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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风尘

2017-03-24庞羽

雨花 2017年3期

“你要离婚是吧?”

20岁的林佳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硝酸银做的玩意儿里,她唇红齿白,面色绯红,除了那双蹙眉,像极了紫霞仙子。至尊宝拔出紫青宝剑,林佳月“呵”了一声:这只猴子,像狗似的。

林佳月也有把紫青宝剑,就是“快似风走润如油”的张小泉剪刀。另一只手里,是一副精绣精工、温软弹绵的红色乳罩。戴它的胸脯,少说也有四两吧?镜子中的林佳月,颈下七寸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呵”,林佳月把剪刀插在毛巾上,不想立牌坊的婊子不是好小三。

林佳月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她有大表哥,二表姐,偏偏她是“小三”。小时候人单纯,小三小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倍感亲切。还是到了这些年,母后王蓉,先是躲在卧室里哭哭啼啼,后来整天麻将牌局,头埋进赌桌,唐三藏也奈何不得。有天她流着鼻涕泡跑到阳台上去,往天上扔着二条、东风、九筒,口水喷溅,身体抖成了筛子。不好了,天要下雨娘要骂人,婊子要来抢林耀威。

林佳月猛地把张小泉剪刀拔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主卧室,“啪”的一声,红色乳罩被扔到原处。

“呵”,林佳月对着至尊宝白了一眼,将剪刀稳、准、狠地插入乳罩海绵里。

王蓉不是黄蓉。她是林耀威的结发妻子。一路从科员女朋友成长为主任妻子,副局长爱人,局长夫人,乃至现在的副市长太太,她有一肚子话要说。要做好女人,首先要做好老婆。要做好老婆,鼻梁要高颧骨不能高,八字要正作风也要正,年轻时是白顺乖,年长了做一个有福相的官太太。于是,光阴飞去,胸塌了肚子大了,脖子没了屁股圆了,只能在林佳月的身上,找到一点旧时春光美。王蓉心里苦,没法说,不过也没什么,只要把钞票往麻将桌上一拍,什么小老婆大老婆,个个都是亲姐妹。

亲姐妹的良心好吃吗?和牛魔王一样,林佳月也不知道。林大姐抢走了林老头的遗产,林二姐生了个太妹,把林佳月涮成了小白菜。林老头在世时,吃个团圆饭,林大姐分分钟套出林老头的银行卡密码,而那个小太妹,压岁钱一千,林佳月都不敢拿五百。后来,林耀威混了个副市长,不得了了,林大姐送点米送点大麦烧,回头问王蓉,苏果卡有没有剩的啊?小太妹屁股扭扭,“表妹”、“表妹”地叫,手一抹,就顺走了林佳月几条裙子。忍忍也算了,这些婆娘,还人前人后说,弟弟有出息,偏找只不下种蛋的鸡,陪着个小贱妃在林家作威作福,就差骑到她们头上了。

那些话传来传去,传到了林佳月耳朵里。这个“小贱妃”憋了一口气,愣是没告诉王蓉。怎奈纸火不相容,王蓉多少也知道了些,她一口气打了8个电话,把那些麻将姐妹挨个叫过来,来个连环战,一战一下午,还倒赔一黄昏。

林佳月听不得麻将声。故事有断章,人生有无解。窗外天悠悠,一只鸟掠过,嘣地留下一撮屎,滴在林佳月贫瘠多灾的心田。逛街去。林佳月拿走林耀威的某张银行卡,走上满是鸟屎的街。剩下卧室里的剪刀,歪歪扭扭地斜到一边。

和所有少女一样,林佳月也有爱憎,也有臧否。比如她喜欢香膏,不喜欢香水;比如她喜欢鹿晗,不喜欢吴亦凡。

万事若只有偏好、嫌恶,那世界上就干净多了。世界上也就没有那个叫赵玲玲的女人。

林佳月和赵玲玲有过一面之缘。之前的林佳月,是一轮雪月,冰冷,易化,散着星沉花折、生人勿近的光芒。直到赵玲玲横空飞来,撞进林耀威的怀里。那天,林佳月站在咖啡店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她的老子,林耀威面前冷了半截的咖啡,林耀威手里雪白的、溫热的美胸。月没参横,玉走金飞,没有夜是永恒的,月亮也不过是离地球38.4万公里的自然天体而已。那个所谓的月光宝盒,存在吗?大喊“波罗波罗蜜”,林耀威,就不会遇到赵玲玲了?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大卖场广播里传来这么一句,林佳月“呵”了一声。日子要过,人要看电影,电影要骗傻子,傻子要放屁。有什么稀奇的?就算月球撞过来,她林佳月怕什么?大家一起完蛋。

