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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25周年版序言①

2017-04-03乔纳森卡勒

关键词:德里达解构伦理学

[美]乔纳森·卡勒, 陆 扬 译

(1. 康奈尔大学 比较文学系,美国 伊萨卡;2. 复旦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25周年版序言①

[美]乔纳森·卡勒1, 陆 扬2译

(1. 康奈尔大学 比较文学系,美国 伊萨卡;2. 复旦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自《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1982年面世以来,“解构”这个词语始终是文学和文化批评中的一个论争焦点。在最宽泛的意义,解构已经成为对权威的一种批判,它联手其他后现代与后结构主义思潮,来激发对既定范畴和经典的怀疑,进而挑战客观性。新版序言聚焦以下领域:女性主义/性别研究/酷儿理论、宗教/神学、建筑以及政治、法律、伦理学,解析解构的变迁兴衰。

解构;二元对立;性别研究;伦理学

“解构”这个词的奇崛命运,无疑是《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以下简称《论解构》)这本书在它尝试解释解构和审度它的文学批评内涵25年之后,依然供不应求的缘由之一。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解构”这个术语是批评和文化论争中的闪光点之一,它是滥用的大本营和代名词,命名了重重困难,深刻影响了理论文字,同时也是20世纪思想领域一个更广泛运动的名称。在这个世纪的思想里,一千年来,哲学、文学以及批评传统中的种种假设和推测变得形迹可疑了。简言之,解构源出哲学家雅克·德里达著作的哲学与文学分析模式,它质疑基本的哲学范畴或概念。但是,解构从来就不是一目了然的。德里达坚持说,解构不是一个学派或一种方法,一种哲学或一种实践;而是正在发生的什么东西,一如某个文本的论点挖了自己墙角,或如“解构”(déconstruction)这个德里达在海德格尔文字中翻译Abbau和Destruktion这两个术语时偶尔引进的法语词,有了自己的鲜活生命,逃脱作者的控制,来指涉一个更为广泛的知识过程或运动,它虽然终结于20世纪,却并不意味着灯枯油尽。

解构崛起于哲学,是同哲学传统心志针锋相对的哲学阅读,质疑其二元等级对立,诸如意义/形式、灵魂/肉体、内/外、言语/文字等等,探讨这些有模有样的结构,是如何早已被维护或依赖着它们的文本给解构了。有鉴于德里达的哲学风格是仔细阅读文本,游刃有余而足智多谋,注目于它们的修辞策略和意识形态投资,这使他的著作深受文学师生们的欢迎,他们从中发现:(1)细读并不屈从于有机形式的意识形态观念,后者支撑着大多数广为传布的细读实践,如新批评;(2)显示文本游戏冒着重要风险,它们挑战二元对立,建构了最基本问题的思考,诚如我在第二章和第三章表明的那样。德里达的阅读,其目标不在于崇拜作品的艺术性和它们语义结构的复杂性,而在于抽绎出作品中相互矛盾的指意力量,发难这些文本明察秋毫地承担下来的虔诚和原则。

《论解构》第一章探讨了解构主义同结构主义以及其他批评运动的关系。第二章叙述了德里达如何挑战哲学传统以及解构阅读的策略特征。第三章具体讨论解构给文学研究提供了哪些可能性。我依然给《论解构》提供了一篇详实的序言,因为本书自从1982年面世之后,有关解构的书目益发陡增,不计其数。我们不妨来浏览以下材料:之后的22年里,德里达本人的文字包括30多本书,数不胜数的文章、讲演稿、序言和访谈。有一阵子德里达的文字是有关“解构”这个术语的主要资源,然而,“解构”早在1982年就已经参与了哲学、精神分析和文学研究,以后更成为一个无比强大的知识范式。它对各式各样的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学科领域产生的影响,标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知识生活。“解构”这个语词,因此逐渐被用来指涉一系列激进的理论工程,涉及法律、建筑、神学、女性主义、男女同性恋研究、伦理学与政治理论等学科,且不论哲学、精神分析以及文学和文化研究。虽然五花八门,这些工程可也同仇敌忾,一并发难先前被认为是为上述学科奠基的那些二元对立概念。

