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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那地方给了我全部

2017-03-30彭学军周益民

创作评谭 2017年2期
关键词:益民体校湘西

彭学军+周益民

周益民:听说,您童年有段时间是在湘西度过的。在很多人眼里,凤凰是个美丽又神秘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生活给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彭学军:我出生的地方叫吉首,位于湖南的西部,那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州府,也是湘西的“大城市”。六岁那年,我随父母下放到一个叫大马的苗寨。每天,父母和当地的农民一样去田里干农活,我也得跟着,当保姆。在田头铺一块塑料布,把小妹妹放在上面,让我看着。那时,她才几个月大。我贪玩,跑开了,狗来舔她,蚂蚁咬她,她哇啦哇啦哭得脸都紫了。看我着实不是当保姆的料,父母就托人在城里找了一户人家,把我们寄养了过去。我们寄养的地方就是凤凰,那户人家姓周,是再善良厚道不过的人家,我和妹妹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要回来读书了。小妹妹待了四年,四岁接回来时,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爸爸妈妈,只认婆婆。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日子特别动荡,频繁地搬家,或者搬到凤凰城里,或者搬到它周边的苗寨,最后几年,教师重返课堂(我父母都是老师),我们又回到了吉首。十八岁那年,搬了最后一次家,从湖南西部搬到了江西南部。

所以,我不仅是在湘西度过童年的,而且是在湘西出生和长大的。离开湘西时,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那么,那地方给了我什么呢?给了我全部,就像一棵树,我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时主干已经长定型了,以后的改变只限于枝枝桠桠。我的性情、好恶、审美、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是在那里形成的,当然,它也影响了我的创作,最直接的是题材,还有创作手法、语言等。

周益民:《你是我的妹》和《腰门》,是两部给您带来很大声誉的作品,我感觉您是用这样的作品向那段童年生活致敬,可以这样理解吗?朱自强教授说他把《腰门》“插在了书架上一个醒目的位置,它离沈从文写湘西的那些小说很近”,您怎么看待這样的评论?

彭学军:你的理解没错。离开湘西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排斥新的生活环境,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都不如湘西,甚至嘲笑当地的方言,觉得太难听了,莫名其妙,不着调。所以,开始写作的时候,湘西记忆、童年生活就成了写得最多的题材,在写作中释放思乡之情—我把湘西认作故乡了。填表时,“籍贯”一栏都是填长沙,但故乡和籍贯不是一回事吧?“故乡”这个词汇是属于情感范畴的,是可以任由你的内心指认的。

最初是写短篇,几个短篇一出来,有人觉得我是在模仿沈从文,我觉得很奇怪,那时我好像只读过他的《边城》,再说,我和他的语言风格也不像呀。后来是我自己悟出来了。我发现,在写别的题材时,边写边在心里默念用的是普通话;而写湘西题材时,在心里默念用的是吉首话。我这一类的作品总让人想到沈从文,不是说我写得有多好,只因为有一种相同的湘西气韵在那里。毕竟,他走过的青石板路我也走过,他喝过的沱江水我也喝过。

《你是我的妹》出版后,朱自强教授写了一篇很精彩的书评,给了我很大的鼓励。那是我第一次写一个比较长的东西,他的评析让我认清了写作过程中一些懵懂而随意的行为,让我明白了成长小说这样写就是对的,那样写就不对。对于《腰门》,他只点评了一句,却是一句很“重”的点评。我把这一句话看成是对我的鼓励,鼓励我努力地去靠近大师的著作。

周益民:我想,人们现在谈论您的作品时仍提及沈从文先生,其实是隐含着某种期待。查看您的经历,知道您曾是少年体校的学生,那段生活给您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我不仅仅指写作的题材。

彭学军:十一岁那年,凤凰县业余体校的教练出差路过我家,见我长手长脚、瘦瘦弱弱的,就让我跟他走。“就算出不了成绩,也能把体质练好了”,他这样说服我父母。父母同意了。父母同意我去体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自己就是超级体育爱好者。读大学时,他们都是篮球队的主力,母亲还是她就读的中学十项全能纪录的保持者。所以,把对体育的热爱辐射到女儿身上也是很正常的事。

在凤凰县业余体校练了一年多,后来又去了自治州体校,在体校一共待了四年多。在州体校时,我们田径队和体操队住在一个大寝室里。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住在我对面的靠墙的上铺晚上总是垂着帐子,里面常有细碎的翻动纸张的声音,我猜她是躲在里面看一本什么小说。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寝室外,红着脸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叠稿子。她告诉我,这是她写的小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每天晚上垂着帐子居然是在偷偷地写小说!写小说,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它绝不是我们这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可以做的。她是体操队的,平时我们并不是很亲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看。我问她是不是想出书,她说不是,只是写给自己看的。

这是我接触到的最早的关于写作的信息了。她告诉我,谁都可以学习写作,写作可以不是为了发表或出书,而是给自己看。

周益民:不少人都很惊讶,一贯写作少女题材的你,突然写出了“男孩不哭”组合,而且同样得心应手。能谈谈您对“男孩”的写作思考吗?

