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对立话语模式与林译序跋的现代性
2017-04-01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建福州350116
郑 晓 岚(1.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2. 福州大学 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 福州 350116)
二元对立话语模式与林译序跋的现代性
郑 晓 岚1,2
(1.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2. 福州大学 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 福州 350116)
以《林琴南书话》一书为研究对象,以“传统与变革”“尚文与尚武”“老年与少年”三组二元对立话语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细读,探析了林译序跋中对立的现代性:提倡变法维新,又反对抛弃儒家传统;批判阴柔之风,弘扬阳刚之气;以老年的焦虑表达对少年的殷切期盼,反映深切的爱国情怀。
林译序跋; 变法自强; 二元对立话语; 现代性
林纾是清末民初外国文学翻译大家,通过他人口述,在1897—1921年间,翻译了200多部外国文学作品,涉及11个国家的多位作家,“不只在清末民初的文坛上影响很大,就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也起过积极的作用。”[1]
晚清民族危机深重,林纾常常在译著中加上序、跋、达旨、识语等副文本,抒发变法自强的爱国思想。这些副文本主要收录在《林琴南书话》(以下简称《书话》)[2]一书中。该书分为两部分:“异域稗贩”和“中土文录”。“中土文录”主要涵盖林纾的文章专论,比如国文选读、古文本、中华大字典、古文重要性等论述,基本上不在本文考察范围之内。“异域稗贩”几乎涵盖了所有林译小说序跋,共79篇。这些序跋或概述故事情节,阐释主题意义;或评论作者写作手法;或纠正西学无父、西方无伦理、西方惟求新等国人偏见;或提倡西学、办实业、兴女学,表达维新变革思想;或批判阴柔、礼让、中庸、自私的国民性,鼓励冒险奋进。
目前学界主要从热奈特副文本理论、翻译政治性、比较文学等角度对林译序跋进行阐释,揭示其爱国思想。最新的相关研究论文有二篇:一是《“义”与“法”:林译小说序跋之现代性解读》,该文作者认为林译序跋从内容的“义”到写作的“法”都超越了桐城派,“显示出强烈的现代性色彩”[3];二是《林译副文本研究:爱国还是爱文学》,该文强调林纾既爱国又爱文学,但“他翻译的目的却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4],对此笔者认为有待商榷。细读林译序跋,笔者发现其固然体现林纾对文学的热爱,但是岌岌可危的国运促使林纾在序跋中更多地表达变法自强的爱国情怀。序跋中的二元对立话语模式,比如中与西、新与旧、国与家、存与立、传统与变革、尚文与尚武、老年与少年、文明与野蛮等话语,蕴含着深刻的现代性。笔者拟以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三组对立话语,即“传统与变革”“尚文与尚武”“老年与少年”为切入点,细读《书话》,探析林译序跋的现代性。
一、 传统与变革:提倡变法维新,维护儒家道德传统
“文运之盛衰,关国运也。”[2]146面对晚清日益颓废的国运,林纾以文学翻译探寻救国之路,多次在序跋中提倡学习西方,表达变法维新的强烈愿望。比如,他在《斐洲烟水愁城录》序中写道:“欧人志在维新,非新不学。即区区小说之微,亦必从新世界中着想。斥去陈旧不言,若吾辈酸腐,嗜古如命,终身安知有新理耶。”[2]31欧洲人有志于维新变革,在小说中也要传达维新思想,“顾英之能强,能改革而从善也,吾华从而改之,亦正易易。”[2]86强调变革与国家强大的关系。如果中国要寻求富强之路,就必须打破成规,变法革新,“极力策勉其恣肆于西学”,以求晚清中国的“光明之日”[2]41。
在提倡西学的同时,林纾也看到“盛强之国”“以吞灭为性”[2]8,揭示“西人以得宝之故,一无所惧”[2]46的贪婪心理。对于贫穷而危险的非洲,西方都要展开疯狂的掠夺,富有且安全的亚洲自然更是他们掠夺的目标,尤其是中国的丝绸、金银财宝、甚至国土。为了学习备盗之方,林纾提倡学习西方:“学盗之所学,不为盗而但备盗。”[2]46这其中不乏天真成分,但是林纾鼓励西学的视域与远见值得肯定。
