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的演变及其原因
2017-04-01卢永妮林啸轩
□卢永妮 林啸轩
中国、日本作为亚洲最具影响力的两个邻国,作为世界第二、第三大经济体,在全球化时代,两国的互惠双赢对亚洲乃至世界的经济增长、和平繁荣意义重大。然而,当前两国关系却陷入国交正常化以来的低谷期。在此关头,“谁是打破当前僵局的主力?”已成为两国共同思考的问题。历史告诉我们:二战后的中日关系之所以起伏不定但并未走向最终破裂,是因为中日经贸关系在支撑着。二战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日经贸关系取得了实质性的长足发展,中日贸易额由1978年的48.2亿美元增长至2015年的约3033亿美元①,增长了近63倍;两国的经贸合作形式从单纯的贸易投资扩展到财政金融以及区域合作,合作领域从制造业扩大到服务业,投资区域从沿海延伸到内陆。目前,中国是日本的最大贸易伙伴,日本是中国的第五大贸易伙伴。这些说明,改革开放以来中日经贸关系是中日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日关系持续下去的物质基础。此外,在日本国内,经济界不仅是日本主要政党竞选的“钱袋子”,还是“大票田”,在日本政界具有较强的影响力(田庆立,2013:49)。再者,从历史上看,日本经济界曾“以经促政”、“以民促官”有效地推动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其对华认识不仅影响着中日经贸关系,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日本政府的决策走向乃至中日关系的整体态势。在当前两国关系的低谷期,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的演变,分析其变化的深层动因,以探究日本经济界对华行动
选择的思想根源,寻求打破僵局之道,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目前学术界对“经济界”的对华认识的研究相对较少。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角度。一是,李廷江(1994、2003)、李恩民(1997)等横向地通过某一事件(辛亥革命或中日邦交正常化)论证经济界在政界对中交往中的重要作用。二是,管秀兰(2014)、程永明(2012、2013)、李彦铭(2015)等肯定经济界在政界对中交往中的重要作用,在此前提下纵向考察邦交正常化以来或冷战结束后或小泉内阁时期经济界对华认识的变化。上述研究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强调了日本经济界对政界对华政策的制定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这对本文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但这些研究多以单一零散的文本进行论证,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充分的说服力,并且大多忽视了对认识背后的深层原因机制的考察。由此,基于上述先行研究,本文拟依据社会分层理论,利用主要经济团体长期持续发行的会刊等资料,考察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的演变及其变化的深层动因,以探究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行动选择的思想根源,为中日关系的转暖寻找突破口。
一、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的演变
(一)研究经济界对华认识的理论依据——社会分层理论
社会分层理论认为,社会由不同的集团构成,各个集团因所占资源不同而在社会中处于不同的地位。这些集团在认识他国时,会根据自身的立场、体验形成各有侧重的对外认识,并对政府的对外决策产生不同的影响。因此,我们在研究日本的对华认识时,需要把日本社会分成不同的社会集团并分别进行考察。依据社会分层理论,日本社会大致分为政界(首相、外相和外务省、天皇和国会、主要政党、军队)、经济界(经济团体、经济相关省厅、经济研究机构)、知识界(学者、舆论媒体)、民界(各民间社会团体、普通民众)等几个集团(周维宏,2012:309)。鉴于前述的日本经济界对政界的影响力、中日经贸关系在中日关系中的物质基础地位及日本经济界促进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历史事实,在当前两国关系低谷期,我们有必要研究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
