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至情”与“情情”
——杜丽娘、林黛玉的情感世界

2017-03-29唐璐璐

关键词:宝黛杜丽娘汤显祖

唐璐璐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生院,重庆 沙坪坝400044)

“至情”与“情情”
——杜丽娘、林黛玉的情感世界

唐璐璐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生院,重庆 沙坪坝400044)

《牡丹亭》和《红楼梦》可谓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璀璨双珠,都是以“情”为核心的伟大著作。杜丽娘和林黛玉分别是作品中典型的至情女性代表,她们蔑视专制的淫威和礼教的桎梏,共同以情为生命的救难方舟,倾其一生诠释着真情:前者历经生死奇幻,突破情路上的重重障碍,一路高唱着人性的欢歌;后者则任霜剑相逼不改初心,为心为情倾尽血泪至死不渝,至终悲吟着诗人的葬歌。将从情之天下、情之历程和情之归宿三方面来探讨杜丽娘和林黛玉的情感世界,对比在中国封建宗法制度和婚姻制度压迫下同样至情女子散发的不同魅力,并探讨各自的作者在其身上赋予的情之内涵。

“至情”;“情情”;杜丽娘;林黛玉;情感世界

《牡丹亭》的横空出世,“一时家喻户晓,几令《西厢》减价”[1]。它是汤显祖以“情”为核心创作的“至情”之曲。何谓“至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2]1153。“至情”乃是人类发自天然本性的真情至性,具有不可抑制性和不可抗拒性,更具有超越性。表现在杜丽娘的身上,不仅仅是“欲情”,更是一种生命力,也正是这超越时空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使她的爱情可以冲破现实的重重阻力,最终把握人生的幸福。

《红楼梦》亦是以“情”为核心的巨著。曹雪芹在卷首便指出本书“大旨谈情”。脂砚斋认为“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周汝昌提出:“《红楼》文化有三纲:一曰玉,二曰红,三曰情。”[3]原著的卷尾本来也列有一张《情榜》的。“情”有广义和狭义、形上和形下之分。本文专来谈一谈“爱情”。无疑,全书宝黛爱情是主角,《情榜》之上,宝黛分居一、二位。宝玉谓之“情不情”,黛玉谓之“情情”,前一个“情”字为意动用法,即“对什么有所关怀”,后一个“情”字,即“真情”,不是欲情,也不是如《三国》《水浒》的忠义之情,而是生命深处的同情。宝黛之间的爱也不同于世俗的男女之爱,而是滤掉欲的纯洁、性灵的知己之爱。

杜丽娘和林黛玉分别是其中典型的至情女性代表,其共同点就是情的专注与决绝。不同的是,前者是做人,后者是作诗,一个高奏着人性的欢歌,一个悲吟着诗人的篇章。尽管她们的情路历程不同,归宿迥异,但却展现了在中国封建宗法制度和婚姻制度压迫下同样至情女子的不同魅力。文本将从情之天下、情路历程和情之归宿这三方面来比较杜丽娘和林黛玉的情感世界,并主张丽娘之情乃欢畅的喜情,丽娘之人生乃是赢家的人生,黛玉之情是凄美的诗情,黛玉之人生乃是无怨无悔的人生。

一、情之天下——“造境”与“写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文艺作品“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4]。关于“造境”与“写境”的内涵,历来众说纷纭。较为通行的观点简言之就是:“造境”乃虚构(理想)之境,“写境”是写实之境。然而,一部文学作品,往往兼具“造境”与“写境”且并非独立地存在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牡丹亭》和《红楼梦》即是如此,理想的有情之天下与肮脏的现实世界相互纠缠,有情人的命运也随之飘摇。

