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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福利制度下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的代际期待与伦理文化冲突*

2017-03-23张晶晶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代际新西兰伦理

张晶晶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西方福利制度下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的代际期待与伦理文化冲突*

张晶晶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新西兰;华人移民;新移民;代际关系;文化传统;家庭伦理;孝道观念

本文以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为案例,通过对其移民经历和家庭代际关系的分析,探讨西方福利体制框架下移民家庭的代际期待、代际互惠模式,以及家庭赡养观念的转变。研究发现,由于中国伦理文化与西方福利制度之间存在价值冲突,尽管新移民家庭在迁移意愿和迁移轨迹上呈现出明显的家庭伦理逻辑,但在移民后普遍遭遇代际关系冲突和家庭赡养观念的调整,反映出移民家庭隐性的文化传统在显性的制度环境中的策略性妥协。反思中国伦理思维与西方社会福利思维的差异,不仅有助于理解海外华人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也为政府相关部门和社会机构摸索更好的家庭服务模式提供政策参考和实践依据。

家庭代际间的交往方式和行为往往受到其所处的政治经济制度、文化和社会环境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中西方社会对家庭的内涵和对家庭关系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西方社会深受理性哲学与基督教思想的影响,强调个体的独立和自由,再加上公民意识和社会福利体系相对成熟和完善,家庭代际间的伦理意识较弱。而中国受传统伦理型文化的影响,倚重实用精神,亲子关系作为家庭中重要的一“伦”,在人们日常生活和社会道德规范中占有重要地位。那么,当中国家庭被置于西方社会环境中,两种思维路径间是否会产生冲突呢?本文聚焦于生活在西方福利体制下的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通过对其移民经历和家庭代际关系的分析,探讨家庭成员间的伦理期待如何受到中西方文化和社会制度的规制,并藉此深化对海外华人移民家庭代际关系的理解。

家庭代际关系研究历来是海外华人移民研究的重要领域,其研究旨趣主要指向两方面。其一,家庭内部的代际互动是移民获得经济性、情感性和工具性支持的主要手段,在移民适应新社会环境的过程中发挥积极作用。[1]因此,在移民家庭研究中,代际关系已经超出了传统孝道文化的情感性和伦理性解释,更具实用主义价值,对提高新移民生活质量和社会融入有重要贡献。其二,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不仅反映出家庭内部代与代之间的观念差异,更体现出文化冲突和融合问题。有研究者指出,在移居国出生或成长起来的第二代移民更容易接受当地文化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逐渐与身为第一代移民的父母分属于不同的文化系统中,进而导致代沟加深。[2]可见,母国与移居国之间的文化差异可能成为移民家庭关系的消解性力量。新移民对母国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也可能会在家庭代际冲突和社会交往的过程中受到冲击。[3]文化要素因而成为许多学者研究海外华人移民家庭的重要切入点。

大多数移民家庭代际关系研究都把研究主体和视角放在家庭的中间一代,因为年轻人通常是移民的主动发起者。与作为移民打拼者的年轻一代及其子女不同,老年父母移民通常是在退休后以“帮助者”的身份进入到新移民家庭中。不论其是主动移民还是被动移民,都很容易被当作移民家庭的次主体,长者权威下降,居于从属地位。[4]这种带有“时间先后”的“对照”视角,将移民家庭内的代际冲突简化为不同行为主体(即不同代的家庭成员)因文化观念差异所导致的对抗性互动。老年人成为“传统”和“保守”的代名词,在与子女和孙辈之间的日常交往中暴露出文化差异,对老年移民的社会适应、养老安排和生活质量产生负面影响。[5]实际上,这种强调家庭内部代际差异的价值取向与中国伦理文化对家庭共同体的整体定义是有明显区别的。移民家庭在经历了生活环境、社会制度和伦理文化环境的改变后,通常会更加有“策略”地来适应新的环境。因此,在移民代际关系研究中应当强调家庭本身的整体性、主体性和能动性,将宏观的社会变迁过程与微观的家庭成员行为及方式联系起来,考察家庭对社会变迁做出的反应以及对家庭自身的调适。[6]