(二)日本“经济界”的定义
日本“经济界”这个概念有广狭之分。狭义的经济界专指日本的“财界”,即“经济团体联合会(经团联)②”、“日本商工会议所(日商)③”、“经济同友会④”三大综合性团体的主要领导人,是日本经济界精英构成的利益集团。广义的经济界则指包括上述三大经济团体在内的日本相关经济团体、产业界和企业界人士、从事经济研究的学者以及经济相关省厅的工作人员等(程永明,2013:29)。由于改革开放以来中日经贸关系日益密切,财界以外的企业界人士、经济学者、经济省厅官员等也越来越多地参与中日经济交流,且占据比重日益增大,所以本文采用广义的概念。
(三)日本经济界改革开放以来对华认识的演变
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在动态观察中国的过程中,在对两国国力、国际地位进行再评价、再定位的同时,其对华认识也随时代的推移而在不断演变。本文拟从改革开放至20世纪80年代末、20世纪90年代、21世纪以来三个历史时期考察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的演变。
1.改革开放至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政策的实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中日长期贸易协议》的签订,为中日经贸关系的发展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掀开了中日经贸关系的新篇章,两国间开始展开多样化的友好合作。一方面日本从中国进口石油、煤炭等能源,中国从日本进口成套机械设备和技术;另一方面,部分日本企业开始到中国投资办厂。这一时期日本经济界对中国的经济调整、合办企业及1989年“政治风波”给予很大关心。其中,经济调整引发的宝钢合同变更事件及“政治风波”事件让此前处于“中国热”中的日本经济界有些清醒。
(1)对中国经济调整的认识
1978年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将工作重点逐渐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对此,日中经济协会理事渡边弥荣司(1980:2)指出,“中国正在为提高10 亿国民的生活水平而努力奋斗,正迈步走向农业、工业、科学技术、国防的现代化。这个巨人正在努力脱贫,……这在世界史上意义重大”。正如渡边所言,日本经济界对此普遍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性评价。在此认识下,日本经济界开始出现“中国热”投资热潮。但是此后中国的经济调整让经济界的“中国热”有所降温。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由于在指导思想上急于求成,导致投资膨胀、经济过热,引发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调。为此,70年代末中国开始进行经济调整,陆续中止了一些与日本签订的项目。这次调整导致了日本经济界的部分企业在经济上受损。尽管如此,大部分日本经济界人士还是意识到了经济调整对于中国社会稳定的必要性,并对此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时任国际临海开发研究中心理事长竹内良夫认为,这与日本社会曾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竹内(1979:8)指出“日本曾实行过国民所得倍增计划,由于(该计划)一味追求经济增长,以致出现错误。……于是(日本政府)又通过实行中期经济计划、经济社会发展计划等来改变这种状况。……当前中国的经济调整与日本当时的纠错极为相似。”此外,他也指出“中国现在处于急转弯,在政策忽左忽右的变化中前行”。由此可见,日本经济界人士对此次调整给予了理解,同时也意识到了当时中国经济政策的不稳定性。随后的宝钢成套设备停购事件中让这种认识更加强烈。
1979年年初,中国突然通知日本宝钢成套设备合同暂停生效。正处于“中国热”的日本经济界对此深感震惊。日本经济界人士川崎一彦(2003:88)如是评价该事件给日本经济界的冲击,“单方面通知日方中止作为友好象征的宝山钢厂成套机械设备进口合同,让日本的中国热一下子转为对社会主义中国的不信任,对华悲观论开始蔓延”。但是,日本经济界有识之士并未听任事态发展下去,而是积极寻求解决办法。日本经团联会长、新日铁社长稻山嘉宽等人积极发挥“中间人”的作用,安抚受损企业。稻山向日本经济界解释道,“这(经济调整)正是社会主义的优越之处。如果不调整,(中国)将投资过剩、通货膨胀,(中国)经济将陷入大混乱之中。那样的话,贸易也做不成了”,于是提议“为了让中国成功地进行调整,我们必须给予帮助”(稻山嘉宽,1982:2)。稻山的这种理解体谅中国的姿态,贯穿其对华认识始终。由于稻山等人的积极斡旋,加之中方的积极努力,宝钢事件最终得到顺利解决。
