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侨村官与侨乡社会治理资源的跨国动员*—以福建省明溪县为例
2017-03-23陈凤兰
陈凤兰
(福州大学 社会学系,福建 福州 350116)
华侨村官与侨乡社会治理资源的跨国动员*—以福建省明溪县为例
陈凤兰
(福州大学 社会学系,福建 福州 350116)
明溪县;侨乡研究;华侨村官;社会治理;跨国动员;衣锦还乡
论文以明溪县的华侨村官为研究对象,分析了华侨回国担任村官的社会结构性因素和个人因素。认为中国农村选举制度的普及是该群体产生的社会制度性因素,地方政府的动员推动了他们参与的积极性;个体对家乡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以及传统的“衣锦还乡”追求,则是华侨村官参与乡村治理的重要内在动力。华侨担任村官后,运用自己曾在国外务工经商的经历优势,对国内与国外的资源进行动员,在侨乡的建设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华侨村官对侨乡的社会治理是中国乡村治理的一种特殊类型,对中国农村社会治理模式具有借鉴作用。不过,随着在侨乡成长的第一代移民的老去,第二代、第三代移民对家乡日益陌生,乡村回流人口必然随之减少,侨乡社会治理模式的未来走向还有待观察。
一、问题的提出
海外华侨华人对侨乡的发展具有较大的影响,学界对此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20世纪30年代陈达的研究。他指出,南洋华侨对闽粤华侨社区的生活方式变迁具有重要影响,具体包括衣食住、家庭与婚姻、社会觉悟、教育、信仰等方面。[1]陈达的侨乡研究成为学术界侨乡研究的典范,为后来学者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侨乡社会与海外华侨华人有了更全面的互动,学界的研究也更加丰富多样化,相关研究关注的内容包括海外华侨华人对侨乡的经济影响,如通过侨汇、投资等方式推动侨乡的经济发展;[2]还有学者关注海外华侨华人对侨乡的文化影响,如海外移民对侨乡社会文化变迁的影响;[3]关注海外华侨华人对侨乡的政治影响。[4]
从上述研究可以看出,海外移民一直是侨乡最重要、最特别的“资源”,他们对侨乡的影响是全方位、多层次的,涉及到侨乡地区的经济、社会、文化、政治等方面。但已有研究关注更多的是海外移民通过与国内侨乡的互动来影响侨乡发展,其影响更多的是一种外在作用。近年来,在浙江(青田)、福建(长乐、连江、明溪等地)的侨乡地区,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华侨村官,他们拥有数年海外的生活经历,部分人持有外国“绿卡”,因为种种原因回国参与乡村选举,担任村支部书记、村长等村干部职务,直接参与对家乡进行社会治理。有些学者已关注到该现象,并从华侨村官的回国参政概况、回乡参政的作用和特点、障碍等方面进行了描述性研究。[5]
已有的研究对笔者有重要启发,但笔者认为:第一,对于华侨村官现象的讨论,不能仅局限于对该群体的描述性分析,还应该分析华侨村官产生的社会结构性因素及其跨国互动与影响。第二,对侨乡社会治理的研究,应将其作为中国农村治理的特殊类型来分析。中国乡村社会治理类型复杂而多样,侨乡是中国农村的一种特殊类型,其社会治理模式是中国乡村治理的一种探索。对华侨村官参与侨乡社会治理的研究,应该置于跨国主义的理论框架下,探讨华侨回国担任村官的社会结构性因素,以及他们的华侨身份在侨乡社会治理中的作用。第三,对华侨村官扮演角色的讨论,也不应局限于乡村建设的“成果”,而应该关注其链接侨乡内外资源的功能。如此,才能正确把握全球化背景下的侨乡社会发展,了解侨乡社会如何运用各种跨国资源实现发展,分析跨国移民与中国农村全球化的关系,探讨中国侨乡如何在全球化中寻找发展机遇。
本研究以福建省明溪县的华侨村官为研究对象,关注他们如何参与侨乡社会治理,以及该群体的侨乡治理实践特点。具体包括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在侨乡治理实践中,华侨村官扮演什么角色?其乡村治理的途径是什么?第二,华侨村官如何动员村庄的内外资源推动村庄发展?第三,华侨村官为何能动员到这些资源?他们与非华侨村官相比,有什么优势?
