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的铸造
2017-03-21高思雅
高思雅
摘 要:《鱼玄机赋》被视为翟永明晚近写作中的佳作,诗人以现代的女性眼光重新改写鱼玄机历史事件,意在揭示女性从古至今的边缘化地位,探寻女性群体的生存主题,极具批判意识。整首诗采用多种文体样式,融合具有古典韵味和现代感的语词,大胆突破早期黑与白的色彩修辞重塑鱼玄机的形象,本文旨在回归诗歌文本,从诗歌结构、古今凝合的手法和色彩语词的运用三个角度探析翟永明在《鱼玄机赋》一诗中所展现的精湛诗艺。
关键词:翟永明 鱼玄机赋 女性 诗艺
2005年,翟永明写作《鱼玄机赋》,与早期激越的独白方式不同,在晚近的写作中,翟永明从自身的成长经验开拓出去,“返身进到女性生存的历史场景中”[1],以现代的女性视角重新改写历史中的题材,以敏感的目光关注着女性命运。
鱼玄机是晚唐有名的才女、道士,与薛涛、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现代作家施蛰存评价其诗才在薛涛之上,与李冶不相上下。鱼玄机从小就显露出过人的才思,与文学家温庭筠为忘年交,唱和甚多。十六岁嫁于李亿为妾,因李夫人对其妒不能容而很快被抛弃,于是进长安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二十七岁,被京兆尹温璋以妒杀婢女绿翘处以极刑。
鱼玄机作为人物意象在诗歌中出现,“她像男人一样写作,像男人一样交游”[2],拥有和当世男子一样的才情,极力参与社会上男子所做的事情,她是翟永明眼中最具现代和女性意识的古代诗人,然而“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华盖世”[2],鱼玄机成为那个时代女性中的异类,难逃悲剧命运。关于鱼玄机的罪案,现在看来疑点重重,很可能是冤案一件,翟永明正是以鱼玄机记载甚少的史实资料为基准,质疑鱼玄机因妒杀婢这一结论,给出了自己明朗独特的判断。
本文意在从诗歌的结构布局、古今凝合的手法和色彩意象的运用三个角度探析《鱼玄机赋》的隐秘魅力,看诗人如何以精湛的诗艺重塑鱼玄机的形象,通过重写她的故事揭示出女性存在的卑微,深化主旨的传达。
一、大胆的结构实验:多种文体的融汇
诗解历史迷雾需要很强的叙述能力,很明显,翟永明在诗歌结构上花费了一番心思,并没有简单地进行线性叙事,她对历史、现实、时空的巧妙切换达到游刃有余的地步,富有变化之美。诗人将全诗分为五节,融入多种文体样式,“使得整首诗如同一出众声喧哗的戏剧,从而体现了对于一个单纯历史传奇的多声部讲述”[1]。
第一节诗人以全知的口吻将读者带回唐咸通九年,诗人对鱼玄机事件的描写极具画面感,一代才女赋诗、入道、赴刑的情形犹在眼前,诗人用倒叙的手法讲述鱼玄机短暂而“强烈如焚”的一生,揭示出女性的“痛楚”与“无力”,叹息她们始终无法超越社会给予的枷锁和束缚的困境,接着诗人突然转换镜头,把处死鱼玄机的片段变成特写,并以此作为收尾,显得克制又带着内在张力。
第二节用四个反问句“何必写怨诗”,继续讲述鱼玄机那些为世俗所不容的、敢于乱礼法的生活和姿态,诗人穿插列举了和鱼玄机有过交往的诗人,而这些男性不过是“走马灯”,是“画中人”,是鱼玄机生命中的点缀,她并不依附于他们,她无所奢求,只愿“把诗书读遍”,只愿坦荡而从容地写作,翟永明的此番描写与男权话语所书写的鱼玄机的痴情怨女形象大相径庭,或者说从根本上质疑了鱼玄机的杀婢动机。
第三节采用戏曲对白的形式书写,正如布罗茨基所说“声音是时间在诗中的所在地,是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的衬托下,内容获得一种立体感”[3],翟永明凭借着对戏剧形式感的了解让主人公自己发声,再现历史场景,鱼玄机和绿翘的对话彰显出鲜明的女性意识,两人颇有一番侠情快意的唱和就像一场独幕剧,显然与鱼玄机妒杀绿翘的故事相悖。
第四节诗人以“墓志铭”的形式重新审视历史旧事,一旦去想作为不幸者的鱼玄机和作为正名者的诗人之间的时空间隔,就能体会到字里行间一大股经时间积攒的情绪洪流,诗人为鱼玄机深感不平,她是翟眼中另一朵坚韧的破碎之花,满腹才华却难敌不公命运,“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贤名师,她永不服气”[2]。
第五节诗人以分析报告的方式质疑这桩历史案件,试图用现代方式翻案,有极强的批判意识和责任感,鱼玄机不光在她的时代受到不公正的判决,成为千古奇冤,就连在当下也被强大的男权话语冠以“荡妇”之名,成为反面教材,可见社会历史语境命定女性的意义不但阻挠了她们的自我实现,甚至轻而易举地践踏了女性的自我形象。
