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的伪现象学叙事
2017-03-22王永全
王永全
(河南工程学院外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07)
《一九八四》的伪现象学叙事
王永全
(河南工程学院外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07)
《一九八四》的双重思想不仅是极权主义的核心而且披着现象学的外衣,因为现象学是构造本真或真理的,然而双重思想则相反。伪现象学不仅彻底剥夺了主人公温斯顿的真理意识,而且使其最终被双重思想化。作为叙事者,温斯顿多重聚焦自己的受害过程和认知变化。通过分析小说中双重思想的本质,揭示了主人公悲剧的哲学源泉,并以此为基础深入剖析了小说中的特殊叙事形式,认为小说的叙事是伪现象学叙事。
现象学;双重思想;多重内聚焦;伪现象学叙事
《一九八四》是乔治·奥威尔的代表作,小说中出现许多颇具特色的词汇,如“思想罪、脸罪、双重思想(doublethink)、思想警察、老大哥”等,但这些词汇的核心是“双重思想”。小说并未描写传统的阶级斗争、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如何巩固政权,而是聚焦极权主义双重思想的本质:彻底消灭人的本真认识。小说的主人公温斯顿兼叙事者为一身,从不同视角聚焦一系列相同的事件,突出了其双重思想化的过程。小说的双重思想是一种伪现象学,小说叙事具有现象学意识影响的痕迹,但它们和现象学的本质相悖。
一、小说中以伪现象学为基础的双重思想
《一九八四》的历史背景是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的西班牙大搜捕、苏联大清洗、英国二战时期的惨象。[1]323一九四七年三月,奥威尔在为《动物农场》写的一篇序中提到“极权主义的宣传能够多么轻易地控制民主国家开明人民的舆论”,“到一九三九年为止,甚至在此以后,大多数英国人不能认识德国纳粹政权的真正性质。”[2]此后,随着极权主义的蔓延,奥威尔开始关注“真理”,反对语言造假,反对消灭人的意识,并“重新写作《一九八四》”。[1]397-398小说的极权主义双重思想一方面声称尊重现实,另一方面却秘密消灭之,把人囿于纯意识中,但是,它既不构造本真又不以真理为依据,而是打着现象学的幌子实施思想暴力。“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充分证明双重思想的荒谬本质:一切力量来源于真理意识的逐步丧失,一切力量来源于伪现象学化。
我们从不因为异端分子的反抗就消灭他:即使反抗也从不消灭他。我们改变其信仰,用计占据其内心,使其不同以往。我们焚尽他们的邪恶和幻想;我们使他们不是表面上而是真诚地死心蹋地站到我们的一边。我们先把他改造成我们的一员,然后把他杀死。即使在死亡的瞬间,我们也不允许有任何思想偏离。在以前,异教徒走到火刑柱前去时仍是一个异教徒,边走边当众布道他的异端邪说,显得极其兴奋。甚至当一个俄国大清洗的受害者走向刑场的时候,他的脑壳中也可能藏有公然武装反叛的企图,但是我们却要在粉碎那个脑壳之前把那脑袋改造完美。旧专制国家的命令是“你不准(Thou shalt not)”。极权主义者的命令是“你必须(Thou shalt)”。我们则是“你是(Thou art)”。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每个人都洗得一干二净。[3]292
“你是”意味双重思想披着现象学的外衣,假指现象学是双重思想的哲学基础,伪装双重思想就是真理。极权主义又称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实践”和“思想”观念相结合的双重政治意识形态,①Ebensein William,Alan Ebenstein.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lato to the Present[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4:712.(paragraph 1).“世界上如果没有短暂的特殊实存的必须实施的观念,如果没有永久普遍实存的具有存在和生命的观念,那么人们就不会通过精神统治别人的意志。”就是一种以消灭真理意识为旨归的双重思想。尽管墨索里尼认为法西斯主义是“一种高级思想史中的真理程式”,[4]其基础是现象学直观,一种“有机的世界观(an organic conception of the world)”,②Ibid.,See“The Doctrine of Fascism”in“Mussolini”(paragraph 1):“没有基本的生活观念就没有国家观念,这种生活观念是哲学或直观,一种按逻辑规律发展或者被聚合为一种远见或信仰的观念系统,但是,它总是,至少实际上是一种有机的世界观。”但墨索里尼理论的哲学基础具有双重性,混淆了直观和存在,蒙蔽了真理。现象学包括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解释现象学,后者在继承和发展前者的基础上向现实世界更加“开放”。[5]两者的共同点是关于如何构建真理。先验现象学的“是”“存在”不仅指传统的自然实存判断和纯粹内在意识,[6]427而且指对真理的直观判断。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主张“是或存在”指依据前设的真理认识事物。法西斯分子的使命就是代表国家和法律压制人的意识本能,人的认知世界和价值观完全遭到破坏。
