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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课(2)小说的颜值

2017-03-24王干

雨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气息颜值作家

王干

颜值,网络词汇。是指对人和物的外貌特征优劣程度的测定。颜,颜容、外貌的意思;值,指数,分数。表示人靓丽的一个分数,可以用来评价人物容貌。如同其他数值一样,“颜值”也有衡量标准,可以测量和比较,所以有“颜值高”“颜值暴跌”的说法。后来“值”的数值意义淡化,在词义上“颜值”就相当于“颜”,只表示面容和姿色。2015年,其指称范围进一步扩大,由人及物,物品的外表或外观也可用“颜值”表示。(据百度百科)

小说的“颜值”自然是借鉴了这个网络词汇,小说家常将自己的作品看作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遗传了小说家的基因,他的外貌、气质都跟小说家相关,有与生俱来的因素,也有后天学习培养的因素。这就是我们说的颜值。当然小说的颜值不等于小说家的颜值,小说跟人的区别在于,人有抽象的精神,还有具象的肉体,人是具体的存在,抽去精神,人仍然可以存活,比如植物人,抽去肉体,人也就不存在了。而小说本身就是抽象的存在,你不能将它抓在手里,触摸不到它的皮肤,它不会被雨淋湿,也不会在雾霾里艰难喘息。对于抽象的事物,你无法从其中抽离出什么,它的外貌与精神内核是融为一体的。

小说的颜值其实是一个综合的指数,不只是外在语言的漂亮和极致,但外在语言的精致和靓丽确实是小说最容易被人们注意到的外貌形态。中国现代作家里,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的小说语言都是具有观赏性的,沈从文的语言轻盈,充满灵性;鲁迅则是快刀,一刀斩下去,狠、准;张爱玲是驾驭语言的高手,她把语言用活了,她的语言诡异多变,就像玩魔术,你永远猜不到她是怎么把帽子里的鸽子变没的,又是怎么把纸牌变到树干里去的,她还可以把石头变成人,将人变为城堡,我这里引用一些句子,“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瓷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男作家的语言技艺不比张爱玲高,在女作家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恐怕也难有后来者。张爱玲同时代的一些女作家的语言“颜值”要逊色得多,太中规中矩,太没味道,并且繁冗,如同喝浑浊了的白开水。

当代作家,苏童、贾平凹、阿来的语言颜值极高,或许与他们最初写诗的经历有关(阿来现在还在写),写诗的人转为写小说,在语言上具有很大的优势,因为诗歌就是语言的艺术。古典文学里,《红楼梦》这部作品创造了古典文学的巅峰,从颜值上来看,几乎无可能比。它的语言也是巅峰,而像《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语言已经是非常粗糙了。张爱玲说过,她的语言也是从《红楼梦》学来的,《红楼梦》语言的影响在历史上将是持续和巨大的。

对于外国作家的小说,我们很难去判断的语言的优美与否,因为对于大多数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人来说,是借助翻译家的语体来体会一个作家的语言的,翻译最难的就是语言,破坏最大的也是语言,所有的翻译作品语言几乎都是一样的,即使如此我们依然能够通过翻译家的语体去窥视到这些外国小说家的“颜值”,比如李文俊先生译的福克纳的作品,钟志清先生译的奥兹的作品,仲召明译的奥康纳的《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宋瑛堂译的安妮·普鲁的那本《近距离:怀俄明故事》(2016版的改名为《断背山》)。而博尔赫斯的作品,不管谁翻译过来的,你都可以感受他小说面貌的优雅、语言的灿烂和声调的考究。也就是说,小说的颜值高,可以越过语言的藩篱,超越翻译家自身的翻译体,因为这就像优美的风景一样,不同的摄影师自然会拍出不同的风景,但很难去改变风景自身的优美。