二、古典现代的凝合:语词间的跳跃
翟永明以温厚怜悯的眼光望向古代,但她是从现代人的观点和视角着手,除了在布局上实现了现实与历史的切换,带领读者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在行文中也随处可见诗人在古典和现代语词间的跳跃,没有丝毫突兀之感。
第一节“许多守候在屏幕旁的眼睛/盯住荡妇的目录”,“屏幕前守候的金属眼睛/看不见雪花的六面晶体”[2]两句巧妙地镶嵌在对鱼玄机生活的历史环境的描写中,诗句中反复出现的“屏幕”和“眼睛”,是指现在一些人以意淫鱼玄机的轶闻奇事为乐,网络上很多文章以“放荡淫乱”为题吸引读者的眼球,使他们“看不见”鱼玄机的冤屈和不幸,诗人巧妙的讽刺了现代人的恶劣偏见,暗示女性从古至今的无奈处境。
第三节“银钩、兔毫、书册/题咏、读诗、酬答/如果我是一个男子/理所当然风光归我所有”[2]和第四节中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华盖世/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贤名师/她永不服气”[2],这两句诗似乎意在呼应鱼玄机在《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中的自白“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翟永明用了一系列充满女子情怀的古典意象,再用“理所当然”和“永不服气”凸显出鱼玄机超出时代的性格,一个沉睡千年的才女形象又鲜活了起来。
即便是在最后一节“鱼玄机之死的分析报告”这样现代的语境中,诗人也不忘精准地安插一些古典语词,写鱼玄机“赋得江边柳”却落得“吃官司、挨杖毙”的下场,翟永明理解鱼玄机的浪漫多情,恨她生不逢时,用惋惜的口吻哀叹她的英年早逝,仿佛鱼玄机活在当代就能逃过一劫,这实际上极具讽刺意味,因为在当下想要表达女性意识,也得“冒着被贴上‘女权主义这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以近乎被妖魔化了的帽子”[4],依旧面临种种威胁和质疑,只不过不及性命而已。
三、色彩修辞的突破:立体的视觉效果
除了结构上的把握和古今交融的拿捏,翟永明运用了大量的色彩词来塑造鱼玄机的形象,上文提及的画面感,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颜色意象传达出立体的视觉效果。与翟永明早期所擅用的严肃的黑白两色不同,这首诗中诗人用了极丰富的色彩,在诗歌语言的建构中发挥了突出的作用。
在首节“鱼玄机着白衣/绿翘穿红衣/手起刀落/她们的鱼鳞成为漫天大雪/屏幕前守候的金属眼睛/看不见雪花的六面晶体/喷吐墨汁的天空/剥夺了她们的颜色”[2]这一诗句中,“白衣”与“漫天大雪”的纯洁朴素与“金属”和“墨汁”的冰冷压抑形成鲜明对比,使鱼玄机的形象更加立体可感,如此美好的女子毁灭在污浊不堪的社会中,有冤屈却不能伸张,让人愤懑不平。
诗歌末节“她赋得江边柳,却赋不得男人心/比起那些躺在女子祠堂里的妇女,她的心一片桃红”,“那些风流/那些多情的颜色/把她的道袍變成了万花筒”[2],诗人用大量纷繁艳丽的颜色词渲染鱼玄机传奇的一生,她是如此夺目灿烂,却被“鲜花钩住了人头”,在“一派春天”的年纪里结束了生命,怎能不让读者为之动容。
翟永明被誉为“交流诗学”的集大成者,这首诗可见一斑,整首诗将“讲故事、戏曲对白、独白、分析报告等融为一炉,把诗演绎成各部分间驳杂搅拌、互相争辩的张力结构”[5],诗歌结构上的丰富感和复杂性,体现出诗人令人叹服的场面调度和营造艺术美感的高超技艺。除了复杂的诗歌结构,翟永明还采用古今凝合的手法并融入取舍有度的色彩意象,她用精湛的诗艺有力地深化了主旨,冷峻地揭示出女性生命的痛感,探寻了女性群体的生存主题。
参考文献
[1] 周瓒.翟永明诗歌的声音与场景[J].诗刊,2006(5):32-34.
[2] 翟永明,著.最委婉的词[M].东方出版社,2008.
[3] 约瑟夫·布罗茨基,布罗茨基,黄灿然.小于一[M].2014.
[4] 翟永明.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M].东方出版社,2008.
[5] 陈仲义.戏剧性:紧张中的冲突包孕——张力诗语探究之六[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8):129-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