》二十四卷。

诸葛亮《论前汉事》一卷。又《音》一卷。

孟康《汉书音义》九卷。

晋灼《汉书集注》十四卷。又《音义》十七卷。

韦昭《汉书音义》七卷。

崔浩《汉书(当作“纪”)音义》二卷。

孔氏《汉书音义钞》二卷,孔文祥。

刘嗣等《汉书音义》二十六卷。

夏侯泳《汉书音》二卷。

包恺《汉书音》十二卷。

萧该《汉书音》十二卷。

阴景伦《汉书律历志音义》一卷。

项岱《汉书叙传》八卷。

刘宝《汉书驳义》二卷。

陆澄《汉书新注》一卷。

韦稜《汉书续训》二卷。

姚察《汉书训纂》三十卷。

颜游秦《汉书决疑》十二卷。

僧务静《汉书正义》三十卷。

李喜(当作“善”)《汉书辨惑》三十卷。

《汉书正名氏义》十二卷。

《汉书英华》八卷。*以上见《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史部。

唐以前,《汉书》以写抄本形式流传,存世者如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藏《萧望之传》残卷(P.2485)、《王莽传》(P.2513)残卷。*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三册“经史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又参见徐建委《敦煌本〈汉书〉与晋唐之间的〈汉书〉传本》,载《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十辑(2008)。关于六朝隋唐写本,王国维《<乐庵写书图>序》云:“余昔览元、明以来写本书,时时得佳处,而舛误夺落,乃比坊肆劣刻为甚。既而见六朝、唐人所写书,其佳处尤迥出诸刊本写本上,而舛误夺落,则与元、明以来写本无异。盖古本写书,多出写手,其为学士大夫手钞如郑灼之《礼记义疏》者,百不一见也。”[22]可见,对写本的价值既要充分重视,又不能盲目尊崇。*顾广圻《班马字类五卷景宋钞本跋》:“《字类》有繁简二本,此繁本也,翻刻者颇古雅,用校旧钞,仍小小异同。卢抱经尝言:‘不可以有刻本而弃钞本’,此其比矣。”(王欣夫辑《顾千里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8页)

《汉书》不仅广布禹域,又有流于东国高丽及日本者。《周书》卷四九《异域上·高丽传》:“书籍有‘五经’、‘三史’、《三国志》、《晋阳秋》。”《旧唐书》卷一九九上《东夷·高丽传》载,高丽“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又有《文选》,尤爱重之”。关于《汉书》在日本的流传情况,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末“史记流传”一节有所记述,兹转录如下:

近藤守重曰:《续日本纪》云:“天平宝字元年十一月癸未敕曰:须讲经者,经生者“五经”,传生者“三史”。又神护景云三年冬十月,太宰府言,府库但蓄“五经”,未有“三史”正本,敕赐《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各一部。《续日本后纪》云:承和九年九月丙申,敕使相摸武藏常陆上野下野陆奥等国,写进“三史”。(拾芥抄云:《史记》、《前汉书》、《东观记》,谓之“三史”,吉备大臣“三史”柜,入此“三史”。守重案:《初学记》,世以《史记》、班固《汉书》及《东观汉纪(当作“记”)》为“三史”矣,又案吉备大臣“三史”柜,盖言吉备大臣唐土将来之柜也。

流传于日本的《汉书》文献很多,九世纪末藤原佐世《本朝见在书目录》*藤原佐世《本朝见在书目录》成书于宽平年间(889—898),相当于我国唐昭宗在位(888—904)时期,“正史家”第十一有如下著录:

《汉书》百十五卷 汉护军班固撰 太山守应劭集解;

《汉书》百廿卷唐秘书监颜师古注;

《汉书音义》十二卷 隋国子博士萧该撰;

《汉书音》十二卷 隋废太子勇令包恺等撰;

《汉书训纂》卅卷 陈吏部尚书姚察撰;

《汉书音义》三卷 不著撰写者;

《汉书音义》十三卷 颜师古;

《汉书古今集义》廿卷 尨胤(顾胤)撰;

《汉书问答》十卷 沈遵行撰;

《汉书序例》一卷 颜师古撰;

