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侨乡*
——区域生态、跨国流动与地方感知
2017-01-27段颖
段 颖
(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侨乡研究专题
作为方法的侨乡*
——区域生态、跨国流动与地方感知
段 颖
(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侨乡研究;海外关系;区域网络;跨国流动;文化资本
论文基于对云南腾冲和顺侨乡与广东梅州南口、松口侨乡的田野调查与比较研究,考察了两地不同的人文地理、社会环境与历史生态对侨乡产生的影响;探讨了侨乡民众对于“侨”的理解与认知,及其如何应对民族国家建设、海外关系变化、侨乡文化资本化以及区域发展与全球流动;分析了时代变迁中“侨”之为侨的文化动力,并以侨乡为方法,构建理解区域网络、跨国流动与地方世界的文化图景。论文认为,国家力量对“侨”的界定与分类以及不同时期跨国网络的运作,影响着海外华人以及侨乡民众对于“侨”和“海外关系”的认知,并在日常生活、乡村建设以及新的流动中呈现出来。经由历史积淀所形成的侨乡人文景观,则使侨乡卷入新的“资本化”过程,侨乡乡民亦在文化建构中重新认识、理解与之相关的“侨”的历史与文化。
侨乡,指历史或现今有大量移民移出的区域。早期侨乡研究见于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1]而“侨乡”一词在社会诸领域的广泛使用,则源于改革开放后中国政府对海外华人与侨乡联系的推动,希望借此促进中国的地方发展与现代化。[2]随着中国的崛起及其与世界之关系日趋紧密,侨乡作为联系中国与海外的桥梁,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与兴趣,所涉问题广泛,包括国际关系、侨乡网络、社会交流、经济往来、族群互动、文化重建、宗族组织、民间信仰、生活方式等等。[3]
无疑,在海外华人研究中,侨乡因其历史背景、人文地理与跨国网络等特质,已成为理解中国与世界,海外华人与中国关系的极佳切入点,也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范式。本文写作受益于前人研究,但更希望从方法论上重新思考侨乡研究的理论意义。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曾提出“以中国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的研究路径,意图打破原有以“世界”为参照的标准,把握中国独特之处,承认多元发展,创造新的世界图景,[4]这与人类学回归本体的变革恰有契合之处,即研究视野逐渐从“世界中的客体(object in the world)”转向“主体即是世界(subject is the world)”。[5]因此,如何以侨乡为方法,探寻理解侨乡的新路径,是为本文问题之缘起。
此外,格尔兹在讨论人类学研究方法时所提及的“村落研究”与“在村落中研究”[6],以及由此延伸的经验研究与理论问题的差异与关联,也是本文立意关照之处。从内部而言,侨乡的形成,与其特殊的发展历程息息相关,其中,流动、网络、往来、互惠以及逐渐形成的人文景观与观念世界,构成了侨乡乡民特殊的心性,影响着当下侨乡的社会生活与地方认同。侨乡的特殊之处,还源于其作为区域节点的人文地理特质。因此,以侨乡以及侨乡乡民的生活世界为主体,回归人的历史与现实,分析不同时期地方、国家乃至海外等内外因素对侨乡产生的影响及其与更为广泛的社会范畴与政治经济过程之关联,内外交织,可以从侨乡的地方流动性的角度更好地理解区域社会的形成。
最后,本文的讨论基于云南腾冲和顺侨乡与广东梅州南口、松口侨乡的田野调查与比较研究。①2000年9—10月,笔者赴腾冲和顺进行宗教组织与社会变迁的调查;2006年12月回访,并展开跨境流动与和顺侨乡的调查。2007年笔者赴缅甸曼德勒从事缅甸华人公民身份与文化政治的调查,其间多次访问旅缅和顺联谊会。2010年7—8月,笔者赴梅州南口侨乡进行跨国网络与侨乡历史的调查,2011年春节回访,并参与观察祭祖活动,2014年4月再次回访;2011年7—8月,笔者赴梅州松口进行跨国网络与侨乡公益之调查,2014年5月回访。两地虽同为侨乡,但地处中国西南与东南,人文地理、历史生态、自然环境、族群互动、迁徙模式乃至区域关系的不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侨乡社会文化图景。无疑,华侨华人对于侨乡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发挥着重要作用,不同时期的往来及其所形成的跨国关系,塑造着侨乡的文化气质、社会特征以及人文景观。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与代际变迁,传统意义上的侨乡也随之在改变。因此,本研究试图将问题带回历史脉络与比较视野中,考察西南、华南两地侨乡不同的发展历程;探讨侨乡民众对于“侨”的理解、认知与实践;分析“侨”之为侨的文化动力;阐述侨乡民众如何面对民族国家建设、区域发展与全球流动对其产生的影响,以此回应“侨乡不再”、“何以为侨”等现实问题。
一、区域生态、通道网络与侨乡
事实上,侨乡地区与海外世界的往来,远远早于民族国家建设。换言之,侨乡地区的流动,无论是西南边陲的“走夷方”,还是东南沿海的“下南洋”,所涉地位方位,也多涉及“边陲”、“化外”;所体现的,首先是外出谋生、发展的生计策略,以及在来来往往之间所带来的社会文化再生产,而在逐渐形成的区域社会经济网络中,侨乡因其特殊的地理区位成为重要连接点。此间,关注焦点并非后来我们熟知的“侨”、国家疆界与认同,而更在于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础的家族和地方社会的向外延伸,亦即,乡社情结或“乡缘”,[7]这是早于国家存在的认同基础,也是维系流动的基本力量。