(一)造境

汤显祖曾说:“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今天下大致灭才情而尊吏法。”[2]1113认为自己是身处一个“有法之天下”。《牡丹亭》产生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理学禁锢极为森严的时代,封建礼教对年轻一代的压迫尤为强烈,“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总是限制对“情”的追求而要求对“理”的绝对服从。汤显祖本人则高度地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既然现实中缺少情,那他便要自己造一个“有情天”,成一个“有情人”,非但“有情”,还须“至情”。《牡丹亭》便是他倾其心血创造的“至情”之作,“姹紫嫣红”的杜府后花园,便成为“至情人”杜丽娘情感驰骋的有情天地。青春觉醒的杜丽娘游园梦梅,压抑已久的情感决堤而出,获得极大的满足,却难堪梦醒后现实的凄清。走不出现实宗法伦理的重重包裹,又回不去梦前的平衡状态,只得病了而后死了。但这不是妥协,不是逃避,而是告别过去的新生。身死而情不灭,魂归阴间的杜丽娘,以情感鬼,与鬼神据理力争,终得鬼神护法,得梅复生。复生后的她极尽智慧,运筹帷幄,终得夫贵妻荣。在她的身上散发着女性追求个性解放的光芒。

受汤显祖的影响,曹雪芹同样也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他也要“为情造天下”,那便是他苦心经营的有情天地——大观园。大观园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理想的世界,也就是“太虚幻境”。余英时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对比鲜明的世界,乌托邦世界和现实世界,落实到《红楼梦》中,便是大观园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5]大观园这个虚构的世界乃是“清静女儿之地”,是宝玉和众女儿的乐园,也是保护她们免受外部世界摧残的屏障。大观园的女儿们在里面赏春戏夏吟秋踏雪,抚琴下棋观书作画,结社作诗,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谱写着情的赞歌。众女儿之中,宝黛之情自是别具一格。初进大观园,两人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后又度过了一段“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的岁月,耳鬓厮磨,未免日久生情,又经《西厢》《牡丹》的启发,千般试探万般证心,两个人的恋爱关系也渐明朗起来,身边的人,上至老祖宗、凤姐,下至丫头婆子,都默认他们是一对。

(二)写境

理想的世界其实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不但不能脱离关系,这两个世界还必须是永远密切地纠缠在一起的,最终的结局不是理想的破灭就是对现实的妥协折中。在《牡丹亭》和《红楼梦》中,理想的“有情之天下”总是与现实的“有法之天下”紧密相连,并受到现实世界的不断打击与摧残。

《牡丹亭》中,杜丽娘一出场就处于窒息的封建贵族家庭的教育环境中,不久便游园梦梅一病而死,即便是复生后终成眷属也不得不为现实洪流所追赶着,为生计为“正名”而奔波,甚至还惹出生父“拷打”、圣上裁断的波折。而《红楼梦》中大观园这个“有情天”,创造之基便是那肮脏的东府会芳园和那好色之极的贾赦住的旧园,“欲洁何曾洁”,是妙玉更是整个大观园的命运。黛玉悲吟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仅是她个人的遭遇,也更是大观园所有儿女的遭遇。大观园这个原为呵护众女儿的理想净土,很快便在现实的打压下呈现出秋风肃杀、百卉凋零的景象。“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便是理想被现实毁灭的写照。宝黛的“木石姻缘”也在现实的冲击中风雨飘摇,这一对蔑视功名不走仕途经济,只求证心只图恋爱不谋婚姻自主的叛逆者,走出了才子佳人淫邀艳约的爱恋窠臼,却脱不掉对封建主义势力的依赖,更逃不过封建礼教的刻刀和封建婚姻制度的规尺,自然也难逃被毁灭的命运。

按照《牡丹亭》里“情”与“理”的矛盾冲突,它的结局最后也应该和《红楼梦》一样归于悲剧。然而,我们却看到杜丽娘死死生生,执着而又睿智地一步步把握住自己的幸福,显然,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不同于曹雪芹的冷静客观的现实主义精神,无可奈何又不得不亲手解构了自己的梦,汤显祖的审美理想则更多的是浪漫主义,因此,他赋予“情”以巨大的力量,使其可以冲破现实的重重阻力,最终取得胜利。

二、情之历程——“结构”与“解构”

从无对象的欲,到有对象的情(包含欲),杜丽娘为爱而死为爱复生为爱努力活,一点点结构,一步步茁壮成长。反反复复,小心翼翼,黛玉的爱情艰难地发芽开花却又无可奈何地被解构毁灭了。

(一)杜丽娘:从无到有步步“结”