《汉书赞》九卷 不著撰写者;

《汉书私记》七卷 不著撰写者。*《本朝见在书目录》著录《汉书》之情形,参见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史部纪传类,中华书局2007年版,上册,第332-333页。

以上是唐抄本《日本国见在书目》所录的《汉书》相关文献,而唐末五代刻本《经史历》与之相合者有四种,分别是:《前汉书》百二十卷(十二帝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分成百十五卷,颜师古注;《汉书训纂》三十卷,姚察撰;《旧仪》二十卷,顾胤撰;《音义》,萧该(撰)。*参陈翀《三善为康撰<经史历>之文献价值叙略》,张伯伟编《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6辑,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33页。略有不同的是,《日本国见在书目》所载尨胤(顾胤)《汉书古今集义》廿卷,《经史历》作《旧仪》二十卷,当以前者为是。

据严绍璗先生考察,日本保存的唐写抄本《汉书》有:滋贺县石山寺藏《汉书》卷一“高帝纪下”、卷三十四“列传第四”(日本国宝);名古屋大须观音宝生院藏《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第四”(日本国宝);高野山大明王院藏《汉书》“周勃列传”残本(日本重要文化财)。[23]489平安时代(9-12世纪)传入日本的唐人写本有兵库县芦屋市上野氏家藏《汉书》卷八十七,亦被列为日本国宝。[23]498卷九十九《王莽传》,见影唐写本《汉书·食货志》,黎庶昌《古逸丛书》之二十一。依其在《汉书》卷帙中之次序,可分为:

纪:日本滋贺县石山寺藏《汉书》卷一“高帝纪下”。

志:日本名古屋大须观音宝生院藏唐写本《食货志》残卷(日本国宝)*影写本见黎庶昌《古逸丛书》之二十一。。

传:日本滋贺县石山寺藏“列传第四”(日本国宝)、唐写本《杨[扬]雄传》残卷(日本大正10年,1921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影印本)。高野山大明王院藏 “周勃列传”残本(日本重要文化财)。唐写本《王莽传》。

日本兵库县上野淳一藏唐写本残卷颜师古注《扬雄传上》,中田勇次郎等编《唐钞本》(台湾明文书局1981年版)收有据原件影印的图版。据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之描述,此书原为竹添光鸿等旧藏,被日本“文化财审议委员会”确认为“日本国宝”。残卷首尾有“江亭图书记”、“井井居士珍赏子孙永保”、“上野藏记”等藏书印,全长1394cm,纵27.6cm。(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32页)又苏芃《<汉书·扬雄传上>校议》云:“(该写卷)卷首缺佚,起于‘反离骚曰’,讫于《扬雄传上》之末,尾题‘杨雄传第五十七’,现存555行,行有界栏,正文大字,行15字左右,注文小字双行,行23字左右。文中‘渊’、‘民’字大都缺笔,‘治’、‘弘’、‘显’、‘隆’字几乎都不避,当为初唐写本。”[24]

在世界文化史上,有的典籍取得了自身文献类别之外的重要地位,并得到知识界的认可。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被视为宗教经典四部吠陀(《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阿闼婆吠陀》,为印度现存最早的文献)之外的“第五吠陀”。*《摩诃婆罗多》第一《初篇》(1.57.74)载:“(毗耶娑)向苏曼度和阇弥尼,/ 向拜罗和儿子苏迦,/ 传授四部吠陀以及 / 第五部——《摩诃婆罗多》。(印)毗耶娑著,金克木、赵国华、席必庄译《摩诃婆罗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此处译文录自黄宝生先生撰《摩诃婆罗多》前言第11页。《汉书》的情形有类于此。中古时期,《汉书》享有经书的地位,成为“五经”之外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始自汉末,迄乎陈世,为其(《汉书》)注解者凡二十五家,至于专门受业,遂与‘五经’相亚。”这种盛况,连《史记》都相形见绌。司马贞《史记索隐序》:“(《史记》)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25]不仅在汉晋,南北朝后期也是这样。《隋书·经籍志二》史部小序云:“《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梁时,明《汉书》有刘显、韦稜,陈时有姚察,隋代有包恺、萧该,并为名家。《史记》传者甚微。”[16]957