(2)对在中国合办企业的认识
出于从中日经贸关系中获得经济利益的考虑,日本经济界普遍对当时中国提议的合办企业活动予以关注。但由于当时中日经贸关系尚处于主导权由政府向民间转变的过渡期,日本企业对同社会主义中国合办企业普遍心存疑虑、徘徊不前。日本经济界的疑虑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一、中国能否长期坚持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二、日本能否在中国现行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体制下,使用资本主义的经营手法办好合资企业;三、中国的外资政策太严苛;四、日本到中国合办企业能否真正得到法律方面的保障(周双丁,1984:17-18)。
尽管很多经济界人士对合办企业存在以上多种顾虑,但经济界领导层认为还是应该认真对待中国的提议,积极思考如何与中国合办企业。住友银行会长伊部恭之助(1979:8)认为,虽然他们尚未弄清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到底怀有何种想法而与日本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民间资本合办事业,但是如果中国在积极地思考这种新的合作方式,日本也应该予以积极研究。此外,稻山嘉宽等经济界领导人还预测到中国政治安定的动向,转告日本经济界“中国的政治已经安定下来了。今后中国的政府更迭可能多少会引发政治上的小波动,但再也不会发生像三国时代那样整个中国四分五裂、相互对立的混乱局面了”(稻山嘉宽,1983:3),以消解经济界对中国政治稳定性的担心。总之,伊部、稻山等一批战争中成长起来的经济界领导人对推动中日经贸关系非常热心,采取了积极的对华协助行动。
(3)对1989年“政治风波”的认识
继中国经济调整后,1989 年“政治风波”再次给日本经济界造成很大冲击。日本经济界一方面担忧中国政治体制的稳定性,另一方面深感中国政策的多变性。由于此次风波,有的经济界人士认为,“日本对中国的友好印象随之而去,……日中关系陷入了正常化以来的最大危机”(川崎一彦,2003:89)。与此同时,部分经济界人士在与中国及时沟通后,对中国的处境表示理解,并积极在中美之间发挥“中间人”的作用。
在1989年春夏之交发生“政治风波”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中国实施了“制裁”。作为美国的盟友,日本不得已也实行了“制裁”,冻结了对华ODA。但是日本经济界一直没有放弃与中国沟通的努力。1989 年11 月,在中日双方的努力下,日中经济协会访华代表团作为“政治风波”后第一个日本经济访华代表团应邀访华,与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进行会谈,了解实情。日中经济协会会长河合良一对中国领导人开诚布公、渴求理解的态度记忆尤深。河合(1990:66)在访华后说到,中国各位领导人都坦率地认为当前中日关系正处在困难境地,都希望改善当前局面。邓小平主席更是希望能尽快消除这几个月来在国际关系上产生的芥蒂。中国的上述态度进一步深化了彼此间的相互理解,而为了改善当前不正常的状况,深化这种相互理解至为重要。此外,对于中国政府1990年1月10日宣布的解除戒严令,河合(1990:66)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中国继续实行开放改革的信号,并表现出以此消除与包括日本在内的西方国家之间的鸿沟,谋求作为‘世界的中国’而发展的决心……可以(将此)看作是中国走向正常化的第一步”,并期待早日重新恢复两国关系。
此后,在日本经济界人士等不断要求解除对华制裁,解冻对华ODA的呼吁下,日本在1989年8月重新实施一度中断的ODA的延续项目,在西方国家中率先探索改善对华关系的办法。直到1998年前后,日本仍然重视对华关系,并试图在中国和美国间发挥“中间人”的作用。
2.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