近年来,随着全球人口老龄化和跨国主义移民方式的盛行,华人老年移民在家庭关系处理中表现出新特征。他们意识到传统孝道观念和家庭纽带正在削弱,开始主动地规划自己的养老资源,以调整自己在家庭内外的地位。[7]老年移民在代际关系中不再是被动的应对者,其对家庭关系的主动建构对调整移民家庭的抚育和赡养功能也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将老年父母置于代际关系讨论的中心位置,强调老年移民在家庭关系中主动建构的力量。笔者以老年移民为研究主体,以代际期待与伦理冲突为主线,试图通过对其移民经历和过程的研究,发掘隐含于其中的伦理文化因素,为理解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和中国式养老方式提供新的学术视角。透过华人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不仅可以窥探中国家庭文化对移民个体生活的影响,更可以反思文化冲突和交融对移民社群的建构。

一、新西兰华人新移民的年龄构成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受到新西兰优美的自然环境、良好的教育体制和优越的福利制度的吸引,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考虑通过技术移民和投资移民的方式移居至新西兰。[8]新西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自1987年以来,由中国大陆迁居至新西兰的人口数量显著提高。出生在中国大陆的新西兰居民人口数由1986年的4944人上升至2013年的89121人(见表1)。目前,中国已成为仅次于英国的新西兰第二大移民来源国。

表1 1986—2013年出生于中国的新西兰居民

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年龄结构总体较为年轻,留学移民和技术移民是主力军。如图1所示,在2006年的人口普查中,20~30岁年龄组呈现一个明显的峰值,这主要是因为留学生群体规模的迅速扩大。到了2013年,20~40岁年龄组整体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表明这一群体的规模已趋于稳定。同时,值得关注的是,老年组的数量也在稳步增加,并与中青年移民组相呼应,体现出移民家庭化的特点。

与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许多国家类似,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在移民前大多属于中产阶层,受教育程度较高,收入稳定,以从事技术类职业为主;而跨国迁移,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个人和家庭既有的社交关系网。为弥补这一点,移民对于其家庭内部的相互支持和移民圈子内的社会关系极为重视和倚赖。许多华人移民家庭表现出明显的代际互助特征,家庭关系成为影响他们移民后生活质量的重要因素。

图1 新西兰华裔居民年龄分布:三次人口普查数据对比图①受2010年克莱斯彻奇市(Christchurch)大地震影响,原定于2011年进行的人口普查推迟至2013年进行。

二、研究方法和样本构成

本文针对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代际期待和伦理冲突的分析和探讨主要依据笔者2011年至2014年在新西兰奥克兰市对35位老年移民及其家庭展开的田野调查,以及在新西兰搜集的统计数据、政府工作报告和相关历史文献资料。笔者通过参加当地的华人社区活动和志愿活动,了解新西兰华人移民家庭的生活状况,并采用广告和滚雪球等方法招募老年访谈对象。访谈内容涉及他们的移民原因、移民过程、移民后的生活状况、家庭关系、社会参与以及未来生活规划等主题。

受访的35位老年移民来自35个家庭,包括19位女性和16位男性,接受访谈时的平均年龄分别为65.2岁和74.2岁。他们在新西兰生活的年数从3年到24年不等,平均为11年。由于中国的退休年龄存在性别差异,女性老年人移民新西兰时的年龄普遍低于男性老年人。此外,无论是与中国老年人,还是新西兰本土老年人相比,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明显较高,69%的老人具有大专及以上学历。但他们的英语能力普遍较差,生活中存在语言障碍。

新西兰老年移民及其家庭在移民经历和家庭代际关系上存在很多共性。例如,照顾第三代或为子女帮忙是老年人移民的主要原因;在移民后的居住安排上,普遍经历了从三代同堂到分开居住的变动轨迹;在代际关系上,经受了不同程度的关系冲突、文化反思和价值重塑的过程。下文将围绕这几大核心议题,深入探讨移民家庭中的代际关系及其所隐含的伦理文化冲突。

