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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诗人高珩屡仕屡归心态探析

2017-04-03

马 瑜 理

(山东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清初诗人高珩屡仕屡归心态探析

马 瑜 理

(山东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清初山东诗人高珩,才大如海,诗笔超拔,气静情疏。经历了明清易代,高珩心态十分独特。入清后,出仕新朝,但屡仕屡归,进退从容;无心为官,不问迁除,以庙堂为林壑;耽禅乐道,赋性简远,不屑驰逐名场。高珩不得已而出仕、身不由己的心态,在由明入清的士人中具有一定普遍意义。

高珩;文人心态;明清易代;出仕新朝

高珩(1612—1697),字葱佩,别字念东,晚号“紫霞道人”,山东淄川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入清后,官至刑部左侍郎。著有《救荒略》《仕鉴》《劝孝汇编》《室欲编》《畏天等歌》《存心二十三则》《劝善等说》《迂儒话》《戒杀广义》《放生汇编》《醒梦戏曲》《四勉堂说略》《栖云阁集》十六卷。卢见曾在《国朝山左诗钞》序中把高珩与王士禛、宋琬、田雯、王士禄、赵执信等人相提并论[1]2。很多研究者已注意到入清后高珩为官屡仕屡归的特点,但均未深入探析高珩心态。本文从时代背景、家族传统、思想性格三方面,分析高珩心态形成之原因。

一、明亡后,身遭流离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挥师北上,崇祯皇帝缢死煤山,明王朝随之覆灭。三月廿四日,李自成大顺政权授高珩县令一职,遣兵押送。五月初五日,高珩与同邑李呈祥访济宁杨士聪,谈及出城事。因王鳌永寓杨士聪东邻,同过相商。王鳌永认为“今日之事,何所逃于天地之间”[2]39,不愿出逃,一意从虏,意欲与清廷合作。高珩遂与李呈祥先杨士聪而出。待到高珩与李呈祥出城数里,便“为零虏所劫,剪其发,夺其资囊。二人因留滞通湾,甚困”[2]40。与王鳌永不同,高珩并不愿与清廷合作,直到七月,高珩才辗转归里。

经历“甲申之变”,高珩的诗文频繁出现“劫灰”与“兴亡”等词。“劫灰”,本指劫火的余灰,典出南朝梁慧皎《高僧传·译经上·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3]3后世以“劫灰”比喻经历劫难后的遗迹和荒凉景象。从佛经角度讲,天地的形成到毁灭谓一劫,天地毁灭时有大火燃烧谓之劫火,劫火之灰,即劫灰。对于高珩来说,明清易代,便是一劫火,世事经历巨变之遗存便是劫灰。高珩《新泰道中》有“沧溟莫惜东流水,唯有昆明劫灰存”[4]113。《酒器》中“冶铸精镠为鑿落,劫灰未烬留人间”[4]28。以及《莫论》中的“乾坤多故甚,只有劫残灰”[4]119。《赠燕》:“乌衣不管兴亡事,只向朱门宛转飞。”[4]65《赠驿树》:“只缘阅尽兴亡事,赢得心空似老僧。”[4]58明亡后,高珩的心态与明遗民在悼亡故国、感慨兴亡上并无二致。

高珩作《后长恨歌》,写弘光小朝廷灭亡后,南明妃嫔被清兵掠夺一事,揭露弘光小朝廷臣相误国的事实。其中有“当时阮马气熏天,得意金吾亦盛年”“天子无愁将相骄,只言千载常尔尔”“重兴诏狱杀清流,甲起晋阳朱桁愁”“建业荒亡怨狡童,丘墟亦复坐诸公”“自古奢淫是死媒,累臣怀璧谁容汝”[4]29等句。当时阮大铖、马士英之流气焰嚣张,横行于朝。统治者朱由崧昏庸无能,沉溺声色,奸佞之臣“小人得志,借朋党以肆毒,合阉竖以固宏,假盗贼以张威”[5]1。弘光小朝廷腐败昏聩,残害东林党、复社诸君子,终于导致“又见降幡出石头”的结局。