那么,侨乡民众如何理解流动中的生活,这就需要将之置于区域体系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生态当中。就此,孔飞力提出生境与通道的分析路径,以期结合区域格局、社群生态与文化传统,理解近现代的华人移民历程。[8]因此,我们需要结合人的观念与行为,来理解区域流动中的人,“新”的生境与“旧”的通道之间的相互形塑,以及往来之间又形成怎样的网络。就生活在侨乡地区的人而言,他们最初考虑的,是以家庭为基础的生存策略,所以,早期移民的目标并非移民,而是侨居外地寻求财富。而由于人文地理环境的不同,流动中形成的生境各异,中国西南之陆路与东南之海路所呈现出的通道以及与原乡之联系,亦有所不同,并借由流动中个体的理解与实践,再度回映到侨乡民众的生活世界。
(一)走夷方:陆疆、商贸与侨乡
和顺位于腾冲县西南,古名阳温墩,后更名和顺,取“士和民顺”之意,该地区为古“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及中国西南商业和边防重镇。在和顺,民谚“过了霜降,各找方向”、“穷走夷方急走场”,反映出当地人口流动的基本背景。腾冲地处火山地带,地少人多,需要寻找农业之外的谋生之道。明清以降,当地百姓于农闲之季,或奔走异乡,以佣工为生,或依靠马帮,来往于各地,向缅甸乃至东南亚地区输出瓷器、丝绸、茶叶,返程再将当地的土产、香料、玉石带回,成为其时常见的营生之计。虽说流动目的在于谋生,而非迁徙,但长期经营各地贸易,逐渐需要在各地落脚,建立相对稳定的关系,于是,侨居各地逐步成为常态。腾冲比邻中缅边境,两地之间山水相连,交通较易,商业贸易的兴起,往来的增多使得各地逐渐由点成线,最终拓展为网,而马帮与商号,则在区域社会经济网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因此,和顺侨乡的社区历程,实际上也是商号发展的历史。因地缘关系,和顺人外出经商,大多去往缅甸。从和顺乡间的传闻以及当地史志记载中,可见商号的兴起与发展,以及宗亲、乡社与地方联系在商贸网络中的作用。如,和顺水碓李本谦,行商于腾冲、八莫,后与其弟在八莫开创“谦和号”,后商业发展,又由其子德荣继承扩展,在曼德勒设总号。和顺寸尊福,十几岁就随马帮到缅甸谋事,向腾冲绮罗李先和学做玉石生意,积累一定经验和资本后,又与同乡合伙开设“协源公司”,后又在曼德勒开设“福盛隆”商号,并在缅甸各地设有分号,生意远达上海、广东、香港等地。再和顺贾家坝张宝廷,与玉石场猛拱土司交情深厚,获得承包开采玉石的优先权,后又与同乡开设宝济和公司,分号设于八莫、香港、广州、上海。[9]
值得注意的是,直至清末民初,两地之间商号的运作,并没有产生更多关于边界的认识,其重心更在于如何以血缘、地缘为基础,拓展贸易网络,而在这一网络中,地理区位显得十分重要,如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八莫,为重要的水路集散地,其间商号云集,与腾冲一道,建立起与曼德勒、仰光以及广州、上海、香港等地之间点与点的联系。而这样的地理形貌与商贸网络,反而形成偏离行政边界的另一中心,[10]这一中心的形成,既与中国西南与大陆东南亚山水相连的区域环境相关,又与中、英、缅各国力量在此的交织以及基于生计的人群互动紧密相连。特别是1885年英国殖民缅甸后,腾冲作为贸易重镇,成为边陲地带的中心区域,缅甸大米、棉花,印度棉纱、茶叶等商品均由此集散,内运国内各省,商品流通过程中,也带来不少“洋货”,如英国制造的面盆、火柴、煤油灯、自行车等,各种信息、报纸、刊物乃至新思想也随之流动、传播。民国时期,和顺一度繁盛,被称作“小上海”,成为边陲的中心与时代的前沿。当年胜景,沉淀于老一辈和顺乡民的记忆之中,如今依旧在乡间流传。
乡民从跨境商业贸易获益后,大多选择回家买房置田,生活经历使其明了,他们只是农民、商人,在传统的社会阶层中地位低下,因此,利用各种途径,包括捐取功名、与地方士绅联姻以及捐买族田、集资办学等,提升社会地位,便成为乡民经商致富之后的追求,和顺乡间对“亦农亦儒亦商”生活方式的认可以及“三代人,不读书,好似马牛”的民谣,均表达了对地位提升的向往。毕竟,财富可以提升社会地位与政治权力,这又会随之带来更为体面的“财富”——在履行官方与族间的义务中所获。[11]因此,族望、士绅与商人的联合,既维系了既有的社会等级秩序,又使政治、经济与权力关系相互交织,进而逐步改变着和顺乡民对经商与流动的认知,年轻男子必须“走场”,否则会被乡间轻视。在各种资本的不断置换与地位提升中,侨乡和顺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12]
另一方面,早期旅缅的和顺乡民,随着生意的拓展,两地居游的生活逐渐成为常态,不少乡民与当地女性成婚,建立两头家,其妇被称为“缅婆”,共同照看在缅生意。而由于男子长年奔波在外,难得与妻儿相聚,乡间也有“有女莫嫁和顺乡,十年守寡半月双”之说。同时,与其他地区的海外华人一样,以血缘、地缘为基础,在异乡重建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及互惠互助的共同体,成为旅外乡民的选择。1922年,和顺旅缅乡民在缅甸北部的抹允组织和顺旅缅同乡促进会,1924年,在曼德勒云南会馆成立曼德勒和顺旅缅崇新会,并创办《和顺乡》(年刊),针砭时弊,同时筹款投入家乡建设。崇新会会员还在和顺乡成立阅书报社,1928年,改建为和顺图书馆。1940年,旅缅乡民创办益群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崇新会改称旅缅和顺联谊会。日常生活中,曼德勒和顺籍华人更愿称联谊会会长为“乡长”,甚至将联谊会视作“乡公所”,虽然现今和顺联谊会已成为曼德勒华人同乡组织,但从其称呼中,仍能反映出早期旅缅乡民的寓居心态,外出谋生只是暂时性的流动,家乡之事乃理应关照之事,这在改革开放后的侨乡建设中仍有所体现。
