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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老上海文人怎样过新年

2017-03-24余楚宸

同舟共进 2017年2期
关键词:城隍庙丁丁习俗

余楚宸

无论中国还是西方,过节总是有别于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载歌载舞抑或宴请宾客,代表着一个民族特定的文化习俗。美国学者谢和耐认为,南宋时期中国老百姓的节日生活具有登峰造极的欢闹和喜庆成分。在他看来,“这些一年一度的各种节日的初始目的乃在于摆脱浊气、瘟疫和魔障,以便重新把万物塑造得新颖纯净,取得一个吉祥的先兆,并开拓一帆风顺的前景”。1930年代的上海,尽管已是近代中国西化色彩最重的国际大都市,但每逢节日到来,民间习俗庆典仪式与现代都市的节假日消费掺杂在一起,既使市民生活呈现出多样色彩,也给文人知识分子带来多重生活感受——他们有着形态各异的新年节日生活。

【宴饮:陈存仁的“年晚习俗”】

上海人最注重的传统公众节日为岁时礼仪。光绪卅二年出版的《上海乡土志》中载:“一邑之中,岁时伏腊,必有习惯之风俗也。”民国之后,改公历纪年,民众仍以春节为新年。无论华界、租界,各行业均歇业4天。一些在沪生活多年的知识分子在年关更迭的节日期间入乡随俗,按当地庆贺春节的习俗过起节日生活,其中最重要的仪式场合为家人亲友的聚餐筵席。1920年代末,东游日本的陈存仁返沪行医时正值年关,遂在母亲的授意下按地方风俗过了一次。

陈家此次的年关庆贺从冬至开始,直至大年初四方告结束。其间,陈家在冬至前夜和小年夜两次摆酒席大宴宾客。按照习俗,“冬至之夜只限于自己家人团聚,是不请外人来参加的,要是在冬至前一夜举行,那就可邀请亲友来吃一餐了”,考虑到“许多亲友和医界同学,在我游日和返国时,都有过为我饯行或洗尘设宴,正可以藉此机会酬谢他们一下”,于是陈便“在租界上有名的‘一品香大礼堂宴客”。小年夜的摆酒,既是源于其为“农历年尾最隆重的仪式”,也是缘于陈母认为“年年谢年(小年夜摆酒称谢年——笔者注),我们都草草了事,今年我想好好地做一次,况且在你(指陈存仁)生病期间,我到水仙宫去许了愿,请老天爷保佑你,如今你已康复,来一个隆重的‘谢年,也是应该的”。谢年宴所邀请之人,陈的嗣父认为“邀请几位上海有名的乡绅,他们都很会饮酒,有了他们就热闹得多”。节日为家人和朋友找到了一个团聚的理由。可见,这两次大宴宾客既应了节日习俗,又笼络了社会关系网络。因此,对于宴会之地点、规模与排场,陈家也相当讲究。

除夕是岁首岁末系列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沪地新年岁时风俗,元旦贺岁各家皆食腻羹、粉团菜头,居户及店铺多击鼓敲锣为乐。上海市社会局起草的《拟具推行国历新年办法》中对除夕之家庭活动有着繁冗的诸多规定:“除夕为祖先纪念,集家庭长幼,以香花供养,悬列祖先像于中堂,纪念仪式如下:1.肃立,2.向祖先行礼,3.家长献花,4.报告(说明纪念意义,使知一年来经历所得,及指示祖先遗像,并述其遗训逸事,足为训诫者),5.行辞岁礼,6.合家欢宴。”尽管政府规定的节日礼仪吸纳了地方习俗,但民众仍有灵活选择的空间。陈家的除夕之夜活动更注重具有喜庆意味的打锣鼓、团年饭与守夜习俗,并未照搬上述规定。陈存仁当时已独立开诊所行医,出于讲求吉利与兴旺之念,“鼓起兴致,在除夕之前买了全副锣鼓”。上海地方习俗还讲究除夕夜不能睡觉,陈家除夕夜“家中焚着一斤檀香,时值二元,算是极贵的”,陈母不但虔诚地磕头跪拜,还一直坚持守夜,以致陈存仁在天快亮时“倦得很,向母亲辞了岁,入房便睡”。

新年第一天,人们会拜访关系比较近的亲戚,送上新年问候;接下来的一周拜访表兄弟姐妹和其他亲戚;第二个星期则拜访亲近的朋友;剩下的时间则拜访熟人。在上海,“拜年昔日视为大典,长亲处例须自元旦至初三亲往。若至初四初五便为不敬”。亲朋好友间的相互走动熟络全部集中在这几天内,“每逢新年,朋友见面,但必说几句好话,讨个吉利,这可算是一种世界的风俗习惯了”。由于初五诊所就要开业,“不得不在四天之中,拜遍所有亲友”,因此陈存仁在拜访时间上大为压缩,初一当天就向父母及主要亲戚长辈拜年;初四,他专程跑至租界,拜访医学界前辈师友以及近代上海犹太裔地产商哈同这位常年聘请他担任私人医生的大主顾。

节日期间,陈家宴请与拜访的人既有远近亲戚,又有与陈存仁职业密切相关的同行同事等师友。身为医生的陈存仁透过节日活动,建构与巩固社会关系网络,为其职业生涯打下良好铺垫。

【观游:城隍庙的繁华岁暮】

对于一些喜好消闲与猎奇的文人来说,新年假日是外出观游的时光。他们观游的地点通常有两类:一类是以南京路、四马路为主的城区娱乐中心,另一类是静安寺、城隍庙等具有宗教与市民游乐双重功能的场所。他们在前者感受到现代都市的物质繁华,在后者体验到民间集會游乐的别样趣味。