高珩过济南大明湖,赋诗《明湖行》:“济南自昔称名胜,投鞭一度风流净。秋娘老去秦娘衰,十里平湖空似镜。文鸳尽日立茨菰,不见歌船到里湖。乃知佳丽关时运,弱翠飞琼今日无”[4]27。高珩同邑王培荀评诗中“投鞭一度风流净”,盖济南前为大兵所破,诸臣殉节,城中一片荒凉[6]199。高珩的《明湖行》乃以诗当史之作矣,此中沉重的家国之痛和苍凉的身世之感可窥见一斑。

高珩的座师与年友相继殉国。高珩与嘉定黄淳耀同出于会稽周凤翔门下。周凤翔在崇祯帝驾崩后二日殉国;黄淳耀在清兵破嘉定后,殉节于城西僧舍。高珩心中自然有愧对前朝之感。后来,高珩过吴门访黄淳耀之墓时,感慨道:“予最不肖,滥竽其中。”[7]218其心中难言之隐,可以想见矣。

二、入清后,屡仕屡归

入清后,高珩共出仕七次,告归七次。顺治二年,授内翰林秘书院检讨。顺治三年,与孙廷铨一同赴京任职,旋以请告归里。顺治四年十二月,淄川乱定后,入京仍补旧职;顺治十一年,任吏部左侍郎;九月,请假归省。顺治十三年五月,还京,补旧职;降补太常寺少卿。顺治十五年,升宗人府府丞,请告归里。家居六年后,于康熙三年,旋奉部檄还朝候补宗人府丞。康熙五年,补原任宗人府府丞。康熙七年,奉命祭告神农、虞帝二陵,岁暮又再次归里。康熙九年,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康熙十年,升刑部右侍郎,转刑部左侍郎。康熙十一年,以葬亲请假归里,复以病请,不作出山之想。康熙十八年十月,魏象枢荐清节者八人,高珩居首,诏起复任刑部右侍郎,以“年近古稀,心血告枯”疏辞,不允。康熙十九年,以老病乞骸骨,帝允之。

高珩告归的类型有以下几种:告假归里;典试返乡;省亲归里;便道归里;葬亲请假;以病请归。其中,顺治三年,告假归里,家居一年;顺治十一年,省亲归里近两年;顺治十五年请告归里,居家六年;康熙十一年,葬亲归里,七年;后终致仕。可见,高珩归里次数频繁,居家时间长久。

高珩能够屡次告归,又能再次出仕,一方面与清初为笼络汉族士人,巩固政权有关,“令在京内阁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官员,具以原官同满官一体办案”[8]卷五。顺治十年,顺治帝曾钦遣高珩谕祭明末殉难诸臣十六人,并各予谥。另一方面与高珩本身“清廉素著、博雅多才”有关,清帝深欣赏之。“今上,闻其才名,召询国家大计,先生娓娓对,推奖人才甚悉”[9]295。但其屡次告假,清帝亦有不满,因此顺治十三年,高珩连接降级。

高珩屡仕屡归式的做官方式,实属“仕不可为隐无所”的无奈之举。在政局动乱、郡邑忧危、隐无定所的情况下,百般无奈之下才选择避世京城,高眠金门,这是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高珩在《和同年孙介黄仕不可为行》中道出自己不得已出仕隐情。

仕不可为隐无所,郡邑忧危辇下苦。高飞莫道是冥鸿,弥天何处逃网罟。渔舟往岁送君行,今日我来君笑迎。问我长林之乐何所至,又向金门来避世。我亦大笑复握手,君勿多言饮我酒。荫叶谁防螂在旁,登丘且任柳生肘。片帆大海共沉沦,漂泊风中岂我身。昨岁垂亡竟不果,偶得生全复自可。荆棘茫茫闭目行,闲即高眠起复坐。有何不足乃颦眉,逝水流光到眼非。会稽王郎才迈俗,我宗子静清如玉。昨闻子静悯凶王,郎死不意骅骝遽。止此又见蹀躞骢马来,黄金突兀高如台。扁鹊束手空注目,双鬟婀娜何为哉。我辈所得无乃多,暇日相寻且放歌。身健囊空何足愁,与君屈指计交游[4]14。

高珩感受到眼前处境“荆棘茫茫”,不想出仕又归隐无所,家乡郡邑处处都是弥天大网。逃也无处可逃,暂居京城为官避难。“漂泊风中岂我身”道出了文人出仕新朝、身不由己的普通心态。