这个规划,加上“解构”这个术语本身的光华,使它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论争中大放异彩。但凡解构经典,站在妇女、少数族裔、第三世界文化,抑或拒绝高雅文化偏好的大众文化战斗一边的,在形形色色的压力下,莫不抓住“解构”这个语词,来标签各式各样的成就,他们认为这是在打倒西方文明本身的成就。事实上,尽管解构主义批评家们同情各种拓宽经典的运动,但都深深卷入高雅文化传统的文本里,从柏拉图到普鲁斯特,在他们看来都是格外广博睿智,丰实且又锐利,这是先时读者所料不及的。他们很少会鼓动用肥皂剧来替代莎士比亚和康德,期望教授大众文化,或者使用非西方文本来替代文化研究从业者们撰写的西方传统历史批判著作。这些从业者们视解构为洪水猛兽、精英的敌人,他们忠于高雅文化,纠缠在不知所云的哲学文本及其专门行话里,欣赏其晦涩艰深。但是这都是语言的诱惑,以至于在文化战争中,“解构”变成一把大刷子,涂抹掉学术著作中的一切创新点;又变成了攻击西方经典和既定价值的虚无主义速记。

关于解构西方文化的这类争执,今日似已相当少见。今天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力量方兴未艾,产生的巨大文化效应,一如大学里阅读书目翻天覆地,文学与哲学的分析模式改弦易辙;布什政府所为,也让西方文化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声名狼藉,效果远甚于以往对其盲点和矛盾的一切批判分析。故与其驻留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关“解构”一语的遗产里,我更想来谈谈1982年之后的一些东西,提供些许参考文献脉络,来追踪它们。

雅克·德里达本人在1982年之前的文字,已经涉及一大批文本和问题——哲学、精神分析、美学和艺术批评以及文学研究——但是之后他的文字,涉及范围和知识能量更叫人瞠目结舌,姑且枚举若干吧:投资见于法律、宗教、友谊以及敌友之间政治角色、马克思的遗产、欧洲的可能性、“无赖国家”概念、制度和哲学教学以及他本人的传记。*除此之外,至少有20卷他的讲课笔记将在未来数十年里出版。最好的书目为彼得·克拉普所列,见明尼苏达大学网站:http://www.hydra.umn.edu/derrida/jdind.html。比如,上述话题可见《法律的力量:权威的神秘基础》《宗教行动》《友谊政治学》《马克思的幽灵》《另一个航向》《谁害怕哲学?》以及《割礼/忏悔》。不仅如此,德里达还写了大量文学评论,从莎士比亚到策兰,尤其是着重探讨了波德莱尔、乔伊斯、蓬热、热内、布朗肖和策兰。*《文学行动》收录了许多这类文章,辅以阿特里奇的出色访谈。其他见《既定时间》(波德莱尔)、《签名蓬热》(蓬热)、《丧钟》(热奈特)、《停下吧》(布朗肖)以及《主权问题》(策兰)。这些文本谈不上是对二元对立的解构,这些所谓二元对立的倒置和移位。诚如德雷克·阿特里奇一篇重要访谈的标题所示,它们探讨了“所谓文学的奇怪制度”。这些文章注目于文学的行为维度,即努力标举为一个单一事件,赋予文学以至高样板的权力,来言说一切理当成为民主标志的东西;文学带着“秘密的诱惑”来激动我们,呼唤我们进行阐释,即便原本没有秘密,也没有隐藏的答案。这些文章不是在阐释作品,而是在于展示其最险象环生的、最广泛涵义上的以及最隐秘的语言游戏。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德里达灵感的《文学的单一性》中,阿特里奇说:“过去35年里德里达的著作,构筑了我们时代最有意义、最广为传布、最有创意的文学探讨。”虽然迄今为止,这一宏论尚还少见评价,少有人深解其意,但是,还有其他许多有关德里达的著述。其中两种尤其精彩,与众大不相同,它们是杰夫·本宁顿的《德里达数据库》,是为德里达思想所作的综述,德里达则在每一页的底部,刊出自传体的《割礼/忏悔》,以示超越,由此两人合作出版了《雅克·德里达》一书。另一部是马丁·哈格伦德的《激进无神论:德里达与生命的时间》,该书认为德里达对哲学传统的挑战,是断然拒绝超验性,而充分肯定了生存。

1982年以来,解构已深入了许多领域,但是在哲学内部,它依然还是一个论争资源。一方面分析哲学家们普遍抵制解构,抵制德里达,甚至于走极端将他排除出哲学,归入文学理论家一类。塞缪尔·韦勒的《作为分析哲学的解构》和戈顿·贝恩的《挤干德里达水分:分析重申重复性》,成功地用分析哲学的术语重塑了德里达的论点。罗道夫·伽歇则决心将德里达从文学理论中拯救出来,在其《镜箔:德里达与反思的哲学》一书中,殚精竭虑,成功将德里达表征为传统模式中的系统哲学家。其他以德里达为哲学家的著作中,杰夫·本宁顿的《中断德里达》包括了对德里达著作的一篇精彩的哲学分析。