三、“双赢”:新西兰华人跨国迁移的家庭伦理逻辑

与来自欧美国家的移民不同,近二三十年的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在迁移意愿和迁移轨迹上均呈现出明显的家庭伦理逻辑。子女教育和父母赡养等因素在选择移民地和计划移民方式时起到决定性作用。

(一)子女教育

子女(或未来子女)的教育环境是中国人选择移民目的地时所考虑的重要因素之一。由于中国教育资源有限,高考竞争激烈,巨大的求学压力剥夺了很多孩子的快乐童年和少年,越来越多的中国家长希望有机会移民到西方发达国家,让子女拥有优质、轻松的学习环境。作为英联邦国家的新西兰,由于教育水平先进,且教育成本低于英美,受到中国移民的青睐。2000年至2003年,新西兰就外来移民的迁移原因展开的问卷调查显示,新西兰优质轻松的教育体制是中国大陆移民选择新西兰的三大主要原因之一(另外两个是纯净的自然环境和休闲的生活方式)。[9]对子女教育的期盼和要求是来自欧美国家的移民不曾提到过的,却是中国家庭在移民选择中的重要考量因素,这在暴露中西教育体制差异的同时,也足以显示中国家庭对子女教育的重视程度。

据《中国国际移民报告(2015)》[10]调查显示,教育是中国人考虑移民的首要原因。在以儒家文化为重的中国,子女教化向来被认为是父母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中国的父母不仅重视家庭教育,而且愿意在相继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教化中扮演积极角色,不论是物质投入,还是精神关注度。因此,为子女提供或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被认为是家庭的一项伦理义务。独生子女家庭数量的增多也使得父母愈加重视教育的质量。有能力为子女创造轻松优秀的成长环境和受教育条件是一件为家族增光的事情。因此,重视子女教育成为海外华人移民家庭的一大特征。

(二)老年福利

中国人对于移民过程的计划和安排向来不是个体主义的。[11]如同考虑到子女的未来教育一样,家庭迁移的“青年先遣部队”也通常会对父母的养老问题做详细计划和安排,尤其是独生子女,更是会将父母养老列入移民考虑的因素之内。例如,受访者陈(68岁,女)在访谈中说到:

“我就一个儿子,他移民之后坚决要我也过来,我起初不想来,但是他说‘如果你以后想要我照顾你,你只能过来,你要是待在国内,我对你没办法,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了。’那怎么能行呢?我给他逼得没办法,只能过来。”

其实,陈女士向儿子的“妥协”不仅是受到中国传统“养儿防老”观念的影响,担心自己晚年身边无子女依靠;也受到新西兰优厚的老年社会福利的吸引。尽管上世纪70年代末掀起的新自由主义浪潮使得新西兰政府逐步削减家庭福利,然而,与老年相关的各项福利政策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12]其中,全民普惠养老金制度和公费医疗制度对于中国移民颇具吸引力。

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不同,在新西兰,公民退休前的职业、收入和经济贡献与其退休金并无关联。所有年满65岁以上的公民均有权享受由国家中央财政统一支出、数量同等的养老金。年老的国际移民,只要在新西兰居住满10年(其中5年在55岁之后),就可与土生土长的新西兰人一样,在年满65岁后领取全额的全民养老金。养老金的具体金额设定为新西兰全国家庭平均收入的50%,并根据国家财政和市场物价情况每年进行相应调整。这种平均的、数量充足的养老金制度不仅保证了新西兰拥有几乎全世界最低的老年人口贫困率,而且削弱了老年群体内部的贫富差距。[13]

与养老金制度类似,新西兰公民和永久居民可无差别地在公立医院享受免费住院和急诊服务,同时,国家财政对由家庭医生提供的药品和健康服务项目提供补贴,以保障公民有病可医。此外,老年公民还可根据需要享受免费的居家照顾和社工服务,从而尽可能独立地在自己家中养老,减少对机构养老的需求和依赖。

受中国传统孝道文化的影响和伦理规范,大多数中国老人希望靠近子女居住,以求安心;而子女也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赡养父母。对于许多青年华人移民而言,新西兰相对平等的养老金制度和丰厚的医疗福利无疑为其履行赡养义务提供了实惠,或者说为其减轻了负担。因此,以家庭团聚为缘由随子女迁居,成为中国老人移居新西兰的主要途径。换言之,新西兰优厚的老龄福利政策为保证中国移民家庭更好地履行代际间伦理义务提供了可能和政策便利。