本文对“华侨村官”概念的使用,主要参考学界同仁的用法。“华侨村官”一词是在2008年提出来的,政府机关、媒体报道的时候均引用该称呼,成为一个同“大学生村官”齐名的专有名词。[6]从概念界定来看,“华侨村官”的称呼是否准确还有待进一步讨论,但目前已有的研究以及相关新闻报道均采用“华侨村官”,[7]本文也将借用这一概念,以便进行学术对话。
关于“乡村社会治理”概念的界定,陆益龙认为,乡村社会治理是通过相应的动员、协调和管理机制,带动或推动乡村社会的变迁与发展。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乡村社会秩序形成与维持的途径和过程;二是乡村社会发展的实现路径和过程。[8]在本研究中,“侨乡社会治理”主要探讨华侨村官如何跨国动员海内外的社会资源,推动侨乡社会的发展。
所谓“动员”,在本研究中指的不是简单的资源新增,而是将已有资源的重新集中、配置和优化,强调各种资源的有效调动。[9]笔者认为,侨乡所处的客观环境是相对固定的,短期难以改变,但其拥有的社会资源以及潜在资源则是可以通过“动员”而进行重新配置与优化。本研究所关注的是华侨村官如何通过“跨国动员”将侨乡社会治理资源集中起来,为侨乡社会发展做贡献。
二、研究对象
本研究以福建省明溪县的侨乡为例,明溪县号称“福建旅欧第一县”,其地处闽西北,是三明市辖区内的一个山区小县,下辖4镇5乡96个行政村(居委会),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总人口为102667人。明溪是福建省改革开放以后才形成的新侨乡,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明溪并未有过大规模人口迁移海外的历史记载。[10]根据李明欢等学者的考证以及笔者2015年11月在明溪的实地调研,当代明溪人的海外移民潮始于1989年。当时,明溪县沙溪乡的胡先生通过与浙江温州的亲缘关系,申请前往乌干达的签证,并在到达意大利的时候留居当地。由于当时意大利的皮革厂需要招募大量的劳动力,胡先生回乡“帮助”16位沙溪人前往意大利务工。意大利1990年实行范围广大的“大赦”,追随胡先生前往明溪的人都因此获得身份。从此,明溪的跨国移民网络开始延伸,明溪“内陆新侨乡”也逐步形成,至2015年,明溪出国人口总数为13600人,占本地人数的13.2%。笔者结合李明欢教授2002年在明溪侨乡收集的数据,以及2015年笔者在明溪侨乡收集的数据,将明溪县出国人口统计变迁整理成表1。
表1 明溪县出国人口统计(2002—2015年)
从1989年至今,延续二十多年的海外移民潮,对位于福建内陆山区的明溪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明溪侨乡的发展与形成在学术界引起了海内外学者的关注,[11]相关研究主要涉及明溪侨乡的形成、发展、特色、婚恋观念嬗变等。其中,李明欢等学者在2002年对明溪华侨的研究中提到,“大多数明溪海外移民不愿意放弃中国国籍,不愿意放弃在家乡的基本权益(如田地、住房等),在海外拼上几年‘衣锦还乡’的愿望比较普遍”。[12]笔者2015年11月前往明溪进行田野调查,发现在明溪侨乡的社会治理中,华侨以及侨眷在侨乡社会治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明溪有43个侨乡村庄,其中17个侨乡村庄有华侨担任“村两委”干部,即39.5%的侨乡拥有华侨村官。
表2 明溪县华侨村官情况统计(截至2016年10月)
从表2可以看到,在明溪县的23个华侨村官中,男性21人,女性2人;平均年龄:44.7岁;文化程度:小学1人,初中17人,中专及高中4人;曾旅居国家:匈牙利6人,南非1人,德国1人,意大利8人,以色列2人,新加坡1人,俄罗斯4人;在国外居住年限:最长21年,最短的4年,平均11.8年
明溪华侨回流参与侨乡社会治理,对明溪侨乡的公共基础建设、经济发展产生了影响。本研究主要采取个案访谈与参与观察,对明溪的华侨村官进行调查与了解。2015年11月至今,笔者对明溪的归国华侨、华侨村官、侨联干部及工作人员、乡民等相关群体进行追踪调研。田野调查地点主要在福建省明溪县重点侨村F村、H村、Z村等村庄。
三、明溪华侨村官产生的主客观因素分析
明溪华侨村官的产生,同时受到外在社会结构性因素以及个体主观能动性的影响。中国农村选举制度的普及是该群体产生的社会制度性因素,地方政府的动员推动了他们参与的积极性。个体对家乡的认同与归属以及传统的“衣锦还乡”追求则是华侨村官参与乡村治理的重要内在动力。
(一)中国村级选举制度的建立与地方政府的动员
1.中国村级选举制度为华侨担任村官提供制度支持
自1987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颁布,并于1988年开始实施以来,中国农村地区的村委会开始进行选举实践。1998年,全国人大通过并颁布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确规定村民委员会由村民自主选举产生。中国村庄治理经过30多年的发展,已经从引入选举的阶段进入到一个新的治理发展阶段。[13]村级选举制度的普及,意味着村民在村两委干部的选择上有一定的自主权,这使得出国务工的村民在回归家乡后能够获得村民的信任与支持,为华侨返乡担任村官提供了制度支持。