从艺术的角度探讨认同问题具有新意,艺术是族群认同的表达方式和符号表征,在不同的文化生态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发挥着不同的作用。这些研究通过具体案例呈现了认同问题研究的新进展,拓展了艺术人类学研究的空间,具有一定的学术启示意义。

在文学研究内部,解构今已广为传布,与解构相关的概念(比如:有机形式理念的批判,以及文学的文字观念应当探讨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同样也是广为流行。除了德里达本人关于文学的浩瀚文字尚未被批评实践充分吸收,一批保罗·德曼的著述——一大部分在作者身后方才出版——也变得唾手可得。*《审美意识形态》《浪漫主义的修辞》和《浪漫主义与当代批评》。相关讨论有卡勒的《抵制理论》,见《理论中的文学性》、沃特斯的《阅读德曼阅读》以及科恩等人主编的《物质事件:保罗·德曼与理论的来世》。这些文章巩固了《论解构》中勾勒出的独树一帜的解构传统,或者说,文学作品的修辞阅读传统。*见巴尔弗、布思、伯特、卡露斯、切斯、艾德尔曼、哈马歇、赫兹、雅各布斯、卡姆芙、纽马克、瑞德菲尔德、洛伊尔、特拉达和沃敏斯基的著作,此皆为这一谱系的扛鼎之作。近年来,已经较少有评论致力于表明文学作品如何颠覆了它们所依赖的前提,而是更多卷入它们的哲学标的,诸如德曼《阅读的寓意》中评论卢梭的篇章所为。希利斯·米勒一向是个多产的批评家,著作论及大量作家和主题,尤其是叙事和修辞策略。佳亚特里·斯皮沃克、霍米·巴巴、罗伯特·扬以及其他论者则阐明了后殖民研究的生产性,对解构活动保持了一份戒心。

芭芭拉·琼生早期那些深刻且优雅的解构主义文献对《论解构》已有高度评价,她一如既往,将研究领域拓宽到精神分析、妇女写作、女性主义、非裔美国文学以及文化研究。她的两篇文章可以作为解构阅读的范本来加以引述,它们是《抒情诗与法律中的拟人论》和《沉默妒忌》。前者出色地将德曼的拟人论修辞归拢一体,这对于抒情诗,对于法律论争中拟人论活动的问题,都是至关重要的。确定法律将作为一个人那样来处理哪些事务——给予哪一些实体或组织以人的权利——对于社会特权和资源的分配,影响举足轻重。琼生的《沉默妒忌》读济兹的《希腊古瓮颂》,以“童贞未失的安静的新娘”一句,来对照简·坎皮恩的电影《钢琴课》以及该片的批评接受,以探索女性沉默的文化建构和审美化,探究它们如何成为了女性价值的储存库。琼生的结论是:这部作品把妇女的沉默理想化了,结果是“它帮助文化,使之无从辨别她们的快感和屈辱”。这是《钢琴课》中的一个突出问题及论争焦点。[1]琼生的文章是解构阅读的一个精彩绝伦、洞烛幽微的范本,引申出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有关重大事件的文化文本。

除了哲学与文学研究,解构的影响亦是广为传布。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它鼓励质疑结构了一切探索领域的二元等级对立,专执于这些根基层面上的二元对立是否以及如何为它们被用以描述的现象所颠覆。解构因而是一个有力的武器,对所谓的科学元语言发起总攻。所谓科学的元语言,指的是一系列术语和概念,被用来分析某个被认为是外在于它们描述对象的领域。例如,某种精神分析理论,其本身是如何被它自称在描述的压抑和愿望—实现机制所构成,或为其左右。

解构的影响在文学与哲学研究之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它不是首先关注一个文本说了什么,而是首先来看它如何维系与其所言的关系,解构凸显活跃在一切话语和话语实践中的修辞结构和行为效果,以其为特殊方式的话语解构经验。故此,它支持鼓励形形色色学科的建构倾向:尝试表明一个学科的研究对象并非单纯诉诸经验,而是由概念网络和话语实践生产出来的;另一方面,解构思维作为基础二元对立的批判探究,同时试图干涉和改变附着于特定术语上的价值,它不仅影响到如何阅读文本,而且影响到了一个学科的目标设定。