20世纪90年代,国际上冷战结束,东西阵营解散,国际格局发生了深刻变化;国内1992年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在此背景下,中日经济相互依存度日益加深。在这个时期,一方面,部分日本经济学者及企业界人士积极为中国经济发展提言献策,其中尤其关注金融体制改革和国企改革。另一方面,日本对华投资企业对中国投资环境由不满转为反思自身。再者,“中国威胁论”开始在日本出现,并逐步蔓延。
(1)对中国经济运行的关注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日本经济界人士非常关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高速发展的中国经济。他们主要通过撰写专著论文、组织专题座谈会、派技术专家到中国现场指导等方式,对中国经济运行中出现的金融体制改革、国企改革、环境保护、农业及能源等问题积极出谋划策。
日本著名的经济学家石川滋、小林实撰写多部有关中国经济发展的专著,深入研究了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问题,提出了很多具有建设性的意见。此外,1994年中国开始进行金融体制改革之际,日本经济协会于该年8月组织日本主要金融界人士,以“对中国金融改革的提言”为题,召开了一次特别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富士通总研经济研究所主任研究员柯隆(1999)认为,日本应该对中国展开金融技术转移、金融人才培养等方面的协助;田边敏宪(1999)认为日本可以利用先进的IT技术,帮助中国实现人民币国际化。又如,对于中国的国企改革问题,日中经济协会会报在1994年7月、1996年4月、1997年2月分别组织了三次专集,刊登了川井伸一等多位著名中国经济研究学者的文章,探讨了中国国企改革的现状及面临的课题。对于中国的国企改革,日本经济评论家海江田万里(1995:52)认为日本可以通过投入技术和资金帮助中国重新搞活国有企业。日本经济界对中国经济运行态势如此关注,可以说与他们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不无关系。
(2)对中国投资环境的认识
这段时期,日本经济界对中国投资环境的看法不断转变。90年代中期以前,主要是对中国投资环境的不满。很多经济界人士认为,在中国很难获得与投资相关的资料和数据、电力供应等基础设施不理想、投资申请手续繁琐、法规不健全等。此后,随着中国各方面环境的进一步完善,上述不满情绪稍有改变,大部分经济界人士认为基础设施等硬件方面的环境比以前大有改观,但是“政策方针更换频繁、行政执行不透明、商业道德缺乏、司法权限软弱、侵犯知识产权”(服部健治,2000:10)等软件方面的问题亟待解决,并在中日经济关系出现问题时,经常把责任归咎于中方。
不过,90年代后期以来,部分经济界有识之士对大量欧美企业涌入中国并在中外经济合作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一事实感到困惑不解,并开始反思自身。日中投资促进机构北京事务所首席代表服部健治(2000:10)如此反思道:“中国的投资环境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是事实。但是,并不能将责任都归咎于中方。抛开日本企业的自主改革不谈,而只对中国市场横加批评是非常错误的。应该动态地、并且立体地把握作为客体的投资环境及作为主体的来华投资企业”。服部等经济界人士提议日本企业应该打破那种可以在中国市场轻而易举获利的幻想,要在中国市场取得成功,也需要付出与在美国或东南亚地区同等甚至更大的努力;应该由单纯地利用中国的廉价劳动力转为重视中国的人才,实现人才的本地化;不仅要利用中国的市场,还要有培育中国市场的观念。
总之,9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同欧美企业在中国市场上竞争的激烈,日本经济界开始理性地看待中国的投资环境,并反思自身。
(3)“中国威胁论”的出现
进入90年代后,日本因泡沫经济破灭经济长期萧条而陷入“失去的10年”。而中国在这一时期尤其在导入市场经济体制后蓬勃发展。两国经济运势一升一降的反差,使本来就因经济萧条而自信丧失的日本日益感到中国的压力。于是,“中国经济悲观论”、“中国威胁论”等各种不切实际的言论开始在日本经济界人士中蔓延。其中“中国威胁论”影响甚大,并在21世纪初期愈演愈烈。