顺治二年,高珩送好友赵进美北上,作《送韫退北上》五首。其三曰:“时变如棋子纵横,登朝何计问澄清。艰危节钺恩仇易,门户封章同异明。不妨深心规社稷,岂因低首羡公卿。欲全吾道良非细,初入蛾眉太艳生。”[4]97时局瞬息万变,做官为的是安定。明清易代,恩仇交替,入朝不为羡封侯,只为深心规社稷,辅佐君主。高珩入朝为官以社稷为重,关心黎民百姓,并不为重新封侯。高珩代表了明清易代肩负儒家使命、又无奈出仕文人的心态。

三、地方云扰,不获里居

清军入关后,山东各地农民起义接连不断。政局动荡,战乱不止,“前日之舞扇歌裙,化为青磷白骨,铜山金埒,散如云烟矣”[6]187。

顺治四年,谢迁以淄川人丁可泽为内应,攻破淄川城,建立国号,置官属,以石城坚固,据之以抵御官兵。谢迁入城当夜,高珩缒城而出,“手指皆穿,身入官军营中,赞画破贼方略。”在城外的兵营里与王樛为清兵攻城出谋。后清军围城,谢迁等人据城坚守。至七月初十日,清兵由地道置火药轰城墙。“少间,人马声嘈嘈,贼大溃,多更衣潜匿家人求幸免。良逆莫辨,或声言且大掠”[7]342。“复城后,其赖府君调护得安全者甚众”[10]卷下。高珩深夜冒险缒城而出,保护了淄川城众多居民。

这次事变中,高珩从兄高璥殉难。高璥,字戒之,“年未三十,谢寇陷城,竟遭兵燹而殁”[11]卷五。遇难者还有高珩从妹。高珩从妹适淄川张泰瑞为妻,谢迁入城后,张泰瑞遇害,其妻谭氏、其媳高氏自缢而亡。高珩在《丁亥淄邑三烈行》中颂扬其从妹烈行,诗曰:

收马急,收兵急,猰貐夜半缒城入。姑烈死,妇烈死,一门冰雪寒青史。妖鸡甲夜咿唔鸣,海潮漰湃贼登城。吁嗟乎,伏虎不刺卒吞噬,长衢白骨何纵横。鸾讹蕙燹明珠碎,烈火精镠色无改。笑呼白刃气横秋,紉结无为夫子羞。沉沉深碧千寻冷,汉水巴陵此义并。凛冽应齐玉槛香,婵娟犹挂银瓶影。断肠鹈鴂葬秾华,风雨夜深闻鬼车。一瞑千秋天雨泣,惊呼投刃贼咨嗟。是姑是妇妇有母,噫嘻三烈同不朽[4]33。

“三烈”指高珩从妹与其姑、其母。诗中描述了顺治四年贼陷淄川城的惨状,猰貐,神话中一种吃人的怪兽。鸾讹,即鸾吪,指鸾鸟死亡,典出汤显祖《四灵山赋》中“瞰丹穴之邻比,称鸾讹而凤靡”之句。高珩在诗中把贼寇比作猰貐,把三烈比作鸾鸟与明珠,可见其心中愤慨。

由此可知,高珩此次出仕原因是由于地方云扰,不获里居。为了家族命运和淄川民众安危,高珩与清廷合作的行为又具有必然性。

高珩家族,自曾祖父高汝登即有敦仁好施之风气。高汝登事亲以孝闻,赡宗族亲党,惟恐不及,积德累仁,乡里为其所立祠堂碑。高珩其父高所蕴,生而孝友,仁让温恭,以畏天为心,以济人为事。“人有贷必应,率多不偿,听之而已”[10]卷上。高氏家风对高珩的濡染,使其时刻谨记“儒者之道在乎仁义”。明清易代后,士大夫们不愿放弃儒家的使命,“其于鼎革后继续关心民生利病,以兴利除弊为己任,是顺理成章的事”[12]179。关心民瘼要付出行动,一旦要干涉地方事务时,不可回避地与当权者交涉,即选择出仕。

