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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单手掌声》看二战后东南欧移民的飞散之痛

2017-03-28施云波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索尼娅斯洛文尼亚手掌

施云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从电影《单手掌声》看二战后东南欧移民的飞散之痛

施云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电影《单手掌声》是澳大利亚作家理查德·弗拉纳根亲自操刀的作品。从失根的漂泊到生根之痛再到寻根之旅,电影将一个斯洛文尼亚移民家庭的苦难娓娓道来。同时,澳大利亚白澳政策的影响也令人深思和反省。

《单手掌声》;弗拉纳根;东南欧移民;飞散之痛

2014年布克奖得主理查德·弗拉纳根(Richard Flanagan,1961— )身兼多职。作为作家,他凭借《奥之细道》(TheNarrowRoadtotheDeepNorth,2013)荣获英联邦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作为编剧,他参与巴兹·鲁赫曼(Baz Luhrmann)的史诗大片《乱世澳洲情》(Australia)的制作,这部由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主演的电影至今仍被澳大利亚政府当作国家形象的宣传片;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他积极参加家乡塔斯马尼亚的环保抗议活动,敢于同州长叫板;作为导演,他首次亲自操刀,将自己的第二部小说《单手掌声》(TheSoundofOneHandClapping,1997)搬上银幕,获1998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这部由凯瑞·福克斯(Kerry Fox)主演的电影,在缓慢、哀伤的基调中将一个塔州斯洛文尼亚移民家庭的苦难娓娓道来。电影文艺气息浓厚,摒除了流行的商业元素,弗拉纳根亲自拍摄、剪辑,保证了电影最大程度上忠于原著。

电影讲述了这样一个创伤故事:1954年那个风雪交加之夜,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水坝的简易工棚中,斯洛文尼亚新移民梅丽塔(Melita)换上了最爱的那件红大衣,含泪吻别三岁的女儿索尼娅(Sonja),拎起装满回忆的手提箱,消失在黑暗的丛林中。母爱的缺失成为女儿成长的梦魇,父亲巴乔(Bojan)在母亲走后一蹶不振,不但疏于对女儿的照顾,还经常在酗酒后殴打女儿。二代移民索尼娅16岁离家,前往悉尼,她愈是拼命要忘记过去,童年的回忆便愈是在梦中出现。最终在阔别家乡20年后,单身母亲索尼娅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回到家乡,找寻记忆的真相,与父亲和解。这次寻根之旅也是她走出创伤,走向康复的第一步。

一、失根的漂泊

移居体验是创伤性的,移民造成文化冲突和身份的撕裂。“正如杰夫·登齐(Geoff Dench)所说,少数族裔的成员悬浮在完全融合的前景和对放逐的永恒威胁的恐惧之间的半空中,永远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是否是命运的主宰。或者是否最好放弃官方意识形态而加入那些被拒绝的人群。”[1]77二战后,斯洛文尼亚移民离开欧洲移民澳大利亚,意图忘记过去的创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这种与过去的断裂非但没有使移民们摆脱创伤,反而使他们暴露在澳主流社会对“杂种白人”赤裸裸的歧视下,成为了失根的他者。如同在电影《单手掌声》开篇的塔斯马尼亚的高地荒野,伴随着苍凉的背景音乐,出现了母亲梅丽塔的身影,风雪之夜,她如梦游般穿过塔州的小巷。店铺门口几个烤火的男人对这个异乡女人奇怪的神情投以惊讶的目光,但无人上前过问,更无人关心梅丽塔的去留。“我来自何方,去向何地?”梅丽塔失根的漂泊正是白澳政策下斯洛文尼亚移民集体命运的真实写照。

澳大利亚诗人大卫·马丁(David Martin)在诗歌《根》(Roots)中叹道:“所有的树只有一个树干,但一些有很多的根;不要用树皮去判断他们,而要用他们的果实。”[2]7马丁诗歌的背景正是白澳政策下的种族歧视。国内学界对亚裔移民在澳的处境有着相当的关注,但对二战后来自欧洲的白人难民移民在澳大利亚受到的歧视和创伤则敏感度不高,似乎通常意义上的种族歧视只发生在白人和有色人种之间。事实上,白澳政策并不仅仅是对土著、华人等有色人种的歧视,更确切地说,白澳政策是事必以英国主流文化为正宗,要求包括爱尔兰人、犹太人、东南欧白人在内的其他各民族英国化。“纯种白人”的观念植根于英语文化的深处,在美、澳等英语移民国家往往与政治结合,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这种心态反映在文学上,较为典型的例子是英国作家E·M·福斯特(E.M.Forster)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RoomwithaView),其中以正统自居的英格兰文化对意大利文化的歧视表现在方方面面,这些都是“纯种白人”在体制内对“杂种白人”的歧视。