杜丽娘,年已二八,却深居闺阁。母要她“课女红”,父要她“晓诗书”,还精心为其聘请一腐儒老师,唯独对女儿春心暗藏的心事浑然不知。而她本身“老成尊重,实守家声”的个性,使得她只能自我压抑情感,青春生活暗淡无比。春日游园,唤醒了她强烈的生命意识,激发了她对爱情的渴求。园中一梦,杜丽娘和柳梦梅不期而遇,压抑已久的情感欲望释放得淋漓尽致。却因不堪梦醒后孤寂失落凄凉现实,一病不起,于风雨萧条的中秋夜里离开人世。

杜丽娘的死去,是现实的压迫所致,却并不意味着她的投降。死后的她彻底摆脱了现实的束缚,脱去了作为人所伪装的层层面具,更加大胆热烈地释放着自己,追求着爱情。在冥王面前据理力争,其情感天动地,花神相助鬼神相护,魂游一路寻找到梦中爱人柳梦梅,竟自荐枕席,数度幽欢,人鬼情缘再续梦中情缘。爱可以让人死,便可以让人生。杜丽娘初梦梅而死,终得梅复生。既复生,则为人,既为人,便不得不考虑礼的问题。“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便是她再生后的人生信条。生前十六年的贵族小姐教养使得她自觉地戴起了人的面具,她变得愈发“老成稳重”了。

首先,在婚姻的问题上,当柳生请求成婚,她初以精神不济相拒,又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则为妻奔则妾”相阻,称“奴家依然还是女身”,一句话,就是要他“明媒正娶”。其次,在物质生活上,杜丽娘也是运筹帷幄。“七件事儿夫家靠谁?”便是她所要考虑的事。刚完婚便催夫进京赶考。最后,在个人权益的问题上,杜丽娘远超于同时代的女子。虽同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为妻纲”的伦理教育,杜丽娘却并非一味顺从封建婚姻制度,而是对自己应有的权益据理力争。复生后的成婚自是权宜之计,她从未忘记“明媒正娶”的婚姻目标,尤其在柳郎考取状元后,无名的她更是“正名”心切。淮阳急难,杜丽娘便趁机支使夫君赴淮阳探消息认高唐,要成为名正言顺的相国女儿、状元夫人。面对父亲刁难亦能勇敢地表决自己“宁不作杜家女,也要做柳郎妻”,最终成功地赢得“夫贵妻荣”的幸福。

(二)林黛玉:唯情唯心终被“解”

自黛玉入贾府以来,宝黛二人便是亲密无间,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两人不拘形迹吵吵闹闹的恋爱,其实也早已为众人所察觉。丫头婆子们私底下都默认宝黛为一对儿,凤姐也不时打趣二人。贾母态度不明确,但也没太把“金玉之说”当回事。可以说,一开始宝黛的爱情还是赢得了相当的舆论和势力支持的。

但就在所有人连同他们自己也以为有情人会终成眷属时,“金玉良缘”和“雌雄金麒麟相配说”风波,使这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争吵砸玉寻死觅活,直至惊动了贾母、王夫人等高层的高度关注。宝玉是贾府的命根子,宝黛近似公开的恋情,不能不引起王夫人的警惕。且黛玉为人孤高自诩,性情古怪,从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正路,还常常惹得宝玉发疯犯傻,动不动就要砸玉寻死出家,况黛玉体弱多病恐不能持久,如何能担起宝二奶奶的重任?查抄大观园,表面为清理园子,实际就是冲着黛玉而去。而宝黛二人竟浑然不知危机的到来,依旧沉浸在爱情的狭小天地。的确,黛玉经过旁敲侧击,反复试探求证后,终于换来了宝玉的一句“你放心”,也结束了对宝玉的折磨,天真地以为宝二奶奶的位置必定是自己的了。可是偏偏这一切又都葬送在他们自己的手上了。

