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风的孩子
2017-03-24葛坤宏
葛坤宏
一
我童年时的好友,大多住在五里台的一个草场上。
冀北的草場是戈壁也是草原,貌似一览无遗,其实断坡潜隐、沟壑暗藏,需要脚的真实度量。有的地方砂砾裸露,黄土漫漫,却牵扯了关于远方无边的臆想。自然,也有青青草野、稠密如毯的地方,只是草都不高,牛羊很容易显现,不需要风去蛊惑。
隔很远会有一些树,高低紧疏、站成一团。与风对话的时候,便在更远处模糊的山影里晃动。这些树性格倔强,在冬天,他们会抖落全部叶子,挺着剑一样的树枝,刺向天空。那天空高远、湛蓝,蓝得凝固,蓝得冰冷,蓝得没有任何幻想。老鸦从来不怕树枝上的刺儿,幽灵似的在树林间穿行,“嘎——嘎——”几声哀鸣,扎疼了蓝的寂寞。一首幽黑的曲子可以在草场上传得很久。
这些树睡在我的身体内。像是睡着了。其实我早已经忘记了这些树的名字。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个符号,是我刻意设计的。于混沌的记忆里,这个符号代表北方。在四十年后一个中年人的梦里,他们隐隐地升腾,宗教一般布道。并不美丽。
野草在春天转绿,在秋日黄去,周而复始。季节耐心地翻动同一本书。我坐在破败的教室里,百无聊赖。枣树在窗外蓬勃生长,麻雀在树间欢唱。我甚至听到了果实蠢蠢欲动的声音。书本不动声色,满腹心事地静默。我求知的欲望未及发芽就已死去。我未及长大就已死去。
母亲是个节俭的女人,她要求我和姐姐像爱护新衣服一样爱护书。在书还是新的,刚从五里台小学领回来的时候,她就催促着父亲给它们包上封皮。用牛皮纸包。部队弹药箱里包弹药剩下来的牛皮纸。粗厚、牢实。书包好后我得求姐姐替我写书名,“语文、算术”什么的,再在下面写名字。父亲的手在坦克里触过电,神经受了伤,字抖得像是树枝。姐的字好看,像她心里渴望的新衣服。看着我们做好这一切,母亲便会舒口气,似乎安排好一件大事。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几个字。
五里台小学离部队家属大院四五里路吧,不算远。所谓小学,就是两间泥土坯房,但已经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学生由大院的孩子和村里的组成,自然而然地分成两派。大院孩子随部队,管村里的小孩也叫做“老乡”,这个词暗藏“觉悟低、思想落后”的意思,所以孩子之间没有鱼水之情,反倒经常打架。两个女老师便穿梭在两边家长间告状,两边的小孩便不停地挨家长痛打暴揍。
其实,我在这所小学只上了一年多的学便迁回南方了。现在想起它时的镜像始于包了老牛皮纸的书,尘封得难以翻动。然后到冬季,教室里的煤炭炉子。煤在炉里烧得通红,不时“噼啪”炸裂。煤置身其间,煤成其为煤。黝黑曲折的铁皮烟囱在头顶盘旋。木门陈旧、木窗陈旧,有几扇玻璃被淘气的孩子打坏,糊了好几层报纸,报纸上满是红色的最高指示,鲜艳夺目。风在窗外嘶嚎,烟囱上就“簌簌”掉落一些沙子和炭灰下来。我置身其间。我听不懂风在说啥。
一不留神,眼睛就溜到窗外的枣树上。我像个小沙弥,热切地祈祷她的发芽、开花和结果。牛皮纸一动不动,像是母亲严厉的脸,遏制了我狂野的心。而悲剧往往是从欲望被约束开始的。后来,我一直喜欢老旧的人事。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期许。我丧失了好奇心。
大院里没有幼儿园。部队的孩子都是放养的。部队的孩子都没有根。如我这般调皮的,上学当然像是煎熬苦药的差事。每逢假日,便像释放的囚徒,身心膨胀。我不喜欢包着封皮的书,看见它我就不舒服,像有小虫子在心里爬。我还是喜欢草场上的野草,经夏葳蕤,遇冬枯败,真实得叫人直打哆嗦。