林佳月把两袋Mind Bridge,一袋Only、两盒莱尔斯丹搬回家,林耀威正挂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卧室里的胸罩不见了,剪刀乖乖地躺在厨房间。

林佳月没说什么,彼此心照不宣。林佳月把Only西装塞进衣柜,林耀威抖抖烟灰,招招手:“月月,过来。”

牛魔王。林佳月如此形容林耀威。命运将官位赐予了他,也没少赏给他肥肉和皱纹。一张香肠嘴,两只肥猪耳,三角眼横生,四肢粗而壮,五官皆不正。天知道他怎么把林佳月生得这样的标致。不过据王蓉说,林耀威年轻时,模样倒是挺清俊。常年的灌酒吃肉,至尊宝也会变成二师兄。林佳月望着他,心中词语万万千,却只蹦出一句:“你要离婚?”

林耀威空咽了一口口水说:“哪里的话?”

牛魔王是怎样对待紫霞的?林佳月问自己。紫霞啊紫霞,你的名字叫脆弱。林佳月话一转:“爸,你让我和妈陪你钓鱼?”

林耀威结结巴巴、躲躲闪闪憋出来的一段话,就被林佳月一句话概括了。她可一直没忘,林耀威是副市长,堂堂正正的清水市副市长。省里的侯书记要来了,上头指定他去接待,还表明,侯书记一家都来,要家常一点,最好红泥小炉,清水白汤。林耀威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让他全家上阵吗?可惜家外彩旗飘飘,家内红旗不展,怎么个说法?还是自家闺女拎得清,直截了当,清爽干脆。

林佳月和王蓉20多年的交情,换得王蓉自摸一条龙,外加三声响亮的,“好!”“好!”“好!”

林佳月看着这个头上冒油、手筋贲张、天灵盖鼓得满满当当的女人,心想,林耀威娶了这婆娘,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许是林耀威心里作愧,这些天,他老是蹲在家里。王蓉还是在麻将桌上呼来喝去。这位林副市长,在自己家里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磨蹭着牛仔裤腿,偶尔对着空气冒几句,都是些“本市廉政建设……”、“……法治教育仍需加强”。林佳月心生恻隐,跑到厨房洗两个苹果,他一个,自己一个。空气里苹果脆响,静默横行,电视机忽暗忽亮。

西天取经也会到头,水满了也就潽了。这潽出来的水,养育了清水市的呆头鱼。这些鱼在林佳月面前游啊游,全都缺心眼。不为别的,就为那个旅游局副主任赵玲玲。林佳月瞥一眼赵玲玲,步飞飞,笑盈盈,胸前两尾大鱼,肥而美。

王蓉坐在钓凳上,如不动佛。林佳月用身体挡住赵玲玲,和王蓉谈着酸菜鱼,鱼火锅,剁椒鱼头,和王蓉最爱的水煮鱼片。而酸甜咸辣过口,只有苦味心中留。林佳月望着地上的影子,有王蓉的,有林耀威的,有赵玲玲的,也有那些路人甲的。唯独自己的影子,收缩,膨胀,最后化为一缕烟,袅袅娉娉。

林佳月还沉浸在幻想里,林耀威已经把王蓉叫起来了。那边,侯书记端着杯子,侯夫人握拳而立,他们的公子,顾盼自得,眼神里有一股高扬。林耀威往纸杯里添茶,王蓉背对着林佳月,风吹得她发丝慌乱。林佳月一动不动,林耀威喊她,她不应,胸口生疼,嘴巴微张,再往上,她的目光,正与不远处的、千媚百娇的赵玲玲长久而安静地对视。

一系列客套、寒暄之后,众人又投入到钓鱼的乐趣中。不出半小时,侯书记一家钓了6条鱼,其中4条大的。林耀威说,好哇好哇,六六顺,事事贵,彩头好了万事美。这个猴瘦猴瘦的侯书记,也不禁乐得猴毛乱抖。林佳月握着钓竿,桶内干净,但她不气馁,七彩祥云会来的,芭蕉扇也会是她的。