在二战后的澳大利亚,大量东南欧下层纳粹难民涌入,他们在澳盎格鲁—撒克逊的主流社会如同《单手掌声》的电影名所展示的那样,单手击掌如同挥拳击向虚空,没有赞成,没有反对,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在澳洲社会未能激起一层涟漪,一种巨大的虚空贯穿了整部小说。早期的民族归化政策是残酷的,它如同《单手掌声》开头入籍仪式上移民官员的训话,强迫移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洗心革面,拥抱主流文化。但一个忘记了过去的人怎么可能拥有未来?移民们不管如何努力融入,始终是主流价值观眼中的“杂种白人”。20世纪多元文化主义在70年代的兴起也并未改善移民的状况,因为充满了小资产阶级审美情趣的多元文化主义在尊重差异的同时也对他人的苦难漠不关心,甚至还能从他人的苦难中发现“残酷的美”。母亲的出走在几十年后被镀上了超自然的玄幻色彩,她被宣称化作了一片雪花,随风而去。父亲在绝望中的挣扎,在信奉文化多元主义的报社编辑的眼中充满了粗犷原始的生命美感。女儿索尼娅在悉尼的钢筋水泥丛林中辗转求生,交往了一个个男友,对报社前台的工作不辞而别,这些均无人问津。在电影《单手掌声》一个个碎片化镜头中,二战后东南欧移民的飞散之痛如同斯洛文尼亚民间传说中那条沾满眼泪的床单,洗不掉,说不尽。

二、生根之痛

斯洛文尼亚移民在二战中饱受纳粹统治之苦,因此在战后,他们不惜切断母国文化之根,希望在澳大利亚这块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或者说他们将过去的创伤压抑进无意识,希望在新的文化中了无牵挂地生存。但受创主体有意识地规避创伤,创伤却潜伏于潜意识时时作痛。在意识的表层,主体进行着有着时间性和事件完整进程的日常生活,在意识的深层,未被理解的创伤如同卡鲁斯笔下的英雄塔索(Tasso)情人哭喊的鬼魂,以无时的、碎片化的、强制反复的方式时时侵扰,卡鲁斯用“被一个形象或者事件困住”[3]4-5来形容创伤的强制反复。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主体将痛苦的经验压抑进潜意识的深处,表面上归于平静,如《单手掌声》中母亲从不谈过去的经历,但这种与过去的断裂和解离非但没有使她摆脱创伤,反而加重了她创伤的发作。澳大利亚凄凉的景色与饱受战乱的欧洲并无二致,塔州与家乡类似的破败的小巷唤起了梅丽塔痛苦的回忆,引起了她创伤的泛化。塔斯马尼亚原名梵第门岛(Van Diemen′s Land),是英国19世纪用来流放重罪犯的地方,恶劣的自然条件使流犯无路可走,也使得斯洛文尼亚新移民步履维艰。在塔州,梅丽塔压抑的创伤是弗洛伊德笔下的“陌生躯体”,一旦受到刺激,异质记忆便被激活,更严重的是母亲梅丽塔远离了家乡亲人的支持系统,直接暴露在澳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下。创伤击碎了母亲的自我价值,她没有能力完成创伤碎片上的重构,她只能进一步解离,离开她的日常生活,被黑暗的创伤世界吞噬。

主体受困于过去的创伤无疑有个体的原因,但更大程度上是澳大利亚社会造成的。“白澳政策是研究澳大利亚历史的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4]x白澳政策的作用类似于福柯笔下现代社会“生的权力”,古代君主能用消灭个体肉体实现“死的权力”,现代社会看似民主,但是个体必须主动接受国家权力的规训,以便实现“生的自由”。权力的规训遍布学校、监狱、兵营、医院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澳大利亚社会在表面“自由、平等”的外表下,白澳政策的影响暗流涌动。移民们被要求向澳主流文化归化,但无论移民如何向澳主流文化靠拢,他们依然面临着白澳政策的玻璃天花板,阶层上升的空间有限。