这一边,黛玉心中根深蒂固的贵族小姐教养,使得她竟开始外避“嫌疑”,内拒“暧昧”[6],处处小心守礼起来。在人多的场合,故意避开宝玉,“远着还恐不及”,表明自己的无“想头”,面对宝玉时,也严禁他造次,竟“像是亲兄妹了”,宝玉倒还要更进一步“证心”,也不敢造次,至终也没能明说出口。殊不知,她此时的身子已是行将就木了。而她这般折磨宝玉,也让她在贾府唯一的庇护伞贾母觉得“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就连宝玉也犯起痴傻,不中用了。另一边,宝玉宗族观念根深蒂固,一贯遵循与顺从亲长的嘱咐,便有不服亦不敢违抗,逼得紧了也只有顺服。他爱黛玉,却只知证心,从不谋婚,从不向长辈提出。感情不顺时,只知嚷着出家,要么就是发傻犯痴,没有丝毫的力量;黛玉爱宝玉,也想嫁给她,好容易确定了爱情,却外避嫌疑,内拒暧昧。既然严守以礼,却不知晓之以礼,向宝玉指出“告知父母而求之”的正路。就这样,宝黛千辛万苦,互相折磨,以血泪换来的爱情幸福,就葬送在了他们自己的手中,一个在绝望中泪尽而亡,遗恨死去,一个娶了他人,由伤心不已直到最后竟想不起来曾经深爱的那个人。

人生的金字塔有三个支点:一是生理平衡,二是心理平衡,三是自我与环境的平衡。任何一个失衡,都有可能使人生瘫痪。杜黛二人,在情感上都经历了自我的生理、心理和与环境的平衡与失衡的波动,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杜丽娘似乎更胜一筹,不是黛玉爱得不够深,做得不够多,只是她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恋爱。诚如王昆仑所言“没有恋爱,就没有林黛玉的存在”,“她似乎不知道在爱情以外,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生活内容”[7]。周汝昌也说其“太把儿女私情放在心尖上,别的一概未见她有所关切,有所救助,有所同情,有所贡献”[8]。黛玉视情为命,视命如草,盲目地唯情和执着,没有过去,不问未来,谈不上历史责任感,更谈不上崇高的力量。而是“沉酣于自己营造的诗一般的意境,任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9]。这既不符合宝二奶奶这个身份也不可能担当起身为宝二奶奶就必定要承担的家族重任,便只能无奈地看着那些能决定她命运的人的眼光一天天从她身上淡去,唯情的金字塔,彻底瓦解倒塌。

黑格尔说:“一个真正的人物必须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10]就在林黛玉诗一般地生活的时候,杜丽娘则清醒地计划着自己的人生。她积极适应社会法则,做自己思想和行动的主人,尤其是复生后,在婚姻和婚后生活的问题上,她处处谋划,缓急有度,彰显着理性和睿智,最终,爱情、婚姻和婚姻生活的经济基础、亲情等等纷至沓来,共同构筑起她幸福的人生。

三、情之归宿——“入俗”与“升华”

《牡丹亭》是汤显祖所创造的一场惊心动魄的“至情”美梦,《红楼梦》则是曹雪芹倾尽毕生心血构筑的一场“苦情”大梦。两场大梦中分别上演着柳杜、宝黛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梦醒之后该走向何方?

(一)杜丽娘: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杜柳先有梦中相欢,后有幽冥之会,虽则欢畅,终究只是虚幻,虽则情深,却是“虚情”。复生之时,便是梦醒之时,情的对头那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理——封建纲常势力及其与生俱来的伦理意识,重新包裹了她。面对强大的现实力量,是妥协还是对抗?显然,后一个选择只能是死路一条。那么就甘心地屈服妥协吗?当然不是,杜丽娘的“至情”,不仅仅是欲,更是一种力量,它可以超越生死,自然不会屈服,更不会任其毁灭,它不再受制于理,反要让理为其所用。

复生后的杜丽娘,牢牢地掌握了生命的主动权,是自己思想和行动的完全主人。“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便是她聪明的抉择。她深谙“聘则为妻奔为妾”,要柳郎“明媒正娶”做正妻;既嫁为妻,她忧“夫家七件事儿靠谁”,、劝夫君赴科考,求功名;夫既高中,她口念双亲,心忧地位,明认高唐,实为“正名”,又得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赐婚。她完成了同时代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择偶、进退自主、夫贵妻荣的婚姻美梦。