时常有一群白羊,两三只黄牛,或几匹棕黑的马,游荡于那片草场。日子悠长,舒缓。那时,大院和草场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长大对我来说,还很遥远。我活得很平静。牛也平静。牛知晓草场的全部秘密。牛不会点破秘密,牛很世故。老实人都世故,哪怕是对自己。有一天,我看到村里老乡杀牛,牛四蹄被绑,侧翻在地。牛看着靠近它的人,眼里淌出泪来。老乡和他们的小孩兴高采烈,过节般狂欢。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赶紧逃离杀戮的村庄。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血还在眼前喷发。其实血拯救不了什么。血,也改变不了贫穷。
后来的岁月,天高地远,生死契阔,但一切,似乎只是在牛眼睛里眨巴了几下。每次,我都抵不住这种眼神的抚慰,总是很轻易地就放弃捉弄它的小把戏,譬如突然用树枝抽它一记等等的恶作剧。牛不是马,并不会踢你或者顶你。牛懂得忍耐。这却常常使我焦虑,也会流下眼泪。从梦中闭着的眼睛里。
还有的时候,我躺在黄土坡上,听着“踢儿踏踢儿踏”的声音从身边飘过。不用睁眼,也知道这是村里的毛驴走来了。毛驴灰不溜秋的,有河北人的狡黠,也有河北人的木讷。车上装满高粱,垒成了垛。毛驴无法偷懒。毛驴走在泥巴路上,拖着堆满高粱的车。这是毛驴的命。我也走在那条路上,背着包着厚厚封皮的书。这是我的命。
毛驴可能还拉过其他什么,我确实不再记得。北方的农作物里我只认识高粱,还得是在它结穗的时候。红红一大片,火焰一样燃烧。但高粱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吃,甚至很难吃。我不喜欢高粱。
至于毛驴,每回相遇,我都打心底里同情。在泥巴路上,我的命和它的命就连在一起。颠簸,晃荡。我甚至会对毛驴心存感激,因为我曾偷偷搭过它拉的车。当然要趁着板车装满农作物的良机,悄悄往车后面的木杆上一趴,不容易被赶车人发现,否则定是凌空一鞭子抽来,嘴里还狠狠地叱骂。村里老乡不喜欢部队的孩子,自然是因为打架的缘故。
但毛驴从不以阶级划分人类,和牛一样沉默,只是“噗嗤”、“噗嗤”,偶尔打下响鼻。到底生活琐碎如常,拉谁不都一样。
二
牛羊开始在草地上啃草的时候,我的那些好友,便如期而至。它们有的从泥土里爬出,有的从草丛里蹦出,有的甚至大胆地在我的肩膀上降落,翅膀“嗡嗡”地颤动,仿佛得意地招呼:“呶,我们来了!”
草绿了,他们来了。
蚂蚱是有两种的。一种是灰褐色的,眼睛大而空洞。肚皮上有清晰的横纹,前肢短小,后肢粗壮有力。另一种头部尖尖,身材颀长,身披草绿色长衫,攀附于草叶之间极难分辨。后肢也粗大,更有阔大的双翅,能飞得很远。我是喜欢前一种的,因为后一种不容易抓到。更因为有一回我居然把一只螳螂当成了后一种蚂蚱,冒失出手,可丫并不惧怕,反而挺着大刀狠狠地砍过来。结果可想而知。我从此避之不及。不过,在此后的四十年里,我大多在城市里出没,难得遇到它们。
晚霞里的红蜻蜓,神秘得像童话,并不只是歌里面才会唱到。她们在夕阳里轻灵而妙曼的舞姿,原本在四十年前的冀北草原上是寻常可见的。
我说的是真的。
总是有一轮红日在草原上缓缓下沉,苍穹像一个逐渐拉开帷幕的大剧场。帷幔是流动的绯红色调,渐次过渡到昏黄、轻黛、浅蓝。偶尔也有彩云,衣袖般舒展,一定镶着金边儿。演员不知何时已经登场,这些小小的精灵,是永不疲倦的舞者,在深红的余晖、湛蓝的夜幕上漂浮,连“嗡嗡”声似乎都不再听到。四下里一片安详。
呵,你得屏住呼吸,你得昂首极目,你甚至需要不停地扭动身躯。是什么在你的身旁翩翩起舞、上下翻飞?你以为是梦,还是传说?你自然会沉浸其中,就像迷失于深邃的哲学。孩童一眼就能看懂的故事,大人却头晕目眩。美丽的东西短如黄昏。一群小孩举着网兜和它们共舞,这场景被岁月刻划在脑海,在时间的空泛里生根、发芽。但她们终归不可捉摸,无迹可寻,是童年里未及思虑的成长,无法预测。有如命运。
假如是一大群一大群低飞的蜻蜓,场面有颇有些震撼了。从大人的嘴里,会传来一句有魔力的话——“明天要下雨了。”
这句话会被大院的孩子迅速传播,直到全部知晓。然后,大家会像等待过节一样,等待一场雨。
在北方,可能没有一个小孩,不期待一场雨。
四十年后的除夕夜里,姐姐端着酒杯追着我问,你还记得沙城么?你还记得五里台么?