2008年浙江出现华侨当村官后,《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对青田“华侨村官”现象的正面宣传报道,不仅引起国内学者、民众的关注,同时也引起海外华侨的积极关注。吕鸿、陈轶等学者在研究中提到,2009年后,青田县侨办、侨联接待的许多来访华侨,都对华侨当“村官”的情况十分关心,他们反映国外很多华文报纸都在转载报道华侨“村官”,在当地华侨社会中引起了很大反响,华侨村官本人也有了“名人效应”。[14]浙江省华侨村官的产生与政治示范效应,给明溪县政府及华侨带来了启发与鼓励。据明溪县政府工作人员K女士介绍:“青田2008年就有华侨村官了,他们的出现得到各级政府的肯定,也为我们动员海外华侨回国参与村官竞选工作提供了借鉴经验。”
明溪地处闽西北,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在福建省处于中下游水平,发展相对滞后,可利用的自然资源有限。地方政府意识到海外移民参与对本地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性,非常重视华侨华人资源的动员,从各个层面建立联系。明溪县政府对华侨华人具体的动员活动包括每年春节等重要节日,对返乡的华侨华人进行高规格的政府接待,向他们传递国家与地方发展的各种信息,与返乡者建立亲近的关系。同时,在政治资源方面,地方政府通常会邀请海外华侨华人参政议政,推荐他们担任各级政协委员等,为他们提供社会声望资源,增强对故乡的认同与留恋。
2.地方政府对华侨的“回归”动员
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导向与宏观层面各种“引智”活动的影响下,各级政府积极开拓各种地方资源,推动地方经济的发展。侨乡地方政府成为国家积极动员华侨资源的地方代理人,利用海外亲属关系和华侨对祖居地的忠诚,通过各种途径引进华侨的企业理念和资金,成为侨乡地方政府主要的发展策略。[15]对于传统福建侨乡,海外华侨华人就是最重要的“资源”之一。“福建要进一步培育好、保护好、发挥好海外侨务资源,进一步把侨务资源优势转化为推动福建发展的重要动力。”[16]
从邀请返乡的海外移民参与政府举办的各种联谊活动,到根据本地现实情况制定的各种“回归工程”,地方政府在华侨回流的具体实践中发挥了主导作用,为侨乡本土社会发展制定各种政策,吸引海外移民回归。明溪县政府工作人员C女士说:“每年春节前,明溪县委县政府都会邀请返乡的出国劳务和创业人员及侨眷参加各种活动,请他们把世界各地的发展信息、先进信息传播给大家,为解决本地社会经济发展提供建议。”
对回国投资发展的华侨实施优惠政策C乡乡长认为:“明溪县发挥侨力服务发展大局,实施‘回归工程’。即人才、信息、资金回归,招商引资,提供服务工作。华侨到本县投资,可以享受电费、税收等方面的优惠。”而对于在国外积累了较多财富的华侨华人C乡乡长说:“C乡有针对性地了解华侨在国外的发展情况,动员他们把资金投入家乡发展经济,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和发展献计献策。”
明溪县侨联工作人员K女士告诉笔者,在地方政府的动员下,一些海外华侨参与村两委干部竞选,为明溪侨乡新农村建设注入了新能量。2012年,全县14个行政村的14名华侨‘村官’组织筹集资金6000多万元,发展产业项目19个,建设基础设施项目32个,实现村财增收近100万元、农民人均增收450元。2015年村两委换届,有23名华侨进入‘村两委’,其中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12名,7名连任。
(二)侨乡人口老龄化以及华侨对乡间名誉的追求
除了地方政府对华侨返乡的动员,侨乡村庄对华侨村官的回归也起了重要作用。侨乡作为中国农村的一种特殊类型,除了拥有海外移民资源,其他方面的问题与中国普通农村有很大的共性。
第一,与中国大部分农村相似,明溪侨乡的公共基础设施薄弱,公共物品严重缺乏。一直以来,在我国城乡二元治理结构下,农村和城市的公共物品实行不同的供给制。城市的公共物品如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由政府提供,而农村所需的公共物品则由县、乡负责或农民自筹,上级政府只是给予适当补助,没有纳入到正规财政体制范畴内筹资。这种制度使得村庄的公共物品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社会精英的捐赠。而在明溪侨乡,华侨华人是该地区最重要的社会精英群体。
第二,经历了20多年的人口外流,明溪县的农村尤其是重点侨乡,人口老龄化严重,在村庄治理方面严重缺乏青壮年人才。因此,华侨回村参与村两委干部选举,能够获得较多村民的支持。明溪县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全县102667人,同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十年共减少6435人,减少5.90%;全县常住人口中,0-14岁人口为14821人,占14.44%;15-59岁人口为72427人,占70.55%;60岁及以上人口为15419人,占15.01%。在侨乡村庄,60岁以上老年人的比例更是高达40%以上。[17]老龄化现象十分突出。如F村,常住人口200多人,属高山片区,距县城12公里,共5个自然村11个村民小组,292户1182人,出国人员259人,党员27人,是明溪县重点侨村之一。F村常住人口年龄大部分在50岁以上。①明溪县侨联提供,2015年11月6日。