1994年日挥公司的大谷宏在研究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后,指出日本的“领头雁”地位开始受到中国的威胁。“过去,在亚洲雁阵式的经济发展中,日本是头雁,紧随其后的是韩国”,现在虽然“日本仍然是‘世界的生产中心’”,但“由于日元升值和贸易摩擦的激化、日本国内市场的饱和”以及“中国经济的成就与工业发展”,“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必将成为世界制造业的中心,并不断地发挥作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将超过韩国并迅速地接近日本”(1994:160-163)。基于此类认识,日本部分经济界人士开始担心生产据点向中国转移而导致国内失业率高升,以及质优价廉的中国产品进入日本市场而带来产业“空洞化”,“中国威胁论”在日本浮现。此外,更有甚者将对华ODA与中国的经济发展挂钩,认为日本对中国的公路、铁路、港口等经济基础设施提供援助,将间接提高中国的军事力量”(日本外务省网站,2010)。由此,90年代中期日本开始重新评价对华ODA政策,出现了“经援政治化”倾向,在中日之间增添了一种新的政治矛盾。20世纪90年代“中国威胁论”的谣传给中国的经济发展及政治形象抹上了一定的阴影,给亚太地区的和平稳定产生了一定的破坏。
3.21世纪以来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
步入21世纪后,两国政治关系的冷却给经济交流带来了不少的负面影响,但是中日经济关系相互依存的格局基本没有变化。一方面,日本持续对华投资,在中国进行生产制造,并且大量日企职员长驻中国;另一方面,中国产品开始大量进入日本市场,日本消费者已经普遍接受中国的品牌。在新世纪,日本经济界不断调整其对华认识,越来越理性。该时期的对华认识主要体现在:一、从“中国经济威胁论”转向“中国牵引论”;二、在日本社会总体保守化的趋势下,经济界的历史观发生了很大改变。
(1)从“中国经济威胁论”到“中国牵引论”
21世纪初期,面对中国的快速发展,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几经变化,逐渐趋于理性。在盛行于90年代的、怀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可靠性的“中国经济悲观论”还未完全退场之际,“中国经济乐观论”又昙花一现。此后“中国经济威胁论”在日本制造业等行业登场并在2001年甚嚣尘上。
日本的“中国经济威胁论”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大量产业向中国转移,将导致技术流失,日本国内产业“空洞化”,最终将危及日本的国际竞争力;二、大量资金、技术流入中国,将导致日本国内通货紧缩加剧、设备投资减少、失业增加,最终将影响日本经济复苏;三、中国廉价商品大量涌入日本,将冲击日本经济,让日本企业经营雪上加霜;四、亚洲的重心将由日本转向中国,并危及日本的国际地位。在日本产业竞争力较弱的农产品、纺织品行业的要求下,日本政府甚至于2001年4月23日对来自中国的农产品香菇、大葱和灯心草启动了紧急限制进口措施,出现了保护主义动向。
随着中国加入WTO,日本对华投资迎来了新一轮高潮。2004 年度,日本制造业与中国的成交额高达33. 8 亿美元,位居其国别成交额第一位,此后“中国威胁论”开始沉寂,“中国牵引论”转而成为主流。瑞穗实业银行董事长齐藤宏(2004:3)认为,日本之所以能恢复景气有一半得益于中国的牵引,这种牵引大约始自三年前(2001年)且今后还将继续,这对日本来说必不可少。基于日本经济因中国因素趋向复苏,日本经济界开始反思“中国经济威胁论”。经济学者小峰隆夫(2006:84)反思道:这说到底是日本自身的问题,是由于在20世纪90年代日本社会形成了一个易于承认和接受“被威胁论”的状态。
(2)对历史问题的认识
小泉纯一郎执政时期奉行强硬的对华政策,置中国等亚洲国家的强烈反对于不顾,数次参拜靖国神社,致使中日政治关系陷入低谷。起初,只有同友会代表小林阳太郎、继任的北城恪太郎等部分经济团体的领导人呼吁小泉中止参拜靖国神社。日本财界“大本营”——经团联则公开表示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并妨碍同中国的经济关系。经团联时任会长御手洗富士夫(产经新闻,2006)声称,首相参拜问题是政治操作,经团联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发表(关于靖国神社的政策性看法)。
但是,在京沪高铁招标失败及2005年大规模反日游行后,日本经济界深刻意识到日本政界强硬的对华政策已经损及其切身利益,于是便通过以下各种渠道力图阻止中日关系进一步恶化。一、发表《关于和平与善邻友好的呼吁》等多种意见书,呼吁日本政府和社会构建良好的中日关系,以期参与积极舆论的形成。二、积极派遣各种访华代表团,加强与中方最高决策层之间的沟通,力求在政治层面沟通不畅时发挥辅助甚至替代性作用。三、在更高层次上提出“东亚经济共同体”的政策理念,以间接争取小泉政府的支持和理解。