我说记不得了。使劲儿到脑子里去挖。
姐姐说我记得,我还记得。沙城到处是黄土垒的房子,黄土堆的墙。风一刮,就是沙。
我说我真的不记得沙城了。但没说我还记得五里台的雨。
我记得它就是那样急吼吼地来了,像是和我们打架一样。哗啦啦的,似乎有人从天上往下面倒水。噼里啪啦的,一定是冰雹,有的比鸡蛋还大,好在来得急、去得快。尤其在夏季。
有一回,我和一个小伙伴正在外面玩,大雨说来就来,天昏地暗,雨势滂沱。我俩躲在部队的阅兵台里,像阴曹地府的两个小鬼,灰头灰脸。泥巴路上激起阵阵水烟,泥流泛滥。我俩坐在砖头上,望着暴雨,情绪低落。时间如此漫长,回家后的一顿臭骂已经无法避免。四下空无一人,我俩在雨中互相安慰,相互壮胆,结下深厚的友谊。我打赌说那条泥巴路一定变成泥河了,明天不用上学了。
他舌头大,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
我学大人,故作高深,望向空中说,下吧下吧,下他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这是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露天放映过。情节还记得一些。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阶级敌人趁着大雨,挖破了人民公社的堤坝,洪水淹没了集体的庄稼。这句话就是那个坏蛋说的。荧幕上他穿着蓑衣,拿把铁锹,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黑夜,面容狰狞,模样甚是吓人。写到这当口,我追问母亲这部电影的名字,她不假思索地说,一定是《战鸿图》。你瞧,每个人都记得她应该记得的东西。
那场暴雨过后,部队的田园一片狼藉。西红柿给揍得七零八落,茄子东倒西歪,玉米人仰马翻。雨真是一场浩劫。我俩探头探脑地地溜出来,踩着满地的白桦树叶往家走,耳畔全是“沙沙”的声响。我俩不时回头张望,总以为身后跟着一个阶级敌人。
后来我回到南方,每当梅雨季节,在千丝万缕的雨里,思绪总是游离不定。总会想起北方的雨。
每次大雨后,大院门外的草场低洼处,会短时间积水,形成一个小湖,有两三个篮球场大,一两天后就会消失。有一次,我被姐姐带到湖里玩耍,一脚踩进深洞,给湍流吸进漩涡,差点淹死。这些深洞是大孩子的恶作剧,他们也是拿了铁锹挖的,相互推搡,看谁滑进洞里出洋相。他们人高马大,自然无妨。我们这种小屁孩若不小心,踩进去很容易淹死。所以大人严禁玩水,还告诫说“白天玩水,晚上尿炕”。我那次极为幸运。只记得漩涡吸着我直打转儿,眼前一片灰白,似乎并不痛苦。我努力张嘴,水直灌进来,喊不出声,然后什么也记不清了。我想我是死了。
后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把我给捞了上来,模糊记得应该吐了不少水,肠子差点儿没吐出来。姐姐那时也才十一岁吧,给吓得不轻,叮嘱我不要和母亲说。我用尽力气点点头。
这无疑是我幼年最大的秘密。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与死亡之间的秘密。我不敢把它告诉别人,生怕它又来找我。
只是接连几天,我懒懒散散的,无精打采。有时候,我会突然看看我的父母,他们在我眼前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忙碌。我觉得他们离我很远,像是陌生人。有时候,我又总是粘着母亲,只想永远依偎在她怀里。更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发呆,不想说话。我忽然懂了很多事儿。譬如死,是那么轻薄,那样灰白,好像也没多少痛苦。但我差点死掉,父母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或者他们知道了,我已经死了。可能,这才算是悲哀。但真让他们悲哀了,或许我又会难受。可死了的人,怎么又会难受呢?又怎么会知道别人的悲哀?