(三)孙辈照料

在中国移民家庭的伦理逻辑中,赡养父母与照料孙辈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笔者在新西兰移民家庭中搜集到的访谈资料显示,家庭团聚移民往往被视作惠及三代人的安排。年迈的父母得以与子孙亲近,享受天伦之乐,养老更有保障;成年子女得以尽孝,在生活中与父母相互扶持;而孙辈则能受到祖父母更悉心的照顾和文化传承。正如受访者黎(71岁,男)所述:

“我儿子夫妻两人移民新西兰以后不久就有了孩子,他们要上班,这里请保姆又很贵。我儿子说这里气候好、环境好,很适合老年人生活,希望我们过来。有了这种对老年人的好处,又为了带孙子,我们就来了。这对我们也有好处,对他们也有好处,是双赢的。”

在这种“双赢”的家庭观念的主导作用下,许多中国技术新移民通过新西兰移民局提供的家庭团聚政策担保父母成功移民。新西兰官方统计数据显示(如表2),自2004年起,每年受子女担保获得新西兰永久居住权的中国父母数量快速增长。与其他国家的移民相比,中国的父母和子女更愿意或期望家庭团聚。

表2 2004/05—2012/13年度受子女担保获得新西兰永久居住权的父母人数

在受访的35个中国移民家庭中,30个家庭中的老人明确表示照顾孙辈是他们移居新西兰的最直接原因。其中,女性由于退休年龄较早(50或55岁),更是会在子女的请求下移居到新西兰帮忙照看孙辈。在所有的受访家庭中,祖父母照料孙辈的平均年数是6年,有的长达10年。这种隔代照顾模式的背后有着强烈的伦理推动力:老人常将此看作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这种“自上而下”责任感也隐藏着父母对子女赡养的期待。照顾孙辈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对家庭的巨大付出,其隐含的期望便是将来能够与子女生活在一起,或靠近子女养老,当自己逐渐丧失自理能力的时候,有子女经常关心照料。这种跨时的代际互惠“契约”,成为内嵌于中国移民家庭中的伦理逻辑。

四、一个屋檐下的冲突:文化与制度

海外华人移民家庭中“双赢”的代际互惠逻辑是中国移民家庭的文化理想在跨国移民情境中的表达。移民家庭中的主体(年轻父母)与次主体(老年父母)通过互惠合作的模式在新的移民社会环境中对家庭功能和意义进行新的建构。然而,随着移居时间的推进,中国家庭的伦理情感逻辑和西方社会福利体制的理性逻辑终究会产生冲突,影响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老年人用强烈的“责任伦理”规范自己在家庭中的行为、义务和地位,进而形成对子女赡养的期待;而青年人在主流文化价值的介入下开始对自己的孝道行为有新的界定和表达方式。其最终结果是养老被置于一个介于社会和家庭之间的模糊场域。

(一)代际间权力关系的嬗变

“三代同堂”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在大规模人口流动和住房商品化之前,三代人共同居住是中国家庭的主流居住模式,子女成家后依然与父母(主要是男方的父母)共同生活,既是为了满足住房需求,也为履行孝道义务。在这样的家庭中,父母往往保持着一定的权威,在家庭决策和生活安排上居于主导地位,以均衡其他家庭成员间的关系。[14]然而,新移民家庭中的代际权力关系却明显有别于传统的三代同堂关系。

