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风中的竹与黛玉形象
2017-03-21李胜
李胜
摘 要:士风往往有时代的烙印,更有这个群体的特征,它常常外现为一些具有文化积淀的自然风物,更体现于一系列士人个性鲜明的活动中。曹雪芹不仅仅善于把士人的情趣以物活化,且巧妙的以人物形象鲜活呈现。其人物不仅具有物的特征,还富有个性,更具个性美。凡士皆爱“竹”,曹雪芹便把竹的特征附与了林黛玉,而黛玉之美便有竹之美,二者合二为一,自然、真纯之美即其美之本质,孤傲、高洁为其品格。
关键词:士风 竹子 黛玉 真纯 高洁
中国古代“士风”之雅往往通过一些具有文化意味的自然景物来加以体现,因而古人笔下花木虫鱼,飞禽走兽无不充满活力,且富有文化韵味。陶渊明喜柳爱菊,陶弘景爱松且在院中遍植松树听松风,林逋爱梅的“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怜“驿外断桥边”的梅花“寂寞开无主”,苏东坡则倚竹而居。他们的活动也因此而独具个性,更具士人的风格。林景熙《云梅舍记》载,“即其居累土为山,种梅百本,与乔松、修篁为岁寒友”; 宋人楼钥诗曰:“梅花屡见笔如神,松竹宁知更逼真。百卉千花皆而友,岁寒只见此三人”。
且不说古书以竹成册,也不提“罄竹难书”的惊悚,凡雅士往往无不以“竹”相标举,其生活更离不开竹,竹简直就是高雅生活的象征,就是其具象物。因此,阮籍等只啸聚于“竹林”中,“竹溪六逸”也只为倚竹,王维“竹喧归浣女”只是为了表现在竹中之“闲”,“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也不过是为了标举“清”而已。更不用说,竹子摇曳似丝竹般的乐声。更何况,“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彼如君子心,秉操贯冰霜”。竹子简直就是君子高洁品格的外化,是名节的活化。因此,王子猷指竹而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东坡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可见,竹子被称作绿君被深深的刻在了士人的骨血中并在士风中汩汩流淌。
古代将竹子与女性形象一并而歌的诗歌早已有之,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以“缓歌慢舞凝丝竹”写杨贵妃之舞姿,更有宋代苏辙以“婵娟冰雪姿,散乱风日影”写竹子之美。其实,早在娥皇女英的传说里便开始了竹子的悲剧沉淀,于是青青翠竹便有女性眼泪的印迹。《阵物志》载:“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挥,竹尽斑”,湘竹便成了竹子中悲剧品类的极品。李商隐的“万古湘江竹,无穷奈怨何?年年长春笋,只是泪痕多!”只不过以“泪”代竹而已。要问“竹”为何多泪,且试问人间女子因何泪多。总之,竹子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以“泪”以“洁”而积淀成了一种富有文化意味的自然物,而因其积淀了女性的意味而更富有悲剧性,“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饱受中华士风的浸濡,爱竹并不是仅仅因为其“婀娜多姿”,更敬其“节”,也深怜其女性般的悲哀。于是,将积淀着浓浓中华文化,且很具美质的竹子便幻化成了一个富有类似特质的女性人物形象——林黛玉。林黛玉不仅纤细如竹,更有竹子般的孤傲抗雪、亭亭拔节的品质,所以黛玉所居潇湘馆也为竹子所掩蔽: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第十七回
“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不是雅士之所居,又能是什么,难怪贾政见了此处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宝玉便将其命名为“有凤来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箫韶为舜制之乐,箫韶既成,凤凰也随乐起舞,“仪”即配合音乐。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到小说的第三十七回黛玉的号也就就成了潇湘妃子: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
——第三十七回
因为竿部生黑色斑点,后世以潇湘指斑竹,探春特别说明娥皇女英之典,且突出黛玉爱哭,悲剧有之,人物性格特征也写明了。而听了探春的话,“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低了头方不言语”七字分明是认可的标注。此处那里是写竹分明是渲染竹性之人。