明溪侨乡在过去20多年里,劳动人口大多向外流动,村庄的青壮年劳动力或出国务工经商,或通过升学渠道外出。这样的人口结构使侨乡社会治理面临着一个突出问题,即人才或乡村精英净流出,而回流乡村的人才却相当少,这意味着乡村治理要面对的是一种精英匮乏或精英结构不均衡的社会。[18]如今,在政府财政转移支付为背景的分税制财政体制下,“项目制”成为上级政府对基础乡村的主要治理方式。[19]乡村公路、灌溉计划、学校、村委办公楼等公共设施需要筹措资源来建设。要为农村发展争取资金,就必须进行“项目立项”,有了立项,才能获得上级政府的支持。然而,由于明溪农村地区人口老龄化严重,留守老人整体上受教育程度低,部分人甚至不知道上级政府的各项政策和乡村项目规划。村庄缺乏有效的政治参与资源,缺乏足够的信息与资源获取能力。具有海外务工经商经历的华侨村官,与村庄是一种内生型的关系,在乡村治理中会维护村庄利益,在村庄公共物品如道路、自来水、供电等项目,会积极为村庄争取上级政府的资源倾斜。当地侨联组织也积极给予协助,针对S乡青壮年大量出国务工经商,“留守孩”、“独居老人”、土地撂荒等问题,侨联引导回国人员参与村两委干部的选举,明溪侨联K女士告诉笔者:“今年村两委换届有5名回国人员当选村委干部,占全乡村两委干部的15%。”
基于政府对村庄公共物品及基础设施的供给不足以及侨乡人口结构老龄化现状,村庄对于海外移民这一重要“侨乡资源”有了更多的期待,在华侨回乡进行经济投资的背景下,村庄利用华侨对家乡的认同与归属,从“道义”层面上对他们担任村官进行动员。
此外,对于回国的华侨而言,他们出国时间并不长,如表2所示,华侨村官平均出国年限是11.8年,他们与家乡保持着各种形式的密切联系。由于他们与家乡的关联是永久性的,从而形成了他们对家乡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在家乡需要的时候,华侨似乎都感到他们有责任捍卫和促进本村、本地区的发展,而这种责任感是外乡人所不具有的。
明溪的华侨村官成长于家乡,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衣锦还乡”的观念根深蒂固。返乡担任村官,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乡间名誉的回归。W村主任说:“担任村干部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老家的人还是很看重这一点的。不管是国外的老乡回来,还是村里办喜事,大家都愿意请村干部参与,这样比较有面子。”相较于通过经济捐赠来获得荣誉,担任村干部更加直接地体现了个人在乡间的名声与荣耀。因此,竞选村官对一些华侨有很大的吸引力。X村主任说:“当村官是个偶然决定,我们村的年轻人都外出了,要么出国,要么到国内其他地方务工经商,村里没有帮老人做事的人。既然我回国做生意了,也就顺便帮忙打理一下村里的事情。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也算是我对家乡的一个回报吧。”X村主任的父母及众多长辈都住在X村,担任村主任,对于长辈与村庄来说,都是一个“回馈”。
除了以上原因,明溪华侨旅居国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也影响了华侨的回乡选择。越来越多的华侨返回家乡,他们或是受国外金融危机、信贷危机影响,或是有一些华侨在外奋斗事业有成,子女接班顺利,回到家乡养老等多种原因。华侨拥有经济、人脉以及一定的社会地位,返回家乡后,主观上仍然愿意在职业方面进行经营,竞选村官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范围。村民自选村官也为这些人提供了一个进入村两委的便利途经。
四、华侨村官对侨乡社会治理的资源动员
华侨村官的影响力主要表现在两个群体。一个是在村民群体中,在这里他们赢得了尊重和追从。明溪侨联K女士告诉笔者:“村民信任华侨村官,主要是因为华侨自身的经济实力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华侨自身的魅力让村民信任,华侨在外创业多年,看得多听得多,见识不凡,相对于其他村民经济实力较强,而且他们往往都在村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在当地有较大的宗族关系。”在担任村干部后,他们在解决纠纷、筹集资金、建设乡村方面,扮演着积极的角色,并获得村民的认可。另一个群体则是在地方政府的圈子中。由于华侨身份,许多村官在担任村委干部的同时,也与县、市政府有诸多联系,这样的身份与社会资源有利于他们参与乡村治理。
(一)华侨村官对国内社会资源的动员