随子女迁居国外的老年人,大多对移居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缺乏了解,外语能力也非常有限,与当地社会的接触和融入程度极低。[15]老年人基本不具备在家庭外部建立社会关系、发挥自我价值的途径和能力。而在家庭内部,他们对当地文化不了解,以往的生活经验和人生阅历在移居国也不再具有实用价值,他们在家庭中的角色由主导彻底沦为服务与服从。尽管许多老年人在移民新西兰之前,卖掉了中国的房产,带着很大一笔资金和积蓄去“投奔”子女,自认为没有为子女增加经济负担;然而,财富“自上而下”的流动已被合理化,老年人在家庭决策、孙辈的教育等方面依然没有话语权,处于从属地位。受访者李(66岁,女)很生动地描述道: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同机的一个老太太告诉我,到了新西兰,出钱、出力,别出声。我当时没懂什么意思,后来明白了。来了以后,把钱给儿女、给儿女带孩子,但要闭上嘴,少说话。你说话,谁都不爱听。”

与她的经历和感受相似,许多老年受访者都谈及自己在移民后所经历的家庭角色和生活重心的转变:“做家务很辛苦,孩子还不体谅我们”(王,76岁,男);“别的我没什么要求,只要求儿媳妇尊重我”(马,67岁,女)。他们中的大多数以身为父母或祖父母的职责来调整自我的心态,尽量体谅子女,降低自己的生活要求。这种关系看似不平等,却又恰恰说明了“代际互助模式”对于移民家庭的重要意义——子女主外,父母主内,进而体现出传统的家庭“共同体关系”的回归,[16]赋予家庭实体更多的神圣性。然而,下文即将谈到的父母的责任伦理感和子女对孝的新诠释却又暴露出父母在理想的“代际互惠模式”中的弱势地位。从长远来看,代际间权力关系的不对等,让老年人缺乏安全感,对未来的赡养存有担忧。

(二)责任伦理与赡养期待

在积极老龄化浪潮的推动下,以单独居住为主的居家养老是包括新西兰在内的许多西方发达国家所鼓励的养老方式。因此,新西兰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提供很多专门针对老龄群体的住房补贴、社区照料和医疗保障项目,鼓励老年人尽量独立生活,在提高个人生活质量的同时,减少政府在机构养老上的投入。根据新西兰相关政策的规定,老年移民有条件申请老年公寓或住房补贴,搬离子女的房子,单独居住。对于许多对家庭关系不满,或担负沉重家务的中国老人来说,这是将自己从家庭责任的负担中解放出来的契机。然而,许多中国老人却没有“转身离开”的决心。不论代际关系多么复杂,大多数老年人也会“不负使命”把孙辈照顾到进小学。或者说,完成照顾孙辈的使命是老年移民考虑分户独居的前提。在访谈中,受访者李(66岁,女)无奈地谈到:

“我们和女婿有矛盾。毕竟生活方式不一样,我老伴特别看不惯他,经常发生矛盾。但是我没办法,我不能走啊。我走了,她的小孩没人看,她的家没人管。我什么都可以容忍,毕竟我是当妈的。”

老年人的这种对下一代付出精神,被一些学者概括成为“责任伦理”[17],即老年人对待子女的一种责任义务观。其特征是老年人只强调自己对后代的责任和义务,从而在各方面对子女和孙子女不计回报地付出,而对子女的赡养能力给予宽容。

在众多的新移民家庭中,老年人的付出的确大大减轻了子女的经济和精神负担,将年轻父母从照料幼子和家务的负担重解脱出来,挣得两份薪水养家,从而更快更好地在迁入国积累经济和社会资本,融入当地社会。这种“责任伦理”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老年人对于移民家庭的“工具性”价值。也正是这种工具性价值,会增强老年人在代际交往中的不平衡感——亲代的付出远远超过子代的反哺,二者之间明显不对等。但是,不对等并不意味着亲代对于子代的赡养没有要求。上文已经谈到的代际间“双赢”的理念,就直白地表明了父母对于子女未来赡养的期待。这种期待随着老年人年龄的增长和生活能力的下降,由想法逐渐转变为现实需求。那么,在新移民家庭中,两代人对于尽孝和赡养究竟是如何理解的?