和平部负责战争谋划,真理部负责如何撒谎,友爱部负责严刑拷打,富裕部负责饥饿规划和实施。这些矛盾并非偶然,也不是产生于一般的虚伪:它们是双重思想的有意运用。因为只有通过协调矛盾权利才能无限维持。用别的方法就不能打破历史悠久的认识循环(ancient cycle)。如果要永远防止人类平等──如果我们所谓的社会高层准备永久维持他们的地位──那么占主导地位的思维状态必须是受控的疯狂。[3]246
极权主义和现象学皆以“一致性”为旨归,但两者完全不同。双重思想和极权主义的双重任务有关:虚构现实世界和防止虚假世界的稳定,即维持造假行为的稳定。[7]496-497在极权主义统治下,民众认为只有虚构的想象才能使他们找到逻辑的一致性和尊严,因此他们并不相信现实。[7]452民众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极权主义的蛊惑下他们错将双重思想看作现象学。现象学文化又称“哲学(科学)文化”,其观念是“包容一切、统领一切”“主体或人类的完善的自身认识与主体或人类的完善的自身控制达到和谐的统一”。[6]270-271由于极权主义假冒现象学,以及民众本真感知能力被逐步剥夺,所以他们并不能区分真假哲学,极权主义影响之长难以幸免。然而,在先验现象学的基础上,解释现象学更加突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意义,并强调“自在”和“他人此在”是以构建本真的整体的“存在”为前提的,[8]287而相互孤立就不能去伪存真,就不是“本真生存”,就不是“常人”。[8]165极权主义双重思想不但消灭真正现象学意义上的意识“一致性”,而且在虚构意识的躯壳中将真理驱散。
现象学的意识是自由构建的,而极权主义认识是强加的,因而有悖于现象学。在先验现象学中,自由想象是意向性活动的根本特征,海德格尔进一步提出“真理的本性是自由,”[9]而小说中极权主义利用“思想警察、宣传”对普通党员进行史无前例的极权主义特有的铁血思想暴力。小说主要聚集普通党员温斯顿从真理认识到伪现象学化的过程,也就是其常识判断逐渐遭到剥夺的过程。
温斯顿对极权主义核心人物奥勃良的认知是模糊的。温斯顿起初坚持真理并将希望寄托于无产者和党员群众,但当他发现他们的无知和疯狂时,他只得求助于神秘的奥勃良,而这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奥勃良正常。他对奥勃良既爱又畏,他也深知自己因思想罪必定死亡。温斯顿决定维护人的本能和最基本的权利:情欲,并以此反抗极权主义。就在他深感孤独无助时,他仍误认奥勃良为朋友。奥勃良一方面禁止普通党员之间发生性关系,另一方面却暗中与普通女党员随意发生性关系。温斯顿意识到奥勃良的荒谬性后,秘密通过性爱维护人的本真意识,但他并未能逃脱奥勃良的眼睛,感到“奥勃良的表情像别人一样变得神秘莫测。”[3]20
温斯顿对女友裘利亚的认识也是含混的。温斯顿打算和她保持性关系甚至亲情关系,完全是为了达到反对思想罪的目的,但他同时仍为相互出卖对方做好准备。温斯顿无法看清楚裘利亚的真实面目,因此“那位姑娘开心大笑,显然把这作为极好的伪装证明。”[3]139实际上,裘利亚是奥勃良暗中指示其勾引温斯顿的一颗棋子,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思想警察,为了禁欲她故意和温斯顿纵欲。第一,她和温斯顿素不相识且同处于恐怖环境中,但却在温斯顿内心充满矛盾时向他唐突示爱;第二,她自称不但和核心党员而且跟普通党员发生过上百次性关系;第三,她自称经常窃取只有核心党员才能享受到的食品。在思想被严密掌控的极权主义环境中,在外围党员的常识和爱情感知被剥夺的条件下,裘利亚的言行不合常理,除非她是奥勃良的帮凶。
小说影射了奥威尔的亲身经历,那么他是否充当了小说的叙事者?奥威尔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不主张作者和叙事者合一,更倾向于像《远大前程》那样的人物同故事叙述,从而更透明更准确地叙述事件和人物的感知。①见奥威尔·乔治.奥威尔文集[M].董乐山,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324.“手稿笔记摘录”一文中关于第一人称写小说的“不利之处”:首先,叙述者和作者的“意见”必须分开,“至少,叙述者必定会有作者的散文风格(例子是《远大前程》)”。其次,“需要叙述者进行偷听和业余侦探工作,或者使书中人物在做实际生活中单独做的事时总要有人在场。如果要显示别的人物的思想,就必须使他们比实际生活中的人更加没有拘束地说话。”《一九八四》中的人物温斯顿是同故事叙事者,从不同视角叙述自己的真理意识遭到剥夺的过程。
二、温斯顿的伪现象学叙事
温斯顿是小说的主人公,其真理意识消失的过程是被伪现象学化的过程,也是双重思想化的过程。作为一名显性叙事者,温斯顿通过叙事者介入、直接话语符号调节叙述他作为人物如何由社会实践转向思想领域、从正确认识转向矛盾心理、从真理意识到无意识、从感知到无知的历程。在日记事件和性爱事件中,他并未看到真理虚无的结局。只有在审讯事件中,当他彻底发觉群众和普通党员因受伪现象学的影响而彻底无知化且无可救药时,他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个双重思想的依附者。作为人物,他一方面反对虚构世界的荒谬性,另一方面却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双重思想化过程中寻找真理,但最终真理只能因为双重思想而化为乌有。