(二)下南洋:海域、水客与过番
相较和顺,侨乡村位于梅县西南部,隶属南口镇,由寺前、高田、塘肚三个自然村组成,因其旅外华侨华人众多得名。该村地处赣南、闽西和粤东三省交界处的客家地区,受制于山区环境,经济发展较慢。自明清开始,地方人口膨胀加速,侨乡村乃至梅州地区(时为嘉应州)普遍面临着人多田少、粮食短缺的窘境。本地所产稻米,仅能维持三到四月。[13]为维持家庭生计,家中男子须外出谋生,对于侨乡村先民而言,“外出”即“下南洋”,这与当时西方殖民势力在东南亚地区拓殖,急需劳动力相关。侨乡村靠近松口,松口曾为广东内河第二大港口,也是至汕头水路出洋的必经之道,松口因此一度繁华,时有“松口不认州”之说,施坚雅关于经济中心与行政边界或因地理、交通、人口流动等原因而发生偏离的解释于此依然有效。清末民初,江西、福建及梅县、蕉岭、平远一带的人出南洋,均需从松口火船码头搭乘轮船,经韩江至潮州、汕头,再转至香港,远赴海外。如今,因梅江流域进行水利建设,航运能力逐步下降,加之铁路、公路运输日渐发达,交通中心再度发生偏移,因水路集散闻名的松口,已成逝去的繁荣。
相对和顺侨乡的陆路往来而言,梅州客家人仅能通过海路出洋,往返两地,实为不易。因此,水客①指经常或定期往返于中国和东南亚地区,并随身携带信件、钱财、物品进出两地的人。成为联系梅州家乡与南洋之间的重要中介。水客往来于海内外,为乡邻亲朋之间运送人、财、物、信。在梅州地区,大部分村落都有远赴南洋谋生者,因此,水客足迹遍及周边地区。水客平日居于南洋华人聚居的城市,如怡保、雅加达等地,每逢节日返回中国,出发前一两个月,水客便会去华人聚居地登门拜访,询问居者是否需要托带东西回乡。水客返回中国后,一般会落脚在县城旅社中,然后向各家各户发送明信片,告知居处与停留时日,并通知对方带证件或信物来领取财物。水客之所以能够一直持续,大多依赖乡社认同,通过熟人介绍来扩大顾客圈子和关系网络。在邮局正式运营前,水客走水成为侨乡和海外联络互动的重要纽带,除去钱物往来,水客也会带人。民国时期,侨乡村中有“大一个走一个”的不成文规矩,久居家中反而会被乡民取笑。每年水客离开时都会带上一批年轻子弟前往南洋,落脚后再各自投亲靠友,谋求发展。除了捎带侨乡子弟,水客还会为旅外侨乡子弟介绍对象或捎带准新娘。
跨国网络中物的流动,也改变着侨乡村的日常生活。依凭来自海外的财物,村民可从容支配生计,不必担心农作收成。而从家中所用之物即可判断此家是否与海外往来。若在海外生意成功,乡民则会在家乡兴修宅邸,而侨批侨汇也成为家乡亲属重要经济来源。但是,在老一辈人眼里,出洋乃迫于生计,“下南洋”也被称为“过番”,与和顺的“穷走夷方”一样,暗示着一种身份缺失,这也是海外侨乡村民热衷乡村建设的某种动因,一来出于宗亲、乡社认同,认为此乃份内之事;二来期望借此弥补当年穷走他乡的情感失落,同时提升其在乡间的声望与地位。侨乡村的毅成公私塾(潘姓),即为侨乡村民潘立斋、潘祥初于1902年创办。1924年,他们又兴建安仁学校,并在集镇修建永发街,收取店铺租金作为学校教育经费。
出于谋生需要和实际生活的考虑,大部分久居南洋的乡民会再娶当地土著女子或当地出生的华人女子为妻。前者被称为“番婆”,后者则被称作“娃娃妹”,男子娶“番婆”有可能会受人歧视,被认为在家乡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而两头家的形成不单涉及婚姻,还包括继嗣和继承。一旦出洋,回乡机会很少,父母赡养成为很大问题。因此,留守家乡的妻子不但要为男方添丁,还要承担起看守家业、操持家务、照顾子女、赡养老人的责任。一些单身或已经在外成亲的华侨会托人在家乡说亲,娶“蹲家婆”,因男子身在南洋,故称“隔山娶亲”,新娘拜堂成亲时怀抱公鸡,作为男子替身,此类婚姻又被称为“报鸡婚”,因为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便不得不抱养子女,以为男方延续香火。[14]
由上可见,由于人文地理与历史生态的不同,中国西南与东南经由陆路与海路逐渐形成的区域社会经济网络也有较大差异,往来之间对地方社会的影响也各有不同,尽管两地侨乡形态各有差异,但回归生活世界则可看出,两地侨乡的发展,某种意义上都可视作宗亲、乡社关系的海外延伸,而跨国网络的运作亦体现出华人的文化逻辑、认同表达与族群建构。[15]侨乡,作为节点,将人与更为广泛的区域社会联系起来。换言之,家乡,于此并非固着的地域观念,而更似一种流动中的关系与情感联接。而此时的“侨”与“寓居”,反而从侧面强化了对乡土与地方世界的认知。
二、国家建设、海外关系与侨乡
尽管因全球化而拓展出的跨国研究[16]为侨乡与海外华人研究带来新的理论路径,但作为现象的跨国流动却是由来已久,而且,华人跨国网络不仅是一种超越地域、跨越国界的社会现象,还是一种经济和文化相结合的实践行为。[17]因此,若将跨国研究延及历史,则可以之观察不同时期国家内外的各种因素对侨乡社会的影响。1949年后,国家疆界的确立与意识形态的对峙,使得自然形成的跨国联接遭受阻隔,流动随之减弱,甚或中断。而随着国家建设的推进,国家权力对地方社会的渗透改变着侨乡社会的权力结构,在一系列运动中,海外关系变得敏感、复杂。侨乡乡民在国家建设中的生存境遇,与不同的通道与区域关系一起,影响着他们对“侨”与海外关系的认知与实践。
(一)山水相连:边陲地带、政治运动与侨乡
1949年12月15日,腾冲和平解放,1951年11月,全县分四批进行土地改革,侨乡和顺被列在第二批。因贯彻“不分浮财,不挖底财”华侨政策的因素,和顺土改相对缓和,对华侨采取“分田不分家”的处理方式。事实上,在乡土社会,地主与佃农的关系并非阶级划分所预设的那样矛盾重重。据老一辈村民回忆,“土改情况复杂,乡人在外赚钱后,有的回乡买房置田,有的只是建房,但政策下来后,把有田的划为地主,只有房的划为富农,这和事实不符。”[18]许多村民认为,有些地主或资本家实为耕读人家,好善乐施,逢年过节还会帮补贫困人家,与佃农之间也没有明显矛盾,但却被划在两个对立的阶级中,命运殊途。