我的书包着厚厚的封皮。我的书里面有刘胡兰。想起刘胡兰,我小小的心灵泛起羞愧。我怎么能够怕死呢?老人家一定是白教育我了。部队营房的大喇叭里天天播放他的教導,他在教室里的泥巴墙上还天天朝我微笑。老师说我们都是他的接班人,他比我妈还要亲。可他怎么能和我妈比呢?再说我的小伙伴是大舌头呀,他怎么可以当接班人?语录都背不全的。我脑子里颠三倒四,差不多要疯掉了。但我的心里藏了另一个我,一不小心就在空气里对我说,生命是很轻、很轻的,几个漩涡一吸一转就没了。
后来我再不敢与水亲近,却似乎也不怕死。但直到八九岁还会尿床。一语成谶。
捡地衣,采蘑菇才是雨后的趣事儿。为此,大院和村里的孩子没少打架。地衣有点像木耳,但要更黑一些、更薄一点,紧贴着大地,闪着晶莹的水珠儿。蘑菇憨憨的、圆滚滚的,有的刚刚从草地里钻出来,还带着胞衣,很是可爱。我特别爱吃一种牛屎里长出来的蘑菇,褐色的,很肥壮,母亲用来做汤,味道实在鲜美。地衣据说也鲜美,我自然是吃过的,但早已忘却了滋味。
和江南比,冀北的草场无疑是贫瘠的。地衣和蘑菇,算是大地神奇的馈赠了。我为此经常感动不已。
关于北方,我其实没有什么念想。我的口音里南方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我的口音也越来越南腔北调。我已经不再以北方人自居。两年前遇到几个河北的朋友,老是念叨着地衣,朋友费心准备了一点儿,回家尝尝,已经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那味儿了。
于是有淡淡的愁绪。却不知乡关何处。
三
它在岁月的锈迹里隐匿。
穿过树叶的阳光,支离破碎,斑驳一如既往。无论我刻意回避,或者真实的忘却,它总能顺着记忆的藤蔓匍匐,最终抵达我的睡眠。它可能是远方。它可能是我自己。它可能是一只虫子。它甚至可能,是一种痛。
瓢泼的雨倒下来时,世界陷入喧嚣的安静。我躲在屋子里想,屎壳郎会藏在哪里呢?
白蝴蝶是在营房屋檐下躲雨的,来不及跑的,只好拢起翅膀,把生命交给一片树叶。还有没藏好的,给雨点打落摔在地上,在泥水里煽动微薄的希望。天牛会在白桦树上钻出很多洞,雨点一到,就老练地钻进钻出。雨后,它会把两个尖尖的角探出来,试探雨势。它懂得见风使舵。红蜻蜓早已不见踪影,它们是预言家。它们的预言,比广播里天气预报还要准确。傻啦吧唧的还是蚂蚱,在长叶下面,纹丝不动。雨越下越大,水慢慢积上来,没过它的身躯。草场在它眼里最后一亮的时候,我在一只虫子眼里,看到了无边的绝望。
可屎壳郎会躲在哪里呢?难不成,藏在屎里?我想,它大概是最不希望下雨的。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屎壳郎总是很忙碌。它没有时间,欣赏一场雨。
草场和泥巴路是它的战场。
有一回上学途中,我遇到了一只拇指盖儿大小的屎壳郎,它挥动两个前臂,拼命地推动牲畜的粪球,它的后肢牢牢地插在泥里,颤颤巍巍,黝黑的后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粪球已经滚到乒乓球大小,远远超过它的体重,它用尽气力,摆脱泥的纠缠。有时候,牲畜的蹄子把它的粪球带到一边,它一骨碌翻身爬起,推搡着粪球继续前行。并不抱怨。真正劳作的人好像都不会抱怨。
它习惯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干活儿。对我们而言,它当然没有蚂蚱、蜻蜓、蝴蝶和天牛好玩。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无所事事的屎壳郎。
蚂蚱是可以吃的,抓住了用小棍儿串起,放在火上烤了,“滋滋”作响,味道一般。蜻蜓被网住后,摘去翅膀,在地上打转,再也不能在我们头顶嘚瑟。屎壳郎没有这样的麻烦。我们会嘲笑一只屎壳郎,却很少给它添乱。没有人会吃一只屎壳郎的。这和吃屎有什么两样?没有人愿意踩死一只屎壳郎。这和踩到一坨屎有什么两样?自然界自有公平。