至于其原因,除了《史记》“微为古质”外,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还道出其他:“夫太史公记事,上始轩辕,下讫天汉。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其间残阙盖多,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然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是以后之学者多所未究。其班氏之书,成于后汉。彪即后迁而述,所以条流更明,且又兼采众贤,群理毕备,故其旨富,其词文,是以近代诸儒共所钻仰。其训诂盖亦多门,蔡谟集解之时已有二十四家之说。所以于文无所滞,于理无所遗。而太史公之书,既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宅,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26]综合司马贞的看法,中古时期《史记》不如《汉书》受重视,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史记》叙事时间跨度大,残阙较多;二是司马迁“好奇而词省”,《史记》“事核而文微”,学者不易求索其意旨。而《史记》馀脉衍生的《汉书》,断代为史,后出转精,“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言皆精炼,事甚该密”(《史通·六家》),得以超迈《史记》,比肩“五经”,更受学者青睐。在某种意义上,《汉书》实现了王充“汉有弘文之人,经传汉事,……将袭旧六为七”的学术梦想。《论衡·宣汉》云:“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儒者推读,朝夕讲习,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亦观猎不见渔,游齐、楚不愿宋、鲁也。使汉有弘文之人,经传汉事,则《尚书》、《春秋》也。儒者宗之,学者习之,将袭旧六为七。”“旧六”指孔子制作的“六经”,《汉书》的出现恰好符合王充“袭旧六为七”的期待。*段玉裁曾倡“《史》《汉》入经”说,现代学者章太炎赞同之,云:“清儒段玉裁谓十三经应扩为二十一经,即加《大戴礼》、《国语》、《史记》、《汉书》、《通鉴》、《说文》、《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八种。斯言颇为卓荦。《国语》本在《汉志》经部,《大戴》、《小戴》,亦自古并称。《说文》宜与《尔雅》并峙。《史》、《汉》、《通鉴》为史学典型,其列入经部宜也。惟《算经》、《算术》,《艺文》不入经部,未宜阑入。”章太炎《论经史儒之分合》,载《章太炎文集》,线装书局2009年版,第144页。原载1935年6月《国风月刊》第8卷第5期。

《汉书》之盛行中古,文辞风格是重要原因。班彪《史记略论》称自己的著作要在《史记》的基础上“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也就是在行文及体例上统一,这奠定了《汉书》文辞规矩、体例谨严之基调。关于班彪的史笔,同时人王充有很高的评价。《论衡·超奇》云:“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浃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班固同样重视文辞,《汉书》也多存古文,这也造就了典雅渊懿的风格。这一方面是班固的文化修养使然——班固好古文、擅“小学”,撰有《太甲篇》、《在昔篇》等;*见《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又《后汉书》卷六四《卢植传》云:“古文科斗,近于为实,而厌抑流俗,降在小学。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另一方面,也与班固的学术环境有关,与班固同时的兰台文人如贾逵、傅毅、杨终,都是学养深厚、文辞富丽之士,许慎《说文解字》也每引班固、贾逵、傅毅之说。此外,班彪《史记后传》和班固《汉书》,在事、文、义(考据、词章、义理)三个方面,都比《史记》有很大提高,做到了事核、文质、义明。在六朝隋唐这样一个贵族时代,文字典雅、法度严整的《汉书》,正与社会文化氛围相合。唐代之后,随着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变,思想底色和文化氛围发生变化,《史记》的地位才逐渐上升。

中古时期,《汉书》的地位之所以高于《史记》,还在于其自身的“经典特质”——它是记录典范王朝的一部典范文本。*严耕望先生云:“中国自战国以下,行政制度方面可谓有两大典型,即汉型与唐型。唐型与汉型完全不同,却是由汉型经过历史自然演化而来,并无一人特意创制。”(严耕望《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附录《历史地理学与历史研究:专访严耕望院士》。《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24页)