在双重思想的影响下,温斯顿在他的直接话语中不得不使用破折号、引号调节矛盾,缓和语气,突出自己的言行妥协。他一方面怀疑裘利亚是思想警察,另一方面却对其暧昧。当他向倍感神秘的奥勃良说“我们到这里来,因为……”[3]197时,当温斯顿说“你们甚至控制不了气候和地心吸引力。而且还有疾病、痛苦、死亡……”[3]303时,尽管他依附奥勃良,但他还是和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为了有效监控温斯顿的思想,为了假装调节和温斯顿之间的矛盾,极权主义分子对温斯顿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段,如思想警察赛麦威胁道:“正统就是没有思想——不需要思想。正统即无意识”。[3]61由此可知,双重思想是消灭真理并成为温斯顿认知摇摆的直接诱因。
温斯顿的内聚焦叙事表现为对自己想法的第二人称介入式显性叙事,发出叙事者自己的声音,以拉近叙事者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从而更加突出自己作为人物遭受双重思想化的过程。介入式叙述的频率在日记和性爱事件中较高,聚焦温斯顿真理意识和双重思想斗争的过程;在受审事件中较低,聚焦其真理感知被双重思想异化的经过和结局。温斯顿反对文字篡改,因为“如果没有外部记录供你参考,那么甚至你对自己生平的轮廓也会模糊不清。”[3]37然而,双重思想使他的意识出现摇摆,在受审时他被迫屈从双重思想,如“党是对的。情况一定是这样:不朽的集体的头脑怎么会错呢?你有什么外在标准可以核实它的判断?合乎情理的依据是统计数字。这只是一个学会按他们的想法去思考的问题。”[3]318
作为人物,在极权主义环境下,他坚持真理的动机和方式是有限的,对真理和环境的认识也是有限和矛盾的。当双重思想开始侵蚀他的良知时,当他深知任何人的思想都不能逃脱思想警察时,他反对双重思想却又亲身实践之;他憎恨篡改事实但不得已而为之;一边以女党员为敌,一边却欲亲近之;一边接触“无产者”,一边因恐惧而孤立自己。极权主义坚持两面手法:一手真正制造贫穷,一手虚假宣扬富裕,他一方面被迫做愚民的行当,另一方面却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3]80他一方面惧怕性欲,另一方面却在日记中写道:“在灯光下我看见她是个十足的老太婆,至少有五十岁。但是我还是上前,照干不误”。[3]79他深知性欲是思想罪,且逃脱不了被思想警察暗中察觉的命运,他惧怕性欲,但却在日记中以意识流的形式写到“他们会枪杀我,我不在乎他们会在我后脑勺打一枪,我不在乎打到老大哥,他们总是在后脑勺给你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3]22
性欲事件的篇幅略大于其他事件,主要聚焦温斯顿的情欲矛盾。为了反对双重思想,为了维护最根本的人性,他一方面追求纯洁的亲情,另一方面却喜爱裘利亚与别人性爱的经历;一方面有出卖对方的预期,另一方面却不能失去他们之间的性爱。另外,他虽然怀疑裘利亚是思想警察,但他还是把自己的性欲需求寄托裘利亚。裘利亚的双重性令温斯顿时而怀疑时而麻木,但他并未意识到性爱事件与审讯事件的关联。
在审讯事件中,温斯顿完全遭到伪现象学化,不得不放弃真理。在审讯初,温斯顿坚持反对双重思想的一贯伎俩,然而,随着审讯的继续,只有当他看清楚裘利亚和奥勃良的双重面目以及极权主义本质时,只有当他进一步认识到极权主义歪曲哲学并已经成为主导意识形态时,他才如梦方醒,他感到绝望,他的本真意识不得不屈服于双重思想,温斯顿不得不说“二加二等于五”,[3]334他的意识不得不由含混变为虚无。温斯顿的思想是复杂的,他的人生与政治命运不仅与环境、奥勃良、裘利亚有关,而且与真理被逼入僵局有关,因而温斯顿是双重的并具有一定的悲观色彩。
三、结语
极权主义双重思想之所以容易和现象学混淆是因为它们皆以意识为基础,但是两者完全不同。现象学真理观深刻地揭露了极权主义双重思想的隐蔽性和欺骗性,揭示了其叙事主题和艺术规律。因为现象学是极权主义产生的重要哲学背景,而哲学具有普遍性和穿透力,所以极权主义假冒现象学歪曲政治公信力,通过思想控制而不是传统手段轻易实现政治统治。哲学和政治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根深蒂固于人们的生活和思维,但是一旦变成完全虚伪的文化就更不容易去之,小说《一九八四》就是最好的诠释。小说揭示了作者的悲观态度,但也从反面衬托出作者对极权主义必败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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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bensein William.Alan Ebenstein.Great Political Thinkers:Plato to the Present[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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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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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约翰逊·帕特里夏·奥坦伯德.海德格尔[M].张祥龙,林丹,朱刚,译.中华书局,200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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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全(1968-),男,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