与一般农村相比,侨乡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其拥有海外的人力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在华侨回国以前,他们通过侨汇向侨乡提供各种公共物品,包括侨乡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各种村庄福利制度建设。如今,华侨回乡担任村官,他们成为侨乡与海外华侨华人联系的中介与沟通桥梁,使海内外的联系更加密切。在乡村治理中,华侨村官充分发挥了侨乡的海外资源特点,他们是侨乡村庄跨国社会互动的主要实践者,对海内外乡民的信息更加了解,通过他们的跨国实践与运作,建构起一个跨国社会空间,将国内的村庄与海外的侨胞连成一体。
国内实行项目资源的分配制度,村庄之间需要竞争,侨乡及华侨村官利用乡村治理的历史现实条件及其可以获得的治理资源,实现上级政府资源与村庄建设需求的对接。在国内资源的动员方面,华侨村官主要利用他们的华侨身份与人脉优势,为村庄争取政府的政策支持。以F村为例。F村的村主任A1先生是匈牙利归国华侨,同时,他也是三明市政协委员,人脉广、勤劳、具有开阔视野。农村发展项目申请资金需要策划、立项,在这一方面,他认为自己的身份与别的村官相比,具有明显的优势。A1先生说 :“我是市政协委员,与市里侨办、侨联、财政局等多个部门都有一些往来。我们村的建设项目立项需要上级政府的支持,我的‘政协’身份有利于我跟相关部门的沟通。”
除了个人的身份优势外,A1先生也充分利用F村作为“明溪县重点侨村”的优势,向福建省侨联申请项目资助。从2013年起,福建省侨联开展“百侨助百村——共建美丽乡村”活动,计划在三年的时间里,全省侨联系统帮扶100个村居和华侨农场,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20]明溪县F村全村人口仅1169人,而出国人员就高达242人,是明溪县的重点侨村。由于村主任A1先生的积极运作,明溪县侨联把F村作为帮扶村。据F村村主任A1先生介绍,获得项目资助后,F村完善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开展以农田水利为重点的农业基础设施建设,改造中低产田,在深松整地、秸秆还田、水稻育插秧、雨水集蓄利用、高效节能节水灌溉等环节上,加快农业机械化步伐,促进乡村小农水发展。目前,已完成F村土地整治15亩,促进了该村农业发展、农民增收;完成各小组的沟渠修淘、部分沟渠修建,还治理河堤、放养鱼苗,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对生态环境的保护也做了贡献。
农村社区公共物品的建设,是一个需要社区成员积极行动的工作。在当前国家对农村发展进行“项目制管理”的背景下,村庄的发展资金需要通过乡村申报,部门审批的方式进行。这种形式的资金配置,往往不是依据各村对公共品需求的轻重缓急来进行,而更多的是依据村干部的能力和私人关系,才可能获得上级的资金支持。这样一来,村干部的个人能力就非常重要,他们既要懂得如何立项,还要能够向上级跑资源,以便获得立项,帮助村庄从政府的惠民工程中获得实惠。[21]华侨村官在活动能力、人脉资源方面拥有优势,可以为村庄的发展带来各种资源。据F村村民BY先生介绍:“老村长一般待在村里,去外面走动少,眼界也比较狭窄。华侨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眼界开阔,对于农村发展的思路与村里人不一样。我们村主任是华侨,当村主任四年,就从市里拉回来很多项目资金。”
在侨乡,具有跨国经商务工经历的华侨,从其财富积累与个人资本来看,是当地社会的精英群体。华侨村官通过出国务工经商积累财富,回国后积极参与到村庄基层社会治理当中,形成了独特的治理模式。由于这些人具有明显的经济社会效应,人脉广、路子宽,易于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也容易受到村中农民的追随。[22]华侨在国外见识了其他国家的基础建设与管理模式,回到国内进行村庄治理,可以让村庄以“搭便车”的方式分享到海外的社会管理特点。可见回流的海外人才能给家乡带来的不仅仅是资金,他们跨国生活所积累的知识和阅历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二)华侨村官对国外资源的动员
社会网络理论将回流者当作是有形和无形资产的搬运者。[23]华侨在国内担任村官,除了争取国内上级政府的项目资源,也积极动员国外同乡回国投资或捐赠,成为侨乡国内外跨国社会网络的链接者,促进村庄国内外的资源整合。
首先,由于华侨在国外有较长时间的经商务工经历,与海外的同乡往来较多,熟悉同乡群体在海外的具体经济状况与社会网络资源,这有利于他们在侨乡的治理中精准有效动员海外资源,无论是招商游说,还是慈善捐赠,他们都有较强的动员能力。明溪县侨联K女士告诉笔者,F村村主任A1先生是旅匈归侨,福建省明溪县HX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曾在欧洲开超市。他参与创办的匈牙利明溪商会是匈牙利华人社区会员最多的侨团组织。多年来,他发挥自身优势为F村新村建设筹措了各项资金近100万元。
华侨回国后,利用自己在海外的社会关系网络优势,动员在国外的老乡积极参与村庄的公共设施建设,如修建村口牌楼、老年人活动中心、村庙祠堂等。一些华侨及其亲戚朋友回国投资企业,帮助解决本地就业问题。