解构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声誉如日中天,随着之后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广泛传播,它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已经成为对所谓天经地义范畴的一种批判,以及驱使一个人殚精竭虑地去分析一个特定学科中指意逻辑的动力,即便其结果不是解决问题,反而是恶化局势,激发出更多的问题和疑云。故此,它联手其他后现代与后结构主义思潮,来激发对既定范畴和经典的怀疑,进而挑战客观性。

尼古拉斯·洛伊尔主编的《解构:读者指南》是林林总总各式解构宣言中的一部杰出导论,一系列名家撰稿,在“解构与……”标题下,讨论的话题极其广泛:解构与文化研究、毒品、女性主义、小说、电影、阐释学、爱情、一首诗、后殖民、精神分析、技术以及编织!我的雄心稍小一些,愿集中在若干领域,就解构的变迁兴衰说几句话。

女性主义/性别研究/酷儿理论

虽然女性主义一直对解构主义疑神疑鬼,觉得它是种典型的男性消遣,抽象消闲,让思想千篇一律,比如,实际上是有意否认女性经验的权威性。许多女性主义思潮始终支持解构男人和女人这个二元对立,支持批判身份的本质主义概念。佳亚特里·斯皮沃克这位马克思主义者和后殖民批评家,始终在强烈呼吁将解构与女性主义及其他热点问题联系起来,*亦见琼生、卡姆芙、南希·荷兰德和黛安·艾兰的著作。但是解构最杰出的成果是朱迪斯·巴特勒的,她将德里达与福柯拉进了她的性别与身份的理论工程。经常有人说,女性主义政治诉求一种妇女的身份,即是说,作为产物或结果,而不是作为行动资源的身份,《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身体的颠覆》《至关重要的身体》以及其他著作,就挑战了这一观念,并发展出一种性别和性别认同的操演概念,它先是师法奥斯丁的行为句概念,由此生发出一系列相关实体对象,但是它也借鉴了德里达有关行为句重复性的论点,正是它成就了巴特勒性别概念的这一重要分支。巴特勒的著作在界说当代男女同性恋研究以及女性主义方面功不可没。*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奇维克的《柜中认识论》以及李·艾德尔曼的《同形异义词》是两部酷儿理论的讲座论文集,两者都致力于对异性恋/同性恋这个二元对立的解构。

宗教/神学

解构作为对形而上学的批判,特别是作为对在场的形而上学以及西方文化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似乎注定是反神学事业的,是对依然在支撑我们思维的神学母题和结构的一种批判。但是,这一揭示西方世俗文化,特别是哲学之隐秘神学结构的心志,也导致了此种观念的兴起,那就是解构乃是否定神学的一个版式。

有些学者,如约翰·卡普托,在德里达思想中高扬弥赛亚概念,试图发掘一种德里达式的神学概念,将延宕的母题同等待弥赛亚降临联系起来,后者是基督教末世学的标识。进而从论证解构包含了宗教的母题和对得意洋洋世俗化理性的批判,发展到坚信在“没有宗教的宗教”和“没有弥赛亚的弥赛亚式”中,解构给予我们的不是宗教的不可能性,反之,是一种具有否定性的宗教,一种没有真实宗教种种缺陷的宗教。[2]但是德里达在弥赛亚式(messianic)和弥赛亚主义(messianism)之间做出的区分至关重要,它不是吹毛求疵:前者是分析某个等待和延宕的结构,后者是真实弥赛亚的信仰。

讨论解构与宗教,似乎是兵分两路:一路将宗教引入德里达与解构,阐明解构最终是具有它自身结构和担当的宗教,从而促生一种保存了现代宗教担当中最有价值之物的伦理学;另一路则是将解构引入神学,以使它更具哲学的复杂性,更为精致,也更有责任感。是不是解构非得标举无神论,否则无以为继?抑或它是不是能在神学语境内部展开,以生产一种能够“逃避”哲学的神学?解构与宗教的第三条路径是:运用解构,至少立足于德里达的早期著作来批判宗教和神学,固然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它通常缺席文学。德里达自己给他与吉亚尼·瓦蒂莫合编的《宗教》一书贡献的长文,并非全然将神学视为宗教本身,而更多视之为某种社会和精神现象,表明以解构来谈宗教问题,确实是有所不同的。*吉尔·阿尼德加编:《宗教行动》,收入了德里达论述宗教的文字。但是马丁·哈格伦德的《激进无神论:德里达与生命的时间》,则明确反驳了从宗教中捕捉解构的企图。

建筑

解构与建筑?这个结合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解构”这个语词已经包括了构造的意思,并意在分析一个结构如何被结构起来。为什么解构就不能与建筑领域中的空间、功能和装饰思考联系起来呢?