赵玲玲捧着一堆热毛巾来了:“侯书记,您擦擦手。”快到林耀威这边时,林佳月起身,走上前:“我来。”两个字,响亮的两耳光。赵玲玲垂下手,眼睛弯成了月牙,胸前的两朵春百合,甜而腻人。林佳月“呵”一声要走,赵玲玲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没等她反应,一根长长的、雪白的线头被扯了下来。林佳月张口要叫,却落入了赵玲玲的两汪秋水。戚戚彼何人,明眸利于月。古往今来,世事如此,于彼何哀。

时间如同一局牌九,老人们懂,新人们嫌,上帝大手一推,骨牌一一倒下,剩下的是难以言说的真相。林佳月将热毛巾分发完毕,看着肥鱼戏饵,渐渐入了神。明天回老家。

林大姐在烧菜,急火生风,热气冲天。大表哥刚从外地回来,一脸无辜。林佳月不喜人叫她小三,唯大表哥特例。他呆滞,沉默,像口鼻哼哧的二师兄。于是她往他身边凑了些。小太妹一屁股挤进去:“表妹,你知不知道,香奈儿口红,多了两个色号?哎呀人家多喜欢Prada的新款啊!”说得眉飞色舞,沫星四溅。林佳月两手一摊,闭嘴哑然。王蓉瞟了一眼小太妹,眼睛尖尖都是笑。林二姐看在眼里,可劲儿地夸大表哥,男孩子就是好,能干。像那些不下种蛋的鸡,咯咯哒,咯咯哒,叫得欢实,肚子里呢,全是屎。

林佳月气不过,摽一句,也不看看自己货色。

林二姐一愣,眼里戳出了冰棱子。良久,她阴阴阳阳地说,不下蛋不下蛋,自有人替你下种蛋。有了。多半带把的。

这顿菜实在不是滋味。有的咸有的甜,还有的酸得刻薄。林佳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抹抹嘴走了。这地方晦气。她在楼下跺脚时,看见墙角下有行字。凑近去:“诚招女生初夜,一万起价。”还附着联系方式。林佳月觉得满眼的不干不净,正欲离去,又折返,用手机拍了照。道是也有趣。

春起百花香。可林佳月闻不得百合。见了赵玲玲第二面,落下如此病根,林佳月不禁想手刃花容,辣手摧香。可是一想起她的眼波,如露华流盼,如幽兰袭人,林佳月想恨,心头却想起了至尊宝的三颗痣。东西南北,差一只朱雀。

林耀威每天照旧,早早地走,迟迟地回。也罢,他回来时,王蓉脚翘在凳子上,双手乘势一推,嗓门随着脑袋咣当响:“糊了!”林耀威稍有愠色,那些亲姐妹咬咬耳朵,王蓉就飞一个眼白,空气中的不快瞬间清零。地球照样运转,麻将火一样地持续,他林耀威,再多几个小老婆,回到家,不也一个人睡?

小老婆可以有无数个,亲闺女只有一个。王蓉满堂彩的那天,林耀威回来得早了一些。林佳月还没睡,开着窗,让春天的暖意来了又走,让人间的烟火气走了又来。林耀威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千古兴亡多少事,似乎到了他面前,只道是寻常。

林佳月望着他,目光利于刃。春风吹来,乍暖还寒。

时钟运行,星辰杳灭,500年前,开辟鸿蒙,孙大圣来也,500年后,天地刍狗,有了林佳月。她想起小时候,林耀威给过她一耳光,热辣辣,甜蜜蜜。

王蓉在门外大笑,偶尔闪过几句国骂。电视剧演到这儿,该摊牌了。林佳月闭眼,窗外月光皎洁,照亮林佳月的半个脸庞,。林耀威张口,却是颤巍巍的一句,月月,长这么大,你孤单吗?