它从不涉足大院。部队里每家每户有煤供应,有自行车可用,大院孩子对它不屑一顾。它卑微,却无比清醒。这个世界像屎壳郎这样,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并不多。大人总是彼此欺骗,并欺骗自己。
牛屎马粪拎回家晾干了,可以当柴烧。村里的孩子由此和屎壳郎成为敌人。这是件悲哀的事情。屎壳郎看不见村里小孩身上的破衣服,手上挎的破篮子,屎壳郎只看见他们拿的铁耙耙,只需轻轻一下,它辛苦滚作的粪球,就成为别人的东西。那个年代如此拘谨、尴尬,虫子都倍感艰辛。人类一点点的掠夺,连一只虫子的食物也不放过。
四十年后的一个冬日,我拿了《昆虫记》给儿子做早教,下意识翻到屎壳郎那一页。法布尔写到,下雨时,屎壳郎是躲在地下的洞里的。它早已经挖了无数个洞,备好充足的食物。它甚至把子孙后代,都藏在洞中的粪球里,打出生就衣食无忧。我终于恍然。最深谋远虑的安排,常常是为生计的。
就是遇到屎壳郎的那回,我们几个小伙伴玩得忘掉了时间,眼瞅着要迟到。正巧来了一趟毛驴车,车上堆满高粱。毛驴扭动身躯,像那只屎壳郎那样,在泥泞里跋涉。毛驴拉来了希望。我们故技重施,往木板上爬,到底人多,被赶车的老乡发现了,差点儿挨他一顿鞭子。我们怒不可遏。便跟在木板车后面,边骂边跑,还使劲地拽车上的高粱穗。每个人都拽了,我也拽了一根。
放学后,我从书包里抽出那根高粱穗,随手扔进家门口的鸡窝里。几只鸡一顿猛啄。鸡分享了我的快乐。
不想,当天老乡就告到了学校,还把我们辨认了出来。大革命已接近尾声,但余波仍在。这下惨了。定性为破坏集体财产,我们几个被罚站到教室前面,接受批判。和批斗阶级敌人没啥两样。声势浩大。屋顶的墙灰又“簌簌”地掉了下来。村里的孩子觉悟忽然高涨,嘲讽讥笑我们是屎壳郎。
老师叫我们把抢去的高粱找出来,上交集体。我飞快地跑回家,慌忙从鸡窝里找到那根高粱穗。但鸡早已经啄光了上面的米颗粒儿。看着光秃秃的高粱秆儿我目瞪口呆。
我对着鸡叫苦不迭。
最终,我只好上交了那支光秃秃的高粱秆儿。这比上交一根完好无损的高粱穗更要丢人。在同学们一浪一浪地嘲笑声里,我们挨个儿做检查,接受集体的批判。我那个结巴的小伙伴说,我很痛——痛心,因——因为我——我偷——偷了一——一根高——高——高粱,村——村里会饿饿饿死人的。声泪俱下。
哄堂大笑里,我忽然失聪。我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在笑什么。我記得老人家教导过我们的,“帝、修、反进行破坏活动,幻想变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和小伙伴,差点沦为阶级敌人。我真是不争气,接班人无疑是当不成了。为了看只屎壳郎,被人骂作屎壳郎。我真不幸。我对我自己无限同情。我把屎壳郎视为最好的兄弟。
我后来看见高粱就胆战心惊。莫言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红高粱》后,我根本就没有兴趣看。那年原本打算到他高密老家转转,听说当地政府要种植上万亩高粱,再现小说里的场景。我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片红彤彤的光影,貌似壮观而震撼,可我从中只能看到愚昧,以及阴谋。
那个下午,是我童年时代最为荒谬的一天。我们三四个小孩,并排站在教室里泥墙前面。老人家和外国几个老头子,在墙上笑得依然慈祥,也排成一排。老人家一定喜欢看别人做检查,老人家一定更喜欢别人向他做检查。我们个个狼狈不堪。
一根高粱秆,毁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日后临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心跳过速,从此对集体主义充满恐惧。