在周代礼乐文明之后出现的秦汉帝国,对后世影响深远,成为两千年帝制中国的开端。统一的帝国呼唤着宏大的历史著作,伟大的时代,应该产生与之匹配的伟大作品。西汉历史的波澜壮阔、大开大合,为史家撰写伟大著作准备了客观条件,而班固也不辱使命,完成了《汉书》这部巨制。《汉书·叙传》讲到《汉书》的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凡《汉书》,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颜师古注云:“凡此总说帝纪、表、志、列传,备有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术艺文章。”对于自己编撰的《汉书》,班固极为自信和珍视,他在《典引序》里说:《汉书》之作,“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将《汉书》与孔子删述《春秋》相提并论,以为比之《春秋》也毫不逊色。*关于《典引序》与《汉书》之关系,拙文《环绕班固<典引>的诸问题》有深入的讨论,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刊》2010年卷。作为秦汉帝国制度和思想的结晶,《汉书》这一“包举一代“的新制作,有资格也有实力成为经典。

与保存周代历史文化的“五经”相比,《汉书》有自己的特点。它记载的历史更为细致,人物更加生动,班固还将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融入其中。读《汉书》,不仅可以获得历史知识,亦能习得治乱兴衰之理、立身处世之道。*西汉匡衡给成帝上疏中讲到的“六经”“深意”可资对照:“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汉书》卷八一《匡衡传》)我们要感谢班固如此生动地展示了两百多年恢弘的历史画面,尤其是武、宣时期人才之盛:武帝时期,“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宣帝时期,“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丙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召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严延年、张敞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世”。[27]*西晋惠帝元康二年(292),潘岳西行任长安令时作的《西征赋》,写了对两汉的杰出人才:“萧曹魏邴之相,辛李卫霍之将。衔使则苏属国,震远则张博望。……秺侯之忠孝淳深,陆贾之优游宴喜。长卿渊云之文,子长政骏之史。赵张三王之尹京,定国释之之听理。汲长孺之正直,郑当时之推士。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文选》卷一0)明君圣主、忠臣良将、能吏义士,这些激动人心的名字与他们的功业,让我们萌生对一个王朝和时代的敬意。可以说,《汉书》不仅被政治权力所塑造,作为文本,它也在“创造历史”,即制造认同——让后人自觉地生发对一个历史帝国的回想、想象和向往。不仅对汉族,对其他民族,汉帝国有着同样的心理感召。匈奴族刘渊以“汉”为国号,而羯人石勒最为心折、甘为驱使的是汉高祖刘邦。这些都说明,中古时期,人们有一个“汉代情结”,他们对《汉书》的认识,蕴含着他们对汉帝国的历史记忆和情感认同。

周朝和汉朝都是历史上重要的王朝。前者是“封建时代”王朝的代表,后者可以视为“统一时代”王朝的代表。*现代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将近代以前中国社会的演进大致分为三个历史阶段:部落时代、封建时代、郡县时代。吕思勉著《中国制度史》第九章《国体》,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410页。正如周代有“六经”,汉代有《汉书》;记录汉帝国历史的《汉书》最终成为一部新的经典,也成为照耀逝去王朝的永不消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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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临川)

The Transmission of Book of Han in Mid-ancient China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Its Canonical Position

CHEN Jun

(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The transmission ofBookofHanduring the mid-ancient China indicates that people during that period had a “Han Dynasty complex”. Their understanding ofBookofHancontained their historical memories of and emotional identity with the Han Empire. As an institutional and ideological crystallization of Qin and Han Empires in a new form of “inclusive of the whole dynasty”,BookofHanenjoyed more popularity thanRecordsoftheGrandHistorianand established itself as a new canon with great significance not only in presenting exemplar rules of governance mirroring history, but also in refined elegance and stringent rules and regulations which fitted well with the aristocratic cultural atmosphere in the Six Dynasties and Sui and Tang Dynasties.

BookofHan; mid-ancient period; Han Dynasty complex; canonization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2.006

2016-11-12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汉书》文本的形成及其早期传播”(16FZW008)

陈君(1979- ),男,河南鹿邑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汉魏六朝文学。

K204.2

A

1007-6522(2017)02-0054-19

本文曾在“中国文选学研究会第十二届年会暨先唐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16年11月4日至7日,厦门大学)宣读,承与会专家惠赐宝贵批评意见,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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