波罗波罗蜜。月亮啼鸣,河水倒流,聪明如林佳月,三分也猜到了七钱。

“我睡了。”林佳月没有睁眼,倒在被窝中。

佛说,人生苦短。主说,是时候了。科学家说,人一生只能睡3万天。每一天早起,对着镜子的林佳月,都会回想梦境。究竟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如果移形换影,我成了赵玲玲,那我到底叫什么?林佳月不仅早上想,上课也想。不过她答应王蓉,明年去芝加哥大学,给那些小老婆、林家人、小崽子好好瞧瞧。

某天,手机一声嚎叫,如三万大军冲将过来,掳走了林佳月。是赵玲玲打过来的,不该是赵玲玲打过来的。

回到家,林佳月感觉整个屋子都短了几寸。红木桌上,零散着几个二条、东风,水槽里,残留着碗盘,还有一支断掉的Dior口红,珊瑚色的,编号053。卧室的门虚掩着,顺着门缝看过去,王蓉正坐在窗前梳头。梳子拨来涌去,发丝簌簌地落。床上放着一盘香葱炒蛋,香葱焦了,炒蛋老了,筷子南北各一根。目光往回收,散落在地的,是无数青白交替的麻将牌。林佳月每向前迈一步,麻将牌就少一个,等它们都化作无穷,林佳月到达这个女人身边。时光倒退,岁月轮转,王蓉回头,好一个面色红润、眼大肤白、身形窈窕的少妇!林佳月捧着自己的心,直到春水东流,落花向阳,她那面若朱花的母亲,变成襁褓里呢喃的婴儿。

风吹过,林佳月抬头。近处的树枝,暖出了春绿,远處的、想象中的、从未见过的棉花田,一晌白了头。林佳月想笑,笑王蓉,笑赵玲玲,笑她们两人共享的男人,功成名就,锒铛入狱。

林耀威再怎么落魄,依然还是好汉林耀威。林佳月坐在旁听席下,看着电影里的牛魔王。他的胡须老了,他的眼皮倦了,他身上一块块下垂的肥肉,看起来是那么悲伤。可他的眼神依然利索,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林佳月。父女目光相对,火花有,泪光有,还有窗外的树影婆娑。林佳月想起了那个晚上。现在她想回答那个问题。长这么大,爸爸,你、我、她,从来都是一人行。

法官的锤子落下,夕阳也萎了。林佳月走出法庭,天空空空荡荡,她停步,想哭,风过来,她摇曳过来,风过去,她摇曳过去。林佳月回望身后,依稀是那个女人,胸前的酒波,温柔而平静。警察打开铁栏杆,带着林耀威下去,王蓉冲上去,却被拦下来。林佳月扭过头,突然想问,究竟是哪一个女人,陪林耀威走到人生车辙尽处?

屋子空了,王蓉的脖子空了,眼睛也空了。检察官说,以后还有问话,跑了也是被抓。林佳月整理好自己的书橱、衣柜,看着外面,阳光跃动,春天腆着脸来了。她推开卧室门。里面还有一股香葱味,淡淡的,像春雪。再望去,白色的床。床上生出无数褶皱,褶皱里生出无数螨虫。在这些螨虫里,林耀威勃起过,王蓉呻吟过,最后生出了林佳月这个高等生物。王蓉坐在窗前,手里是那把张小泉。一声脆弱,脆断烦恼千千尺。

像是百日咳似的,白天,王蓉在家里空坐,风吹起地上的碎发,又落下。阳光照着房间,又暗去。是夜,王蓉会在卧室里跳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林佳月想念二条,东风,九筒。可惜那些亲姐妹都不见了,她们还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春意渐浓,王蓉消瘦。夏燥升腾,高堂无朋。不上学时,林佳月就坐在林耀威的座位上,想想西边,坐过某局长,想想对面,坐过某主席,想想不过两个月前,那位品位独特、精瘦干练的侯书记,还在这儿待过,而不久后,他成为扳倒林耀威的局中人。

世事如此。林佳月安慰自己。学费要交了,王蓉愁天愁地。半晌,她起身,扭一扭腰肢,说,她小学同学有钱,她初中同学当老板了,她……林佳月定神,顿顿地说,妈,我们房子要抵押了?林佳月不看王蓉。王蓉却看着她,神情平静,眼睛里,有一个西西伯利亚。

林佳月听得见,王蓉背着她打电话。那头的林家人,要么不接,要么囫囵几句,挂了。偶尔,林佳月遇见小太妹,太妹一个张口一个呸,活像人家春三十娘。月球撞过来,我们都是肉饼。而这个小崽子,准是个没心肝的臭肉饼。