对于往来中缅之间的和顺乡民而言,商号所经营的国内生意,因公私合营以及随后的国有化政策逐渐停营,部分华侨逐步将资产转向海外。笔者在曼德勒访问和顺永茂和商号后人时,即谈到公私合营后,两地往来多有不便,最终选择分家独立。由于和顺海外侨民众多,即便在“文革”时期,还是受到一定程度的照顾。但仍有几户和顺乡民因其敏感的海外关系,被怀疑为“里通国外”的间谍。1969年,五十四军进驻和顺,违反华侨政策,大抓阶级斗争,将尹大典等“大地主”抄家批斗,此事后来传到缅甸,通过旅缅乡民的努力,由中国驻缅大使馆将此事反映到中央,事情才有所缓解。
腾冲位于西南边陲,这也使侨乡与海外通过陆路往来而保持着不同程度的联系。国家建设初期,疆界确定,边防部队进驻,和顺乡民跨境自由往来受限,华侨经济对和顺的影响也相继减弱。但是,山水相连的陆路通道,也在此时显示出其灵活特质。据乡民回忆,在困难时期,很多乡民依然可以借用马匹,翻山越岭,穿梭于边境地带,避开边防检查,从缅甸带回面粉、鸭油、饼干等稀缺物品。而部分乡民还留意与边防士兵搞好关系,每次出入关口时,也为他们带去烟酒食品,换得顺利通关。可见,民族国家成立之后,国家观念以地理边界与意识形态的形式显现出来,改变着当地乡民对于内外、流动以及“侨”本身的认知。但是,两地往来虽逐渐减弱,却并未因国家政治的因素而被完全阻断,基于区域社会经济所建立的关系网络,仍在一定程度上有所保留,并对侨乡社会的维系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成为改革开放后和顺侨乡宗族活动得以复兴的关键因素。
(二)远隔重洋:海外关系、意识形态与侨乡
1949年5月,梅县和平解放。1951年6月,“土改”工作开始。最初,侨乡村很难划出“真正”的地主,因为每家都没有足够的土地,于是,南下干部决定,将财产纳入划分考虑,因此,许多有钱无地的华侨家庭也被划成“地主”,生活随之受到严重影响。时至今日,提及“土改”,侨乡村许多老人仍有颇多怨言。阶级成分的划分也反映出国家治理的简单化[19]与地方历史、文化传统之间的冲突。比如,南下干部在侨乡村工作时发现,土地多由妇女来耕种,为批评教育侨乡村民,特意在墙壁上书写标语:“男子不干活可耻”。但对侨乡村民来说,事实正好相反,男子居家务农,反而为人所不齿。
土地改革也使侨乡社会中的各种内外关系变得矛盾、复杂。庆云庐潘青玉先生①遵照研究伦理,本文所涉人名均为化名。与父亲本在印尼,得知土改消息,赶回家乡处理。结果不但土地被分,而后还被划为“华侨地主”,并因成分问题无法返回印尼。许多旅居南洋的华侨,既无法回乡,又无法将亲人从家乡接出去,仅能靠侨汇帮补家里。在解放后的五、六年间,海外联络急剧减少,因为一旦被划分为“华侨地主”或确认有“海外关系”,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家庭财产,还有日后在教育和就业等方面的限制和不公待遇。
国家意识形态对地方社会的控制也波及侨汇,在当时,海外亲人汇款回乡,侨眷往往不能对此进行自由支配,侨汇被集中在镇里的信用社里。侨眷取钱需要到大队或公社开证明,这使得领取私人财产也受到监督和管理,甚至一个基层干部便有权决定可以取多少钱。侨汇自由支配受阻,也使实物资助逐渐增多。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从海外寄回的米、面、油以及治疗水肿的红豆、花生等物资,被村民称为“救命稻草”。而在建国后已慢慢消失的水客职业在20世纪60年代又兴旺起来。
1959年,国家开始发行侨汇证,这使不少村民因其侨眷身份受益。[20]侨汇证是国家为鼓励华侨、侨眷向国内汇款,增加国家外汇收入,由各省、市发行的对归侨、侨眷供应工业品、主副食品等当年国内紧缺生活用品的凭证。[21]广东省专门设立了华侨特准公司,梅县则在松口、南口、丙村设有分店,商品主要分为副食、百货、布匹等。在计划经济时代,食物、土杂、日用品都为国家配额销售,凭票供应,但如有侨汇证,便可到侨特商店购买额外甚至稀缺的商品。在侨乡,侨汇证成为连接邻里,维系人情的重要中介。逢年过节,走亲戚、托人办事时,带上一些侨特商品,往往事半功倍。有的家庭一次收到大笔侨汇,也会将多余侨汇证分给乡亲。如某家坐月子需要大量红糖、鸡蛋,侨眷、邻里则会以侨汇证相赠。侨汇证的流动,也成为侨乡村民互惠的重要途径。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海外关系日趋敏感,许多归国华侨和侨眷因此无法正常入党、参军、升学、就业,加之国家对民众内外联络的严格监控,致使村民与海外的互动降至最低。其间,大量祖屋、祠堂被视作封建事物而毁坏,各地侨乡均无法幸免。侨乡村围龙屋壁饰被铲掉,祖先牌位被砸、被烧,许多祖坟也遭到破坏。在客家传统观念中,祖先坟茔关系到子孙后代福祉,乡民历来十分重视祖坟择地和修整。祖坟被毁,旅外乡民最难以接受,因此,省亲祭祖修缮围屋,也成为改革开放后华侨华人回乡的一大动力。[22]
(三)中转枢纽:区域网络、香港与侨乡
较之腾冲和顺与境外形成的陆路网络,在梅州一带侨乡的区域网络中,香港的地位举足轻重。因其地理优势和政治条件,香港成为跨国网络中的重要节点。虽然华侨往往指称定居国外的中国公民,寓居香港、台湾的华人不能称之为华侨,但这对侨乡村民并无太大意义,对他们而言,只要从中国大陆出去,不在本地谋生的乡邻都被称为华侨。在政治敏感时期,特别是在旅外华侨无法回国,侨乡村民亦无法出国的情况下,香港成为他们可能见面或传递信息、物资的最佳地点。
20世纪60年代印尼排华反共期间,两国往来受阻,香港成为联接两地的重要枢纽。“文革”时期,两岸通信困难,台湾亲属往往会将信先寄给旅港乡邻,由其拆换信封后再寄往内地,避免信件被扣留审查。20世纪70年代,香港出现一种特殊的百货商店,主要业务不是在地销售而是邮寄,所售商品部分来自中国大陆,包括火石、糖、鱼钩、衣服、自行车等。由于广东、香港比邻,交通便利,所以,旅港乡民以及从印尼归来的华侨经常自己或托人到商店选购,再将付款凭证邮寄回家,亲属便可以凭证到邮寄点取货,侨乡村民将这种买卖称为“出口转内销”。而旅外乡民则借此间接地和中国大陆家乡亲友保持联系。