1985年,建筑家伯纳德·屈米邀请德里达合作设计了拉维列特公园的一个区域。拉维列特是一个大型公园,园内有多处新兴博物馆和展览空间,形形色色的设计理念就在这里登台亮相。在屈米的计划中,一系列红色的立方体形空间,设计者称之为follies,被安置在特定的点上,每一个立方体通过“偏差”,变形为一个folly,即结构的爆炸和消费:不同性质和逻辑的结构相互叠加,颠覆了整体的概念,设计不仅否定了与语境的关系,那可经常是建筑存在的理由,而且位移和放开意义,否定了“建筑作为人文主义思想避风港的象征储存库”。屈米说:“它的目标是一种什么意义也没有的建筑。”*伯纳德·屈米:《巴黎拉维列特公园》,《建筑设计》总第58期,1988年第3/4期,第39页。关于德里达与埃森曼的合作,见马克·泰勒:《拒绝建筑》,见《再论埃森曼》(柏林:Ernst &Sohn,1993),第79-89页。德里达与彼得·埃森曼进行了合作设计,然而因一项原则性决定,方案未被施行。

1988年,菲利普·琼生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组织了一次展览,题为“解构主义建筑”。由是观之,建筑的解构之所以成为可能,并非解构主义哲学的派生物,而是在于它能够动摇我们关于形式的思考。这一建筑通过揭示隐藏在传统形式中的不稳定性和进退失据困境,来进行策反和颠覆活动,于熟悉中见陌生。*见菲利普·琼生与马克·维格里《解构主义建筑》以及维格里的《解构的建筑:德里达的困扰》。关于这一话题著述颇多,见卡勒:《解构》中关于解构与建筑的选文,第3卷,第367-455页。《解构:文库》(安德列亚斯·帕帕达基斯编)是一个很有用的资源。

政治、法律、伦理学

解构与政治的关系又当何论?比如,解构是否拥有一种政治学,抑或它是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因地制宜地采用政治的一切不可能性来加以推动的思想?杰夫·本宁顿注意到,由于德里达的哲学著作如此激进,以至于英语世界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它可以促生一种同样激进的政治或解构主义政治学,如是人们可以挑剔德里达,指责他辜负了某些人的期望,未能将政治与现实一视同仁。[3]18-19德里达在许多政治问题和论争中固然立场鲜明,可是似这般模样投身左派,或扮演左派,却还是叫许多人失望,他们追求另一个秩序的激进政治,期望改变世界。

关于政治,德里达著述涉猎广博,一方面有直接的政治话题,诸如种族隔离、移民法、死刑、欧洲一体化;另一方面又有最广泛意义上的政治理论,如《友谊政治学》,通过敌友问题,来深入政治和民主;还有《马克思的幽灵》,质问了马克思主义的合法性以及它在后马克思主义世界中的重要地位。*《谈判:介入与访谈,1971—2001》一书全面收入了德里达的政治介入文字和对政治性质的反思。《独立宣言》则令人信服地将《美国独立宣言》读作歪曲基本行为的范本,其间语言的行为维度和陈述维度无以两相契合。通观德里达的著作,交织着对宣言概括之决议和民主的一种反思:“凡解构必有民主,凡民主必有解构。”一个决议之所以是决议,前提是它不能被计划,而是发生在一个无以决断的情景之中,它必须打断确认,而确认依然是它可能性的条件。[3]18-33至于民主,一个基于计数的结构——计数异常——则是这样一个概念:我们以它的名义评估对每一种民主的确认,正是以“即将来临的民主”的名义,我们解构一切给定的民主概念。

解构与政治是一个热门话题,相关著述数不胜数。一方面,本宁顿的《法规:解构的政治学》和理查·比尔兹沃斯的《德里达与政治问题》是此一话题的重要著作;另一方面,欧洲大陆哲学传统中对政治学的解构工程,则由菲利普·拉库-拉巴特和让-吕克·南希、厄内斯特·拉克劳和项塔尔·墨菲开拓了一种因引入解构而变调的后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美国政治科学家威廉·康诺利、比尔·马丁、威廉·科列特以及其他学者,则在政治科学话语中,引入了差异悖论的思考以及对二元对立等阶的解构。同样,我们还应在解构与政治的标题下,列入斯皮沃克、霍米·巴巴和罗伯特·扬的后殖民研究以及朱迪斯·巴特勒的《激动的话语》中对仇恨话语的质问。