当然拍摄的艺术也是颜值的一部分,对于小说家来说,如何叙事往往是颜值高低的分水岭。众所周知,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事不仅是小说的形式,也是影响小说颜值的重要因素。19世纪的外国大作家叙事主要体现在讲故事上,狄更斯、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梅里美等,太多了,那一批大作家都是了不起的叙事高手,当然除了他们自身的才华,更重要的是那个时代有战争,有动荡,世界格局形成、演变,那个时代具备宏大叙事的条件,所以促成了文学的黄金时代。而到了20世纪,产生了现代主义,西方資本主义扩张,工业发展,人在时代里是压抑的,作家是要有良知的,要去反抗这种资本主义扩张的命运,作家们开始去写人物的心理感受,关心人的自身价值,不再重视宏大叙事。卡夫卡、伍尔芙、普鲁斯特、福克纳、加缪、萨特、贝克特、马尔克斯等都是优秀的代表。后现代主义其实是对现代主义的延续和发展,只不过更极端,内容消失了,追求的是“写作本身”。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叙事技巧纷繁、驳杂,完全颠覆了传统的文学写作与阅读经验。后现代主义在七八十年代达到高潮, 实验、先锋小说席卷了几乎所有写作者,中国出现了马原、余华、苏童、格非、马原、叶兆言、洪峰等先锋写作的热潮。应该说,先锋写作常常追随叙事的高颜值。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叙事几乎要消失了,洋洋洒洒的300多万字,叙事极琐碎,比如对房子的描写——

有时候,我想起了那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房间。它的格调那样明快,我甚至头一回睡在里面都没有感到不适应。细巧的柱子支撑住天花板,彼此间的距离相隔得楚楚有致,显然给床留出了地盘;有时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间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间。它简直象是从两层楼的高处挖出来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墙面覆盖着坚硬的红木护墙板,我一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的气味熏得昏头胀脑,而且我认定紫红色的窗帘充满敌意,大声喧哗的座钟厚颜无耻,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样、架势不善的穿衣镜,由四角形的镜腿架着,斜置在房间的一角。那地方,据我惯常所见,应该让人感到亲切、丰硕;空洞的镜子偏偏挖走了地盘。我一连几小时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开,让它伸展到高处,精确地测出房间的外形,直达倒挂漏斗状的房顶,结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几个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鼻翼发僵,心头乱跳,直到习惯改变了窗帘的颜色,遏止了座钟的絮叨,教会了斜置着的那面残忍的镜子学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气味尚未完全消散,但毕竟有所收敛,尤其要紧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习惯呀!你真称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动迟缓,害得我们不免要在临时的格局中让精神忍受几个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说吧,总算从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额手称庆,因为倘若没有习惯助这一臂之力,单靠我们自己,恐怕是束手无策的,岂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很多读者翻了几页,都再难读下去,20多年前,我读第一遍时,只读到137页,便把书放下了,后来重读了两三遍,就痴迷上了。它是个具有强大引力的漩涡,一旦真正靠近,就会跌进去,而你跌进去的却是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梦幻,浪漫,丰富,让你不断迷路,那是一个你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世界。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的《一个市民的独白》,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跟《追忆似水年华》有相似的魅力,它们叙事都繁文缛节、缓慢、羸弱,但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喜爱,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在审美、创作技巧上都影响了许多后来的作家。

中国的四大名著中,普通的读者都更喜欢《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因为它们故事性强,好看,好读,又轻松不费脑子。而《红楼梦》是四者中故事性最弱的,除了开头有些惊天动地,可以说整本书都是细节描写,贾府的每个人物,都为每天的日常生活而忙碌,大观园里的生活,也就是日日吃饭、睡觉、玩耍,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情,最魔幻的也不过是贾瑞照镜子看见骷髅,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最轰动的也不过是死几个人,比如死了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还有最后的林黛玉。然而《红楼梦》的慢叙事、精刻化获得的文学高度与魅力,却远远超过其他三部,与《红楼梦》的“雕栏玉砌”相比,其他小说的颜值自然难免显得粗粝而简陋。

当代作家莫言和苏童都是非常讲究叙事的作家,显然莫言的叙事才能和苏童不是一个声部的,莫言是男高音,混合着美声和民歌的韵味,庞杂而雄浑,莫言是中国当代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他的叙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强大的叙事就是根有力的鞭子,一鞭扫过,将草根、灰尘、干牛屎、碎石块都带了出来,任何事物都暴露无遗,无所遁形,那么自然是美丑掺杂了。苏童则是短篇小说大师,他的声音不高亢,甚至最高音比一般作家还要低一些,他很会控制才华,他的小说,有种克制的美。如果就小说的颜值而言,苏童比莫言这个山东大汉无疑是一个清秀的英俊少年。

这自然与作家自身的气息有关。气息,是小说颜值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也体现了一个作家的品位。上面所说的语言和叙事,其实说到底,都是由气息主宰的,或者说,气息是语言和叙事共同创造出来的。气息,是小说的魂。