1934年2月底,也即农历1933年的年关,对于茅盾而言,正值“‘有闲而又‘天好,而又是小病了一星期后想走动”。自忖“在上海混了十多年,总没见识过阴历大年夜的上海风光”,于是在大年夜当晚九点,抱着一窥都市繁华景象之愿,“我们一行五个人出发了”。在电车里,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建构的城市天际线在眼前不断变幻、交错的场面。“前面半空中是三公司大厦高塔上的霓虹电光,是戳破了黑暗天空的三个尖角,而那长蛇形的汽车阵,正向那尖角里钻。然而这样的景象只保留了一刹那。三公司大厦渐曳渐近了。血管一样的霓虹电管把那庞大建筑的轮廓描画出来了”。

电影院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市民趋之若鹜的新式娱乐场所之一。以书店和妓院著称的四马路更受到文人的青睐。电车到达南京路、浙江路后,大家决定先去看电影,再到四马路看“野鸡”。辗转几家电影院,都遇到人满为患的难题。最后茅盾一行未能买到票,电影院里人潮汹涌之消费场景让茅盾心生“大年夜在电影院里”的感慨:“十一点正,前场还没散,门里门外依然挤满了人,也许多了些。我挤开了几位拦路的时髦女郎,直到卖票处前面,我们的长蛇阵也中断了。卖票员只对我摇手。”

明清时期江南城市的寺庙日益成为供市民节日休闲集会的世俗化活动场所,其空间意义开始不再全然由政府权力或宗教团体自身来界定,而是由世俗民众来诠释。上海之有城隍庙,正如南京之有夫子庙,苏州之有观前街,北京之有东安市场,是一个百摊杂陈,老幼妇孺咸宜的去处。“上海城隍庙的风景,在很久以前就享有盛誉,许多来上海逛逛的人,大半都要到邑庙去观光一下”。报人施济群在1934年的《元旦一日记》中写道:“旧历元旦有向城隍庙得意楼吃元宝茶之习惯,余等曷于今日行之。”在萧乾的回忆中,“上海虽然不像故都北平那样遍地名胜古迹,半淞园和老城隍庙却还是很好玩的。从洋楼林立的租界去老城隍庙,就好像从西方又回到了中国。我喜欢那道弯弯曲曲的石桥,也爱吃那里的头爿面和五香豆”。而在郁达夫眼中,岁末的城隍庙“处处都在表现繁华的岁暮,这城隍庙里也挤满了许多买水仙花、天竺的太太小姐们”。

在一篇城隍庙的游记中,可以看出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对城隍庙赋予的民族主义色彩,一方面是“我们自己的”,另一方面又對集市中呈现出的杂乱无章心怀不满。“终于越过了租界的门关——铁栅门,走进了黄色人自己的地界了。这充分体现了‘我们的同胞的本色;黄包车,行人挤满着在路上冲撞,我恍如刚从别一个国家回到我们的老家来,嘈杂的声音和恶浊的空气使得我的脑子暂时发胀”。尽管城隍庙具有民间信仰的功能,但其更多以世俗层面的日常生活集市面貌呈现。该游记的作者也表现出对于城隍庙的民间信仰的隔膜:“在各种的店铺、货摊中,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庄严的印象完全在我们的脑筋中消逝,这里没有宗教的意味,只是一个热闹的市集而已。”

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亦称佛诞节,对于市民而言是户外观游的好机会。“平时很清静的静安寺路,到了浴佛节的日子却特别的热闹。夹道鳞次栉比的用芦苇搭成的货摊,很齐整地排列着,在飘扬的市招和一片喊声里,游人像穿梭似的乱跑”。茅盾等人在1936年的浴佛节至静安寺游玩,发现“今年的特点是一折八扣书的摊子以及摩登士女到高桥‘海滨浴场需用的遮阳大伞”。在茅盾的眼中,这类户外节日活动场所成为都市人与乡村人共同的聚集地。“都市人的化妆品的香气,农村人的汗气,地上到处全是的骑巡的马粪的臭气,弥漫在静安寺一带”。

【虚空:报馆文人眼中的萧条】

1930年代创刊的杂志《西北风》刊载了笔名为丁丁的作者的一篇《岁首日记》。该文记叙了丁丁在元旦7天里的日常生活,由此可瞥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个报馆文人的节日生活细节与场景。

新年第一天,丁丁的同居女友回乡过年,刚从往常忙碌的工作节奏中抽身而出的丁丁感到空前的孤独和无聊,作息规律被打乱,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耽溺于胡思乱想之中。下午,他终于逃离压抑的室内,外出寻找节日的氛围。然而由于新年期间各店铺多半关门休业,因此市面呈现出荒凉萧条之景象。在大马路、四马路与城隍庙等地漫步一圈后,丁丁倍感失望。

新年第二天,丁丁延续着昨日疏懒的状态:“今晨醒来,只有八点一刻,翻个身,又睡去了,再醒来时,已十点钟了。在被里躺着想,起身刷过牙齿,已经十一点钟了,脸仍不洗。”这一天,他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到朋友家打牌以消磨时光……新年第六与第七天,除了晚上去报馆工作外,丁丁白天与女友去四马路逛街以及去大上海电影院看电影。然而,在他眼中,新年的节日喜庆气氛难掩战争阴影与市场萧条的景象:“四马路好多天不去了,新年,不知道出版了些什么书籍,我们决定去做一番巡礼。虽在新年中,但除了商店挂着新年大减价的旗帜,或新年大减价的招贴外,丝毫没有新年的气象了。书业,在这混乱的年头,天灾人祸,农村经济已十足的破产,都市中,也充分的呈露着经济的恐慌中,销路是很薄弱的,说不定,有几家书店,会不久宣告关门大吉。”

1930年代,在“黄金十年”的上海都市繁华背后,一个普通的报馆文人已能感受到当中的腐朽与没落。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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