虽然日本经济界力图阻止中日政治关系的恶化,但不容否认的是,目前经济界尤其是重要经济团体的历史观、和平观等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从日本财界赞助编纂新历史教科书及支持修改宪法第九条的态度中可窥一斑。
1997 年, 以日本电通大学教授西尾干二为首的一些右翼学者,以现行历史教科书带有“民族自虐”性质为借口,组成了“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编写、发行了严重歪曲和篡改史实的教科书。在此过程中,95个企业、16个财团鼎力相助,资助金额高达5亿日元。据编撰会的网页披露,朝日啤酒等数十家在华投资企业也位列赞助者名单。其中,朝日啤酒名誉顾问中条高德在编撰会会报《史》上公开声称,不参拜靖国神社的政治家,没有当政的资格。在赞助企业名单曝光后,中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日游行,上述一些企业为了维护自身的经济利益,短时间内立马发表澄清声明,并与右翼教科书组织划清界限。
虽然事态很快平息下来,但这次篡改历史教科书事件却暴露了日本企业与右翼势力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右翼势力在日本属于保守势力,他们极力否认侵华历史,鼓吹民族主义,坚持皇国史观。据日本《选择》月刊的保守估计,日本右翼团体约900个,人数约10万人。日本右翼势力之所以如此猖獗,与日本企业财团的大力赞助有关。
此外,日本许多财界人士还支持安倍晋三政权修改宪法第九条。对此,日本学者半泽健市(安原和雄,2007)表示:财界中修改宪法第九条空前高涨的事实不禁让人担心日本再次滑入“大东亚战争——战败”这一亡国之路。与此同时,半泽对当前财界人的战争观及和平观也深表担忧。半泽以2007 年经团联会长御手洗富士夫发表的元旦声明《希望之国——日本》为例,指出从中丝毫看不到财界关于战争、和平的自主性思考,看到的只是安倍《致美丽的国家》中所描绘的日美安保论及爱国心,这与安倍政权、自民党所倡导的安全保障政策如出一辙(安原和雄,2007)。御手洗等战后出生的一代企业家,与稻山等战前出生的一代企业家不同,他们不愿再背负历史的包袱,要求用现实的国家利益重新定位日中关系。总之,伴随战后出生的一代企业家逐渐占据经济界的领导位置,在日本总体保守化、右倾化趋势日益增强的现状下,日本经济界人士的历史观、和平观、战争观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综上所述,改革开放近40年来,日本经济界在对两国国力再评价的过程中,其对华认识也在动态变化。改革开放至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经济界在审视中国国内外形势变化的同时,及时调整对华认识,逐渐从“中国热”中清醒,采取了积极的对华协助行动;20世纪90年代,随着日本经济的一蹶不振及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经济界内传出了“中国威胁论”的不和谐音;新世纪以来,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起伏不定,大致经历了“悲观论―乐观论―威胁论―机遇论”的嬗变过程,目前其对华认识逐渐趋于理性。此外,在日本总体保守化趋势日益增强的当下,该界人士的历史观也日趋保守。
二、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演变的原因
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经济界对华认识的上述转变,与心理因素、经济实力、国际环境的变化等因素密切相关。
心理因素方面,在改革开放初期,稻山嘉宽等一批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企业家或对过去侵略中国的历史抱有负罪感,或对中国放弃战争索赔怀有感恩之心。这批企业家之所以希望推动同中国的经贸往来及为中国经济建设提供必要的援助,除了追求商业利益外,也在于他们有着强烈的赎罪意识。而冷战结束以后,日本经济界新老更替,一大批新生代陆续步入经济界,他们与老一代企业家不同,对中日交往的历史欠缺切身的体会,也缺乏相应的了解,对中国的赎罪意识淡薄,他们几乎完全基于商业利益同中国发展经济关系。在新世纪初期要求政府发动紧急限制进口措施及向政界提出“东亚经济一体化”理念,促进政府改善中日关系正是其维护商业利益需要的体现。