事实上,无论任何时期,香港和大陆一直保持着紧密关联,较之海外华人,生活在香港的侨乡村民进出大陆更为便利,所以,身处印尼的华侨也会借由乡社信任与私人关系资助侨乡眷属。在侨乡村民看来,这种跨越三地的互动非常简单,潘泽谷先生笑言,“如果印尼华侨有在香港的朋友回乡,他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和他说,你带四万块给我侄子,改天去香港再还你现钱。”[23]改革开放后,香港也没有因中国大陆、印尼、台湾等地恢复联络而失去其重要地位。1972年后,一些50年代回乡的华侨相继获得出国探亲的机会,其中有许多人直接选择留在香港发展。所以,很多被侨乡村民称为“大华侨”的侨乡人,其产业都在香港。
由上可知,新兴民族国家的建设,将作为国家话语的“侨”带入侨乡民众的日常生活。在各种社会主义运动中,“侨”成为了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分层的标识,既成为国家政策“照顾”的对象,又是不得不面对的政治身份,以及随后阶级斗争的依据,而拥有海外关系的乡民也被视作人民内部的“他者”,成为规训的目标。当然,在国家权力渗透的同时,我们依旧能看到作为主体的乡民如何将国家纳入自身所处的环境与文化肌理中,区域的流动与乡社的情理,依旧借由“侨”在不同层面显现出来。这也造就了社会主义国家语境下侨乡地区民众对海外关系曲折、反复、甚至矛盾的理解。一方面,海外关系为其带来具体实惠,帮助村民渡过难关,从而加强了海外华人与侨眷之间的联系;另一方面,国家权力与意识形态向地方社会的进一步渗透,却又使侨眷面临许多磨难与不公。
三、侨乡的地方感知与文化自觉
改革开放后,中国政府鼓励海外华人返乡寻根,并期望借此加强与海外世界的联系,推动地方社会经济发展。侨乡,逐渐以一种新的话语形态家喻户晓。而在隔断数十年之后,海外乡民得以回乡省亲,地方社会也希望借机恢复宗族活动、民间信仰乃至文化传统。[24]
在和顺,各姓宗祠在海外乡亲的嘱托、捐助下得以修缮,并逐步恢复春秋二祭,尽管在最初,为保证活动顺利进行,宗族祭祀仍需以海外华人名义进行,并冠以“爱国爱乡”之名。老一辈华侨对故乡仍怀有较强情感,视家乡之事为己任。他们回乡,除了援助亲友,还会捐资修桥、建路,兴办教育(如捐资益群中学),客观上推动了地方社会的发展。在梅州南口、松口,情况大抵相似,旅外乡人回乡探亲,最重要的事便是推动宗族祭祀、修缮祖坟祖屋、编修族谱等活动,同时召集乡亲,商议村事,如捐资南口安仁学校,重修兰馨堂、德馨堂等围龙屋等。在松口,华侨华人捐资修建的道路、水井、桥梁、水圳、伯公神龛处处可见,村中围龙屋的修缮,均留下了华侨华人捐资的芳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无论是和顺,还是梅州南口、松口,旅居海外的第一代华侨华人多已年迈或过世,家乡父母和至亲也逐渐老去,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系渐淡,而对于东南亚本地出生的华人而言,其情感归属与文化认同也发生了从“叶落归根”到“落地生根”的转变,与中国家乡的关系日渐减弱。对于他们而言,返乡寻根,反而强化了另类的华人属性(other Chineseness)。[25]在缅甸,华人女性习惯在脸上涂抹黄香楝粉(缅族称为“特纳卡”),有消炎、清凉之效,笔者的一位曼德勒华人朋友回中国家乡时,照常涂抹,却被亲友误以为她皮肤不适。在南口,老一辈旅外乡亲会带上儿孙一同返乡,但年轻人对此并不感兴趣,加之在外成长,已不懂客家话,交流不畅。可见,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生活方式,寻根之旅,让年轻一代华人更加明确,故国已成他乡。
(一)地方感知:人文景观、文化遗产与侨乡发展
那么,当我们再度聚焦亦如和顺、南口、松口等地传统侨乡时,是否因为以家庭为核心的跨国连接的减弱而逐渐变得“侨乡不再”?一段段“走夷方”、“下南洋”的历史记忆及随后国家建设中因之引起的诸多顺逆人生境遇,对当下侨乡地区的乡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事实上,侨乡的社区历程,留给乡民的,更多为一种连接人文景观与历史心性的地方感知。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将此称为感知结构,一种个人情感与意识在整体生活方式中的呈现,通过长期积累形成,体现出客观结构与主观意识之间的张力,且始终存在于发展、变化中,经历着塑造与再塑造的生产过程。[26]其中,人们通过共享意义体系,达成对日常生活的相似理解,并指导其行为实践。刘志伟在讨论社会结构时,同样强调历史过程中积累的观念形态结构对现实关系结构稳定性的重要影响。[27]
由此,侨乡之所以有别于普通乡村,首先体现在历史过程中经由人、物往来而逐渐形成的人文景观以及人在其中的理解与认知。在和顺,往昔繁荣悄然逝去,留在和顺乡间的,是稻田青绿和风疏柳之下古朴宁静的幽深庭院、曲折蜿蜒的青石板路、雕梁画栋的寺庙祠堂、胡适题名的和顺图书馆。就人文地理意义而言,和顺古镇并非简单的乡村,而是意蕴丰富的文化聚落。2005年10月,和顺被评为中国魅力名镇,备受关注,各种力量如地方政府、当地居民、开发商、学者、海外华人等相继卷入其中,借由旅游发展,和顺乡民开始重新思考和顺故事与乡景对其现实生活的意义和影响,昔日国民党元老李根源(1879—1965,腾冲人)的诗作“十人八九缅经商,握算持筹最擅长。富庶更能知礼仪,南州冠冕古名乡”,如今又在乡间传诵,并进入新的地方营造(place-making),即基于地方景观的历史建构与发明中,[28]而因旅游开发所带来的不同形式资本的竞争与博弈,一度焦灼。