高珩的选择与清初政局动荡、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时代背景不无关系。高珩在《毕少保公〈石隐园藏稿〉又序》中,对同邑前贤毕自严济苍生为已任的做法极为推崇:“夫度世诚未易论,亦并未知济世之功胜荣世之文,倍蓰无算故耳。士大夫既立身廊庙矣,苟无济世之功,即翔步三台,或非君子之所乐道也。”[7]187从中窥见,高珩的济世之志与其出仕选择有一定联系。

四、无心为官,萧然世外

早在明末奸佞当道、政治腐败之时,高珩便无仕宦之意。即使上公车,也是勉为其行。这种心态在高珩为冯溥、孙廷铨、赵进美所作《三君子序》中有所流露:

迨己卯而三人乃茅茹数升,予复肩随介黄(孙廷铨)计偕来京师,徒步相寻,笑语酒肆中。介黄意甚锐,以必捷南宫为期。予与孔博(冯溥)了无仕宦意,且笑谓时事如此,何用大冠为。吾辈勉上公车,意在遨游,一睹宫阙止耳[7]266。

明崇祯十二年,高珩随孙廷铨来京师,孙廷铨期待此次进京必捷南宫,而高珩与冯溥则了无仕宦之意。高珩勉上公车的目的,竟在遨游京师,一睹宫阙。这种自适其适的心态,意味着高珩在仕途中并不能平步青云。对比孙廷铨崇祯年间必捷南宫之决心,与入清后官拜大学士,亦可知高珩无心为官之本意。如若高珩像其好友孙挺铨、冯溥那样,施展其才,官拜大学士或指日可待;惜其志不在庙堂,而在林壑。

入清后,高珩家族的成员多有隐居不仕者。高琭,字介如,别字逸叟,又字石君,号振东。顺治甲午举于乡,康熙丁未中进士,弃举业不仕。高瑾,字公瑜,性狷介,不嗜仕进,“心安恬退,萧疏淡远,值身物外,匿影于窑头村中,茅屋数椽,聊蔽风雨……布衣疏食、气韵闲旷,真有道之士也”[11]卷六。从兄弟高卧云林的隐逸生活吸引着高珩,淡泊名利的态度亦影响着高珩的仕宦心态。

即便出仕,高珩并不求升迁仕进。顺治六年,任国子监祭酒。时祭酒春秋两祀,经费不足,有人祀满一丁便求迁去,高珩任满了二年多仍不求升调。“洪文襄公承畴摄祭太学,戏谓公曰:‘先生可谓五丁开山矣。’公笑答曰:‘何妨六丁六甲。’”[10]卷下可见高珩心态之平和,胸怀之坦荡,并不以升迁为做官目的。

在京师为官期间,绝少交游,独与金沙蒋超虎臣称莫逆交。蒋超,字虎臣,官翰林修撰;幼耽禅寂,不茹荤酒;性好山水,遍游名山,不避蛇虎;晚以病请告,入峨眉山。此人性情与行为,对高珩有一定影响。此外,高珩又与好友孙廷铨、赵进美等人游韦公寺、崇教寺、东坛、先农坛、后湖、城南池亭等地,联吟酬酢。可知,高珩实则游离于宦隐之间。顺治四年,高珩与赵进美次韵赋诗,有《除夕次韫退早朝韵》:

天涯蓬迹爱鸠居,长日支扉罢扫除。岁晏风烟牵梦乱,夜晴星汉到檐虚。论交地密常耽酒,学道心收欲弃书。明日东风高卧稳,南枝应笑宦情疏[4]95。

宦游天涯,身居陋室,饮酒自娱,耽禅学道,即是做官常态。高珩明确表示宦情薄而乡思多,欲高卧云林,隐居不仕。

兄长、好友相继罢官、逃禅、流放,对高珩亦有影响。顺治三年,高珩之兄高玮,授河间府推官,因河间失守,受牵连罢官。从此便侘傺拂郁。顺治九年,好友唐梦赉以上疏言张煊事,忤顺治意,罢归。顺治十年,李呈祥上疏请部院衙门裁去满官专用汉臣,忤帝意,遂被流放盛京。顺治十三年,闰五月,高珩降二级调用,“以议处苍梧道万化循情庇护也”[8]卷一百一。据高珩之子高之马奚《司寇公行实记略》记载:“以衙门旧例,有情理不甚允协处,府君另为一议。奏上,不当世祖皇帝圣意,遂左迁,补太常寺少卿。”[10]卷下同年十二月,高珩因上疏不合顺治帝意,被降为太常寺少卿。