也怪,林佳月的银行卡里,每个月都会多一笔钱。人穷志短,林佳月用它付了学费。无业游民王蓉,脚踩着恨天高,腰环着束身绳,一瓣屁股一瓣屁股地出去了。楼下的姓孙还是陈?林佳月不想。那天,天气微热,林佳月入定了很久。直到月光照耀,满屋子的碎银,想必也飞往遥远的芝加哥了吧。林佳月林佳月,美人如月,亦有圆缺。

王蓉又偷偷用起断掉的Dior口红,林佳月说,孙老板喜欢珊瑚色啊?说完去洗澡了。不是在家里洗,而是去澡堂,热气腾腾的澡堂。环绕在一群裸体女人中,仿佛回到了子宫,回到了软滂滂的羊水里。林佳月抖抖衣服,抖抖身子,想抖去一身的霉。白气盖山河,填沟壑,涌进林佳月胸怀,似烟似雾,云卷云舒。

热水浇顶,世界明明白白。林佳月站着,让水猥亵自己,进入自己,宛如从小到大,那声侮辱又亲切的,小三。热水温柔,热水绵延,林佳月却痛得想哭。她想林耀威,她想林耀威的女人们,她想那把张小泉,稳,准,狠。

林佳月睁开眼睛。她何尝不知道,旁边的旁边,就是那个女人。她用百合味的洗发精,百合味的沐浴露。沐浴露盖上,她迈着碎步来了。这个叫赵玲玲的女人啊,多么饥不择食,又多么泰然自若。

林佳月关闭龙头,一滴冷水落下,微苦。她看见了雪白的胸,还有一个隆起的腹部。“是吗?”林佳月指着赵玲玲的肚子,声音颤抖。赵玲玲按下她的手指,垂下眼帘,“你爸是个好人。”沉默。林佳月伸出右手,落在赵玲玲的胸上。白得刺骨,软得惊心。而林佳月的另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胸上。白得刺骨,软得惊心。她摸到了心跳。两个。

赵玲玲帮林佳月擦背,动作轻柔有力。大大小小的污垢显现,像阳光出现,万物生影。林佳月有好多话对赵玲玲说。比如她2岁断奶,3岁走路,比如林耀威5岁吃了个蚂蚱,9岁尿了裤子。两个人笑,两个人沉默。她不会告诉赵玲玲,她查过银行卡,钱来自赵女士。她更不会说,今天她穿的,就是赵玲玲的红色乳罩。林佳月望着污垢,一层层,一片片,伏在皮肤上,像水蛭子。有那么一瞬间,赵玲玲的肚子要贴上来,林佳月没有躲。软软的,搏动着,像林耀威见不到的春天。

芝加哥来了电话。钱。林佳月望着屋子,空荡荡的,下个月就不姓林了。窗外风盛,窗内暗沉沉。林佳月抹了点霜,大义凛然地出门了。走入风,便是尘。走入太阳,便是耀眼的无。

林佳月打开手机,找出那张照片。什么世间真理?她来了。面前是个黑屋子。黑屋子里,是个满脸横肉的大叔。他说,你这小紫霞,起价两万,表现好有赏金。林佳月不说话。大叔盯着她的胸说,放心,给你个手机,打里面电话,约个地点车就来了。无声无息,包你满意。林佳月颤抖着声音问,会出问题吗?大叔嘴一歪,侯家公子知道不?省里的人。罩得住。林佳月想起了池鱼,大,肥,满肠肉膘,却做了下酒菜。

离家前,林佳月做了一桌的菜。王蓉在卧室里烫发,林佳月喊她,她说有人约了。林佳月默默吃掉了一碗饭,把剩下的菜倒进了垃圾桶。空气里有糖醋香,消弭了盘桓多时的香葱炒蛋味。林佳月打开门,又关上,将刚才碰过的碗筷,全都摔在地上。在王蓉的斥责中,她飞了出去。