面对旅游开发中各方利益竞争与冲突,和顺部分乡民在向当地政府反映未果后,便按照自己的理解与意向,将和顺旅游开发中的种种问题通报给缅甸曼德勒的云南同乡会及和顺联谊会,曼德勒和顺籍华人经讨论后又联名上书中国驻曼德勒总领事馆。出于维护华侨权益的考虑,总领事馆又将此事转呈中国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国侨办又把此事转给云南省政府,省政府又责成保山市政府调查此事。后来通过多方调解,由旅游公司出面,邀请曼德勒和顺联谊会代表以及地方专家联合对和顺旅游开发进行考察,并相应调整现有规划。和顺乡民利用跨国关系争取自身权益,虽获得主动,但他们也明白,旅外乡民力量有限,回归乡人乡事,政府、开发商与当地居民的关系更趋复杂、微妙。
在梅州南口侨乡村,跨国流动对地方社会的影响同样通过人文景观呈现出来。如毅成公私塾、安仁学校以及作为围龙屋变体的华侨屋。华侨屋由侨乡村旅外乡民所建,其命名(如南华庐、东华庐、南华又庐)及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映射出侨乡与东洋、南洋之间的联系。而作为人居空间,围屋的重新分配以及如今墙面依稀可见的“忠”、“公”印迹,则反映了社会主义运动对乡村社会的冲击和影响。改革开放后,在海外华人的推动下,侨乡村部分围屋得到修缮,从募捐、规划到修缮、管理,海内外同宗乡民均参与其中,客观上加强了宗族团结和认同。如今,人们逐渐兴建新屋,大部分围屋已无人居住,破旧坍塌。但随着新近围屋申遗、侨乡村被评为“客家古村落”及随之而来的旅游开发,村民对围屋的理解又经历着从“祖屋”到“遗产”的转变,面临着新的契机与挑战。
(二)文化自觉:流动性、乡社情结与观念之“侨”
人文景观与历史心性的结合,就其动态过程而言,亦为费孝通先生所强调之“文化自觉”,即“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29]这对于理解传统侨乡的“侨”对当下生活的意义非常重要。侨乡的人文景观,凝结着乡民的历史记忆与情感归属,与乡民的生活经验一起塑造着侨乡地区民众的社区感(sense of community)与群体精神(ethos),并在不同语境中对不同层面的“侨”的认知与理解中反映出来。
当笔者在梅州松口进行田野调查时,最初,人们都会向我介绍承德楼的梁姓后人,随着调查深入,才发觉村民对“侨”的认知与想象存在较大差别,之所以将承德楼作为“代表”,实则因其在印尼的后人事业兴旺,并时时捐助祖籍家乡建设。的确,海外华人的捐资在侨乡留下不少印迹,如各种芳名录、以捐建者命名的大楼等,这也强化了村民对“侨”的观念,并与国家话语中作为“资源”的“侨”相互契合,使得村民在谈论华侨或海外关系时,直接指向了他们所理解的“大华侨”,事实上,梁氏印尼后人的事业与生活均在海外,仅是偶尔回乡祭祖而已,家乡公益之事也是委托给他们在村中的亲戚代为协调、管理。[30]
如今,在梅州侨乡地区,村中年轻人大部分都赴珠三角地区打工,或在梅县工作。而留守侨乡的老人也很支持年轻人外出谋生,侨乡村潘天新先生说,“利用外部机遇,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善生活,自下南洋的时代就是如此”。[31]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侨乡村民已不再满足于“温饱”,而是谋求更进一步的发展。村民的外出与流动,也从先前迫于生计,转变为主动追求财富。当然,两者并无绝对的界限,无论如何,流动,作为一种历史心态与生存策略,又将当下外出打工的村民和当年先民奔波南洋的经历联接起来,如今侨乡村民在回忆先辈经历时,也会戏谑他们为“南洋农民工”。
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和卷入全球化,各地侨乡村民也有机会走出乡村,踏出国门,旅外经历使他们关于“海外”与“华侨”的看法更加多元复杂。中国现今经济发展的速度已经超过东南亚很多国家,生活水平差距也在逐渐减小,甚至反超。村民出国探亲、旅游后,发现很多华人只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而且,华人同样存在着贫富差距,有些村民到马来西亚、印尼探亲,当地亲人因为工作而无法时时陪伴,加之他们不懂当地语言,反而觉得不适应,因此,他们不再羡慕华侨与海外关系,反而对自己的生活多了几分信心。
此外,芳名录作为侨乡的一道风景,承载着侨乡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传统,桥边井旁,祠堂学校,道路牌坊,芳名录随处可见,每逢年节,在村中各处也会贴出红榜,以资表彰。而在南口、松口访谈时,常常听到村民提及“国内华侨”一词,所谓国内华侨,是指那些在国内发展(多在广州、深圳、珠海等地),事业成功的乡贤,他们同样会捐资家乡公益,因此也在村中获得了类似“大华侨”的社会地位和声望,被村民称为“国内华侨”。逢年过节,他们多会回乡祭祖,村委会成员或乡间长辈便会与之小聚,为乡村建设、祠堂修缮以及老人会募款。亦如下南洋的时代一般,乡间各处的芳名录均会记录海内外乡民捐资情况,只是自2000年后,芳名录中捐款者,逐渐从海外乡亲转变为“国内华侨”。很多村民认为,现今到珠三角打工和当年下南洋多少相似,都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以前靠亲戚邻里帮忙移民、安排工作,现在同样如此。只不过现在条件好过以前,不用再远赴南洋。因此,不难看出,海外华人所强调的开拓、进取、灵活、互惠与反哺,以及蕴含其中关系网络与乡社情结,作为惯习,以新的形式在侨乡村民心中延续下来。
四、结论
本文的探讨,源自中国西南与东南侨乡的田野调查,最初目的在于由差异引出比较,如陆疆的边陲世界与海域的通道走廊,并由此分析作为地方性知识的“侨”。但开始进行两地侨乡的比较时,笔者更愿探索侨乡经验研究的理论意义,亦即,如何从侨乡经验的特殊性之异中寻找问题意识的普遍性之同。具体而言,以侨乡民众对于“侨”的观念、认知与实践切入,结合微观与宏观的内外视角,从社区历程出发,将之与更大之政治经济进程相结合,通过侨乡经验,理解区域社会经济之形成以及地方世界中的民族国家进程,与此同时,探讨不同的历史生态、人文地理、跨国网络与社会关系对不同地区侨乡社会所产生的影响。