很多研究者在论及《牡丹亭》时,往往点到杜丽娘复生即止,认为复生后的杜丽娘又落入了“夫贵妻荣,八字安排”的窠臼[11],是一种“无奈”和“悲哀”[12],甚至说是作者创作的失误或者败笔。然而,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分明说过:“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2]1153可见,杜丽娘的复生是必然的,是整体创作重要的一部分,问题只是复生后的走向。一个是活着的“死人”,一个是穷书生,联系他们的就只有爱,就像出走的娜拉,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但娜拉走后又怎样?诚如鲁迅所说“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此,要避免这样悲剧的结果,“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13]。同样的,杜丽娘如果不求“明媒正娶”捍卫妻位,不求“夫贵”巩固经济,不认高唐“正其名”强其势,反而一味地与柳郎沉湎于情爱,不问过去,不求未来,最终的结果也不是堕落就是毁灭。因此,复生后的杜丽娘诚然是归入了尘俗,但不是妥协,不是屈服,而是智慧地融合,大胆地超越,赢得和美的胜利。

(二)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

汤显祖赋予杜丽娘的情以极大的力量,使其不仅可以超越生死,还机智地夺过了封建理教的船桨,划向幸福的彼岸。宝黛的情又该赋以怎样的结局?理想的净土大观园随着贾府的衰败就要被颠覆了,“情”再也没有容身之处了,是让它随倾翻的大厦一起灰飞烟灭?是让它攀上封建理教的破船,做着《牡丹亭》式的美梦?还是皈依佛道,遁入空门?[11]曹雪芹似乎都不愿意这样。也不愿像汤显祖那样将“情”与“理”做某些方面的融合,转求功名济世。而是任情地发挥诗人的气质,持守这情的纯洁。

“传统文化把生儿育女、承前启后的责任规定为女性生活的意义和价值,黛玉却义无反顾地把生命献给爱情。”[14]宝黛爱情在耳鬓厮磨相知相识中萌生,在大观园这片净土中升温,互尊互重,互为知己,爱得深沉,也爱得无比纯洁,不掺杂任何世俗的杂质。如果说,宝玉在最开始还怀有欲情,还有些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但后来便在黛玉的引导下赢得精神的高飞,黛玉从不许宝玉造次,也不允许世俗之情污染他们纯洁的爱情。马斯洛认为“爱情是对他人个性的接受,是对他人的尊重”[15],黛玉的爱情观就具有这种现代性,她对宝玉充满理解同情,从不劝宝玉从事仕途经济,以其独特的思想和灵性赢得宝玉的钟情。尽管此心此情在这浊世无立足之地,黛玉也不愿改变自己随从浊流,即便现实给予爱情以绝望,她也要掌握最后的自由——生与死的抉择。

萨特说过,在一切都不可能时,人还可以选择自杀。一切都可能被外在因素决定,但生命总是自己的。虽然我们无缘看到曹雪芹亲创的宝黛爱情结局,但作者已经预示我们黛玉之死的必然。“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诗人林黛玉无限遗恨无比决绝地焚诗断稿、撒手人寰。诚然,宝黛真爱的毁灭,黛玉生命的逝去,让千万读者扼腕叹息,万般不甘,然而黛玉的死其实又是幸运的,否则,以林妹妹的纯洁傲骨,怎堪那大厦倾倒时树倒猢狲散的震颤?任风刀霜剑严相逼,不改初心,黛玉以诗人般的姿态陨落,岂不强于活下来被揉搓弯曲成“死珠”“鱼眼睛”?所以说,黛玉之死,是葬歌,更是升华之乐。

四、结语

《牡丹亭》与《红楼梦》,汤显祖与曹雪芹,其所处的时代不同,在杜黛身上所寄托的情志也不同,表现在其身上的魅力也不尽相同。汤显祖身在明末,程朱理学的观念禁锢森严,“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假道学理念统治一切。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人”被消解了,妇女更是被消解了,被消解在“三纲五常”的价值体系中。人都没有了,更何况“情”?