彭学军:写男孩,或者说以男孩的口吻叙事,在之前的创作中也有,不过都是一些短篇小说,最近的长篇创作有比较大的转向,就是更多地关注男孩。也没有特别具体的理由,就是突然觉得男孩有更大的可塑性,或者说,男孩身上有更大的发生各种故事的可能性,它能拓展我的创作视野。比方说,这个组合的三本书,特别是《森林里的小火车》,你很难想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女孩身上。再就是,我暂时还看不到继续写女孩可以有所超越的可能性,是指超越我以前的作品,没有进步的重复的写作会让我毫无热情。我要努力做一个有出息的作家。

周益民:读长篇小说《森林里的小火车》,我奇怪,那些铁路方面的知识您是怎么知道的?读完短篇小说《宝贝》,我也惊讶于行文中不经意间闪现的收藏知识。您是怎么了解这些的?

彭学军:我妹夫喜欢收藏一些东西,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和疑似古董(在我看来,疑似古董占多数,只是不好打击他)的东西。每次去他家蹭饭,我都要把他新近收的东西扫描一番,见到入眼的就向他请教这东西的来历和价值,他就献宝似的一一介绍,告诉我哪里淘来的,大约是什么年代的,里面有什么信息量。听多了,也就记住了一些。事实上,《宝贝》这篇小说的灵感就是从他那里来的。

写《森林里的小火车》时,我找到了当年开蒸汽机小火车的司机,采访过几次。他连比带划,借用“儿童简笔画”和小石子、树枝什么的,告诉我“人字线”是怎么回事,不扳道会怎么样?最难弄懂的还是开火车。驾驶室有哪些仪器和部件,它们的作用是什么?开火车的具体步骤是什么?因为没有实物,他比划了半天,我还是云里雾里。后来,我查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一份杂志,叫《科学画报》,里面有一篇文章《怎么开火车龙头》,配了图片,介绍得很詳细,才大致弄清楚。

所以,这些知识基本都属于现学现卖。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确,在写作的时候,常会需要用到各方面的知识,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读书太少。

周益民:您的写作受过前辈作家的影响吗?

彭学军:读中学的时候,我家的隔壁住着语文老师一家,她家的大女儿和我是同学。语文老师比较重视阅读,给女儿订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之类的杂志。我父母虽也是老师,但他们是教理科的。正因为他们是教理科的,所以我从体校出来以后也让我学理科。在他们看来,这些书对理科生来说都是闲书。但我偏偏就喜欢看这样的“闲书”,每每到了新的杂志都会借来读,读到非常喜欢的就兴奋得要命,会一气读上好几篇,特别是程玮还有黄蓓佳、陈丹燕、秦文君等这几位女作家的作品—这大约就是我最早的儿童文学启蒙吧。不过,那个时候,我正被数理化折磨得昏天黑地,不曾有半点当作家的念想。

后来学习写作,一起步就奔着程玮们的路数去了—不动声色地讲一个让人内心大恸的故事,有内涵,有哲理,有情怀,让人回味无穷,却又是从容、恬淡和清澈的,静水深流,举重若轻—这些都是我渴望达到的境界。我很庆幸,当我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无意中接受到了这样一种非常纯正的文学的晕染。

周益民:作为文学编辑,什么样的来稿会一下打动您?

彭学军:语言好的稿件会一下子抓住我,它决定我有没有兴趣往下看。我不能容忍平庸和粗糙的文字。但是,说实话,像我期望的那样,语言灵动、有美感、有韵味的稿件少之又少,特别是刚起来的一些年轻作家,急匆匆地写长篇、写系列,没有时间和耐心去磨砺语言,仅仅只满足于快速地讲一个意思不大的故事—我读了太多的这一类的稿件。

周益民:对孩子们的写作,您有什么建议?

彭学军:“作文是孩子正式向外界表达自我的最初的尝试”。既然是表达自我,那么,内容可以不那么精彩,语言可以不那么优美,可表达的情感一定要是真实的,无动于衷时千万不要说“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真正从帮助别人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快乐,发自内心地热爱祖国,当然可以写,但如果没有这样的体验和情感,却硬要写,就显得虚假了。有一个孩子寄了一篇自认为写得比较好的作文给我,是看一部革命战争题材电影的观后感,有不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加倍珍惜,努力学习……”之类的似曾相识的句子。说似曾相识,是因为我当年写作文的时候就没少“抛头颅、洒热血”。几十年过去了,看见今天还有孩子“抛头颅”,真是让人无语。

周益民:最后,请给孩子们推荐一本书。

彭学军:我推荐《丽芙卡的信》。这是一个述写苦难的故事,书中那个叫丽芙卡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经历的苦难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也是我们不可能经历的,而且故事发生在1919年的俄国,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离我们非常遥远。那么,读这本书的意义何在呢?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补钙,但它强化的不是我们的骨骼,而是我们的心智。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生活安稳,波澜不惊,可人的一生,谁都无法预料自己会遇到什么,也许有一天,丽芙卡会成为我们走出困境的榜样。有的时候,我们需要从一本书中获得力量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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