其次,一些华侨村官在国外积极参与同乡社团的活动。回国后,社团的经历成为他们的重要资源,他们经常与同乡会、商会社团的主要干部联系,发挥社团组织特有的聚集功能,集中华人移民的财力用于侨乡的基础建设与慈善事业。[24]而且,捐赠往往由华人移民在外的同乡会领头人组织联系各地华人,建立筹建委员会,处理募捐的有关事宜。筹委会成员自己捐的钱不一定很多,但他们的牵头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如Y村主任在谈到自己如何动员海外村民捐款修路,也特别提到“自己带头捐款1.5万元”。华侨村官通过这种“带头”与“示范”策略,动员华侨华人回乡捐赠或投资。
总体而言,华侨村官对国内外资源的跨国动员,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动员海外乡亲捐赠资金支持家乡的公共设施建设;动员海外乡亲回国、回乡进行商业投资;提升村民对村庄事务的参与热情;动员相关部门(如侨联等)的政策倾斜。与普通村官相比,华侨村官在明溪当地的村庄中更受关注,他们所在的村庄的知名度也因此而提升。在村庄发展项目的申请方面更易获得上级政府的支持。这些捐赠与投资可以提升侨乡村庄的社会治理满意度,提高华侨村官个人在乡间的美誉度。
五、小结与讨论
改革开放30多年来,农村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村民自治制度也有不同程度的发展。各种不同类型的乡村精英得以出现和壮大,他们对于农村发展的积极作用日益凸显。在人口老龄化日益严重的侨乡,有必要激发多元主体参与社会治理。海外华侨返乡担任村官,承担起乡村精英的社会责任,既是华侨参政的一种新模式,对农村的建设发展也具有重要意义。
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华侨村官对侨乡的社会治理,是全球化时代人口循环流动的一个现象。透过跨国主义视角来看,侨乡人口外迁或回流,是移民个体在国家宏观社会背景下的自主选择,是个体空间与社会认同的反映。华侨回国担任村官,在中国乡村社会治理发展过程中具有特殊意义。
(一)华侨回国担任村官,对于村庄的发展有独特的影响。首先,村庄的发展更受上级政府的瞩目,尤其在主打“侨牌”的侨乡地区,更有利于获得上级政府的关注与扶持;其次,华侨个人在地方各级政府身兼多职,如县、市的人大、政协代表等,这使他们的社会活动范围更广,有利于为村庄发展调动社会资源;第三,华侨在国外有多年生活经历,与海外乡亲的关系更加紧密,有些华侨村官在国外本身就是侨团的骨干力量,这有利于他们动员更多的海外乡亲返乡投资捐赠,促进地方建设的发展。华侨村官的产生,是侨乡社会环境的产物,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是地方政府在乡村治理改革中的新探索。
(二)在思考社会精英如何推动农村社会治理的这个问题上,侨乡的经验是比较独特的,它为探索侨乡社会资本与乡村治理的关系提供了一个观察样本。华侨村官在侨乡的社会治理实践中,通过提供个人声望、社会网络与动员能力,为人口老龄化、自然资源匮乏的侨乡社区实现了对国内外的资源动员与链接。这样因地制宜探索多元化的资源动员、链接与整合,对于我国农村社区治理具有借鉴意义。
(三)华侨村官治村是一个特殊阶段性乡村治理模式,是我国乡村社会治理经验的尝试。曾几何时,关于我国人口的国内外流动研究,学者们关注与提倡的是“为丰富的劳动力资源寻找机遇”。[25]而如今,随着农村的空心化及人口规模减小,回流的跨国移民填补了侨乡青壮年劳动力的不足,包括乡村治理人才的不足,暂时缓解了侨乡社区的人才缺乏问题。
然而,华侨村官的侨乡社会治理模式也存在几个问题:首先,华侨村官的职业提升前景有限,在国内现行的行政体制中的发展机会很少。因此,在实现了提升村庄基础设施建设的目标后,华侨村官们是否会连任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其次,侨乡人口老龄化,人口日益减少,即使目前村庄生活环境日益改善,人口的外流与减少趋势仍不可能逆转。如果侨乡没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华侨村官们的才华施展空间有限,这也会影响到他们在基层工作的积极性。第三,明溪的华侨村官基本都是第一代移民,他们的孩子都在国外,并逐渐融入移居地社会,与家乡的感情、联络日益减少,未来延续“村官”职业的可能性不大。华侨村官是中国基层政治治理模式的一个特殊阶段,随着在侨乡成长的第一代移民的老去,第二代、第三代移民对家乡日益陌生,乡村回流人口必然随之减少,侨乡社会治理模式的未来走向还有待观察。
[注释]
[1] 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商务印书馆,2011年。
[2] 谢美华:《论海外华人的“乡缘”纽带——以福建省南安县后坑村籍海外乡亲的捐赠为例》,《八桂侨刊》2002年第1期;陈蕊:《关于侨乡优势的思考——广东潮州大吴村旅外乡亲捐资公益事业调研报告》,《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5年第4期;郑达:《试析马来西亚华商对华投资的发展、问题与对策》,《南洋问题研究》2009年第3期。