微风炎炎,林佳月在太阳下暴走了一下午。一切都必将发生,就如这日光渐缓。林佳月站在夕阳下,站在自己的人生里。暗下来了。就在这儿。树叶摇摇,像小时候的拨浪鼓。那时,林耀威抱着他女儿,说长大了,带他去美国玩玩。林家人笑笑,背地里说,一个女娃,能成什么事。爸爸,我来了,就像你会走。我走了,就像一切会来。林佳月鼻子泛酸。天往下黑。过了好日子,就有苦日子。金银见多了,馍馍才能救命。林佳月对自己说。天仍往下黑。至尊宝到了西边了吗?他还记得紫霞吗?那爱你一萬年,究竟差了多少年?林佳月闭上眼。天边的人影啊,水边的船棹啊,哪有什么彼岸。她搂紧了自己,风晚天寒。不远处华灯亮起。红的黄的绿的。林佳月薄薄的衣服里,透着赵玲玲般的红。春水啊。夏风啊。

世界很吵,比如衣柜里的钱,王蓉的珠宝,林耀威的手铐,叮叮当当的,在林佳月脑海响着。钱掉下来,怎样才能立正?珠宝买哪个级别,才有收藏价值?一份手铐有几把钥匙?林佳月问自己,问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天黑透了,一束光照过来。随即一声尖锐而不容分说的车鸣——林佳月望向前方。

编辑札记

小说《步入风尘》,出自“90后”作家庞羽之手。就小说的题材而言,可能并无太多的新鲜之处,只是年轻一代作家观察生活的角度和截取素材的尺度,已经大大有别于前辈作家了。在这篇小说里,官场风波(倾轧与反腐败)、社会冷暖(林家人的闹腾)和男女纠葛(父母亲外遇)等,都被“扁平化”处理,压缩在20岁女孩林佳月的眼睛里了。小说的写作手法,即使在我们惯常看到的新一代年轻作者的作品之中,也有着明显的与众不同。

(一)这是一篇情节跟着情绪走的小说。贯穿全篇始终的,是主人公林佳月的情绪:开篇,她还是位用张小泉剪刀刺穿红色乳罩,跟当官的爸爸、打麻将的妈妈闹气、斗气、耍性子的女孩子,结尾就成了一个穿着“红色乳罩”毅然决然“步入风尘”,或者甚至有可能迎接死亡的一位悲剧女子了。

林佳月只有20岁,生命的长度很短暂,但还算有些宽度,甚至厚度。父亲出轨、下狱;母亲麻木、出轨;本来与父亲的“小三”应该势不两立的,后来几乎成了“闺蜜”。一个女孩子在情绪变化中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走向温室之外的人生,或者说堕入风尘。

情绪描写代替了情节的按时序推进,增加了阅读的顺畅感。

(二)这是一篇场景片段取代故事片段的小说。也就是全篇是用一个个场景连缀起来的,而不是顺着时态叙述故事。场景再现取代了细节叙述,丰富了阅读的层次感。小说人物活动的场所,主要集中在林佳月的家中,这里有人物对话设计,有人物动作安排,更多的是“道具”的精心设置。这些场景随着人物情绪的变化而对应转换,成为故事展开的符号或者“路标”。比如开头出现的那个海绵乳罩,林佳月在用张小泉剪刀狠狠地“插”它,而在结尾,她却自己穿上它决然走进风尘了。在“钓鱼”和“沐浴”两个片段中,人物动作几乎取代了叙述也取代了对话。林佳月与父亲、林佳月与赵玲玲、林佳月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大部分是在特定场景下由双方互动的动作体现的,不再是使用小说创作的传统“工艺”如叙述、描写或者对话等填充人物性格。

场景片段取代故事片段,使得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在今天这个“读图时代”,表现空间得到进一步拓展,表现能力得到进一步丰富,直接诉诸于“视觉阅读”,而不是经由联想才能實现转换。

(三)这是一篇探索“语言实验”的小说。这篇小说更具“尝试”价值的,可能是她的语言。作者对语言的把控、拿捏,有着与同龄作家并不相称的“老成”或者“丰厚”。这也许是时代赐予庞羽一代作家最为重要的营养。他们在语言上打通了“网上网下”,也在试图“链接”“传统”和“当下”。一是使用短句、词组乃至单字,节奏快,有跳跃感,符合大多以互联网阅读为主要阅读方式的年轻一代的思维习惯;也为“互联网+”时代的小说写作提供了一种实验。二是融入了比较多的古典诗词语汇、意向,提升了小说的语言质量。

但问题也正在这里。如何将古典诗词的生气勃勃融汇到当下日渐零碎、异常单薄的语言环境里,还需要更多更用心更艰苦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