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谢宝光
2017-03-30朝潮
朝潮
最初读到谢宝光的散文,是2010—2013年在浙江作家网上。《风是一把解剖刀》《从大士院到滕王阁》《几个词的履历》《我没有地址》《数独》可能都是那时期(或更早)的作品。那时他二十岁刚出头。如此年轻。作品里的谢宝光,打扮精细,词笔风流,每一页的精神动态如同在隔世的山坡上看见故人。
读他散文的最大体会,是那些熟悉又平静的词汇在句子中掀动着陌生的波澜。他对词性的有效改造,使语言散发出现代主义的气息;更难得的是,他的散文有一种生动的气韵,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叙事媒介—这是局外人的说法。对于作者来说,所有的表达来源于那颗头脑里的风华,且多半是即兴的。谢宝光作品里的即兴,跟年龄、天赋有关。也许他来不及通读大量哲学著作和文学理论,作品里的深度和才气已然可见。
词语是作品的基本元素,是散文中的指针,用来指向精神刻度。词语的平实和高调运用,对于传统价值观的人来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也总会造成作品的无趣。平实、保守的现实主义很难指向二元以外的东西,除了反映和表达的人事会感动人,别无长处;高调很少,多半是虚张声势的假声部。
词语指向哪里,作品的时间性就指向哪里—这是作品的现代性特征之一。谢宝光像一位偏爱中音区的歌者,词语的指针总会诱带你进入他的精神属地,偶尔有几个破音反而显得更有活力。谢宝光用词很少出人意料,组合起来又能起到陌生的效果,细究起来,实际上是句子的时间性在起作用。在一段直线指向的叙述中,通常可以读到时间的交叉和失散—这是信奉现实主义创作观的人不具备的东西。比如《捡影子的人》中说:“我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基本的生存能力,妻子时常告诫我要把一半交给现实。”一句话有两个时间刻度;“一半”是个正常词,用在这里就带来了量、质的两重联想,以及更多,因为这个词在这里捎带了精神性的无奈和困苦。“偶尔扯嗓子吼几句,抖掉身上一些麻木多余的尘屑。我提前过着一种老年人式的生活。在一条巷子里,我看见一辆废弃的拖拉机,锈迹斑斑,只剩几根零散骨架,支撑着它喘息的灵魂。”在这些句子里,读到的全是正常词,它们搭配在一起就有了表现力度或深度,效果肯定胜过习惯思维的搭配。
他的《我对蟑螂没有研究》,是散文,也可以当小说读,整个叙述就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有杂志主编说,读谢宝光的作品,就是亲临一场词语的盛宴。《我在皋塘村》写于2012年,发表于次年的《野草》杂志第1期,《散文选刊》第4期转载。标题朴实,记述人事的过程也实,但谢宝光动用了很多假设,赋于了作品很大的虚空间,丰富了人事的精神性—假设,这也是散文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比如开头,他用词语把皋塘村指向为一个诱人的面包,还有事物的情感假设、人称上的假设等(我顺便表达个人的一点浅薄认知:你们说的散文真实性,是动物的真实性;人的真实性,包括想像、精神之类。不要把人事的虚似性和虚构混作同一概念,况且动物也会做梦)。这些不是刻意的,而是一位写作者的潜在能力,或者天赋之禀。他把阅读理想践行在自己的作品中。
期刊上大量的完全写实的散文,对于具有精神性和宗教性的人来说,就是在撒谎,在贬低。只会动用物质和感情意识的是动物。有形的道德容易成为遵循规则的人的攻击目标;化作无形又容易被讥为空虚、散淡无味。
写作者的作品是他本人双重形象的呈现,也可以说是存活于世的罪证;所有的情绪、感慨、生存理想被读者翻阅了,被读者“看见”了。白纸黑字,后悔了也无法匡救弥补。
宝光的散文也不是每篇都出色,表达上的耐心和情绪总是无法走成同一条道,这是我容易看见的一个问题。还有就是跟我相同的问题,精神背景相对单薄。最近几年他太忙,压力大,难得有时间安静下来。去年他写过一篇散文,表达上遵循内心的意愿作了些后现代主义的尝试,在我看来使用了不该使用的力量,那种情绪真实相当于生活真实,对创作来说是不祥的。我把这种个人看法直接说出来时,也是在提醒自己:在文学作品中,所有的真实都是靠不住的,作品的首要理想就是离真实三尺以上,因为我们是有道德和意志的人类,在探索生存和环境的指针上,永远要看守住自己的欲望—无论是物质欲望、精神欲望还是表达欲望。欲望是我们的敌人。在相对擅长的文字面前,写作者根本不可能自由地追逐自己的幻想。
從读谢宝光的第一篇散文开始,我就期待见到他。2012年夏天的某个傍晚,我们在杭州濮家运河公园附近如约相见。那时他从江西来杭州不久,见面那一刻,他有些不知所措。在运河边和附近一家小旅馆里,我们聊了几乎一整夜,天快亮时他才倒头睡了两三小时,然后赶去上班。第二次见面,他租住在滨江区的一间小平房里,那时他比我还艰苦。我和谢宝光年龄相差二十岁,他可能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在意,聊天时像同窗好友;也可以说像两个亲密的无知少年,从来不关心其他成年人关心的话题,喜欢在一些虚的问题上大谈特谈,猜想它们的来龙去脉,比如精神现象、内心事物。我们的交情,没有任何社会朋友间的恶习、机巧,没有大酒大肉(这些都是我们反感的,有的只是精神上的齐之以礼),就是喝茶、聊天,至今保持着纯朴的朋友关系。
生活中的谢宝光,有很多无助,他的现实指针是既定的,步伐很沉。我们所有的精神旅程,只是一片宏观的羽毛。这片羽毛大概是我们最后的慰藉,也是活着唯一区别于他人的色彩。我们的认知难免受时代、环境的局限,它们和作品是串通的。谢宝光散文里的内心情绪、隐藏于话语背后的生存失败感,仅仅作为提供解释的语境而存在。他没有太丰富的经验,只是在不断尝试。作品里看见的他,是模糊的,也是真实的,既有现实性,又有理想化。我看见的是文学词句和生活经历的串通—这个“谢宝光”比真人优雅很多,体面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