汤显祖偏要为情代言,他所歌颂的情,不是从外界的道理闻见、礼义廉耻中得来,而是自然而然的,是人的天然本性,从“最初一念之本心”出发。于是在他笔下主导了杜丽娘的一场“慕色之恋”,借杜丽娘之情,批判假道学,提倡真情实感,呼吁情欲的解放,真情的解放。杜丽娘游园赏春,极大地激发其压抑的本性,先在梦中与柳生上演了暴风骤雨般的激情之恋,后以鬼魂之身与柳生幽欢,丝毫不掩真情,不拘礼义廉耻,青春少女的情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牡丹亭》一出,不仅引起其同时代女性的共鸣,更在此后数百年获得一代又一代女性的共鸣。

而《红楼梦》的立旨,更是大大超越《牡丹亭》的“至情”,不仅仅是对情,更是对生命,对人的巨大关怀。刘再复说:“《红楼梦》的立旨,既超越政治,又超越权利操纵的大历史,而立足于个体生命,立旨于呼唤生命尊严。”[16]《红楼梦》书写了宝玉和众真情儿女的悲情命运,既是对真情的同情,注重的是情的质,质本洁来还洁去,又是生命最深处的同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生命深处的相惜相证,是情对人的救赎。而众人之中,宝黛活得最真最有生命尊严,他们喜欢一些人,疏远一些人,甚至厌恶一些人,喜欢一些事,远离一些事,也厌恶一些事,完全是天性使然,也是这两个人爱的最真、爱得最纯也爱的最痛,倾注了作者最多的爱和最深的同情。

[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643.

[2]汤显祖.汤显祖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

[3]周汝昌.红楼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8.

[4]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4.

[5]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36.

[6]朱永祥.宝黛爱情婚姻悲剧——自我失落与创作失误的双重结果[J].明清小说研究,1995(2):147-161.

[7]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208.

[8]周汝昌.红楼夺目红[M].周伦玲,整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83.

[9]尹携携.论林黛玉唯情主义性格悲剧[J].湖湘论坛,2006(2):62-64.

[10]黑格尔.美学:第 2 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08.

[11]过常宝,郭英德.情的探险——从汤显祖到曹雪芹[J].红楼梦学刊,1997(1):102-118.

[12]郑尚宪,高延萍.生生死死,真真幻幻——杜丽娘情感世界寻绎[J].艺术百家,2003(3):17-20.

[13]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9.

[14]单世联.情之所钟正在此辈——从杜丽娘到林黛玉[J].广东社会科学,1990(4):112-117.

[15]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M].许金声,刘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29.

[16]刘再复,刘剑梅.共悟红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48.

“Absolute Passion” and “Deep Emotion”——Du Liniang’s and Lin Daiyu’s World of Love

TANG Lulu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Chongqing University,Shapingba Chongqing 400044,China)

“The Peony Pavilion” and “Dream of Red Mansions” are the two precious treasures in the classical literary history of China,in which “love” is the core of the two magnificent works.Du Liniang and Lin Daiyu respectively are the typical female representations of absolute passion,who despise the authoritarian despotic power and ethics shackles.They chose love as their life’s the rescue ark and interpreted the true love with their lives.Du Liniang suffered the death and fantasy,and broke through the obstacles on the way of love,singing the song of humanity all the way.Lin Daiyu never changed her early heart though surrounded by the frost or sword,and sang the poet's funeral song sadly to the end of her life.The world of love of Du Liniang and Lin Daiyu was analyzed from the aspects of emotion of world,journey of love and destination of love.Meanwhile,the different charm distributed from the two women was compared under the same pressure of the feudal patriarchal system and the institution of marriage.Finally,the connotation of the love given by the authors was discussed in the paper.

“absolute passion”;“deep emotion;Du Liniang;Lin Daiyu;world of love

I207

A

1673-8004(2017)06-0054-06

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17.06.009

2017-08-01

唐璐璐(1992—),女,湖北枣阳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罗清恋

猜你喜欢

宝黛杜丽娘汤显祖
《牡丹亭》梦境对杜丽娘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解读
阅读《红楼梦》“宝黛参禅”的感悟
《红楼梦》说唱的典故使用与宝黛爱情的民间接受*——基于弹词开篇、木鱼书、子弟书的研究视角
对近年来汤显祖佚作搜集整理的总结与思考
汤显祖墓园发掘的纷扰
汤显祖家族墓初考
从信息修辞学看宝黛爱情悲剧的原因
异域风光恰如故,一销魂处一篇诗
汤显祖与明代理学家交游考略
尤三姐柳湘莲的关系在宝黛爱情中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