显然,无论是西南的和顺,还是东南的梅州,流动与网络,成为侨乡形成与发展的重要动力。而陆路与海路的不同,则形成了以侨乡为节点,以马帮与商号,以及以水客为中介的跨洋、跨境网络与区域社会经济。在网络中流动的人,需要面对更为复杂的交往关系,包括王朝统治、殖民力量、土司、少数民族以及民族国家等。这同时涉及跨国社会领域的讨论,倘若将之置入历史,则可获得一个更为广阔的论域,涉及内在之家庭、地方、职业、宗教、地方化以及外在之政治经济、族群关系、民族主义、国家建设、区域格局等诸多动因。
此外,早期的跨国流动,亦可视作宗亲与乡社认同向海外的延伸,离土不离家,这从各地侨民呈现出的寓居心态、两头家的形成和“亦农亦儒亦商”的民谚中,可见一斑。但是,长期的寓居与游走,实际上也形成了由节点相互支撑的多中心构型,换言之,以侨乡的“居”与“游”为契机,我们看到的,并非传统的中心与边缘,而是一个“无处非中”的地方世界。由此也可观察侨乡民众对“侨”的理解所经历的由“自在”到“自觉”的过程。国家力量对“侨”的界定与分类以及不同时期跨国网络的运作,影响着海外华人以及侨乡民众对于“侨”和“海外关系”的认知,并在日常生活、乡村建设以及新的流动中呈现出来。
回归人的行为,则可一窥具体的人如何将国家乃至海外世界纳入地方的社会体系中,使之保持相对有序与稳定。其中,以家为核心向外延伸的乡社认同以及与之伴随的情感、道义、责任与期待,依旧是乡土社会重要的文化动力,无论是日渐淡去的海外关系,还是日益兴起的“国内华侨”与芳名录文化,问题均在于此。可见,经由历史记忆与社区建设,侨乡之“侨”,以惯习与心态的形式,沉淀于侨乡村民的心中。而经由历史积淀所形成的侨乡人文景观,则使侨乡卷入新的“资本化”过程,侨乡乡民亦在文化建构中重新认识、理解与之相关的“侨”的历史与文化。
最后,本文意图强调,需要融合人的观念、经验与结构性研究,以侨乡为方法,主客结合、内外交织,将侨乡社会置于多元共生的区域社会体系、民族国家建设(涉及国家、主权、边界、意识形态、公民身份、认同与归属)、全球化与跨国社会领域中加以考量,并进一步理解以“侨”为基础的地方流动性(local mobility)与区域社会生态,进而丰富侨乡研究可能之未来。
[注释]
[1] [13]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重刊于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华侨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1937],第154~308、168页。
[2] Madeline Yuan-yin Hsu, Dreaming of Gold, 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 1882-1943,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庄国土:《华侨华人与中国的关系》,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黃昆章、张应龙主编:《华侨华人与中国侨乡的现代化》,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 Chee Beng Tan, ed. Chinese Transnational Networks,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3] Y. F.Woon, “Social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South China: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Guan Lineage of Kaiping County,1949-1989”, The China Quarterly, 1989(118), pp.324-344;M. Weidenbaum and S. Hughes, The Bamboo Networks: How Expartriate Chinese Entrepreneurs are Creating a New Economic Power in Asia, New York: Martin Kessler Books, 1996;庄国土主编:《中国侨乡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0年; K. E.Kuah,Rebuilding the Ancestral Village: Singaporeans in China,Aldershot: Ashgate, 2000;李明欢主编:《福建侨乡调查:侨乡认同、侨乡网络与侨乡文化》,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
[4] 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
[5] Thomas J. Csordas, “Embodiment as a Paradigm for Anthropology”, Ethos, VOl. 18, No. 1(1990), pp.5-47;Lucas Bessire and David Bond, “Ontological Anthropology and the Deferral of Critique”, American Ethnologist, VOl. 41, No. 3(2014),pp.440-456.