(三)“孝”的再界定

孝是一个主观评价。其标准,既是基于中国传统的文化考量,也是基于现状的实际比较。跨国迁移在改变中国家庭所面临的社会和文化环境的同时,也解构了能够对家庭成员的行为加以规范的“伦理场”。在这个过程中,两代人对“孝”行为的理解既有融合,也有偏差。新西兰一项针对华人移民家庭孝观念的比较研究表明,青年一代普遍认为父母对子女尽孝有很高期望,因而拥有强烈的孝道责任感,但对于如何尽孝却很模糊。中青年一代在更深刻地体会到中西方两种家庭文化和社会价值观差异的过程后,在“孝道”实践上处于夹心状态。[18]

以担保父母移民为例,尽管两代人都将此看作是子女尽孝的表现,然而背后却体现出他们截然不同的理解。在父母眼中,晚年移民是因为“自己培养出了好子女”,子女懂得尽孝,不会抛下父母不管,让父母老有所依,显示了自己“教养子女的成就和成功”。从子女的角度来看,担保父母移民是他们“靠个人努力”为父母养老争取丰富的资源和福利保障,是借助社会养老资源为其个人赡养父母提供更多的物质和制度保证。尽管事情的结果是,父母可以享受新西兰的老年福利,物质生活得到更充分的保障,但问题在于,当中国的亲子赡养关系被置于西方福利制度框架中,父母和子女对“孝”行为的诠释和理解存在明显的代际差异。在父母眼中,“孝”的基本前提是子女的“在场性”,需要主体在养老实践中凸显其角色和作用;而在子女眼中,“尽孝”的根本是确保父母的养老保障,“结果”的意义大于“过程”。

在受访的35个新移民家庭中,18户老人在孙子女上小学之后,决定搬入新西兰政府提供的老年公寓或公租房内独立居住。他们以当地华人社区为依托,依靠政府提供的养老金、医疗补贴、住房补贴和居家照顾服务,像当地老人一样,独立的安度晚年。子女则转变成潜在的应急性求助资源。许多子女定期给父母打电话或小聚,在父母生病或生活遇到困难时给予帮助;除此之外,多以“隐身”的方式存在。尽管大多数老年移民已经接受(或无奈地接受)这种新型代际关系,但内心却依然留存着各种矛盾的情绪和心理。受访者陈(63岁,男)就在这种矛盾心境中不断地开解自己:

“政府还是很好的,不把养老的压力放在孩子身上,所以呢,我想,既然我从政府那里得到了许多好处,为什么还一定要儿子付出心里才舒服呢?这个好像不合道理的。所以我就这样安慰自己。”

得益于新西兰优厚的老龄福利制度和养老服务体系,受访的老年移民对于自身生活质量总体评价很高,反而对中国式家庭本应彰显的代际亲情不敢希冀太多。受访者贾(79岁,男)无奈地说:

“我现在和孩子分开住。与孙子分开的时间长了,就有点……以前我体会不到,现在感觉到了,在中国是代沟,我们这里是情沟,就是感情上有沟。”

当老年人放弃对子女在经济支持和生活照料上的要求时,他们对于子女情感和精神赡养的期待则被进一步放大。显然,新移民家庭在为老年人提供他们所必需的亲情环境上有所欠缺。

在西方福利体制下,青年和老年移民对于代际关系和家庭关系的理解都发生了变化。身为移民,他们为在异国他乡立足,需要传统式的代际互助合作。然而,现代的老龄福利政策又鼓励代与代之间的相互独立。相比老年移民,青年人因为求学和工作,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和融入本土的文化和价值观中。他们暴露在理性主义和个体主义的环境中,受移民压力和西方家庭文化的冲击,在伦理观念和文化意识形态上显露出更为明显的断裂。身为中国伦理文化主导下的家庭中的成员与西方个体理性主义主导下的公民,他们对于如何赡养父母以及自身在家庭中所承担伦理义务逐渐模糊。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以新西兰华人新移民家庭为例,通过分析其移民经历和代际关系,来反映中国海外移民家庭生活在西方社会文化中所面临的伦理冲突,体现中国伦理规范与西方福利体制设计间的思维差异。诚然,受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影响,中国人在计划移民和安排移民生活时都将家庭责任作为重要的考量因素。不论是教养子女,还是赡养父母,家庭内部的“双赢”理念体现出亲子关系对于中国人的重要意义。也正因为如此,养老,理所应当地,成为与家庭有必然关联的行为。由跨国迁移所带来的社会文化环境的置换,为处理中国家庭的代际关系加入新的结构性和个体性因素。

