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中之龙”到“卑鄙小人”——《天龙八部》中慕容复形象分析

郎文孝，赵智岗

(河北体育学院 社会科学教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41)

金庸先生是武侠小说创作的大手笔，这一点得到了国内外诸多大家的首肯，严家炎、倪匡、冯其庸、温瑞安等人都对他的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严家炎先生认为，金庸小说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冯其庸先生在《〈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序》中说：“金庸是当代第一流大小说家，他的出现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奇峰突起；他的作品，将永远是我们民族的一份精神财富。”[1](P2)冯先生又说：“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是非常具有独创性的，我敢说，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金庸先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1](P1)

《天龙八部》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中的一部扛鼎之作，在130多万字的宏篇巨著中，金庸先生创造出了诸多令读者喜欢且难忘的人物形象：侠肝义胆、光明磊落的乔峰(小说自第二十一回起恢复本姓为萧峰)，呆气十足、至情至性的段誉，一心向佛、毫无心机的虚竹等着实让人沉醉。即使是坏人如“天下四大恶人”、丁春秋、康敏等也是形象鲜明、入木三分，甚至连小人物如阿碧、大理“四大护卫”等也是写得绘声绘色、形神兼备。在《天龙八部》中还有一个人物更是作者着意刻画、深含意蕴的，那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复。虽然萧峰和慕容复都是悲剧性的人物，但金庸先生在两人的悲剧处理方面却是大相径庭：萧峰之悲是英雄之悲，让人扼腕、让人惋惜、让人心痛，当前学界诸多学者对萧峰的悲剧性及其成因进行了多层次的研究，这里不再赘述；慕容复之悲是小人之悲，让人可怜、让人同情、让人悲愤，因为在众多的读者心目中，最后的慕容复是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且绝情的“小人”。

一、迷失于“假我”与“真我”的慕容复

(一)假面登场

金庸先生是一位造势高手，安排慕容复出场的伏线可以放得很长，且结构安排得相当缜密。“北乔峰”是一个令人心折的英雄好汉，早已登场，只有“南慕容”还迟迟不曾露面，直到小说的第九回，“姑苏慕容”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伏牛派过百岁死了，过彦之来大理请师叔崔百泉时说：“小侄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2](P302)然后少林寺慧真、慧观禀报，玄悲大师圆寂了，“五叶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2](P306)再到黄眉僧介绍自己年轻时受到一个十四五岁的慕容家人物(实是慕容博)所伤，可以说名满天下、威震江湖的“姑苏慕容”的形象早已在读者的头脑中扎下了根。等到段誉在燕子坞见到慕容公子手下的三庄主包不同的身手时，当他看到慕容公子的使女阿朱阿碧心中所思所感所想均是“公子”时，当他知道自己所倾心的王语嫣心中只有“表哥”时，“姑苏慕容复”已是充斥了所有人的头脑，不必思之念之，亦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脑海中。然而，正是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人物，作者安排他的第一次露面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金庸先生给他带了副面具、且配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身份——西夏武士李延宗，不过，李延宗是党项族，慕容家是鲜卑族，这一点倒是相配的。慕容复以李延宗的假面出现，欺负一名呆书生，在危急中还要试探一下弱女子(王语嫣)对自己的心意，实在是很不光明[3](P328)。

(二)真面谢幕

慕容复的最后一次亮相，是在全书的结尾处。在大理国境内，还是以段誉的眼光来评判：慕容复坐在一座坟头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七八个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地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2](P1809)实际上，这才是最为真实的慕容复。他一生最大的梦想便是身登大宝做大燕皇帝，恢复他慕容家族的往日辉煌。虽然从大燕国被灭到此时已700年左右的时光了，但慕容家族依然在做着这个美丽的梦，并一直为之努力，这也恰恰成了慕容博父子人生的最大悲哀。所以，最终现实中的慕容复却也只能生活在梦里了。

二、迷失“人性”的慕容复——从“人中之龙”到“卑鄙小人”

(一)玲珑棋局——“人中龙风”之慕容复

在小说的第三十一回，让人期盼已久的慕容公子终于以庐山真面目见人了，不过，这一次慕容复的露面，金庸先生下手有些重了。慕容复一出场便被鸠摩智和丁春秋两人算计了，刚刚在读者面前露面便要抹脖子自杀，多亏了段誉用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击落了他手中的长剑救了他一命，这一点给无数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力战丁春秋、西山遇鬼和上灵鹫宫等行为虽不是“侠”之行径，但也是为人谦和、武功高强，可以算得上光彩照人。所以，他的形象在王语嫣的心目中是完美的：“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地瞧着她身旁的一个青年公子。”“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起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2](P1115)在王语嫣眼中如此，在段誉眼中他是无法逾越的，在众人的眼中他也是无可挑剔的。所以，用段誉的评价、王语嫣的表现来描写慕容复，这是金庸先生的神来之笔；再加上他独战丁春秋、西山遇鬼时的表现，此时的慕容复是人中之龙。