我是看着红宝书识字的,翻开来第一句话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第二句话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命运的海里,没有舵手。我是一只没有方向的船。海明威说,一个不幸的童年是一个作家的幸运。我宁肯不当作家,也不要不幸的童年。但一根高粱秆就把他毁了。相比于海明威,我活的太懵懂,太弱智。当然也太幸运了。但终于无法摒弃对恐惧的厌恶。
好时代不会让一个孩子厌恶它。因为那是一生一世的讨厌。
四
一堵墙住在我的身体里。
沿着肌肉的纹理蜿蜒,顺着血管的走向,一堵墙在干枯的驱壳里徘徊。
岁月是始作俑者,扮演了一个工匠的角色。他把童年的孤独、少年的懵懂以及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忧虑,垒成砖头。然后在身体里,砌了一堵墙。面对一堵墙抑或依靠一堵墙,是不同的生活姿态。正如在现实里,你无法读懂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以一堵墙的姿态,伫立或者行走。每个人都隔墙而立。没有什么能够穿墙而过。人类不是鸟儿,无法像诗那样飞翔。
在无数个黑夜,我是我自己的囚徒,我在我的身旁辗转反侧。天空没有星星,我和自己相互对视。我醒着,我的身体也醒着。在无聊的时候我也尝试抚慰这具躯体,毕竟是它,承载我的灵魂,我的全部。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一堵墙的孤独,在血液的潮汐里汹涌。有时候,墙很委顿。有时候,墙,很挺拔。
墙走进我梦里的時候,墙不像是一堵墙。墙的脚落在岁月的尘埃里,溅起记忆的碎片。墙的逶迤像是纤夫背着纤绳的行走,我在命运的船上颤动。墙把我带回南方。但一堵墙还是一堵墙。
在大院和村庄之间,也横亘了一堵墙。红砖砌就,绵延十几里,彻底地隔开部队和外界。
住在墙内的是部队官兵以及他们的家属。在语录中,他们被称作“五湖四海的人”。几句口号,就能赋予他们昂扬的斗志。后来,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忽然意识到,他们其实也只是墙内的寄居者。并不是真正的主人。这个大院没有主人。他们自艾自怜,又自相矛盾。他们一边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边使劲儿怀念家乡。他们是一群行走的芦苇。所幸还有根。千奇百怪的口音就是证明。
但他们的孩子却是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从故土吹到了大院。风,比他们更像孩子的父母。这些孩子注定是一群丢了魂的人。
我就是那个把魂丢在了部队、丢在了大院,却又被故土遗忘的孩子。搞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就坐在大院外的土堆儿上,看着寂寥的草场发呆。
牛羊在身旁吃草,屎壳郎从我身边推着粪球滚过。天空挤满北方的云。它们和五里台的村民,才是广袤平原的真正主人。我在村里进出多年,知道村里的磨盘都朝同一个方向转动。水井边的轱辘,唱的都是河北梆子。我躺着的土堆旁边睡着村里人的祖先。我甚至曾经担心他们会从里面爬出来,帮子孙和我们干架。
和屎壳郎一样,村民们也从不走进部队大院。
其实有没有墙都一样。在辽阔的草原上,每一个物种,都恪守着自然的法则。
我又一次和一堵墙不期而遇。我和墙遇到的时候,就是遇到我自己的时候。最近,这种遇见日渐增多。人过四十,开往未来的火车好像掉了个头,在脑海的轨道里更多地开向过去。
大院里每户人家,都有这样一面墙。和教室的那面,并无二样。没有人供奉自己的祖先。
人们在墙下面吃饭、喝水、撒尿。过凡俗的生活。人们对着一堵墙顶礼膜拜。因为一堵墙,他们拥有了高尚的理想。算了,还是不谈理想了。一支高粱秆毁了我的理想。我已经不再是接班人了。