曹雪芹写竹有侧笔,有正笔,都多维度的给读者树立其形象。而且,小说为了以竹写人,完整人物形象的刻画,往往为了适应前后钩连的情节铺设,相应的进行前描后摹,或工笔细写,或简笔勾勒,使读者感到人与竹相得益彰。第十七回既交代了“有凤来仪”适合黛玉居住,庚辰本也侧批曰:“此方可為颦儿之居。”小说中众人都道:“好个所在!”所以第二十三回宝玉问黛玉奉贵妃之命搬进大观园要住哪里时,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突出了二人共同的爱好“清幽”,侧笔突出了竹子爱“幽静”且善造幽静,黛玉何尝不是如此。第二十六回,宝玉“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在袭人的劝说下出门散心,“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却是“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就是对潇湘馆竹子的描写,“凤尾”是竹叶美丽舒展的姿态,“龙吟”则是细细的,即风吹竹子之声或深沉或细碎,如箫如笛,暗喻黛玉的高洁,故脂砚斋批曰:“果然,妙在双关暗合。” 则此处以宝玉的角度看黛玉与竹子的相融。
第三十五回,当宝玉大承笞挞时,黛玉为之痛彻肺腑,却又不敢与众人一起去看宝玉,“独立在花荫之下”遥望怡红院,这时室外是“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竹影映入纱来,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这“参差”的竹影, “阴阴翠润”的竹影,令“几簟生凉”的竹影,不正是黛玉内心感受的折射么,她分明已嗅到了危机的到来。第四十五回交代,每年的春分秋分黛玉就会咳嗽生病,宝钗来探视时,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等安慰自己的宝钗走后: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 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
——第四十五回
竹子完全是在渲染环境,营造气氛了。“凄凉”二字是黛玉孤苦伶仃身世的写照,形影自吊,哪得不凄凉。“渐渐的黄昏”已是预告了白昼的即将终结,“且阴的沉黑”是压抑的代名词,“兼着那雨滴竹梢”形与声更让黛玉徒生凄苦之情。因此,黛玉因抑郁喷泄而成《秋窗风雨夕》。其中的“……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巳教泪洒窗纱湿”便将竹与雨相掩映,更融进了个人的情感,因竹子是高洁的,潇湘馆的竹更加高洁,衬托着更加孤高自傲的“质本洁来洁还去”的黛玉,于是竹便是黛玉品格的具象物,竹与人完全是“异质同构”了。所以,是竹活化了黛玉,还是黛玉使竹更具灵性,竹与黛玉已难以分清了,也没有必要分清了。因为小说作者也不想让自己分清,也不想让读者分清了。“竹”在作者笔下完成着一个使命,便是它出现时,黛玉出现,而作者让它陪伴着这个作者用尽心血刻画的人物形象,而且作者还让它见证了黛玉生命的终结: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
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
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
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第九十八回
“竹梢风动,月影移墙”是十分传神的八个字,作者以竹、月营造了一个富有韵味的诗的意境。“竹梢”是纤细、柔弱的,它只能在风中摇曳,随风而动,因而是楚楚可伶的。“月光”是白茫茫的,似乎淡漠得让人觉得无情,因而“月影移墙”似乎是在说无情,刻画淡漠,而此时的黛玉在显“孤苦”之时,更高扬了“清”与“节”。
如果说,竹倾注了太多中国士人的品格,并凝固为士风的一个标志的话,曹雪芹便成功的将其外化、活化、具象化了。他竟然那么丝丝入扣的将竹与黛玉这个女性形象融二为一,并以其形象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修竹的外形如弱不禁风的黛玉,竹叶上晶莹剔透的水滴正似黛玉的“点点泪光”,竹子的节节拔高正如黛玉的孤傲高洁,竹子与黛玉皆爱“幽静”。其实不仅如此,在二者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作者的影子,体悟到了“士人”的高洁品格。因此,黛玉逝于竹下正得其所。所以,竹子与黛玉,与曹雪芹,与士人,到底谁为红楼主体,很难辨清,也没必要辨清。“傲骨如君世已奇”是曹雪芹的写照,也是竹子的写照,更是黛玉的寫照。其实,在封建社会里,“傲骨”便是清高,便是孤傲,便是高洁。因此,曹雪芹在写竹写黛玉,何尝又不是在写自己,写当时的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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