目睹宦海沉浮,高珩愈加向往归隐。高珩在《自适二首》中曰:“阅尽升沉好息机,劳劳终岁欲何归。救时姚相身无具,巧臣任安意久非。婚嫁已将学道误,溪山复与赏心违。累生尘垢何由洗,岂独残年未拂衣。”[4]89“拂衣”一句,已明确指向抽簪解官。高珩认为官场并无逍遥可言,只有远离宦海、归隐田园才能萧然自得。高珩晚年回忆五十年中宦海生涯,功名官职都如嚼蜡。“晚年功名如嚼蜡,少年科第如登仙”可知,高珩晚年已厌倦官场,与“山中煟芋”的简朴生活相比,“十年宰相亦堪怜”。

虽然高珩认为自己素无济世之才,实际上,高珩不仅有为官之才,亦有为官之德。典试江南时,得士一百四十人,所取皆名士。祭告神农、虞帝二陵期间,革除供帐旧例;立禁楚地溺女之俗,又倡立放生池。湖南民瘼,又请建常平仓,多见施行。归京路遇淮安时,岁大饥,捐私钱籴米数百石,赈之。可知高珩虽萧然世外,但关心民瘼,尝论国计民生之策。其在为顺天张能鳞的《救荒书》作序时,指出学者应著利世之书:

学者治书,英雄创业,其道略同。夫经营四海属意关中者,汉皇独有卓识矣。操觚之士,何独不然,故著述不在多端,顾利世何如耳。利世之著述,二种而止耳。其一为明道之书,天经地义,子孝臣忠,所以立人极也。其一为济世之书,含哺康食,亨屯出蹇,所以延人命也。而二者又各有缓急,不可为典要焉[7]169。

高珩认为学者之著书与英雄之创业,其利世之道略同。利世之书有明道与济世二种,前者可“立人极”,后者可“延人命”。因此,利世之道并不局限于仕途功名之路,退官守拙仍可忧民济世。

五、耽禅乐道,栖心山水

高珩屡仕屡归的做官方式以及无心做官但求明哲保身的心态,受佛道思想影响。高珩思想杂糅儒、佛、道三家,使其能够始终保持超然物外、闲适自得之心。

高珩家族历来有淡泊名利、旁通佛道之传统,其家风深刻影响高珩的为官态度和人生心态。高珩祖父高举,官至大理寺丞;乞休还乡后,门无杂宾,览玩坟籍,萧然独处。其父高所蕴,湛于经术,旁通二氏;曾弃家习静于淄城百里外之磨庄,日与方外之士参叩二氏;累月始一归,归不数日辄返矣。其兄高玮,罢官后,回归田园,寄兴山水,每日以诗酒自娱。“击碎唾壶以寄坎廪牢骚之致焉”[10]卷下。从弟高琭,成进士时,毅然抛弃功名,赴崂山学道,居住在上清宫,“终日饵芝术,侣猿狖,渴饮涧之水”[11]卷六。可知,高珩耽禅乐道受其家族影响之深。

高珩自幼便能探究佛经主旨,“从先祠中得释典残板,即反复究绎,得其大旨”[9]295。弱冠时,有感于袁了凡先生立命之说,在《四勉堂说略》中,高珩认为后代即要遵儒家克己复礼之仁义,又要学道家清醒寡欲之养生,也要学佛教积善改过之自省。儒释道皆不可偏废。归田后,高珩撰俚曲《醒梦戏曲》一卷,其中《满江红》曲云:

且漫夸身强运又强,稳倚着官旺还财旺。打墙板上下翻,无舵船东西撞。呀,才桃李三月香,又芙蓉九月霜。莾后浪,催前浪,陡朝阳,换夕阳,兴亡刘与项。巡环帐下场,土馒头,宴北邙[13]卷一。

又如《折桂令》曲云:

赚煞人,两字无常,闪电飞腾,幻梦荒唐。说甚富矣陶朱,美哉郑旦,贵也侯王。槿花荣几朝开放,柳花飘何处家乡。漏尽灯荒,锣散俳场。这傀儡紧着提提,那筵席早已光光[13]卷一。

