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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与谁并肩作战

2017-03-20李伟长

上海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行当小说家厨师

李伟长

以梨园等行当为主题的小说创作,技术上无法回避行当本身与小说人物的融合问题。毕飞宇的《青衣》,借戏写人,戏是道具,人才是重点。常小琥的《琴腔》,则试图就实写实,既写行当,也写人,这显然增加了不少写作难度。

写实能写到何种地步,不仅考验小说家对所写行当做的功课,也与小说家的心志相关。好在常小琥清楚自己的写作界限在哪儿。什么能写,写到什么程度,心里有数,笔下有度。从写京剧行当的《琴腔》,到写厨师行业的《收山》,常小琥有一项写作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即对素材进行加工处理,不露声色地把生料做成熟料。自然而然,既不露怯,也不卖弄,写什么是什么,不但令读者身临其境,也让人产生作者就是梨园或厨师中人的错觉。

我现在更喜欢老老实实的小说写作,像手艺人那样,扎扎实实,不耍聪明,不抖机灵,用耐心、时间和心力,慢慢把一件原本粗糙的物件,打磨得隐有光泽,不过于透亮,也不至于阴暗,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常小琥的前两部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虽说《琴腔》前半部分光彩盖住了后半部,《收山》的情感结构还是有些松,但关于琴师与厨子的细节书写,到底还是老实的、沉稳的,立得住,也从容,颇有大家的风范。

与《琴腔》和《收山》不同,在中篇小说《摔跤手》中,常小琥尝试虚实相间地写了一个新行当的人——摔跤手。此人功夫了得,做事果敢,有分寸,靠幫大哥铲事儿过日子。一次危急关头,为了救大哥,狠心驾车撞了人,锒铛入狱。出狱后,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让他一筹莫展,甚至害怕。小说家并没有就此坠入庸常的套路,让摔跤手吃更多的苦头。作者腾挪换位,围绕“摔跤”这个老行当和“摔跤手”织起了文章。

这个出狱后的摔跤手,犹如被抛弃的人,孤零零的,想要安身,却又无处可去。被时代“抛弃”的人,是常小琥作品常常出现的人物主题。好的小说不在于作家发现了什么,在于作家用小说发现了什么。常小琥小说发现的便是这类人群在困厄中的无奈与挣扎,以及他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规矩。摔跤手渐渐老去,此中的无奈和辛酸,小说写得克制内敛。为了挣钱,他只能重操旧业,单枪匹马去驱赶抗拆迁的一户人家。对方是个老人,举着枪保卫着老屋。本以为此去非死即伤,不料老人也是个摔跤好手。两人竟然用古典式的摔跤方式决出了胜负,这是小说最为精彩的地方。

试想,在拆迁与抗拆迁的极端情况下,一个孤独的摔跤手,遇见了另一个更老更孤独的摔跤手。两位摔跤高手,在如此非正常的状态下,竟然意外地找到了对手。两人成为摔跤层面上的对话者,即使这个对话过程非常短暂,也足够成为彼此久违的抚慰。被击败后,老人还为没能及时出招拆解对方而耿耿于怀。这场决斗,于双方而言,既是一次施展摔跤术的实战机会,也是对日常生活的一次短暂逃离。

那个临近暮年的老摔跤手让我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的身上得藏有多少故事。一个真正的摔跤手,哪怕已经老了,身手不如往日,一个摔跤手的骄傲和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就算以房子被拆掉为代价,他也得接受挑战。扔枪徒手相搏,这个情节堪称整篇小说的提神之笔。

常小琥用小说发现了摔跤手精神,唯有在真正的摔跤手之间,这种精神才会遥相呼应,才会激活生效。一旦离开摔跤,地痞流氓可不管这茬儿,要是用于经营日常生活,更是不合时宜。因为孩子也罢,因为生计也好,一个摔跤手意识到了这份不合时宜,找回了自己,不再把自己看成一个流氓,不想再混江湖,即使卖一次性塑料餐具,也不再回到过去。

摔跤的这番过程,小说家没有虚张声势,而是往实里写,几个来回,跨步身形,错落有致,有声有响。小说由此进入了一种悲悯的节奏,动凝成静,紧张却安宁。决斗后,艰难的日常生活又重新回归,又重新压抑着人。生活的河流,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看似漫不经心,却也处心积虑,于漫不经心中写出处心积虑来,这就是小说家的功夫。输的不是摔跤手,也不是摔跤手精神,而是日常生活本身。于无声处听惊雷是美好的想像,更多的是惊雷过后依旧无声,所以才会有许多的逃离,但与生活的时长相比,所有的短暂抽身而去都只是片刻,无望、孤独和煎熬才是常态。

如果说老人摔跤手偏执般的固守还停留在单纯的过去,算是一种精神召回的话,那曾经当过流氓的摔跤手则像是规矩碎裂的得益者,他的坚守也更像是迫不得已。小说家用了闪回和插叙,讲述摔跤手的往事,以及与老婆的纠葛,更像是对当下现实小说的某种回应。这种看似正确的纠结与焦虑,虽说切中了某些社会精神之弊,却到底还是没有那个扔掉枪、甩掉上衣、接受摔跤的老人来得提神。

常小琥笔下的老人,老琴师、老厨师和这篇的老摔跤手,比新一辈更加动人。我倒是不由得期望,常小琥日后会不会再写一些暮年英雄,诸如退役的足球运动员、没活可干的拳手、老去的交通警察、年老的房产中介、走音的酒吧老歌手、汲汲于名的老作家、怀才终老的小科长,等等。福克纳在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说,不仅每一部书得有个构思布局,一位艺术家的全部作品也得有个整体规划。如何个整体规划法,自然各有各的办法,但圈一方天地,造一个世界,塑一群人,大抵依旧是多数写作者们普遍的小目标。规划好了,就不要改了,铆足了劲儿往前写,也许过了眼前的独木桥,前面就是阳关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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