[3] 郑一省:《华侨华人与当代闽粤侨乡的民俗活动》,《东南亚研究》2003年第6期;李明欢:《福建侨乡调查:侨乡认同、侨乡网络与侨乡文化》,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孟庆梓:《海外新移民与当代乡村经济变迁——以福建省福清市J村为个案的实证研究》,《南方人口》2007年第4期;郑振满:《国际化与地方化:近代闽南侨乡的社会文化变迁》,《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甘满堂:《海外侨民与侨乡村级社区可持续发展——以福州长安村为例》,《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4] 林胜:《侨乡社会公民参与要素研究——以福建C村G炼油厂事件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黎相宜:《跨国集体维权与“回飞镖”效应——基于美国福州移民的个案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5] 夏凤珍:《“华侨村官”与侨乡新农村建设——以浙南侨乡为例》,《农村经济》2010年第7期;吕鸿、陈轶:《海外华侨回乡参政分析——以浙江省青田县华侨村官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褚乐平:《“华侨村官”角色的界定、融入及评价——以浙江侨乡青田为例》,《丽水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
[6] 褚乐平:《“华侨村官”角色的界定、融入及评价——以浙江侨乡青田为例》,《丽水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7] 连锦添:《喜看华侨当“村官”》,人民网:http://theory.people.com.cn/GB/49154/ 49369/9211762.html,2009年4月29日。
[8] 陆益龙:《乡村社会治理创新:现实基础、主要问题与实现路径》,《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5年第5期。
[9] 李德成、郭常顺:《近十年社会动员问题研究综述》,《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10] [12][25]李明欢、江宏真、俞云平:《一个旅欧新侨乡的形成、影响、问题与对策——福建省三明市明溪县新侨乡调研报告》,《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
[11] 李明欢、江宏真、俞云平:《一个旅欧新侨乡的形成、影响、问题与对策——福建省三明市明溪县新侨乡调研报告》,《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Frank N. Pieke,Transnational Chinese: Fujianese Migrants in Europe .Stanford,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陈金平:《福建省明溪县新移民社会调查》,《东南亚研究》2007年第4期;陈登平:《明溪“海西新侨乡”的形成及对侨乡建设的影响》,《三明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13] 朱西湖:《村压治理与农村公共品供给研究——来自“十县百村”的证据》,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
[14] 吕鸿、陈轶:《海外华侨回乡参政分析——以浙江省青田县华侨村官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
[15] 黎相宜:《动员与被动员:华人移民与侨乡社会发展》,《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8期。
[16]《福建省侨办主任:“侨”优势成为福建发展重要动力》,中新网:http://www.chinanews.com/zgqj/2014/02-17/5847711.shtml,2014年2月17日。
[17] 《明溪县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明溪县统计局网:http://www.fjmx.gov.cn/zwgk/tjxx/ ,2014年08月25日。
[18] 陆益龙:《乡村社会治理创新:现实基础、主要问题与实现路径》,《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5年第5期。
[19] 周绍斌、高林:《农村公共品供给演变的制度分析——基于历史制度主义的解释》,《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20]《福建省侨联“百侨助百村”首批结对帮扶123个村居》,中国新闻网,2013年4月3日。
[21][22]李继刚:《农村社区公共品供给主体与模式研究》,《山东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23]陈程、吴瑞君:《国际移民理论中的回流研究——回顾与评析》,《西北人口》2015年第6期。