高珩认为一切名利、福寿、智勇、袅娜、少俊皆是虚妄的。这种心态对高珩屡仕屡归的做官方式不无影响。罢官后,高珩唯观梵夹、金刚净名数卷。又“时行吟于野,或跨驴入市,舍者不避席,炀者不避灶”[10]卷下,悠然自适,如海鸥之忘机。

康熙十二年,高珩与张笃庆、蒲松龄等人登泰山,访普照寺祖珍禅师元玉。高珩与元玉往来甚密,元玉有《未夏白岳山中和念东高少宰韵》,诗中有“尽日茅庵幽兴满,红尘能禁野人何。”“匡庐莲社拟重结,陶令犹贪杯酒何。”[14]421之句,似有招高珩归隐之意。

康熙十六年至十七年,高珩尝与唐梦赉南游吴越,所游多佛寺道观,所交往的亦多禅师道人。过金陵遇卞居士;至武林游紫霞观;登瑞石山净慈寺拜佛;出钱塘门游昭庆寺;过报恩寺,晤云居禅师;往云栖拜莲池大师;登京口金,与铁舟禅师茶话。高珩之阁名“栖云”,盖宗法武林莲池大师寓意“云栖”也。此外,高珩与明僧道开亦有唱酬,有诗《对盆水忆道开泉上坐》怀道开。上所述及,皆可作为高珩耽心禅道之例证。

康熙十九年,高珩以老乞休,王士禛作《再送念东先生》八首为其送别。其七曰:“木鱼粥鼓云门寺,曾访禅栖款竹扉。今日宰官何所似,朝衣新换七条衣。”[15]270诗中高珩的官服已然换成僧衣,入仕新朝后的高珩,一直在官与隐之间转换角色,直到康熙十九年,高珩的官宦生活彻底结束。

高珩在诗歌中表达了向往自然之情,如《老树行赠艾学士长人》中:“仆本疏慵陈外人,生平所好山与水。朅去瘦马走京华,鲁国男子疲欲死。但见长林驻马蹄,清凉不减山水喜。”[4]15高珩一生以真为本,本性爱山水,不愿为功名利禄所缚。家居时,尝于孝妇河与般水汇合处,轻波素艇,载酒其间,自以为濠濮之趣不减江湖,如庄子之逍遥。“每风日晴和,自跨一驴出,遇嘉石浓荫,既系驴而卧,见者不知其为贵人也”[16]1631。

高珩天性纯粹,为仙为佛,无所不可。与明遗民以佛门为逃薮的行为所不同的是:高珩学佛,并非为了逃禅,而是为了打破“利名圈缋”。正如王士禛所言,高珩“齐物似庄生,平等似调御,三乐似荣启期(荣启期),坐人春风中似程明道(程颢),乐道人善似邵康节(邵雍),耽禅悦似晁文元(晁迥)、苏文忠(苏轼)”[10]卷下。

高珩一生通籍五十余年,恬退里居者达半,其不乐仕进竟至此。高珩身居庙堂时,而志存丘壑;出仕入仕,皆能自适其适。高珩又旁通二氏,栖心山水,不屑驰逐名场。这种无奈出仕的隐情以及身不由己的心态从其《栖云阁诗》中可窥见一斑,在由明入清的士人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1]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M]∥山东文献集成:第1辑第41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1.

[2]杨士聪.甲申核真略[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3]释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高珩.栖云阁诗[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5]温睿临.南疆逸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王培荀.乡园忆旧录[M].济南:齐鲁书社,1993.

[7]高珩.栖云阁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8]清世祖实录[M]∥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5.

[9]唐梦赉.志壑堂文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0]高之騱.高氏家模汇编[M]. 清康熙五十年家本.

[11]张鸣铎.淄川县志[M].清乾隆四十一年刻本.

[12]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作为一种现象的遗民[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3]高珩.醒梦戏曲[M].清初刻本(清释济颠批校并跋).

[14]释元玉.石堂全集[M]∥禅门逸书:续编第九册.台湾台北:汉声出版社,1987.

[15]王士禛.带经堂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6]钱仲联.清诗纪事:顺治朝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2017-04-23

马瑜理,女,安徽濉溪人,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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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7)05-0034-05

(责任编辑鲁守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