[6] 格尔兹:《文化的解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27页。
[7] 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11页。
[8] 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
[9] 李继东:《和顺侨乡商号述略》,杨发恩主编:《中国魅力名镇——和顺(华侨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8页。
[10] Skinner G. William, “Regional Urbanization in Nineteenth Century China”, Skinner G. William ed, 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211-220.
[11] 莫里斯·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5页。
[12] 段颖:《边陲侨乡的历史、记忆与象征——云南腾冲和顺宗族、社会变迁的个案研究》,陈志明、丁毓玲、王连茂主编:《跨国网络与华南侨乡》,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2006年,第84~87页。
[14] 谭元亨:《广东客家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27页。
[15] Ann Maxwell Hill, Merchants and Migrants: Ethnicity and Trade among Yunnanese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Studies, 1998; Ong Aihwa, Flexible Citizenship: The Cultural Logics of Transnationalit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16] Jonathan Xavier Inda & Renato Rosaldo(eds.), The Anthropology of Globaliza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2002; Ong Aihwa and Donald Nonini, Ungrounded Empires: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Modern Chinese Transnationalis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97.
[17] Adam Mckeown, Chinese Migrant Network and Cultural Change: Peru, Chicago, Hawaii, 1900-1936,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2001.
[18] 笔者于2000年9月20日在和顺对村民进行的访谈。
[19] 参见詹姆斯·C. 斯科特:《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20] Glen Peterson, “Youdai: the Making of a Special Category”, Overseas Chines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London: Routledge, 2012,pp. 63-64.
[21]http://e.hznews.com/paper/hzrb/20090123/A6/2/ .
[22] 段颖:《社会变迁中的跨国网络与粤东侨乡——以梅县南口侨乡村为例》,《华人研究国际学报》2014年第六卷第一期。
[23]笔者于2011年1月30日在侨乡村对潘先生进行的访谈。
[24] 陈志明、丁毓玲、王连茂主编:《跨国网络与华南侨乡——文化、认同和社会变迁》,香港:香港亚太研究所,2006年。
[25] Andrea Louie, Chineseness across Borders: Renegotiating Chinese Identities i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Duke University Press,2004.
[26]Williams Raymond, Marxism and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
[27]刘志伟、孙歌:《在历史中寻找中国》,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20页。
[28] Keith H.Basso,Wisdom Sits in Places: Landscape and Language among the Western Apache, New Mexico: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1996.
[29] 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费孝通:《费孝通九十新语》,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年,第210~211页。
[13] 段颖:《跨国网络、公益传统与侨乡社会——以梅州松口德村为例》,《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
[14] 笔者于2010年7月15日在侨乡村对潘先生进行的访谈。
[责任编辑:乔印伟]
Qiaoxiang as Method: Regional Ecology,Transnational Mobility and Local Perception
DUAN Ying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China)
Qiaoxiang investigation; overseas relations; regional network; transnational mobility; culture capital
Based on field study and comparative study on Qiaoxiang in Heshun of Tengchong in Yunan province and Nankou and Songkou in Meizhou, Guangdong province, this research investigates differences between human geography, historical ecology and social environment that influence Qiaoxiang development. It discusses the understanding and recognition of Qiao in Qiaoxiang people, and further illustrates on how to act on state-building, overseas relationships, Qiaoxiang culture capital as well as regional and international mobility. This research also analyzes the culture motiv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developing Qiaoxiang, and use Qiaoxiang as a method to establish and understand the landscape of regional network, transnational mobility, 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local and global. As this research states, the national power of understanding and categorize “Qiao” and the operations to transnational network in different times impact overseas Chinese and Qiaoxiang people’s recognition between “Qiao” and “overseasrelations”, it can be presented through daily lives, village construction, and new ways of mobility. The landscape in Qiaoxiang is deposited through history and culture, and it creates a new form of capitalization for Qiaoxiang. The Qiaoxiang villagers would re-cognized, re-understand 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Qiao through this culture constitution.
D634.2
A
1002-5162(2017)01-0001-11
2016-11-03;
2017-01-15
段颖,男,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长期从事泰国、缅甸华人社会及东南亚、侨乡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胞波情谊”与中缅关系》(项目编号:12CSH067)及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2016年度特别委托项目(GD16TW08-12)之研究成果。论文初稿曾于五邑大学侨乡文化研究中心“侨乡研究工作坊”宣读,在此,对李明欢、刘志伟、郑振满、张国雄教授及张秀明主编的建议与鼓励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