电影《单手掌声》中反复出现一个场景,澳大利亚官员在东南欧移民的入籍仪式上高声训话,声称移民们既已来到澳大利亚这片乐土,就该将黑暗的过去抛弃,融入英语世界和文化。听训的移民面无表情,并没有来到新世界的欣喜。刚失去妻子的巴乔失声痛哭,官员们竟认为是自己的讲话感化了这个野蛮的东南欧人。为了更好地生存,索尼娅一家一直在学习英语文化。母亲多次教索尼娅像英国人那样用一套白瓷器喝下午茶。索尼娅在邻居太太家吃过英式豆子后,回去给父亲烧同样的早饭,父亲努力克服内心的抗拒,配合着女儿。索尼娅一家的融入不仅体现在生活习惯上,更体现在对英语这门外来语言的学习上。“后殖民主义认为:语言的使用往往伴随着权力的渗透。”[5]147父亲巴乔由于缺乏英语表达能力,只能从事社会底层的工作,为权力所淘汰。他的斯洛文尼亚语已抛在身后,英语却还未掌握,以至于父亲在长达数十年中连给女儿写信都困难。为了在主流文化中活下来,父亲给女儿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大英百科全书。女儿日日诵读,却无法领会其精髓。在家庭之外,最有可能缓解移民创伤的地方——学校也没能发挥其宣传的作用。学校教育是移民摆脱边缘化的最直接、最重要的手段。斯洛文尼亚的难民家庭,在移民中失去了一切,土地、房屋、亲人、尊严和对自我的认知,他们孤注一掷地希望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至少后代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难民母亲梅丽塔教牙牙学语的女儿英语,并告诉她只有学英语才有未来。学生索尼娅每日诵读教材,但始终觉得跟书中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索尼娅对学校教育彻底幻灭,缘自她的成年礼生日会。索尼娅幻想可以如本地澳洲女孩那样有个16岁的生日晚会,她精心准备,恳请父亲在那一天不要酗酒,但天色渐晚,竟无任何同学前来,因为受主流价值观影响的同学们耻于踏足这个“杂种工棚”。这彻底击碎了她融入主流社会的梦想,索尼娅从此辍学了。移民们放弃过去的一切向主流文化归化,渴望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但依然被排斥,他们的痛苦为主流社会所漠视,他们在澳的生根体验是充满创伤的。

三、寻根之旅

凯茜·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创伤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人们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闯入方式反复出现”[6]11。索尼娅的父母在二战中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创伤,巴乔曾目睹党卫军如何将人活埋,并将人的头当球踢。母亲梅丽塔的父亲被德军杀死,全家族的女性被轮奸……他们远离家园,割断与过去的联系,但此举非但没有在新土地上结出幸福之果,反而创伤以代际传递的方式投射到二代移民索尼娅身上。唯有重建与过去联结的寻根之旅,才能从根本上抚慰东南欧移民的飞散之痛。