对于洪流般的西学大潮,林纾作为一个传统文人有时又显得矛盾。他提倡西学,却坚守儒家道德传统。“余老而弗慧,日益顽固,然每闻青年人论变法,未尝不低首称善;惟云父子可以无恩,则决然不敢附和。”[2]18事实上,林纾并非顽固之人,他鼓励变法,但他绝不允许青年人以变法之名,闹家庭革命,成为“逆子叛弟”,颠覆传统儒家伦理纲常。此外,不少林译小说标题都含有“忠”“孝”等字眼,说明林纾常常用忠孝之道诠释译著,强调中西方对孝道的遵从,揭示“父子天性,中西初不能异”“忠孝之道一也,知行孝而复母仇,则必知矢忠以报国耻……盖愿世士图雪国耻……则吾中国人为有志矣。”[2]26由此可见,林纾对“忠”“孝”等儒家伦理核心话语的倡导,皆源于传统家国情怀,对父母孝顺意味着对国家孝顺,当国家受到外国侵略,作为孝子的晚清民众要勇于奋起抵抗,一洗国耻。“孝之于人,能自生其神勇矣。”[2]28因为孝顺,为了复仇,不论是为家,还是为国,皆可以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林纾借此巧妙地将孝道与勇气结合起来,既符合传统儒家伦理观念,又提倡西学,鼓励民众学习西方的尚武精神。“西人不尽不孝矣,西学可以学矣。”[2]26从深层意义上来说,“林纾理念中的‘孝’,是推进西学的一个切入口。”[5]
“欧人之倾我国也,必曰识见局,思想旧,泥古骇今,好言神怪;因之日就沦弱,渐即颓运;而吾国少年强济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诋其故老,放弃其前载,维新之从。”[2]20西方国家认为晚清思想守旧,没有见识,尽讲神怪之言,因此国家日益衰败。晚清少年以此为借口,抛弃传统,对此林纾表示反对。他举例说明,莎士比亚诗集中有神怪之说,哈葛德小说中也处处是“禁蛇役鬼”,但是“英人固以新为政者也,而不废莎氏之诗”[2]20,照样成为西方强国。由此说明:维新变革不一定要抛弃传统,维新变革与维护传统并行不悖,二者可以并存,甚至相辅相成,这个立场与“五四”时期林纾维护儒家传统的主张是一致的。
总之,林纾希望自己的译著“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2]5,在序跋中提倡维新变革,强国保种,又维护儒家道德传统,体现矛盾的现代性。
二、 尚文与尚武:批判阴柔之风,提倡阳刚之气
“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而又济之以勇。”[2]206林纾强调儒家伦理五常与国家强盛并行不悖,不必去除孔孟之道,但晚清中国缺乏“勇”的品质,若国家要强盛,必须提倡尚武精神。
“吾华开化早,人人以咸以文胜,流极所至,往往出于荏弱。泰西自希腊、罗马后,英法二国均为野蛮,尚杀戮……流风所被,人人尚武,能自立,故国力因以强伟。”[2]75重文轻武的风气造成中国羸弱不堪;相比之下,英法等国因为尚武,国家独立自强,说明尚武精神于国家强盛意义重大。因此,林纾翻译多部冒险小说,在序跋中多次提倡尚武精神:“余之译此,翼天下尚武也……故究武而暴,则当范之以文;好文而衰,则又振之以武。今日之中国,衰耗之中国也。恨余无学,不能著书以勉我国人,则但有多译西产英雄之外传,俾吾种亦去其倦敝之习,追蹑于猛敌之后。”[2]76正是由于儒家尚文传统,晚清中国才如此“衰耗”,必须弘扬尚武精神,戒掉尚文陋习,方可振兴中华,赶超西方强国,反映林纾译书救国的思想。
此外,尚文传统也滋生阴柔之风、过于礼让之习。“阳刚而阴柔,天下之通义也。自光武欲以柔道理世,于是中国姑息之弊起,累千数百年而不可救。吾哀其极柔而将见饫于人口,思以阳刚振之,又老惫不能任兵,为国民扞外侮,则唯闭户抵几詈。孔光不言温室为畏死,师德唾面自干为无耻,究于国家尺寸不能益也。”[2]130林纾揭示阴柔之风带来的社会弊端,必须以阳刚之气振作国民精神;同时批判中国历史上那些胆小怕事、奴颜屈膝的典型人物,他们太过阴柔、隐忍,受到任何侮辱都无动于衷、无形于色,丧失最基本的人格尊严,说到底这是懦弱无为的表现。面对列强入侵,如果继续提倡阴柔、隐忍、礼让,那么国家将不复存在。为了摒弃阴柔陋习,弘扬阳刚之气,必须去除礼让传统。“白种人于荒外难可必得之利,尚轻百死而求之;吾族乃舍其固有之利,拱手授人,且以客凌主,举四万万之众,受约于白种人少数之范围中,何其丑也。”[2]106白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定英勇无畏、百折不挠,而中国却过于礼让,将本国利益拱手让人,甘愿受制于人,不愿奋起抵抗,此等行为是懦夫行为。的确,“让为美德,让不中礼,即谓之示弱。吾国家尙武之精神…果人人当敌不惧,前殭后踵,国亦未有不强者。”[2]102林纾承认礼让行为是一种美德,但过度礼让却是懦弱的表现,如果晚清民众不甘示弱,个个尚武勇敢,国家必然强盛,借此林纾再次强调阳刚之气于国家强盛的重要性。