(二)少室山上——“不义不孝”之慕容复

少室山风云际会，不仅萧峰展现了真面貌、完善了真自我，慕容复也展示了“真我”。慕容复的真性情、真本色在此显露无疑。在少室山上，为了达到收买人心、光复大燕的目的，他竟然乘萧峰等20人受上千人围困之际，不惜造谣生事，冤诬对方，把恶事往萧峰身上推，完全罔顾道义，自高身价，也太失了侠义之道；他又非常下作地要曾救过自己、多次救表妹王语嫣性命的段誉在天下群雄面前叫他一百声“亲爷爷”，此时，慕容复的小人嘴脸已逐渐显露出来，因为他讨厌段誉追求表妹，又在天下人面前揭了自己的短，我想金庸先生肯定也不喜欢他，所以，金庸先生又安排了他的第二次自杀。好在他的父亲及时出现，制止了这一惨剧的发生。不过，接下来的表现却又让人心寒了：当他得知父亲得了无名恶疾，且在少林寺老僧能够治愈的情况下，却选择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2](P1548)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吧！”[2](P1548)这时候的慕容复是一个“忍人”——不义且不孝。

(三)西夏皇宫——“绝情”之慕容复

为了实现赢得西夏国的援助以复兴大燕的目的，虽然不知西夏公主是丑是俊，他不顾表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义无反顾地踏上西去求婚的征途；在西夏，慕容复使用下作手段将段誉(此时段誉是一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推下了枯井，又忍心看着深爱自己的表妹绝望地跳下了深井而不加阻拦。在慕容复的心中，兴复大燕、身登大宝至上，所以，他可以看着表妹跳下去而不施以援手。这时的慕容复已经由“人中之龙”变成了一个心如铁石、甚至有些卑鄙的忍人。他可以不爱王语嫣，却不可以不救表妹，因为普通人至少还有亲情在。与他相比，萧峰为了救助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阿朱做到了常人难以做到的事，这种英雄气概与侠义行为，慕容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不敢为的。

(四)大理路上——“不忠不仁”之慕容复

为了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慕容复在去大理的途中抓住段誉之后，竟然拜了“天下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为义父；为了实现目标，他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连杀四人，其中有他的至亲舅妈；为了不让段延庆怀疑自己，他又杀死了心直口快、忠心耿耿且一生都以助他兴复大燕为己任、视自己为亲兄弟的包不同，虽说包不同在书中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是，他起码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明辨是非的人。至此，慕容复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已显露无疑了。尤其是“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贰，绝无异心”[2](P1724)，此话一出，慕容复的小人面貌显露无疑，他彻底地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了。

三、理性与文化缺失的慕容复

慕容复有高强的武功、曾经显赫的家世、忠肝义胆的朋友，这一形象本来是可以相当出彩的，但是，在作品中，他却成了一个缺少仁义忠孝且绝情的小人，究其原因不外乎理性与文化的缺失。

(一)父亲假死造成家庭教育的缺失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在慕容复尚未成年、需要良好家教的时候，他的父亲慕容博却假死了，所以，也就缺失了父亲对他的教育；慕容复本是鲜卑后裔，自小只喜欢武功，不喜欢读书，尤其是不喜欢儒家的文化经典，致使他“文化修养”缺失了。因此，在他的意识中，没有更多的忠孝节义观，也没有更多的礼仪廉耻，所以，他成了小人。

(二)慕容家庭“王霸雄图”的困惑

从大燕国被灭到慕容复时已过去700年左右，但是，重建大燕国、恢复昔日的辉煌便成了整个慕容家族远大的理想，慕容复如是，慕容博如是，甚至慕容复的祖父、曾祖、高祖们亦如是，正因为如此才促成了慕容复的悲剧。慕容复本有着温暖殷实的家庭、温柔美丽的表妹、忠肝义胆的朋友，然而为实现“身登大燕国皇帝宝座”的伟大理想，他迷失了自我。他可以弃父亲顽疾于不顾、可以造谣诬蔑萧峰、可以拜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为义父、可以杀死至亲的舅妈和至近的包不同、可以把知心爱人推给别人等等。此时的慕容复已迷失了自我。世间人人有情，慕容复却偏偏如此例外，原因无他，只因王霸雄图之心太过，压抑、扭曲和消融了他的正常的人类情感。久而久之，就使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情的“非人”[4]。

四、结语

慕容复这个人多疑善妒、量小气窄、野心过大、心狠手辣、好权造作。他要是一旦得势，作孽更甚，绝非福祉[3](P308)。少林寺有一块铜镜，那里暗藏着武林至高的秘籍《易筋经》，开启这个铜镜的密码“一梦如是”却也正是《天龙八部》中每个人的人生写照，尤其是对于有着王图霸业之心的慕容复。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生活在“梦”中？美梦也好，噩梦也罢。虽说慕容复坐在坟头听七八个乡下小儿山呼“万岁”，我们普通人要视之“可怜”“可笑”，但在慕容复的心中，又何尝不是现实、何尝不是满足、何尝不是解脱呢？如果慕容复在他父亲于少林寺出家时，也能放弃“王霸雄图”，或可以与天人一般的表妹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快乐一生。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结局，这是我们为他设想的一种结局。不过，我们不知道在慕容复的心中，是喜欢与天人一般的表妹在一起过平淡的生活，还是更喜欢坐在坟头上倾听小儿们的“万岁”呼声？

慕容复是一个小人形象，我们可以不喜欢他。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喜欢慕容复带给我们的警示：做一个好人。

[1] 曹正文.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2] 金庸.天龙八部[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

[3] 温瑞安.金庸茶馆(陆)[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

[4] 陈墨.众生之相——金庸小说人物论[M].上海: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