气息,历来有高贵与卑微,阴郁与阳光之分。小说拥有贵族气息是很迷人的,高贵,优雅,这种气息只有极少数作家有,比如曹雪芹、沈从文、张爱玲,大多数作家小说的气息都是世俗而卑微的。但世俗和卑微并不影响一个作家的价值,譬如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在批判市侩习气的同时,也让小说充满人间的气息。当代的小说,尤其是那些乡土小说和打工文学,我们很难期望它拥有高贵的气息,一些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大都蕴含着一种小流氓小混混的气息,一些青年作家或许还迟迟未走出青春文学的阴影,青春期的叛逆与混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固然有趣而好读,但与高贵无关。当然高贵与卑微并不是衡量文学优劣的唯一标准,卑微者的小说中常常透露着难得的尊严和人性的光芒,而一些貌似高贵的小说中,也流露着难以容忍的轻薄和恶俗。

高贵与卑微,高雅与俗气,跟作家本人的出身环境、身份地位都没有多大关系,而是一个作家的精神追求,这种精神追求太难了,更接近现实生活,更少痛苦,写起来更容易。但要知道,人类的精神高贵性体现在对现实的超越上。没有对现实的深刻描写,是很难超越现实的,《红楼梦》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曹雪芹的破落贵族的叙事腔调,而在于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面貌和世道人心,他的高贵在于有枝可依。

小说的气质是很难进行简单分类比较的,比如阳光与忧郁是小说家最常见的两个类型,鲁迅的小说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被研究者称为“安特莱夫式的阴冷”,而赵树理的小说、老舍的小说,则是一种敞亮的明了的气息,可见忧郁和阳光的气质不能决定作品的优劣。外国作家里也是忧郁和阳光并存的,福克纳、奥康纳、安妮·普鲁、欧茨,小说的阴郁气息是很明显的,他们的作品都带有一丝暴力与残忍,像余烬,阴暗、潮湿,快看不到希望了,然而黑暗里还闪烁着一星火光,那是作家留给人类最后的一丝希望。现实破败了,生活毁灭了,然而火光永遠在那里,不会燃起来,风雨也吹不灭。当代作家里,余华的小说应该算是最阴郁的,只不过他比这几位作家更极端,他把那点火光也要掐灭。年轻一点的作家里,阿乙、孙频的小说都带着这种阴郁的气息。

我个人年轻时喜欢忧郁一点的小说,现在更喜欢阳光一点的小说,这阳光就是小温,汪曾祺说到“人间送小温”,其实是文学的另一种功能,让贫穷、绝望和无聊的人看到生活的一点光亮。海明威的小说就是阳光的、明朗的,马尔克斯也是从阴郁的雾霾中冲出来,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气息都带着小温,在黑夜,冰天雪地,或是年老独自一人围在火炉旁,他们的小说都会给你送来一缕阳光。王蒙、张承志、迟子建等人的小说也是拒绝阴郁,释放光明的。以前曾经有“写黑暗”与“写光明”之争,我要说的是,阴郁的不一定全部描写黑暗,而阳光型的叙事往往在黑暗中透出光明和温暖。阴郁与小温都是很难把握的,将人性往最恶里写,阴郁过度,就是绝望,往最善里写,小温过度,就成了粉饰。

对小说的颜值的探讨只是一种描述小说形态的尝试,颜值高低于作家的地位不成比例。前面我们说到梅里美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颜值就其外在形态而言要比梅里美的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作家,他的叙事太开阔,包容,就像大块大块的土地河山,太厚重,老虎、猴子、人、山水、冰雪太阳、田野丘陵都生长在上面,永久地存在着,或者繁衍生命。这样的作品没有必要再去精雕细琢,因为只有野性与粗粝,才能使它具有强劲的生命力。而梅里美是优秀的作家,却算不上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太精美,叙事小,短,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大块土地山河,那么梅里美的小说就是一个盆景。这个盆景里有花,有草,有蜜蜂,有泥土,有蚯蚓,有阳光,有雨露,有石头,也有河流,有桥,有雪,它是一个微观世界,什么都不缺,还有人精心刨土施肥,给植物修剪枝叶。这个盆景很美,是我们看得见,可以完全把握的,它是家里美丽的艺术品。这个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是远远高于梅里美的,颜值不会影响好作品(必须是好作品,而不是坏作品)成为好作品,只是在审美上,颜值高的当然更让人赏心悦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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