“行将取壮侠之传,足以振吾国民尚武精神者。”[2]22林译小说中的“名言,均以戒惰为主。可知西人之性质,勇健不挠屈,有图生之业,可以无求于人,故能强耳。”[2]90林纾强调西方国家强大的原因主要在于健壮的体格、不屈不挠的勇猛精神、独立自主的品格,而这些正是晚清强国保种的关键,因此在翻译时“亦特重其武概,冀以救吾种人之衰惫,而自厉于勇敢而已”[2]130,希望以西方的尚武精神,振作衰落疲惫的晚清民众,激励他们奋起直追、英勇无畏。“振作而亡,亡尚有名,委顿而亡,亡且不齿。”[2]11阳刚英武、为国捐躯,必定流芳千古;阴柔礼让、苟延残喘,必定遗臭万年。
三、 老年与少年:林纾的焦虑与希翼
随着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的发表,晚清各界掀起一股少年热潮,少年被视为国家进步的象征,“成为时尚的革命名词,其时追求进步的年轻知识分子莫不竞相以‘少年中国之少年’或‘新中国之少年’自称。”[6]在这股热潮的席卷下,林纾将翻译看作形塑晚清少年文化主体身份的重要手段,在序跋中多次突出少年学生于强国的重要性。“强国者何恃?曰恃学,恃学生,恃学生之有志于国。”[2]68鼓励学生学习西方,培养为国捐躯的志向。“学生,基也;国家,墉也。基已重固,墉何由颠?所愿人人各有国家二字戴之脑中,则中兴尚或有翼。”[2]70林纾将学生视为国家强盛的基础,只有学生自强爱国,国家振兴才有希望。林纾甚至“一心思昌女学,谓女子有学,且勿论其他,但母教一节,已足匡迪其子,其他有益于社会者何可胜数!”[2]91林纾提倡女学的目的主要是基于儿童教育方面考虑,如果母亲有知识、有文化,则有助于启迪儿童,对社会也是大有裨益。
此外,林纾也在序跋中告诫少年不要贪图安逸、自私自利,“以为得官则万事皆足,百耻皆雪,而子孙亦跻于贵阀。”[2]111“少年之言革命者,几于南北皆然。一经事定,富贵利达之心一萌,往日勇气,等诸轻烟,逐风化矣。呜呼!死者已矣,生者尤当知国耻为何物。舍国仇而论私仇,泯政见而争党见,隳公益而求私益,国亡无日矣。”[2]110告诫少年不要以革命之名,追逐名利,贪图一己之私,损人利己,丧失勇概,忘记国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同时,林纾在序跋中多次表达自己年老、未能为国效力的惆怅。“惜余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书从学生之后,请业于西师之门”[2]35;“畏庐,闽海一老学究也。少贱不齿于人,今已老,无他长,但随吾友魏生易、曾生宗巩、陈生杜蘅、李生世中之后,听其朗诵西文,译为华语,畏庐则走笔书之,亦冀以诚告海内至宝至贵、亲如骨肉、尊如圣贤之青年学生读之,以振动爱国之志气。”[2]69林纾一方面表达自己不能为国效力的焦虑,认为自己年长,没有专长,又不懂西文,另一方面表达对学生强烈的期盼与希翼,希望以自己的译著振作学生爱国志气。又如,“纾年已老,报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恒于小说序中,摅其胸臆。非敢妄肆嗥吠,尙祈鉴我血诚。”[2]94“余老矣,无智无勇,而又无学,不能肆力复我国仇,日苞其爱国之泪,告知学生;又不已,则肆其日力,以译小说。”[2]45从中可以看出林纾的焦虑与期盼:他多次表达自己年老、不学、不才、无智无谋而不能报效国家的焦虑心情,转而希望以自己的译笔警醒学生,振作学生志气,激起他们报效祖国的志向。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林纾觉得自己“才薄文劣,虽时时以译述醒我同胞,恒以语怪之书视之,用为谈资而已。老友梁任公,英雄人也,为中国倡率新学之导师”[2]106,但仍然希望自己成为像梁启超一样的英雄,倡导新学,传播西方文明思想,为国效力。林纾“生平倔强,不屈人下,尤不甘诸虎视眈眈诸强邻之下”[2]69,拿起译笔,奋笔疾书,将一腔救国期盼泄于笔端,只要尚存一口气,“即强支此不死期内,多译有益之书,以代弹词,为劝喻之助。”[2]69以翻译振作学生志气,唤醒他们的爱国热忱,强国保种。
四、 结 语