经济实力方面,中日两国由“弱强型”走向了“强强型”。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日本就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80年代其经济大国地位更是日趋稳固,曾一度想与美国争夺世界经济第一把交椅,而此时中国刚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在经济上与日本差距很大。所以,大部分日本经济界人士把中国视为发展中国家,认为中国赶上日本仍需几十年,对日本不构成威胁,在90年代以前大都愿意“帮一把、送一程”。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日本陷入二战后最严重的萧条中,中国则在改革开放尤其是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后保持着快速增长势头,迅速崛起。此时日本经济界过于敏感,萌发了危机感,逐渐把中国视为潜在的乃至现实的竞争对手,认为中国已经是一个拥有强大工业实力的经济大国,两国产品已经在广泛的领域内展开竞争,界内传出“中国威胁论”、“中国经济威胁论”。然而,事实上,中日之间在发展阶段上还存在着差距,两国仍处于“互补”关系而不是“竞争”的关系。在日本经济界因中国经济的牵引而趋于复苏时,日本经济界有识之士意识到两国经济的交流与深化符合日本长远的国家利益,为此在2004年中国发生大规模反日游行后,日本经济团体明确了“东亚经济一体化”的政策理念,并试图推动这一理念,促进日本政府改善与中国的关系。
国际环境方面,冷战时期中日美三国“联手御苏”,中日经济界有着共同合作的国际性战略基础。为此,在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以前,日本经济界采取了积极的对华协助行动。在资金、技术等方面积极支援中国的现代化;在出现宝钢合同变更事件、89年“政治风波”等问题时,日本经济界领导层也能与中方一起,从中日友好的大局出发,积极寻求可行的解决办法。 而在冷战结束后,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对立不再是国际关系的主导因素,这意味着中日美三国联手共用对抗潜在的敌人这一合作的基础消失。再加上,冷战后20多年时间里,中国不断崛起,美国相对衰退。美国不甘放弃世界霸权及在亚太地区的既得利益,近年加速拉拢包括日本在内的一些亚洲国家来牵制中国。因此,在这样的国际环境下,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也在发生着重要的变化。
三、结语
改革开放近40年来,日本经济界的对华认识也在动态演变。该演变是商业利益至上、赎罪意识淡薄、经济界新老交替、中日经济实力逆位、国际环境改变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与此同时,中日经济关系经过这近40年间的发展,已形成了相互依存、互为补充的格局。当前中国的崛起,对于同中国处于互补关系的日本而言,是机会,不是威胁;两国经济的进一步合作,对于中日两国而言,是一种双赢。目前,两国经贸合作的健康发展已经成为维系友好关系的重要纽带。如何保持和促进中日经贸合作,对于未来两国关系的走向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在当前两国关系处于低谷期,我们尤其要重视与日本经济界的交往,为两国政治关系的转暖奠定良好的物质基础。
注释:
①数据来源:前者为张季风.2015.中日经贸关系70年回顾与思考[J].现代日本经济(6); 后者为日本贸易振兴机构官方网站,https://www.jetro.go.jp/news/releases/2016/1f835b5650bb0ff2.html。
②经团联被誉为“财界的司令部”,是日本最大的经济团体。它(旧)1945年9月18日成立,在政界、经济界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会长、副会长均为著名企业的董事长或社长;会员主要为各大公司和行业协会。经团联与政府关系密切,经常在广泛了解企业界意见的情况下,与政府就经济发展中的重大政策进行密切磋商。2002年,日经联并入旧经团联而形成现今的经团联。
③日商属于综合性商会组织,1953年设立,与经团联不同,其会员多为中小企业。领导人一般由大企业的代表担任。它主要协调大企业与中小企业的关系,配合政府扶植中小企业的发展。
④同友会1946年成立,是一个以企业家为会员对象的社团法人性质的组织。同友会的主要活动是研究重大经济问题,为政党、政府提建议,被誉为日本财界的“建议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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