《单手掌声》中索尼娅个人寻根之旅开始于怀孕后。索尼娅16岁离家,但此举并没有终止创伤,反而使过去的创伤记忆恶梦般反复闪现,这种闪回实际上是童年的创伤持续不断地侵扰索尼娅的体现。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怀孕后,正是与腹中的胎儿血脉相连,使她有勇气踏上了重建与过去联结的寻根之旅。她张开双臂,拥抱父亲当年建造的大坝,挖出母亲白瓷器的碎片,探寻父母在二战中的遭遇以及母亲失踪的真正原因。另一位女性长者——母亲当年的好友赫尔维(Helvi)在索尼娅的重构之旅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索尼娅数次放弃之时,都是赫尔维鼓励她走下去。赫尔维十分肯定地告诉索尼娅: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并且她非常非常爱你。她扮演了索尼娅生命中一直缺失的母亲的角色,对索尼娅讲述她父母当年的故事,将自残的索尼娅送进医院,鼓励她将孩子生下来。赫尔维的证词对索尼娅重建与母亲的联系至关重要,因为它抹去了之前英国养母男权沙文主义者浦科特,甚至父亲巴乔酒醉后对梅丽塔的指控,梅丽塔再也不是自私的荡妇,而是爱孩子的母亲。这样的母亲就再也不是带给女儿创伤的、为意识所不容的母亲,索尼娅就能与母亲建立精神上的联系,而索尼娅只有感受到母亲的爱,才能有能力爱这个世界。母亲的爱融化了索尼娅心中的坚冰,她鼓起勇气直面创伤,去质问父亲当年对自己的家暴。饱经沧桑的巴乔流下了热泪,那一刻,女儿看到了父亲的痛苦和无助,父亲在索尼娅的意识中从施暴者转化为生活的受害者,父母形象的转变使索尼娅开始理解他们,这样的父母就能被索尼娅的意识所接受,对他们的记忆由创伤的变成了叙事的,这也为她内心深处的创伤带来了康复的希望。索尼娅对父亲的原谅使她有信心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她终于下定决心把孩子生下来。当巴乔冒着大雨,给女儿送来婴儿的摇篮床时,索尼娅与父亲紧紧相拥,将出生的婴儿为两代人都提供了救赎的希望。索尼娅在悉尼漂泊的二十年都是残缺的,回家重建与过去的联结才为她提供了康复的希望。两代斯洛文尼亚移民的故事告诉我们:忘却并不能解除个人创伤,相反,它会将这种痛压进意识的最深处,如毒瘤般时时发作,只有直面过去,重建联系,才能解开心结,与过去和解,完成弗洛伊德笔下从忧郁到哀悼的转变。

电影《单手掌声》苍凉的基调中有几处暖色,这些都体现在与过去的联结上。当小索尼娅浑身起皮疹后,巴乔操起几近生疏的斯洛文尼亚语,给远在家乡的索尼娅外婆写信,请求她寄来家乡的草药。失去母亲的小索尼娅第一次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妈妈的妈妈,她躺在撒满了草药的浴缸里,也躺在了祖母的爱中。在那晚的美梦中,索尼娅回到了妈妈的出生地。第二天,她的皮疹就痊愈了。父亲对成年的女儿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做一桌斯洛文尼亚传统菜肴。由此可见,寻找与母国、与他人的联系,重建自己的“根”,对移民至关重要。《单手掌声》中移民们抱团取暖,唯有如此才能对抗“白澳政策”的暴力。

四、结语

作家弗拉纳根将电影《单手掌声》首次搬上银幕,就荣获1998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作为与小说完全不同的载体,电影对一些小说片段有删节,如党卫军杀人的画面因过于残暴就未能刻画。但电影增加了视觉和听觉的效果,如小索尼娅在母亲走后,眼神中的那份无助就十分令人揪心,悲凉的背景音乐也很好地烘托了气氛。总体上,弗拉纳根自拍自导的《单手掌声》拍出了原著的精髓,唯一令人诧异的是巴乔的扮演者克里斯托夫·卡瑞克(Kristof Kaczmarek)似乎过于书卷气,与小说对他建筑工人的身份设置不符。但思虑再三,这反而是弗拉纳根的匠心独运之处,他展现了一个原本儒雅的男人,一步步被宿主国主流文化吞噬,酗酒、暴力、妻离子散,身陷生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二战后,东南欧移民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飞散在世界各地,他们是宿主国最低价的劳动力,为主流文化所鄙视而生根艰难,但故国不在,家园难寻,何去何从?《单手掌声》中二战后东南欧移民的飞散之痛触目惊心,在宗教和政府都袖手旁观之际,只有像索尼娅那样直面创伤的根源,寻求普通人之间的爱的联结才是最终的救赎。

[1]BAUMAN Z,BAUMAN L.Culture in a liquid modern world[M].Cambridge:Polity Press,2011.

[2]HOLT R F.The strength of tradition[M].St Lucia,London,New York: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3.

[3]CARUTH C.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M].Baltimore,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4]大卫·沃克.澳大利亚与亚洲[M].张勇先,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5]施云波,朱江.布赖恩·卡斯特罗:脱域的游牧舞者[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3):145-149.

[6]CARUHT C.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 tory[M].Baltimore,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12

2016-07-18

施云波(1980— ),女,常州工学院讲师,苏州大学博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1-0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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