“几乎所有关于翻译的思考都是以译者前言的形式附在具体文本里的。”[7]林纾也在《书话》中表现自己的翻译思想,其话语模式呈现出典型的二元对立特征:传统与变革、尚文与尚武、老年与少年,体现出对立的现代性。他维护孔孟之道,又提倡西学,倡导维新变革;批判阴柔之风、过于礼让之习,弘扬尚武精神;以老年的焦虑表达对少年的殷切期盼,将少年视为国家强盛的基础,希望少年读自己的译著,“用以为鉴,力臻于和平,以强吾国。”[2]105这场传统与现代的博弈反映了林纾的焦虑与希翼,体现了他深切的爱国情怀。这种情怀直到今天仍然值得人们敬重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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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程华平. “义”与“法”:林译小说序跋之现代性解读[J]. 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2):2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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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潘红. 林译《迦茵小传》道德话语的修辞建构[J].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2):64-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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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许宝强,袁伟. 语言与翻译的政治[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1:161.
【责任编辑 王立坤】
Binary Opposition Discourse Pattern Mode and Modernity in Lin Shu’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ZhengXiaolan1,2
(1.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2. The Center for Intercultural Discourse Studies, Fuzhou University, Fuzhou 350116, China)
LinQinnan’sBookRemarksis analyzed, taking the three groups of binary opposition discourse as the starting point, which are trad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advocating literature and advocating warrior, and older and juvenile. The modernity of Lin Shu’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is explored and analyzed through intensive reading of the text: Lin Shu advocates reform while opposes to forsaking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critiques feminity and upholds masculinity; expresses an eager expectation of youth from the anxiety of age, all of which gives full expression of his patriotic emotions.
Lin Shu’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reform and self-enhancement; binary opposition discourse pattern; modernity
2017-01-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2013BWW010); 福州大学科技发展基金资助项目(14SKQ12)。
郑晓岚(1978-),女,福建仙游人,福建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福州大学副教授。
2095-5464(2017)03-0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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