[24]刘宏:《海外华人社团的国际化:动力·作用·前景》,《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8年第1期。
[责任编辑:密素敏]
Transnational Mobiliz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Village Officials and Qiaoxiang Social Governance: A Case Study of Mingxi Village in Fujian Province
CHEN Feng-lan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University of Fuzhou, Fuzhou 350116, China)
Mingxi county; Qiaoxiang studies; overseas Chinese village officials; social governance; transnational mobilization; return to home in glory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social, structural, and personal factors that returned overseas Chinese offer as village officials. It considers that the popularity of election system in rural area creates influence on social institutional factor for village officials, and the mobilization from local government promotes their participation motivation. The sense of identity and belonging from the individuals to their hometown, and the traditional requirement of “return to home in glory” are the inner motivation for those village officials to participant in village governance. When overseas Chinese take the position of village officials, they apply their own foreign working and business experiences to manage resource mobilization domestically, and globally, towards Qiaoxiang’s construction, and have achieved great success. The social governance from Overseas Chinese to Qiaoxiang is one of unique types of village governance in China, and this sets up areference for the rural area social construction in China. Howeve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Qiaoxiang, the overseas Chinese first generation is getting senior, the second and third generation are getting unfamiliar with their hometown. It is inevitable that the returned population will decrease. Therefore, the future trends of Qiaoxiang social governance remain to be further investigated.
D634.2
A
1002-5162(2017)01-0019-10
2016-11-10;
2017-01-08
陈凤兰,女,福建泉州人,博士,福州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侨乡社会与跨国移民研究。
*本文系2015年福建省社科规划一般项目(华侨史专项)“福建新侨乡的形成、发展与社会影响研究”(FJ2015TWB025)、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新移民在南非的跨文化适应研究”(13CSH06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初稿在“2016年侨乡研究工作坊”上宣读,感谢指导教师张国雄教授、张秀明主编、郑振满教授、刘志伟教授、李明欢教授、徐荣崇教授为本文提出建设性意见,感谢与会老师的点评。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