高粱秆事件之后,忽然有一天,母亲一回到家就扑向那面墙,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竟然昏死过去。起初,我以为我暴露了。在大院里想要伪装地生活,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她一定觉得对不起老人家了。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我家,全部是她药厂的女同事。她们一边哭,一边彼此安慰。我给吓傻了,和一群小伙伴跟在她们屁股后边嚎啕大哭,比她们哭得还响,比日后回到南方、逢到我爷爷死哭得还要伤心。后来才知道,原来伟人也会死的。
对着一堵墙,我傻傻地哭了好一会儿。这是我哭的最滑稽、最深刻的一次。
那些白桦树无数次目睹了我们的相遇。
好像是从时间的漏斗里遗漏了出来,然后,被漫不经心地捡起。这种相遇,像穿过树叶的阳光,斑驳而迷离。博尔赫斯在《另一个我》中,书写了70岁的他遇到15岁的他的情景。我不到40岁时,就遇到7岁的我好多次了。对于某些人,回忆是有穿透力的,时间是有罅隙的。在时间的黑洞里,我们会和自己重逢。尽管彼此陌生。
然而那些白桦树,我是再熟悉不过。在一个7岁的孩童眼里,它们高耸、挺拔,从来就不是树。它们全部长成了那些年轻战士的模样。在部队大澡堂蒸腾的水雾气里,我模糊记得他们青春、健壮的雄性身体。再小一点的时候,有人说,我一看到穿着绿军装的青年男子,就会抱着他们的腿叫爸爸。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也许会抱着一棵白桦树叫爸爸。家属院里最小的孩子,都经历过这样的事。
这些白桦树长得过于简单,没有多余的思想。在营房边、大道旁,整齐划一,站着军姿。它们是更早的寄居者所种。
这些树如果有记忆,一定知道我喜欢营房的那些墙。那些墙上,全是一些奇妙的漫画。在墙上,三个男的,一个女人,被画成毒蛇害虫、妖魔鬼怪的样子。最有趣儿的是那个女人,裹着纱巾,戴着眼镜,只花了一个骄横的脸,脖子以下就是菜青虫的身子。有的,画的应该是洋辣子,因为浑身是刺儿,似乎还在蠕动。把四个人画成坏虫子,令我又宽慰又兴奋。联想自身,屎壳郎虽然名声不够好听,但好歹还不算是很坏的虫子。
后来在电视里,在那场大审判上,我见到了那四个人。那个女人瘦小、白皙,和画上的天壤之别。艺术的感染力真是强大。
很多年以后,一个朋友和我说起他如何如何喜欢毕加索,说得唾沫横飞。我说我不喜欢他。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后现代立体主义的画笔,挖掘人性的扭曲和纠结。我才不会喜欢呢。毕加索自己都说他后期的作品,完全是炒作的结果。满头尖角冰刀、青面獠牙的人脸画,尽是精神错乱、神经兮兮的线条,我7岁那年就已经在士兵营房的墙上见识过了。那些朴实简单的战士,真是伟大的艺术家。
回到南方的最初几年,我惧怕见到众多的亲戚,他们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我也不喜欢我的新同学,他们总是嘲笑我的北方口音。我时常会怀念一些树,屎壳郎,还有一堵墙。
有些心事,大人是永远不会懂的,似乎也不屑于懂得。譬如母亲,就会因为我常常不愿意随她去到乡下老家,而动辄责怪我的冷漠,责骂我说:“总是和他人不相往来,怕是要住到坟茔堆儿里了。”她的意思是说我性情孤僻,怕是只适宜跟鬼交朋友了。这真是恶毒的诅咒。我后来知道托尔斯泰,他童年时代曾经和兄弟姐妹们在他家庄园外的小树林里玩耍,烂漫天真。后来一生著作,思想浮沉,年迈之时,觉得还是要葬回小树林,索性连墓碑也不竖立。怕别人打搅了他的清静。
可我是风的孩子。我的魂丢在部队大院里、丢在冀北草场上了。一堵墙起于何方,就终于何方。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到他的出发点,回到心灵深处。假如真是这样,一想到八成我得葬在几千里之外荒凉的草原上,魂灵才得超脱。我就忍不住眼眶湿润,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