不论是青年,还是老年一代,都在中西方两种不同的伦理价值观的交错中经历考验。对于老年人而言,移民国相对优越的老年福利和逐渐弱化的家庭文化氛围鼓励老年人独立生活,摆脱家庭负担,享受晚年;与此同时,却又拉长代际间距离,带来情感脱节的风险。家庭亲情关系的淡化,削弱了中国老人的晚年幸福感,情感养老陷入无根状态。

相比起老年人,青年移民因为与当地政治、经济和文化有更多的接触和融入,在伦理观念和文化意识形态上经历着更为明显的断裂。当青年人在个人生活和事业中面临更多的压力,而政府和社区能为养老提供更多的资源和服务,子女在赡养父母中的角色悄然发生变化。在社会生活的理性化和个体化进程中,随着子女“不在场”机会的增多,他们在父母养老中不断缺位,家庭的伦理关系和文化理想遭到颠覆。

新西兰移民家庭对于代际关系的理解、调整,以及对养老方式的转变,体现出中国伦理文化在西方理性主义主导的制度环境中的让位。中国海外移民不可逃脱地陷入中国伦理与西方个体理性的夹心状态。个体化进程使个人生活逻辑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对自己在家庭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产生不确定感。来自结构和个体层面的因素相互聚集、纠结,加剧了海外移民的代际关系矛盾心境。[19]本文的讨论表明,社会化的养老制度保障和家庭式的情感照料对于提升老年移民的生命质量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而子女在赡养中的“情感缺位”对老年移民生活满意度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并不能通过优厚的社会保障来弥补。

随着中国老年海外移民数量的上升,老年父母的养老安排以及晚年生活质量将成为其家庭、华人社区以及移居国政府共同需要思考和关注的社会问题。近年来跨国移民和生活方式的盛行更是敦促我们在跨地域、跨文化的语境中思考和研究养老问题。[20]本文从文化碰撞和制度差异的角度,对移民家庭代际关系和养老观念变迁所做的探索性研究,不仅有助于深入理解海外华人新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倡导多元文化整合对提升移民家庭生活质量的重要价值,也可以为相关政府部门和社会机构提供政策参考和实践依据,进而探索出更符合移民家庭文化特征的家庭支持和社会服务。

[注释]

[1] M. Boyd,“Family and Personal Networks i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cent Developments and New Agendas”,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1989,Vol. 23,No. 2,pp. 638-670;N. L. Chappell and K. Kusch,“The Gendered Nature of Filial Piety — A Study among Chinese Canadians”,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Gerontology,2007,Vol. 22,pp. 29-45.

[2] 周敏著,刘宏译:《美国华人移民家庭的代际关系与跨文化冲突》,《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

[3] 李其荣、姚照丰:《美国华人新移民第二代及其身份认同》,《世界民族》2012年第1期;D. Ip,“Veiled Entrapment: A Study of Social Isolation of Older Chinese Migrants in Brisbane,Queensland”,Ageing and Society,2007,Vol. 27,pp. 719-738.

[4] J. Treas,S. Mazumdar,“Older People in America’s Immigrant Families: Dilemmas of Dependence,Integration and Isolation”,Journal of Aging Studies,2002,No. 16,pp. 243-258;Y. R. Zhou,“Space,Time and Self: Rethinking Aging in the Contexts of Immigration and Transnationalism”,Journal of Aging Studies,2012,No. 26,pp. 232-242.

[5] W. W. Da,“Transnational Grandparenting: Child Care Arrangements among Migrants from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o Australia”,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and Integration,2003,Vol. 4,No. 1,pp. 79-103;J. Treas,“Transnational Older Adults and Their Families”,Family Relations,2008,Vol. 57,No. 4,pp. 468-478.

[6] 麻国庆:《家庭策略研究与社会转型》,《思想战线》2016年第3期。

[7] N. Newendorp,“Negotiating Family ‘Value’: Caregiving and Conflict Among Chinese-Born Senior Migrants and Their Families in the U.S.”,Ageing International,DOI 10.1007/s12126-016-9269-z.