在法律领域,批判法律研究运动聚焦于法律教义内部原则与反原则之间的冲突,它与解构多有类似:批判公共与私人、本质与偶然、内容与形式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它们都是法律领域的基础所在,同时阐明法律教义与论据是意在掩盖矛盾,而矛盾依然重又显现出来。[4]这一领域里德里达本人的文字又有不同:如他的《法律的力量:权威的神秘基础》就探讨了根本意义上的暴力和正义问题何以是无法解决的。

正义的问题素来是解构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它导致了解构与伦理学的论争。有鉴于解构总使人联想到蔑视既定规范与传统,拥抱不辨善恶的尼采轨迹,与伦理学似乎最是遥远;伦理学概念本身,连带法律、责任、义务以及决定等概念,都是来自形而上学,解构如何独能绕过这些问题,不作诘难?但是我将这一点构想为义不容辞的必然,这个事实本身也使我们有可能来征问解构背后的动机何在。这里运行的是哪一种必然?哪一种义务或承诺?是伦理学的抑或不是?由此来驱动解构,或者让我们责无旁贷地来关注正在发生的各种解构?

这是一个伦理学问题,或者说,就是伦理学的问题:是哪一种价值和义务,驱使或逼使我们来行动?就解构的例子来看,伦理学问题直达其方法论的核心。是什么在驱动解构?我们为什么关心它?“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西蒙·克里奇利回答说:“统治着解构的必然性来自整个儿的他者,命数女神阿南刻,在她面前,我什么也拒绝不了,凡我自由心愿,皆为正义抛弃。作如是言,我相信我是追随德里达了。”*西蒙·克里奇利:《交错:列维纳斯、德里达与解构的伦理要求》,《文本实践》1989年第1期;亦见本宁顿:《解构与伦理学》,刊《解构:读者指南》。

近年来,解构与伦理学或者伦理问题的关系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这也许并不奇怪。一方面,论者探究驱动解构的要求属于何种性质,是渴望正义呢,还是尊重文本表征的他者性,抑或致敬他人的他者性。另一方面,德里达与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还有一场延续了数十年的对话,它代表德里达对伦理转换问题最直接的参与。德里达说,列维纳斯的思想为我们唤醒了一个“超越和先于我的自由的‘无限’责任的概念”。如杰夫·本宁顿和其他论者所言,德里达与列维纳斯的对话,是批判将伦理学确立为先于本体论之第一哲学的企图,而本体论总是有风险将上帝树立为

绝对的他异性,以及伦理学根基上他者单一面孔的真理。以他者为总是非绝对的,伦理学是没有可能的,尝试某种没有伦理学的伦理学,这正是落在解构身上的使命。探讨他者的单一性与一切伦理学命题所涉之普遍性或普世性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与时俱进的问题,它将继续从事思考,无论在未来它管自己叫做解构或别的什么东西。

[1] Johnson Barbara. The Feminist Difference: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 Race, and Gender[M]. Cambridge, 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2] Caputo J D. Deconstruction in a Nutshell. [M].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1997.

[3] Bennington Geoffrey. Interrupting Derrida[M]. London: Routledge,2000.

[4] Culler Jonathan. Framing the Sign[M]. Oxford: Blackwell, 1988:139-152.

(责任编辑:魏琼)

Preface toOnDeconstruction,the 25th Anniversary Edition

Jonathan Culler1(author), LU Yang2(translator)

(1.DepartmentofComparativeLiterature,CornellUniversity,NewYork,UnitedStates;2.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Since the publication ofOnDeconstruction:TheoryandCriticismafterStructuralismin 1982, “deconstruction” has long been a hot word for arguments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critics. In its broadest sense, deconstruction represents an attitude of criticism over taken-for-granted authority. Together with other post-modernist and post-structural thoughts, it inspires questioning into the established categories and classics, thus challenging their objectivity. The preface to the 25thanniversary version focuses on the following areas to present deconstruction’s fluctuating history since the 1980s: feminism/gender study/queer theory, religion/theology, architecture as well as politics, law and ethics.

deconstruction; binary opposition; gender study; ethic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2.005

2016-09-01

乔纳森·卡勒(1944- ),男,美国人。康奈尔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

译者简介: 陆扬(1953- ),男,上海人。复旦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I106

A

1007-6522(2017)02-0046-08

①本文为2007年《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出版25周年纪念版时,作者为新版所撰的序言。《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中译本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2017年出新版,译者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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