[8] M. Ip,“Returnees and Transnationals: Evolving Identities of Chinese(PRC)Immigrants in New Zealand”,Journal of Population Studies,2006,No. 33,pp. 61-102.

[9] M. Ip,Unfolding History,Evolving Identity: The Chinese in New Zealand. Auckland: Auckland University Press,2003,pp. 236-257.

[10] 王辉耀、苗绿:《2015中国国际移民报告》,中国社会科学网,2015年11月24日,http://sky.cssn.cn/ shx/201511/t20151124_2710871.shtml。

[11] S. Haug,“Migration Networks and Migration Decision-Making”,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2008,Vol. 34,No. 4,pp. 585-605.

[12] [丹麦]戈斯塔·埃斯平-安德森编,杨刚译:《转型中的福利国家——全球经济中的国家调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7~178页。

[13] OECD,Pensions at a Glance 2011: Retirement—income Systems in OECD and G20 Countries,OECD Publishing,2011,pp. 145-159.

[14] B. Luo,H. Zhan,“Filial Piety and Functional Support: Understanding Intergenerational Solidarity among Families with Migrated Children in Rural China”,Ageing International,2012,No. 37,pp. 69-92.

[15] J. Zhang,“Elderly Chinese Migrants,Intergenerational Reciprocity,and Quality of Life”,New Zealand Sociology,2014,Vol. 29,No. 2,pp. 11-30.

[16] [德]马克斯·韦伯著,顾忠华译:《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经济行动与社会团体》,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7页。

[17] 杨善华、贺常梅:《责任伦理与城市居民的家庭养老——以“北京市老年人需求调查”为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18] H. J. Liu,S. H. Ng,A. Weatherall,and C. Loong,“Filial Piety,Acculturation,and Intergenerational Communication Among New Zealand Chinese”,Basic and Applied Social Psychology,2000,Vol. 22,No. 3,pp. 213-223.

[19] 石金群:《当代西方家庭代际关系研究的理论新转向》,《国外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

[20] V. E. Dhar,“Transnational Caregiving: Part 1,Caring for Family Relations across Nations” ,Care Management Journals,2011,Vol. 12,No. 2,pp. 60-71.

[责任编辑:张焕萍]

Intergenerational Expectation and Ethical Cultural Conflicts under Western Welfare System in New Chinese Migrant Families in New Zealand

ZHANG Jing-j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211189, China)

New Zealand; Chinese migrants; new migrants;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cultural tradition ; family ethics; filial obedience concept

The study investigates the cases of new Chinese migrant families in New Zealand, and discusses the intergenerational expectation, intergenerational reciprocity mode and the changes of family care concept of migrant families under the western welfare system by analyzing their migration experience and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s. The study finds that, due to the conflicts of the values between Chinese ethics culture and western welfare system, even though the new migrant families presented explicit family ethic logics on the willing and trajectory of migration, they still encountered intergenerational contradictions and adjustments of the family care concept, and this phenomenon reflected the migrant families’ strategic compromise of implicit cultural tradition to the explicit environment of the westernsystem. The introspection of the cogitation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ethics and western social welfare not only could help to better understand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s among overseas Chinese migrant families, but also provide policy making references and practical evidences to the relevant government departments and social institutions for developing a better family service model.

D634.361.2

A

1002-5162(2017)01-0068-09

2016-11-22;

2016-12-14

张晶晶(1985—),女,东南大学人文学院社会学系讲师,江苏省道德发展智库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移民家庭、老年生活质量、异地养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老龄人口异地养老生活质量及其社会保障的实证研究”(编号:15CSH077)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编号:2242016S30055)的阶段性成果,系江苏省“公民道德与社会风尚‘2011’协同创新中心”、江苏省道德发展智库和东南大学国际老龄化研究中心研究成果。

笔者感谢新西兰奥克兰大学Maureen Baker教授、Louise Humpage副教授和叶宋曼瑛教授(Manying Ip)对本文实证研究阶段的指导,以及受访者对本课题的贡献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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